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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仇

一 死对头

山西北部有条无名小河,小河南面有两个村庄:西边那个大村子叫赵庄,东边那个小村子叫田村。两村相距不到五里地,又都在平川里,站到这个村边上瞭望那个村,房上的烟囱都看得一清二楚。

早年间,这两村相处得挺热和,沾亲带故的人家也很多。可是后来因为出了点子事故,两村就结下了很大的冤仇。打架斗殴成了家常便饭。头回打架种下二回打架的根,二回打架又引起了三回。这样一来,架越打越厉害,仇越结越深。

田村去西山驮炭,本来要路过赵庄,只好多走五里绕过去;赵庄进城去赶集,本来要经过田村,也只好多走十里绕个弯。田村通赵庄那条大路上,长起了半人高的野草。

就连两村亲友之间也结下了难解的仇疙瘩。比方田村田铁柱和赵庄赵拴拴吧,两个人本来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又都是娶的西山上刘家堡刘和和的闺女;赵拴拴娶的大闺女,田铁柱娶的二闺女。朋友成了连襟,越发亲上加亲了。可是就为了两村之间的事,忽然亲戚不亲戚了,朋友不朋友了,简直变成了冤家对头。两个人有时见了面,互相咬牙切齿,谁都恨不得把谁一口吃下去。

他们的丈人刘和和,是刘家堡有名的和事佬。村里谁家吵了嘴打了架,总是刘和和给调解,只要他两头一说合,多大的疙瘩没个解不开的。

他见两个女婿结了仇,早就想给和解和解,可是去两个女婿家跑了七八回,好话说了几大车,连一个钱的事也没顶。

一九四○年,刘和和的大儿开明娶媳妇,老汉想趁自家办喜事,给两个女婿和解和解。预先就担心两个怕见对家不来,便捏了个套子:打发他儿告诉赵拴拴说田铁柱不来,又告田铁柱说赵拴拴不来。

到办喜事这天,果真把两个女婿都闪来了。田铁柱和婆姨先到,见没有赵拴拴,道罢喜,就和亲戚们闲扯谈。

赵拴拴和婆姨后来,一进门,两个连襟一见面,脸色都变了。赵拴拴二话没说,把门帘一甩就往外走,他丈人和小舅子慌忙追出去,死拉活拉才拉回来,可是田铁柱站起来就地顿了一脚又扭身走了,丈人和小舅子顾了这个,顾不了那个,结果两个都走了。

两个女儿没走,见了面虽然也说了三言两语,可也是言和意不和,心里都憋着一肚子气,吃饭时候连一个桌子也不坐。气得刘和和老两口,口口声声怪自己命不好。

二 两个朋友

田铁柱和赵拴拴仇气这么大,可是两个从前却是最好的朋友。

田铁柱爹娘死得早,从小没人抚养,常年就住在赵庄他舅舅家。可好他舅舅和赵拴拴家是邻居,两个小孩经常一块拾柴割草。田铁柱生性顽皮,到了地里,不是追兔子,就是上树掏鸦雀窝。晚上回来拾的柴少,常受他妗子打骂。

赵拴拴比田铁柱大几岁,性情又老实,经常管教他。有时自己拾够一背柴,就帮助他拾,两个相处得挺厚道。

有一年夏天,田铁柱和赵拴拴在地里拾麦子,正拾间,忽然从麦垄里跳出一只兔子来,田铁柱把拾下的麦子一扔,慌忙就追。赵拴拴见他把拾下的麦子扔乱了,就替他往一起捡,不想被地主家二小子看见了,跑过来硬说是在他家割倒的麦铺上偷的,赵拴拴受了委屈,气得蹲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小子更以为真了,上去拧住他的耳朵就打。正在这时,田铁柱追罢兔子回来了,一见这阵势可起火了,从地下捡了块石头,猛不防就朝地主家二小子甩去,一下把人家的头打破了,他转身就跑了。

这一来,田铁柱在这村站不住脚,就一气跑到西山上,给财主家放了羊,后来又下窑掏了炭,直到他舅舅妗子死的那年才回来。

这时,赵拴拴给本村楼院里赵文魁家当长工,田铁柱回来没依没靠,正好楼院里要雇人做活,经赵拴拴给一说合,就上了工。

田铁柱那股怪脾气,比以前更大,有了钱爱喝酒,看见不忿的事爱打抱不平,和谁处对了,身上的肉也愿意割给人家;和谁闹翻了,九牛也拉不回头。赵拴拴庄稼行里比他精通,常常教他耕地赶车。赵拴拴已经有了老婆生了小孩,吃饭的人多,做活的人少,田铁柱看见他家没吃的了,便常支点工钱,给籴些粮食。过年时候息工了,赵拴拴便让田铁柱住在自己家里,两个人像亲兄弟一样。后来赵拴拴又把小姨子说给了田铁柱,两个人就成了连襟。

有一年夏天割麦子,田铁柱靠着地畔往前割,正巧赵文魁打着伞出来“照畔”,低声对田铁柱说:“往外多割上两垄!”田铁柱一听,大声说:“往外再割就割到人家地里了!”赵文魁见他大声嘈嘈,挺不高兴,骂道:“你混蛋!”这下田铁柱也火了,把镰刀一扔说:“你才混蛋!老子吃不了你这碗饭,咱算账!”他就真的带着婆姨回了田村,给本村田得胜扛了长活。和赵拴拴仍然常来常往,也没出别的事故。

