一个人,是不是赶上了机遇丛生的时代,生长于人杰地灵的地方,学会了经天纬地的本领,就一定可以叱咤风云,施展抱负,华丽地登上历史的舞台,笑傲天下呢?回答是否定的。
古往今来,有才华者不一定得到重用,有思想者不一定得到认可,有信义者不一定得到富贵,有慈爱者不一定成就大业。世事多无常,造化常弄人。蛟龙未遇,只能潜身于鱼鳖之中;君子失时,难免拱手于小人之下。抛开那些“时也、运也、命也”的宿命论话题,我们会发现,其实这涉及一个很深刻的“遇合”问题。
你能不能在正确的时间遇到正确的人,这又是黄老道学关于“成功”的一大关键。
作为“其学以自隐无名为务”的老子道学门下第三代传人,虽然文子计然智冠当世,可惜他老人家自己都“不肯自显诸侯”,自然不会帮助范蠡开具“就业推荐信”了。这一切,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与机运。
所幸的是,在这份还不算漫长的等待中,范蠡终于遇见了他生命中的贵人——文种。
大约是在楚昭王十八年,即公元前506年,范蠡迎来了他人生命运的转折点。在这一年里,孤独、寂寞的天才少年范蠡,因为其户籍所在地的楚国宛邑被新委派了一位县长大人而开始转运了。
这位县长大人就是文种,也是后来与范蠡一起完成霸越灭吴计划的亲密战友,春秋时期著名的政治家、战略家、谋略家。
文种,字会、少禽,一作子禽,春秋末期楚国郢人,后定居越国。当时,楚国的都城就是郢,也就是今天湖北省荆州市江陵县的西北部。文种志向远大,才能出众,是一个真正具备战略眼光的政治家,也是一个潜心思考如何强国富民的思想者。甚至可以说,文种是一个很厉害的政治人物,他擅长系统思考、整体布局,是不可多得的治国良才。
然而,政治家与政客是有本质区别的。楚王需要的不是政治家,而是溜须拍马、同腐同乐的政客。作为满腹才学的京都人氏,文种并没有得到楚平王、楚昭王的另眼垂青和委以重任。有经世之才的文种,便鬼使神差地受命来到偏远的宛邑上任,做了宛邑这边的地方基层官员。
君子不会害怕在野和遭贬,因为“正复为奇,善复为妖,孰知其极?”离开郢都,对文种来讲是一种无奈,但更是一种机遇。眼见着忠臣被诛,小人得势,深感国家前途渺茫,衰败加剧。文种离开了郢都,也就远离了“伴君如伴虎”的旋涡中心,远离了朝臣之间钩心斗角、争权夺利的政治斗争。他迫切地需要换一片清静的天地,好好思考下国家的前途、个人的命运,以及自己能够为这个“想说爱你并不是太容易”的国家做些什么……
身处天涯,心忧国家。文种被“发配”到边陲小邑来做了一个县令后,并没有一蹶不振、自暴自弃,也没有怨天尤人、性情大变,更没有搜刮民财、卖官营私;而是静下心来,不骄不躁,以积极的心态、饱满的姿态,满腔热忱地投入到为地方民众服务的工作中去,把宛邑治理得井然有序,在社会经济与社会治安等方面表现十分出色。文种在治政爱民的同时,还在基层发动开展了一项具有战略意义的工作——民间访贤。
天地间真滋味,唯静者能尝得出;天地间真机栝,唯静者能看得透;天地间真情景,唯静者能题得破。文种内心的这份静定,对他的人生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使得他和闻名宛邑的“小疯子”范蠡有了遇合的机缘。
《越绝书》载: “范蠡其始居楚地,生于宛橐,或伍户之虚。其为结僮之时,一痴一醒,时人尽以为狂。然独有圣贤之明,人莫可与语,以内视若盲,反听若聋。大夫种入其县,知有贤者,未睹所在,求邑中,不得其邑人,以为狂夫多贤士,众贱有君子,泛求之焉。而蠡得悦。乃从官属,问治之术。蠡修衣冠,有顷而出,进退揖让,君子之容。终日而语,疾陈霸王之道,志合意同,胡越相从。”
