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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王书法至美而亡 |
屈子骚,龙门史,孟德歌,子建赋,杜陵诗,稼轩词,耐庵传,实甫曲,敬行镜,攻胥锁,东宫车,永始斝,梁王玺,宛仁钱,秦嘉印,晋卿匣,世间至美之物也,然象以齿毙,犀因角丧,雀缘羽殒,虎为皮亡。世间至美之物,皆因至美横陈,世间尽善之事,皆因尽善捐生,所谓红颜薄命、香消玉殒,所谓礼崩乐坏、每况愈下是也。精妙书法,人所共爱,清雅丹青,各有倾心,然书之毁、画之伤却与嗜幸过当、耽笃逾分无不关联。
始皇焚书,赤眉入关,董卓移都,石冰之乱,魏师入郢,隋末大乱,安史之乱,黄巢之乱,靖康之难,金入临安,此书画之十大厄也。大厄之外,小厄则不计其数。
王羲之画像
王羲之妻弟郗昙收藏有大量右军墨迹,死后以之殉葬。东晋权臣桓玄独钟二王书法,常置缣书、纸书至美者各一帖于左右,败于刘裕,南逃时,虽甚狼狈,犹以自随,最终人亡书毁。南朝宋明帝时,遣使三吴,鸠集二王散佚,编辑旧有五十二帖五百二十卷,新购获者六帖一百二十卷,梁武帝时二王书已募撷至七十八帖七百六十七卷。据《历代名画记》载:“梁武帝尤加宝异,仍更搜葺。元帝雅有才艺,自善丹青,古之珍奇,充牣内府。侯景之乱,太子纲数梦秦皇更欲焚天下书,既而内府图画数百函,果为景所焚也。及景之平,所有画皆载入江陵,为西魏将于谨所陷,元帝将降,乃聚名画、法书及典籍二十四万卷,遣后阁舍人高善宝焚之。帝欲投火俱焚,宫嫔牵衣得免。吴越宝剑,并将斫柱令折,乃叹曰:‘萧世诚遂至于此,儒雅之道,今夜穷矣!’于谨等于煨烬之中,收其书画四千余轴,归于长安。故颜之推《观我生赋》云:‘人民百万而囚虏,书史千两而烟扬。史籍已来,未之有也!溥天之下,斯文尽丧。’”颜之推《颜氏家训》云:“梁氏秘阁散逸以来,吾见二王真草多矣,家中尝得十卷。” 北周将领于谨、普六茹忠等人搜罗遗散,共拾得四千卷,携归长安。隋炀帝于大业末驾临江都,包括二王书法在内的图书字画随舟从行,中道船没,大半沦弃,其间得存,所余无几。其中的一部分归宇文化及所得,后宇文在聊城被窦建德擒杀,文献悉数亡失。贞观十三年,唐太宗李世民敕令高价求购王羲之书法,天下所剩右军妙迹,皆来应价,于是命褚遂良、王知敬等人鉴定甄别,清理入库,其间共辑右军书迹两千两百九十纸。其后,怀仁集《王羲之书圣教序》出炉,此乃长安弘福寺僧怀仁受诸寺委托,借内府王羲之书迹,历时二十四年,集摹而成此碑,遂使“逸少真迹,咸萃其中”。类似者还有大雅集《兴福寺碑》、唐玄序集《新译金刚经》等。此乃唐开元年间书法大家张怀瓘《二王书录》所录数字。
富春山居图(局部) 黄公望
淳化阁帖法帖第十 王献之
二王书法,其生前即腾声遐迩,加之历朝历代主流书家的推崇垂青,其早已被视作奇珍、视作至美,为宫廷专有,帝王赏玩。故学书二王者,同时代已追奔蹑踪,趋之若鹜,著名者有张翼、惠式,至南朝时有康昕、王僧虔、薄绍之、羊欣等。智永临右军草书帖,几欲乱真。所以说这采录到的近两万件二王作品中,赝本、伪品者何其多也。到如今,二王书法所剩无非《奉桔》《丧乱》《二谢》《寒切》《初月》《姨母》《得示》《快雪时晴》等可数几帖,且都已被确定为唐人摹本。