到了一九三二年,田村和赵庄两村财主承头合伙修了一道水渠。从春天动工,到冬天才修完,开了二里长一条主渠,分成了两条支渠:一条流向田村,一条流向赵庄。

渠一修成,事情也就发生了。

三 闹翻了脸

修成水渠的第二年,快要开春浇地的时候,田村财主田得胜坐着轿车,带着渠头田二旦,到赵庄商议分水的事。

赵文魁凭上自己是水渠董事长,又是乡绅,想在水渠上占点便宜,要和田村三七分水,就是把田村支渠的水闸留下三尺宽,赵庄的改成七尺宽。田得胜不答应,说:“咱两村人工花销都是对半均摊,这样分太不公了!”赵文魁说:“你的地土就没我的多嘛!再说,这水渠计划、测量还不都是我一手办的?你自己共满种上三两顷地,够你浇就算了,我的地虽说五顷,实数七顷也够。”田得胜说:“就算我自己耕种的三顷能浇上,我还出租着一顷多呀!”赵文魁说:“自己种的能浇上就算了,出租的浇不浇淡事,还不是一样吃租子!”田得胜说:“谁不知道出租地浇上水能多收租子。要不,你自己只种着顷数地,其余都租出去了,还替你村霸水!”

赵文魁脸色变了,呼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把桌子一拍说:“谁霸水?谁霸水?就凭你敢来批点我,叫你来商量一下也是给你个面子,不要不识抬举!”田得胜也站起来了,把袖子一挽说:“妈的屁,你拍桌子瞪眼训谁?你吓唬庄户人行,老子可不吃你这一套!姓田的也见过世面,还胆怯你这颗脑袋!”赵文魁骂道:“谁不知道你是兵痞,贩大烟起家的暴发户!敢在这里撒野!给我滚,滚!”

田得胜见翻出他的底子来了,气得头上青筋直暴,“当啷”一声把茶碗摔了。也回骂道:“老子贩大烟也是将本求利,老子总没卖寡妇霸家产!像你不要脸烧儿媳妇!还是书香门第人家,活败你赵家的姓!”

两个财主互相抖臭,越吵越上劲,不是两村渠头解劝,差点厮打在一起。

田得胜回去时,坐在车上还直出粗气,田二旦说:“那狗日的赵文魁不是人!和谁共事也想杀一刀子。”田得胜说:“姓田的可不是孬种!非和他……”田二旦抢着接上说:“和他打官司!”田得胜说:“有本事的不上衙门。和他硬干!”田二旦把手一拍说:“对,好!我看他也是欺软怕硬!”

两个人一路上商量,准备第二天就去霸住水渠浇地,先给赵庄个下马威。

回到田村,田得胜让田二旦马上把争水的事,和村里人讲了,并说:“赵庄凭他村子大想压服咱,咱田村人可也不能那样好欺侮!”

人们听了这些事,都火得不行,街上人三三两两谈论:“两村人工花销均摊,他村凭甚要分七分水?”“咱村霸住渠先浇就对,给他个硬碰硬!”“田村人不是豆腐!”

田得胜也在划算明天先浇哪块地,赵庄要来抢水该怎对付……

到太阳落山时候,地里放羊的人回来说:赵庄已经霸住渠浇地了,并说,赵庄在渠岔口上搭了个席棚有人把守着,把田村的渠口填死了,水只往赵庄渠里流。

这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全村,村里人们都气坏了,田得胜气得直跺脚,马上就让村长、渠头召集全村所有的男人,并让带上家具,去村公所集合。

人都召集到村公所的大院子里来了,田得胜站在台阶上,挽着袖子,手里提着马棒,气呼呼地说:“咱田村不能受赵庄的欺侮!有种的跟我去把渠岔口夺过来,把赵庄的渠口填了。谁他妈是怕死的怂包,滚出田村去!”

人们都憋了一口气,乱纷纷吵道:“和他赵庄家干!”“谁也不兴退前缩后!”“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当时也有几个懂事的老汉们,蹲在一旁悄悄议论道:“这样闹起来非出乱子不可!”“咱们穷苦人总共种上三五亩赖地,就算把水霸过来,还不知浇上浇不上咧!”“哼!反正是有利一家得,有害众人摊,我算看穿了!”

田得胜叫村长打来七八斤酒,让大家喝,并且拍着胸脯说:“姓田的大战场小战场也经见过,还怕了你个赵庄?!咱一家村,谁也不能退前缩后,谁敢胳膊肘向外弯,先打折他的腿!”说着看了田铁柱一眼。田二旦就趁势对田铁柱说:“你是在赵庄长大的,可是你总是田村的人,如今也喝着田村的水,吃着田村的饭!虽说你舅舅家是赵庄,可是你死了总是往田家坟里埋,不是往赵家坟里埋!”