性格决定命运。从《越绝书》的这段文字中,我们可以较为客观地认识到文种的非凡智慧,清晰感受到文种身上所独具的“明”“智”这两项优势。
首先来说说文种的“独见之明”。
范蠡之所以让人觉得他“一痴一醒”,成为“被精神病”的代表,为周围人所诟病,除了深受老子、文子道学一脉追求真实、崇尚自然的思想风格影响之外,恐怕这也是他制造机遇、考察人心的一大高招。一方面通过佯狂的行为,来有效缓解和谢绝俗人俗事的干扰,自得其乐。另一方面也可以看作是他为自己怀才不遇的一种宣泄,期待引起社会的关注,能被高人发现。
眼见着大夫文种入宛邑主政,亲自挂帅成立了“民间访贤工作领导小组”,开展了轰轰烈烈的大规模访贤普查工作。这是表面的政绩形象工程,还是真心实意的访贤行为呢?范蠡心里也没谱。但是,能够不为“狂夫”“贱民”“疯子”等名相所迷惑和左右,对待这类社会特殊群体都可以做到一视同仁、平等对待,最起码可以说明一个问题——这个搞选贤运动的宛邑大人是玩真格的。
文种在发起全民普选贤才的同时,范蠡也偷偷地对文种的选贤行为进行了考察试探。
当然,文种也是个明白人。
第一,他的选贤工作是经过充分的调查论证的。“大夫种入其县,知有贤者,未睹所在。”这句话明白地告诉我们,文种在上任之后,清楚地了解和掌握了宛邑这地方有贤人隐居的情报。
第二,文种选贤是为了什么?他也很明白。一方面需要一个志趣相投、共同进步,可以无话不谈的知音好友,以实现智慧的交流和升华;另一方面需要发掘、团结和聚集民间的贤能智士,为改变这个国家和社会混乱无序的现状而努力。伟大的事业从来都不是靠单打独斗、逞个人英雄之能可以实现的,成功需要借助外势之力。
范蠡那特立独行的性格,不与俗共的狂放,早已狂名远扬,传到了文种的耳朵里。具有敏锐眼光和政治直觉的文种,断定此人绝非等闲之辈,而且对他怪异的个性充满了好奇。当即,文种派人速去三户调查了解范蠡,请他前来一叙。
万千人中,你知闻了我,我等待着你。这不是缘分是什么?
俗话说,明人不说暗话。对范蠡而言,考察明人只能借助暗话和假象。
派出去的邑吏很快回来向文种复话了:没有见到范蠡本人。但是,据村里人说,范蠡这个人行为怪异,疯疯癫癫,是远近闻名的小疯子。我看大人您就不必召见他了吧。
《史记》中记载: 吏还曰:“范蠡本国狂人,生有此病。”种笑曰:“吾闻士有贤俊之姿,必有佯狂之讥,内怀独见之明,外有不知之毁,此固非二三子之所知也。”驾车而往,蠡避之。后知种之必来谒,谓兄嫂曰:“今日有客,愿假衣冠。”有顷种至,抵掌而谈,旁人观者耸耳听之矣。
所幸,文种具有“独见之明”。他听了邑吏的工作汇报后,并没有轻信这份连人都没有见着的调研报告,而是陷入了沉思中。文种对手下人说:“我听说贤能饱学、有独特见解的人,往往表现出大智若愚的样子,因而被人诋毁为狂妄之徒。这是因为他们对于世事总有独到非凡的见解,自身具备常人无法企及的智慧高度,社会上的一般人很难认识他的真面目。”
范蠡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这个像谜一样的“小疯子”激起了文种更浓厚的兴趣。他决定,亲自登门拜访范蠡,一探真假。
第二天,文种洗漱完毕,准备妥当,叫上几名随从相伴左右,朝着范蠡所居住的村庄出发了。宛令大人亲自驾临,小村庄顿时沸腾了,男女老少都赶紧出来迎接。却只有范蠡家大门紧闭,竟无一人迎接,也无一丝动静。
这是怎么一回事?思索迟疑的文种,正欲下马车察看究竟。突然间,一阵“汪汪汪”的犬吠声响起。文种一看,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男子,正蹲在范蠡家墙根下的破洞里,身披狗皮对着他学狗叫呢。
《吴越春秋》载:“ 范蠡从犬窦蹲而吠之 。”
看热闹的乡邻哈哈大笑,并七嘴八舌地告诉文种:这就是范蠡!