相传唐太宗李世民曾命监察御史萧翼赴辩才和尚处计赚羲之真迹《兰亭序》,萧翼领命后,“首奏乞二王杂帖三数通以行。至越,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方卑词以求见”(见《攻愧集》)。既见辩才,相与往还,融洽无间。因出御府诸书,相与论难,以激发之。辩才终于出示《兰亭序》。萧趁辩才外出,纳《兰亭序》于袖,直奔永安驿,招来辩才,出示御札。辩才闻语绝倒,良久始苏。萧疾驰长安复命。骗得后,太宗又命冯承素、韩道政、诸葛贞、赵模四大臣各临数本,赠以诸王近臣。他还亲自为羲之作传,赞之曰:“详察古今,研精篆素,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后来阎立本据此故事绘制了《萧翼赚兰亭图》,画中人物五位,二主三从,手持麈尾、盘膝坐者即辩才,对面书生黄衫装扮者是萧翼,上方一僧打坐。画幅左侧,两位侍者煎茶,一位满脸须髯,一位垂发小孩。辩才胸无城府,侃侃而谈;萧翼则老谋深算,不露声色。蒋璨跋此画云:“老僧张颐失色,有遗玄珠之状;书生意气扬扬,有全璧之喜。”贞观二十三年,太宗垂危之际,嘱人将《兰亭》真迹陪葬于昭陵。李世民虽大力征求二王书法,藏之内府,迨武则天当政后,却逐渐流出,散入宗楚客、太平公主诸家,其破败后,又复流散民间。右军所书《乐毅论》,即在此时被人由太平公主府中窃出,因怕追捕,遂投入灶膛,化为灰烬矣。
萧翼赚兰亭图(局部) 阎立本
二王书法的背时厄运远未终止,随后的安史之乱、靖康之耻、元明易祚、清末变故,使余存作品大多兰摧玉折,灰飞烟灭。尽管如此,今人仍能从那几件摹品仿制中领略体会出二王书法的高蹈神妙、精湛透辟。较之历史上诸多只闻其名不见其字的书家,二王还算幸运。就连记录二王书件的张怀瓘,也仅留下几篇书论而已,至于书迹,一鳞半爪无寻,残简断片难觅。华殿易坍,璧玉易碎,一如好花易谢,美人易暮,一如君子之泽,三代而斩矣。
草书法帖(局部) 王羲之
类似的例子还有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此图在清初为吴正志所得,吴传子洪裕,洪裕对其视若至宝,惜如生命,临终前曾令家人将其殉之于火,幸被侄吴真度救出,但画已毁为二截。此画端留有沈周、文彭、周天球、董其昌等人的题跋,邹之麟题赞曰:“笔端变化鼓舞,右军之兰亭也,圣而神矣!”自将之比作书之兰亭后,随即也便有了兰亭般的不济薄运,谶也。据清人抱阳生《甲申朝事小记》载:“顺治九年五月,(郑)成功围漳州,凡七闰月。城中食尽,人相食,枕藉死者七十余万人。间存者气息仅属,虽悲泣不能下一泪。有士人饥死,邻舍儿窃食之,肠中历历皆故纸,字画隐隐可辨。”墨水解渴,意有所指;书画疗饥,难救一命。此之陨灭,青史恸绝一笔。
《红楼梦》中描写贾探春居所:“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旁边挂着小槌。……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卉草虫的纱帐。”汝窑瓷、大鼎、白玉磬不敢说,但鲁公字、米芾画,纵使荣、宁二府这样的府邸,也不大可能有真迹保存,即便有,也是深藏不露、秘不示人的。事实上,米芾的画早已绝迹,所谓米点山水,也只能从其子米友仁的笔法中领略了。天下至美,无论是人还是物,或许都要收入官府,这点不假,至于颜真卿字、米芾画,则应该属皇宫的收藏级别了。
至美勾起的,往往不是至善,而是至欲,尽管遗憾至极,却不是至美之过错。道节以人殉,人灭而道节行;人以书画殉,书画殂而人速朽也。至美器物,在分享,不在私有;尽善精神,在拥有,不在推让。至美之物,人间可数,有日减而无日增也。至美之物, 自离析寻常人家,到围拢富裕之户,上传缙绅之府,辐辏天子之廷,从分到聚,是其辗转流向的必由之路,而从集到散,又是其坎坷经历、揉搓身世的宿命之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