田铁柱本来是个火性子人,经这样一激,火性大发了,把拿着的酒碗“啪”一声摔在了地上,眼睁得挺圆,两手卡着腰说:“你们把老子看扁了,我能私投了外国?!老子单人独马也敢撞他的阵!”人们见他这样,怕田得胜训斥他,都替他捏一把汗。谁知田得胜把他肩膀一拍说:“好样的!我就欢喜这样敢说敢干的人!”

大家喝完酒,田得胜把棍子一摆,都拥出了庙门:扛铁锹的,扛锄头的,还有的拿着三节鞭、二节棍、铁尺、挠钩……田铁柱醉醺醺地扛着铁锹,一鼓作气向水渠岔口上奔来。

四 一场恶战

赵庄霸住水渠浇了一下午地,天黑时候,大部分人都回去了,只在渠岔口上留下二十多个人,由渠头赵老五领着把守。赵有仁老汉和赵拴拴的小子狗娃也在那里。

人们浇了一下午地,都疲累了,七横八竖的躺在席棚里睡觉,只有赵有仁和另一个老汉没睡,两个老汉坐在一堆柴火跟前抽烟,算是瞭哨。

这时正是二月初,天上有一条弯弯的月亮,夜很静,渠里的水“哗哗哗”地流着,席棚里的人响着鼻鼾,柴火发出“劈劈叭叭”的响声。两个老汉一面抽烟,一面谈论水渠的事。

赵有仁说:“公公道道分开多省心,这样上硬的,田村家能好好拉倒?!”那个老汉说:“我看这是个惹是非的由头。刚才楼院里把两只鸟枪也送来了。”赵有仁说:“火枪顶甚,田村家平素耍拳弄棒的人就多,那一年正月闹社火不是数田村家威!可真有两下子。哼!惹恼田得胜,那狗日的可是甚事也能干出来!”那个老汉说:“要动武,楼院家可不抵;要出肚才,文斗,可也有两下子。”赵有仁叹了一口气说:“唉!修这条倒霉渠对咱穷人有甚好处?还不知得上利得不上,人工花销就够咱受了!”那个老汉也点点头说道:“就算能浇上水,楼院家又不知加多少租子哩!”

两个老汉正讲得上劲,忽然一抬头,见从田村那面模模糊糊来了一大伙人,他俩慌忙把睡着的人喊起来,大家都站在渠堰上眼睁睁地望着,越看越近了,看得见铁器家具在月亮下闪光,就有的人慌了说:“要真打起来,咱这几个人可不抵!”渠头赵老五说:“不怕,你们把守住和他干,我给咱回村集合人去。”回头又吩咐道:“小三和二毛,快把那两只鸟枪装上火药,田村家敢上来就轰他!”

留下的人紧张极了,年轻后生们握着铁锹准备厮打;小三和二毛忙着往鸟枪里装火药;几个老汉想偷偷溜走,但又怕以后查出来受处罚,因为赵文魁有过这样的话:“水渠这就是咱赵庄的命脉,万一有风吹草动,要拼死拼活守到底,这就和上了火线一样,谁敢临阵脱逃,非重重地责罚不可!”

田村的人越走越近了,赵庄的人乱喊:“快放枪,快放啊!”他们想凭鸟枪把田村人吓回去。小三和二毛趴在渠堰上,“通!通!”两响枪,冒了两股火花。一枪落了空,一枪正好打在田铁柱的腿上,田铁柱跌倒了。

田村人乱骂道:“狗日的敢开枪!”“打死这狗日的们!”田得胜把马棒一摆,大声吼道:“咱的人,冲啊!往死打!”三四十号人,黑压压一片,打着口哨,呐喊着从渠水里扑过来,把赵庄的人围住了,两村人厮打成了一团,叫喊声、咒骂声、铁器碰击声……乱成了一塌糊涂。有的人被打伤了,有的人跌到渠水里了,有的人撞在火堆上了,杀猪似地嚎叫,祖宗三代乱骂……

赵有仁老汉头被打破了,血顺脖子往下流,狗娃吓得大声哭喊,拉着赵有仁的腰带,只是说:“有仁爷,快走吧,快,快走哇!”两个人从人堆里挤出来,扛着铁锹顺渠堰往南直跑。

田铁柱腿上挨了一枪,伤不重,只烧了一层皮,可气炸肺了,酒劲涌上来,眼也红了。这时,正好看见两个黑影子往南逃,月亮下也看不清是谁,他提起铁锹便直追过去,口中喊道:“你跑,你跑,狗日的们,看你飞上天去!”

赵有仁老汉和狗娃,跑得气喘汗流,喉咙里直往外冒青烟,听到后边有人追来,老汉着了慌,也顾不得狗娃了,一扑便跳下渠里去,顺渠水漂流了一阵,便藏在了渠道转弯的地方,吓得身上直抖,连气也不敢吭。

狗娃只管傻傻愣愣地往前跑,跑着跑着被田铁柱追上了。田铁柱举起铁锹,照准他后脑就拍下去,狗娃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怪叫了两声。恰巧田村又追上几个人来,一顿乱锹便拍死了。

田铁柱打死了人,长出了一口气,正想看看被打死的是谁,忽听渠岔口那里田得胜喊道:“铁柱,浇地去!铁柱,妈的……”田铁柱酒还没醒,昏昏沉沉地提着锹,返身随着众人,深一步浅一步往回走去。

五 赵文魁的肚才

在两村的人还没有开始打架以前,渠头赵老五急急忙忙跑回赵庄村里去送信,走进赵文魁屋里时,只见赵文魁正躺在红缎褥子上抽大烟,他小婆姨趴在跟前给烧烟泡。赵老五慌慌急急把至备情由讲了一遍,赵文魁坐起身来,拳头就炕一捣说:“反了!去,把全村人集合上,打这些王八蛋!”

