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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官李表在经过御书房的时候，望见在阶石上站着的皇帝。建文正盯着天空中的纽扣和丝带被退到云层背面——自古没有虚无的帝王，帝王从不虚无；那确实是昨日在重现。面目是隐去的，也是不固定的，只有感觉是一样的：麻木。他嗜好这一种图像。几十双手，再是几十双，然后数不清的骰子滚来滚去——一个女人伤心地痛哭，一枚节外生枝的骰子把她的六点碰成了一点。最后的一个仍然需要掷，她得为自己选择一个快乐的方式：你是想“凌迟”还是“罚站”？对皇帝而言，六点太累了，他必须依照规则将幸运者全身吮遍，第二天头昏肺胀。一点又过于简单，不消十几下，致使幸运者睡梦中还在丢骰子。只是，近来她们总有人最后丢出斜斜的三点……
你有什么事儿吗？建文问匍身的李表。只是几道奏折罢了，李表说。一个宫人赶过来——太后吩咐，罚站时不准批阅公文。皇上为什么又被罚站？你愿意练习掷骰子吗？臣还是写小说吧，皇上不是爱读臣写的那些笔记小说吗？我要你给我丢出一个三点来，哪怕就一次。什么是三点？三点便是斜三。那么，什么是斜三呢？你给我讲个故事吧，最近又搜集到什么笔记？臣讲一个“大鱼舞虚空”吧。前些年福建沿海有人去捕鱼，结果遇上了大风。风把船只吹进了无边无际的海里，连着有十数日不见陆地。正当一些人饥饿无度快要死去时，大家发现远处有一座岛，岛上似乎还有人家，闪烁着两盏灯。两点，少见。皇上说什么，什么两点？继续讲。大家于是欢呼起来，垂死的人也张开了嘴巴试图喊叫。船越行越近，当一切变得十分清晰，人们才看见，哪里是什么岛，分明是一条大鱼，那闪闪发光的正是大鱼的一对儿眼睛！胡说，哪里有这般大的鱼？古人说天有鲲鹏，几万里的翅膀，我怎么从没有见过？难道天空几万里之外还有几万里吗？神仙们都住在羽毛下面？臣也是听说而已，不过南海北溟都罕有人去，有大鱼或许不假，皇上不是宠玩了熊猫多少年后才见到的大象吗？
总站着有什么意思？建文嘟囔着坐到石头上。这一带的人几乎都是太后的耳目，包括每个部门的大臣，换都换不走的。你从这个部门罢免了他，隔几日说不定在哪个部门又见到他，他还会像被驱逐时那样躬身进退，只是无一例外地会从袖中抽出一道黄绢：臣是奉旨上任的。那么，这又是谁的圣旨？太后的枕下，这种圣旨多的是——你以为你爹死了吗？或者，你喜欢你妈一天到晚坐在那儿掷骰子，由一个晦气的男人陪着？大臣们也会说，皇上，其实偶尔坐一下也好，不然老是站着，江山社稷会不稳的。岂止这些，你不是已经站立不稳了吗？两腿静脉曲张，大脑严重缺血，臀部赘肉增多，最要紧的是，排尿开始不利落了，一滴一滴的，如同挨个丢骰子一样。时间总被限定为三个时辰，从两个时辰又一刻起，你便产生了轻微的摇摆，好像船只进了大浪区，你在甲板上站着，开始左斜右倾，呕吐，喘息，最后被迫弓下身子，抓住身边任何一件物体，将自己团成一枚滚来滚去的骰子。因为并没有谁想做一颗固定甲板木条的铁钉，所以一到这个时辰，你的内心便出现了烦躁——但假如有人仔细分析一下的话，问题是多么简单啊：难道她不是在暗暗地渴望三点吗？噼噼啪啪，皇帝的受罚变得干脆，又有快感；而老年太后的情感也会得到满足——虽然那屁股已再无松松的褶皱，没有潮红，而变得肥大，正好是龙椅的面积；她根本打不动了。即使这样，她也厌恶他去远处站着，只把后背给她：你才多点儿大，就要和我形成隔膜……尚书也过来了，他的嘴角还残留着你去年没有拔完的胡子；噢，那大概是去年，您看，老臣的记忆力严重衰退，不过孝道还是记着的。皇上不喜欢被诱惑吗？你只是想坐下来歇一歇，也许你并不累，只是心情抑郁，找一个发泄的渠道而已。当坐了一会儿时，你的气色明显好多了，甚至有了找人来丢骰子玩的意思。你想，难道不可以这样做吗？丢个一点，便哈哈大笑；丢个两点，就哇哇大哭；丢个三点，则自己抽自己耳光。到了六点，便杀人。或者，宫人告你可以用膳了，你才慢条斯理地丢起骰子来：一点，要吃川菜；两点，要吃淮扬菜；三点，要吃乳猪系列……六点必吃生猛海鲜。或者，你继续玩着：一点，可以去蒸浴；两点，可以去梨园；三点，可以去打马球，直到六点。六点干什么？还有更有乐趣的事情吗？李表悄悄提示他说，皇上，如果真的丢出一个六点，您可以写小说。