这种离奇的“不以礼待人”的做法,要是换了一般人,不被吓一跳,也得雷霆大怒。“我身为一方父母官长,折节屈尊,礼贤下士,你居然仍旧装疯卖傻,如此不给面子。”估计拂袖而去的概率甚高。
文种的“智”此时完美地体现出来了。只见他一摆手,让正待发作的手下人退下,还极其真诚、满心欢喜地对范蠡说道:“你知我,我亦知你!不要再演戏了,我已经认出你来了。这里不是一般人住的地方,而是圣人居住之地。为了寻求德高望重的人,我们才翻山越岭来到这里。我听说狗只对人叫,你现在对我学狗叫,真是抬举我呀!”
鉴于范蠡如此的“给面子”,文种说完便整整衣冠向范蠡施礼。而此时狂傲的范蠡竟然扭头望向别处,“蠡不为礼”。对文种的谦卑毫不理睬,只把自己骄傲的背影留给了文种。求贤若渴的文种见此情景仍然面带微笑,向范蠡作揖后打道回府。
君子待人以诚,交人以礼。范蠡用狗吠迎接和试探文种,也只有他这样不循常规的“小疯子”才能想得出来。邑吏来召见,他故意避而不见,是为了试探文种是否真诚。钻墙洞披狗皮吠叫迎接,是为了试探文种是否真心、是否谦卑。狗者,贱也、忠也、义也。范蠡以“犬吠”之计,不但一箭多雕地测试了文种处乱遇惊的定力、贵贱平等的心量,也向文种无声地表达了“明主未遇,忠义坚守”的内心诉求。
士君子做人,事事时时都要用心。如果一件事不认真留心,便会轻举妄动;一刻不加以用心,就会成为一个没有思想的空躯壳。老子曾说:“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深受道家“玄之又玄”之学的熏陶,范蠡的这份“不言之教”,可谓深得老子道学真传啊。
经过此番试探,自信而又会察言观色的范蠡已知:文种有着过人的智慧,是个爱才的明白人,也是想真诚与自己交往;他们二人已经会心达意,惺惺相惜。倘若有缘,你知我知,肝胆相照,文种明日必定还会再来。还需要考验和试探吗?不能了。一而再,再而三,机不可失,“试”不过三。试探是有底线的,一旦逾越了底线,超越了极限,则好事变坏,事与愿违。这份超脱佯狂的智慧火候,便会适得其反,成为见好不收、不识事理的真疯实傻了。
第二日早起后,范蠡对其哥嫂说:“今日有贤人前来拜访我,请借我一套干净衣帽,代我准备一些酒菜,我要会会他。”
范蠡的哥嫂没有任何反对意见和怨言,而是对于这个不循事理近乎于狂的弟弟表现出了难得的宽容与爱,总是默默地支持着他的成长。待范蠡洗漱完毕,穿戴齐整,便开始静候文种。不久,文种果然驾车来到他家门口。这一次,范蠡完全收起了“佯狂”之态。只见他抢先迎上,向文种大礼拜上,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出谦谦君子的风采。眼前这位被称作“小疯子”的英俊少年,今日衣冠整齐、仪表堂堂,礼节周到,声如洪钟,“进退揖让,君子之容”。文种大喜过望,不由赞道:“种闻蠡有旷世之才,得见颜面,实乃三生有幸。”
两人分宾主落座,一边喝酒,一边交谈。从天文到地理,从治国到齐家,从时政到山野,从自然到社会……两人越谈越投机,不觉云霞漫天,红日西坠。经过一番长谈,文种越发为范蠡渊博的知识、深邃的思想、独到的见解、高超的智慧所打动折服,认定与此人联手日后必将成就一番伟业。而韬光养晦潜龙勿用的范蠡,也终于迎来了一位饱读经书,知人识人,智谋超凡,心怀苍生,有着共同语言,内心畅达无碍的真朋友、好兄长。
文种之“明”与“智”,让范蠡平生第一次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
文种与范蠡,一官一布衣。他们的遇合,是天意的安排、是造化的成全、是等待的结果、是坚守的花开。
扺掌而谈,促膝而论,志合意同,终日而语……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道德经》:“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
《道德经》:“吾言甚易知,甚易行。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也。知我者希,则我贵矣。是以圣人披褐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