赵老五像领了圣旨,返身就往外跑,可是刚跑到大门口,又被喊回去了。只见赵文魁拖着鞋,在地上来回走动,一只手背着,一只手不断摸胡子。

赵老五凭过去的经验,知道他又在出肚才了,只好垂着两手站在那里。过了一阵,赵文魁才慢腾腾地说道:“不要惊天动地集合了,就让渠上那二十来个招架吧!”赵老五摸不着头脑,忙说:“那可抵挡不过田村去,非吃亏不可!”赵文魁说:“吃小亏就能占大便宜,只要他田村敢打死打伤咱村一个人,咱就抓住理和他打官司,你看水渠归哪村?!”说完笑了笑,又回头对他小老婆说:“把我的夹马褂给我,我去村公所走走!”

赵老五跟在赵文魁后边走出来,刚走到村公所,就听着村北边“通!通!”两响枪声,接着又隐隐约约听到一阵吵闹声,赵老五急得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赵文魁说:“好,打吧!”说完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村警们忙给端茶倒水。

村里人们听到枪声,陆续跑来村公所打探消息,守水渠的那二十多家的婆姨娃娃们都来了,狗娃娘挺着大肚子也来了,他男人赵拴拴病着没来。人们散坐在庙院里的台阶上,吱吱喳喳地谈论。狗娃娘手抖得很厉害,心跳得按不住,和坐在一块的婆姨们说:“这可怎呀!天爷,两村打起来,我狗娃可怎呀!今下午走了我就不好活了一下午。这可真是……”

不多一阵,水渠上被打败的人跑回来了,有的头上开了口子,有的脸青鼻肿,有的手上背上受了伤,锹丢了,两支火枪也丢了,一进庙院就叫骂:“田村家好万恶,一窝子扑上来打。”“咱村人赶快集合,往死打这狗日的们去!”

女人们看到自家的男人、儿子被打了,不由得都哭了,狗娃娘急得在人堆里穿来穿去乱叫喊:“狗娃!狗娃!”见人就问:“狗娃回来了没?”人们说:“打起来都乱了,没看见跑到哪里。”

正闹着,赵有仁老汉回来了,浑身衣服水淋淋,脸上流着血道子,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半天才说:“狗娃?唉,狗娃啊啊……”狗娃娘急得眼珠子快掉出来了,摇着老汉的胳膊说:“你说什么?你说清啊!”赵有仁老汉看看瞒不住了,只好结结巴巴地说:“狗娃,被田村家打……打死了。”又说:“追我们的那个好像是你妹夫田铁柱。”

狗娃娘呆呆地愣了半天,忽然“哇”地一声哭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条腿乱蹬,两只手乱抓,连哭带骂:“田村家呀!你们烂了心啦……你们可怎忍心呀!呜呀!我可不能活啦!千刀万剐的田铁柱呀!害人的水渠呀……”又突然站起来,疯子似的往门外跑,口口声声要报仇,要看狗娃的死尸去,却被婆姨们死活拉住了。

赵文魁听说狗娃死了,两手一拍说:“好,田村家敢打死赵村的人!好!”院子里人都激怒了,都往门口拥,要去报仇,赵文魁忙喝道:“胡闹,没有我的话,谁敢去惹事生非先把谁送到衙门里!”人们又都呆住了。狗娃娘挤过来说:“我儿就白死了吗?我好冤枉呀!”赵文魁说:“你们懂个甚?田村打死咱村的人,他村负责,县上会替咱伸冤;咱再去打坏他村的人,这是替全村惹事,有理的官司也没理了!”回头又吩咐村公所的人去把死尸看住,等县上来验尸。

赵文魁连夜坐上车进城去了。

六 结冤记仇

田铁柱浇了一夜地,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快明了,一直睡到第二天晌午才醒转来。听人们一说,才知道昨天打死的是自己的外甥狗娃,不由得脑袋“轰”一下大了,两眼直冒金花,“呜呜呜”哭了起来,两手死命捶胸脯,嚷道:“我可真没想到啊,我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该枪崩我……”

他婆姨也哭着说:“这可怎见姐夫和姐姐呀!这可有甚脸面见人哇……老天爷,这可怎呀!”

两口子正在哭喊,渠头田二旦进来了,说道:“铁柱,得胜哥请你去他家走走,商议件事。”田铁柱也不知又有甚事了,跟着田二旦就走。

走进田得胜家大门时,见院里台阶上坐着两个差人,田得胜正和那两个差人说话。见他进来,田得胜忙跑过来,拍着他的肩膀说:“铁柱,你知道昨天打死赵庄的人了,如今县上要凶手,打死人是你先下的手。老弟,这件官司要你辛苦一趟,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一切事情你都揽起来,没甚要紧!”随即又拍了拍胸脯说:“不怕,衙门上下有村里打点,你就担上个渠头名。自古水利打架不偿命,至多不过坐三月五月班房!”