罚站的时间过去了，很多人忙着为皇帝送来东西。有消热的药片粥，赭色的汤水一晃一漾；有拭汗的手巾，纻黄的抽丝，一个宫人为此背过身去悄声作呕；还有一些按摩有术的太医，他们将皇帝的两腿架过各自的肩头，两手紧张起落，试图将那些紫蓝的瘤状肉结依次抚平。然而帝王的脉管怎么允许产生这般丧心病狂的想法？你们的意思是，凭借几十年的医术和不及两千种的草药，就会切住国家的命脉？皇帝不能把自己的身体视为儿戏，建文扶着红木漆柱挺了挺腰，于是便有两个武士过来把他背到高处。这里离皇帝的寝宫还有很远，更不巧的是，必须要跨过整个皇宫最精致的石雕凉墩，南边较低的一个上面坐着隐去面目的人，北边是撸着衣袖呼喝大掷的老年太后。在建文途经而过的一段时间里，太后丢了三个一点。心不在焉的高手并未注意到身后的队伍，他一直设想着今夜在某妓院的对局。我最好是赢取哪一个部位？而不像眼前的这双手，多皱，多斑，筋络突出，骨节都仿佛是骰子的边缘。太后忙碌的时候也不忘朝那个受完惩罚的人看上一眼，或许，他总是走运的，每一回都能够撞上一点。这时候，往往建文在打鼾。他梦见修葺一新的卧室，粗毛红毡。还有两件用来掷骰子的容器。它们分别镶嵌在床首左右，由水晶制成，自上而下有九道螺旋——淘汰者另有一扇专门出入的小门，枢纽由许多凹槽组成接触表面，因此，只要有人推门而去，栓轴便会十分响亮地叫起来；是的，骰艺不精者必须要被注意，没有人会悄无声息地败退——皇帝渴望一种不相上下的局面。就像这一次，来自益州的黄妃和来自霍州的杜妃侥幸争到了最后。体态妖娆的黄妃满手汗水地丢出六点来，几乎昏厥过去。她想不到好机会一直给她，这已是持续第四回六点了，天意似乎如此。自天安三年至今，恐怕虚数也有四十余个月了，自己总属于败退者的行列。如果有机缘——训练绝不是机缘，谁不喜欢最好的腹部？然而注定会拖沓的，指骨纤细的杜妃捏了又捏，闭着眼睛竟也丢出六来。建文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他顺手抄起某个妃子的玉骰瞧了片刻，懒洋洋地命令她们再丢，结果心里受惊的黄妃竟掷了个一点。杜妃简直要大哭出声，谁不知道她已经快三十岁了，从五年前开始，她便注意分析自己的时运，曾在帝国北方名噪一时的高僧智元为她辅过数日——皇上，我不用丢了吧，求求您，我实在受不了啦。建文希望陪寝的并不是她，年轻的黄妃不更好吗？她的双腿修长，小腹饱满结实，重要的是，她的表面没有任何皱纹。我的话难道不算吗？建文说，你不用再丢了，坚持到现在已经足以彰示你的美德。杜妃真的流出了泪水：皇上，这不公平，她只丢了一点呀；就算，就算最不济，我也会跟她一个样的。建文奇怪地盯着杜妃说，你们两个究竟要耗到什么时候？杜妃一把抓了骰子便丢——皇上，皇上，我是三点，我赢了，我最后赢了。你们没有听见我说话吗？建文说，法律上怎么看待这个三点？打屁股！黄妃几乎跳到最高处。好吧，她打屁股，你罚站。
皇帝建文被罚站的时候，文官李表拿来一些奏折请他批阅。这些精心包装过的奏折并没有哪件是重要的，除了一件（事实上这份被专门挑选出来的奏折仅仅代表了传递者个人的愿望）。李表指着那些寥落的小楷说，如果没有您的批示，他们绝不会采珊瑚的，假如有什么事情会令皇上心情愉快的话。那么就是……保留外采船只的编制，但目的地可以不在近海，皇上不想往更远一些的虚空中介入吗？或许，我们能够找到这样一条理由——王后不是还没有怀孕吗？您，难道不想摆脱身边无聊的生活？龙子，总比骰子重要吧。你认为太后会是什么态度？建文的朱笔涂抹着与珊瑚有关的字句：假如，假如太后只需要珊瑚呢，并且，甚至会勾引得她忘掉手中的骰子。李表轻轻拍手说，皇上不会发布一份禁采令吗？难道只有太后掌握着从前的圣旨？你小子是说，我来隐瞒一段现在的时日，就是说，我在几年前就为今天做好了安排——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可以重新选择一个腹腔？况且，太后就没有过这样的行为；你说了又有什么用？建文低着头坐到台阶上——你看，时间这么漫长。只要她心情稍有好转，惩罚还真会延续下去？李表，算了吧，依据我的经验，好事总归会换来罚站的。什么？皇上，难道这些是谁的奏折？我们有数不胜数的传言：红藻席卷了近海，水产连年歉收，对虾不如掷骰者的指尖大，还有黑风，鱼群被别的潮流裹挟而去，最有经验的老手一次次扯上来空网——海豚在叫，要求圣明天子的巡视；会有一批又一批蒙着面部露出双眼的黑衫渔客在宫外请求的：怎么样，皇上，个人的理由总不如百姓和社稷强大吧，她还能视百姓于不顾？年轻的李表，皇帝郁郁而言，你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日子会越来越无聊。自你做朝官以来，谁还曾怕过颠覆？她永远是一个赢家，如果是这样，太后出海安抚不更好吗，每个人都会呼喊妈祖重现……
王后在龙床上赤裸着身子，两条光洁的长腿矗向纱帐顶端，臀部高高撅起，仿佛有人刚刚掷出一个三点。你必须这样保持一阵，你必须感觉自己像一件铜壶滴漏，皇帝一边洗着一边念叨。不然的话，我们这艘船就会彻底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