田铁柱一来是觉得打死外甥吃官司应该;二来是被这气话激起了英雄劲儿,把胸脯一拍说:“好汉做事好汉担,我死就死,决不连累旁人!”田得胜、田二旦都说:“好样的!”两个差人把手铐取出来,给铁柱戴上,拉着走了。

县上出来的传票,本来要抓董事渠头,经田得胜这么一鼓捣,苦头就送给田铁柱了。

回头再说赵拴拴。那天晚上,听老婆回来说儿被打死了,痛得滚油浇心,两口子大哭了一夜。后来又听说是被田铁柱打死的,心里就有点二惑二信,狗娃娘也有点疑惑了。一股怨气就都怪到了修渠上,狗娃娘想儿想得疯了一样,每天起来坐到街上大哭大骂:“我的宝贝呀!千刀斩万刀剁的水渠呀……你们为了发财修渠,害得我家败人亡!我好命苦呀……让十几岁娃娃去送命,烂心渠呀……”

这话被赵文魁听见了,见他们恨修渠,心里很起火。隔了几天,去城里过了一次堂,回来就跑到赵拴拴家说:“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哪!以前人们说狗娃是田铁柱打死的,我也不信,谁知当真就是他下的毒手。县里把他捉去了,今天在大堂上他满承满应。”接着又编造了些话说:“我只当你们是好朋友,不想那狗杂种心里早就和你家结下仇了,他说你们沾了他多少光,在我家做活时,他的工钱都你家用了,早就要毁你家一口子出气。唉!真是狼心狗肺!真是没想到啊!”

经这一挑拨,赵拴拴两口子信以为实,就恨起田铁柱来了,恨他恩将仇报,只想吃他的肉!

后来,田铁柱被判了半年徒刑,赵拴拴就成天不言不语,只等报仇的时日。

到七月间,正是田铁柱该出监的时候,赵拴拴身上带把刀子扛上张铁锹,到城里通田村的大路上等着。

一天下午,他果然远远见了田铁柱从城里大道上走来,他一声没响地蹲在旁边庄禾地里。远远看见田铁柱衣服稀巴烂,头发有二寸长,背后背着一卷破行李。等走近了时,赵拴拴猛地跳了出来,照准他的膝盖骨就是一锹,田铁柱痛得惊叫了一声,就地一滚,赵拴拴的第二锹就落了空,锹柄“喀嚓”一声折断了。他扔了锹把,从怀里掏出一把杀羊刀子来,“呼”地扑过去。田铁柱的腿完全不能动了,一面呼喊救命,一面招架,腿上又挨了两刀子。幸亏后边赶上来几个过路的人,赵拴拴才钻庄禾地跑了。

从此田铁柱就成了拐子腿,和赵拴拴成了生死仇人。

七 仇越积越深

赵庄因为死了人,抓住了理;赵文魁在衙门里又有点小面子,官司便打赢了。县上断下水渠归了赵庄,并且派下人来,逼着田村把支渠摊平了。

县上不光把水渠判归了赵庄,还因为赵文魁兴修水利有了功,又有钱又会活动,这年秋天又让他当了县参议员。他的地都成了水地,自种的地多打了粮食不要说,出租的每亩加了一斗租子,可算得官财两旺。

但是,事情并没完。田得胜看着又眼热又发恨,对村里人说:“不要怕咱村子小,就怕不齐心!只要大伙听我的话,大丈夫报仇三年不迟!”

第二年夏天天旱,赵庄水地麦子长得很好,田村的麦子却不到成熟就都黄了。田得胜和田村的人们越想越气,等到赵庄麦子快收割的时候,夜里去放了火,麦地一块接一块烧起来了,赵庄人发觉后救熄时,已经烧了三顷多,因为没抓住田村的证据,只好压了一口气。

到收租子的时候,赵文魁把烧了的地也要收租子。佃户们要求减免,赵文魁说:“这又不是天灾,怎能减免?!麦子打得不多,这只能怪田村家,这是田村家给你们受得紧逼,又不是我赵某人!”人们东拼西凑把租子交了,固然怪赵文魁无情,却更恨透了田村。

快秋收的时候,赵文魁就出了个肚才,晚上集合起全村人,去到田村地里割了一夜高粱穗。

后来,有天夜里下雨,田得胜把全村男人集合起,偷着去把小河里的逼水坝拆了,把水闸捣坏,把渠堰刨开了无数口子。

过了一个时期,赵文魁又出了肚才,让村里人连夜去把田村田家老坟的碑楼拆了……

这样你来我往互相报复,仇恨越来越深,疙瘩越结越大。从此,两村亲友都不来往了,两村人遇到一块,无缘无故就会打起来。这样,打架的事一年比一年多,一直继续了十几年。

八 难办的事

一九四五年冬天,这块地方被八路军解放了,这两个村都闹起了反讹诈反奸霸斗争和减租算账运动。人们的脑筋慢慢地开通了点了。两村亲友之间,有些过去没有直接结下仇的人家,慢慢也就来往上了。只是说到赵拴拴和田铁柱两家,疙瘩却仍然没有解开。

一九四七年冬天,这里又展开了土地改革运动,田村和赵庄因为离得近,划成了一个行政村,土改工作团派来一位工作员,领导两村联合斗争。

这个工作员姓刘,叫刘开明,是田铁柱和赵拴拴的小舅子。在抗战开始那一年就参加了革命,如今也算个老干部了。

老刘来了以后,先个别召集两个村群众开了开会,讲了讲土地改革政策。随后就想到他两个姐夫的事,一心想趁这机会,把多年的这颗疙瘩解开。

他先到了赵庄他大姐家。至亲骨肉多年没见面,说起话就没个完,一说到这事,他大姐就哭着说:“狗娃要是活着的话,如今二十六岁了!修渠我们可受了大害啦!渠上摊派花了三斗多米,你姐夫腿冻下毛病,一到冷天就疼……”老刘插嘴说:“是啊!那时修渠,得利的是老财,受害的都是穷人!”接着就说他们过去是受了地主利用,才害得自家伤人死人,结冤记仇,并且劝他们和二姐夫团结起来,打倒共同的仇人。

赵拴拴烟袋一直没离嘴,一直没说话,这时忽然说道:“说成甚,我儿总是他打死的,他的腿总是我打坏的,要和好,今辈子办不到。”老刘见他很固执,知道一下说不通,也就没再多讲什么。

隔了几天,老刘又去田村工作,和他二姐家谈起这事来,田铁柱说:“共产党的政策我信服,减租算账,我也翻了翻身。要说到和他和好,这事一百个办不到。我打狗娃是无心,他打我是有意,狗娃就算我打死的,杀头顶命姓田的不含糊,为甚要半路拦劫?就挑住我坐监出来没力气啦?”老刘左说右说讲了好多道理,但田铁柱只是一股劲摇头。

老刘想到,要解决两村的村仇,从两个姐夫这里入手是不行的,必须先把两村群众阶级觉悟提高,把斗争闹起来,才有办法。他就向两村提议联合起来斗争地主,可是又碰到两村群众都反对。

田村的人说:“赵庄霸道极了,他们仗上村子大,欺压了我们十几年。说到土改斗地主,我们不含糊。说到和赵庄联合,办不到!”

赵庄的人却说:“田村家可是万恶啦,人性赖。如今共产党领导下,谁家也不兴压迫谁家,过去的仇恨不说就算了,要联合可万万不能。”

老刘没法,也知道着不得急,后来也就再没提这事,只是两村来回跑着开会:发动两村群众,进行阶级教育,启发诉苦运动,同时又和一些选出来的代表和积极分子们个别谈话。慢慢的,看看时机成熟了,就和两村代表商议,开了个两村代表联席会。

九 大家解疙瘩

这个会是在田村开的。

会场是在小学校讲堂里,这讲堂东西有两盘大炕,赵庄代表一进去,就都坐在西边炕上;田村代表则都坐在东边炕上。赵拴拴和田铁柱也是代表,各自坐在各村人堆里。只有工作团老刘,坐在当地的凳子上。

老刘见人都坐好了,便站起来讲了讲今天开会的意义,讲了讲农民团结的重要,随后就让大家发言。可是等了有半炷香工夫,大家都只是“噗呼噗呼”抽烟,满屋子弄得乌烟瘴气,没有一个人说话。

老刘急得站起来又坐下去,看看东边炕上,又看看西边炕上,催了几次,还是没人开腔。后来他想了个主意,便站起来说道:“以前,田村说赵庄霸道,赵庄说田村万恶,到底是哪个村欺压哪个村?摆出来大家评评!”这一讲,马上把人们的话挑开了。

田铁柱往起一站说:“赵庄凭上村子大,处处欺压我们小村村,一九三二年,两村合开了水渠。一样摊人工,一样出花销,临完,你们村霸了渠,不让我们村浇地,你们真霸道!”

赵庄的人接上说:“你田村家也够万恶了,我们村赵拴拴的狗娃是哪个村打死的?!放火烧我们的麦子,把河里的逼水坝毁了,你们万恶到家了,还说我们村欺压你们!”

田铁柱听到打死狗娃这句话,扭转身对着墙抽起烟来了,赵拴拴却往前挪了挪说:“对呀!你们说呀!”

田村另外一些人接上说:“把我们田铁柱腿打拐,抢了我们的庄稼,拆了我们老坟里的碑楼,你们就不说了?就算我们得罪了你们,我们祖宗也惹你们来?!你们就这样霸道?!”

两村的代表说着说着都在炕上站起来了,高一声低一声乱吵,开始还能听清说甚,随后就只能听到“万恶”“霸道”,“霸道”“万恶”的叫喊声了。两个炕上像唱对台戏,吵得把房子也快抬起来了。

一直吵到都没劲了,老刘才站起来说:“大家讲得很好,说起来,赵庄确实霸道,田村也够个万恶。不过咱们再心平气和讨论讨论,看赵庄所有的人,是不是都霸道?田村所有的人是不是都万恶?两村有没有些好人?”

赵庄代表主任赵有仁老汉说:“我来说两句,大家看占理不占理?田村人口口声声说赵庄霸道,欺压他们小村子,我觉着不分枣核桃核一齐数,这不大对乎。就说我吧,我过去欺压过你村谁?你们村贫雇农穷得没吃的,我们村贫雇农敢是个有的?!咱们就好比是两个抬轿的,你抬一头我抬一头,谁能压了谁?压咱们的是坐在轿里的。说到咱两村记仇结冤,那是从争水利开的头。两村伙修下的渠,我们一村霸住浇,这实在有点霸道,我要是田村人,也生气!”

田村人乱嘈嘈说:“这还算两句公道话。”

赵有仁老汉接下去说:“不过千中有头,万中有尾,我们村谁出的主意要霸水渠?我先没起过这意,我们这伙代表也没起过这意。那是咱两村地主闹翻了脸,赵文魁才让霸的渠。你们想想,权柄在人家手里拿着,人家传下话来,一户一人上水渠,谁敢不去?!”

赵庄另一个代表接上说:“赵庄那年算是浇了地,田村一滴水也没浇,好像我们得了利。落其实,还不如以往种旱地合算。我那时租种赵文魁二十多亩地,种的十一亩春麦,浇了水长得算不错,可是临成熟叫田村一把火烧了,全家人扑到地里紧救慢救,烧了三亩多,合起来还不如往年,可是租子每亩比往年加了一斗。修渠摊了多少人工花销!我这修渠是得了利啦?还是受了害啦?”

赵庄的人们这时都说开了,有的说:“把田村家得罪下了,咱也没取上利。阉猪割耳朵——两头受罪!”有的说:“取利的人倒也有,赵文魁那年多收了六七十石租子。”

田村的代表们也议论开了:“田得胜那时也是谋算第二天霸水,谁知道赵文魁更精!”“就算咱村把水霸回来,咱们也别思谋得利。田得胜的地都在水渠跟前,看谁能浇上!”另一个说:“要说起打架结仇的事来,咱田村谁起的意?还不是田得胜?烧赵庄的麦子,拆河里的水坝,都是他出的主意!”

这时老刘又站在了凳子上说:“农民本来都是一家,就是因为地主之间争权夺利,害得我们自家人结冤记仇。如今案子大家断清了,大家看看到底谁是我们的仇人?”

大家喊道:“地主阶级!”

老刘说:“对!这算找到根根了。可是过去我们受了地主利用,自家人结冤记仇。就说我两个姐夫吧,为人家的事,自家闹成了生死仇人。我二姐夫,自己不种一垄地,替人家拼命打架,自己落了个受伤坐监,这是谁害的?我大姐夫,为水渠死了儿,租种的地也没得上利,这又是谁害的?”

这时赵拴拴只顾低着头抽烟,眼里却含着两眶泪水。田铁柱却脸红脖子粗了,忽然跳下地来,骂了句:“日你祖宗的!”拐着一条腿,气冲冲地出去了。

十 想不到的事

田铁柱一怒气就跑到田得胜家,只顾急急忙忙往里撞,猛不防一头把风门上的玻璃撞碎了。

这时田得胜正在家里愁眉不展地抽烟,听见院里有响动,忙拖着鞋走出来,刚走到门跟前,就见田铁柱一拐一拐进来了,满脸恼悻悻地,扑过来一把就抓住他的领口说:“你把我害成甚了?你存的甚心?!”

田得胜摸不着头脑,心里挺生气,可是知道他是农民代表,自己惹不起,忙放下笑脸说:“铁柱,这是怎啦!我犯下枪毙的罪也要说到明处,咱弟兄们相处了好多年啦,交情总算不薄,你哥有甚对不住你的地方,也要你包涵点!”田铁柱手不由得松开了,田得胜又扶着他往炕上坐,又让女人倒茶敬烟,又追问田铁柱是因了甚事。

田铁柱是个直筒子人,一气就把两村开会的情形,怎长怎短都说了。田得胜两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地说:“咱是地主,如今没说话的权。反正墙倒众人推,甚事也是地主的罪!”随即又站起来,走到铁柱跟前,背着手,把脑袋一伸说:“人家说你是我害的,就算我害的,割了脑袋不过碟子大个血疤。好啦,要杀要斩都由你,你哥决不还一下手!”

如果田得胜硬来,田铁柱就会和他打起来;如今他这样一软,田铁柱倒没办法了。刚进来时候的那一肚怒火好像被水浇熄了,二话没说,站起来就往外走。一气跑到农会开会的地方。

这时会已开完,老刘和赵庄的代表都回去了,只有本村几个代表在闲谈,有的说:“这个会可把人们的脑筋翻开了,过去地主把咱哄得卖了,咱还要跟人家去数钱!”有的说:“会上议定下两村都开群众大会,把村里人的思想都打通。我看这事不难搞,把这理由一说清,脑筋就通了!”

人们见铁柱进来,忙问他刚才做甚去来?脑筋翻清了没有?田铁柱这时心里乱极了,半天才说:“我日他祖宗的,就数我倒霉,就数我倒霉!”说完这句,一拐一拐就回家睡觉去了。

这天后半夜里,人们正在梦里,忽然街上一阵锣声,接着是人声、脚步声、喊叫声乱成个一塌糊涂。原来是田得胜家的大门烧着了,好多人忙了一阵才把火救灭。

火一灭,人们都围着那一片瓦砾堆,七言八语地猜想着火的根由。田得胜也在那里,垂头丧气地说:“我知道因为全村修水渠,我把赵庄家得罪下了,这是报仇啦!可是这仇也没报对,一土地改革,这房子我也住不成,还不都是贫雇农的?!这是把谁的房子烧了!这是把咱村贫雇农们的果实烧了!”人们听了这话,觉得说得也有点理,有几个代表也说:“赵庄家还说脑筋开了,开了开了,又存心害咱们!”大家越谈,越认定是赵庄人烧的。

天一明,就有两个代表去了赵庄,把着火的事报告了老刘。老刘当时就把赵庄的代表们集合起来,又把村口放哨的民兵找来,查问昨天黑夜谁出过村,大家都说没有。老刘觉得事情挺复杂,就跑到田村去调查,同时安顿群众:事情没有调查清,不要乱猜疑。

可是到第二天,又出了件事。大清早,赵庄两个代表满头大汗跑来田村,一见老刘的面就说:“天天还闹农民一家人哩!田村就这样心短?!事情没闹清就要报复,这还能弄成?”老刘一打听,这才知道是夜里赵文魁家的大门也着火了,赵庄人都猜疑是田村人报复。当时田村的人听到这事,也都来找老刘,说赵庄家血口喷人。老刘发了愁,想了想说道:“咱们先谁家也不要乱猜疑,我想一定是有人故意破坏咱两村的团结,我看咱们慢慢调查,总有一天要闹个水落石出。”说完,相随上赵庄代表,又跑去赵庄调查。

老刘两个村来回跑了四五趟,也没闹出个头绪来。后来和两村代表们开了几次会,大家决定把着火的事压下,先进行土地改革。可是在开斗争会的前一天,田得胜跑了,随后发现赵文魁也跑了。

十一 找到了根子

斗争对象跑了,人人都急坏了!

老刘把两村民兵和代表集合起,分开几路出去追赶,忙乱了一天一夜,到天快明的时候,才把两个地主都抓回来,同时还抓回个狗腿田二旦来。两村群众都气炸了,当天上午就召开了斗争大会。

会场是在赵庄关帝庙里,戏台当成了主席台,场子里到处贴满了红绿标语,两村男男女女都来了,满满挤下一场子。当民兵把地主们押进会场的时候,场子里马上喊起了口号,拳头伸起来,好像一片小树林。地主一个个站在了戏台前边,灰眉灰眼地低着头。

主席是赵庄代表主任赵有仁老汉,他站在台上大声说:“众位哑静吧,如今就开会。咱民兵有缺点,防守得不严,差点弄得今日这会开不成了。地主没跑走,又被咱们抓回来了,还搜集到好多罪恶,如今先让田二旦坦白吧!”

田二旦上台去了,吓得脸色灰白,结结巴巴地说:“众位叔叔大爷们,我的错,我的罪,我为了吃碗饭,给人家当了十来年狗腿,我受了骗,跟上人家逃跑……”接着他便起个由头说开了。

原来,自减租以后,赵文魁和田得胜暗里就和好了,土地改革开始以后,听说要闹联合斗争,两个地主都着了慌,觉着本村闹斗争,一村一姓还可能留点面子,要联合起来斗,就招架不住了。后来看着看着要联合了,于是就想办法破坏,赵文魁出下放火烧房子的肚才,故意让两村闹误会。可是没破坏成,没了办法,就往阎匪军占据的太原逃跑,结果却又被抓回来了。

田二旦说完,台下就吵乱了,有的说:“这狗日的地主们,满肚子是阴谋诡计。”有的说:“地主早已经和了,咱们农民还闹不团结。跟上狗日的们,咱们受了多少害!”

田铁柱这时脸变成了块红布,一拐一拐扑上了台,大声说:“我这肚里结下的疙瘩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和赵拴拴,那是从小的好朋友,后来又是连襟。如今成了仇人死对头,这是因甚?都是因为替地主争权争利,咱给人家填炮眼!我不种一垄地,我替人家出力效劳。地主给灌了两碗猫尿,迷迷糊糊打死人,后来知道了死的是我外甥,心锤上滴血哩!我知道我拴拴哥把我恨到骨头里了,后来他把我的腿打坏,我也就恨了他,我觉着我打死你儿是无心,你打我是有意。如今我不恨他了,他儿都死了,我拐条腿算甚?!这是谁害得我们死伤人口?今日我可彻底清楚了。”说着他就像嚎一样哭起来了。

这时,从场子里又站起一个人来,原来是赵庄以前的渠头赵老五。赵老五说:“我以前也是给地主当狗腿,土改当中我也认清题目了。我有句话,在心里埋了十几年,今天我也说一说:狗娃死,那也是受了赵文魁的害啦!”接着就讲了赵文魁为了打赢官司,那天田村来抢水渠时,自己村人少,不让派人去,又不往回撤,故意让田村往死打人。

赵拴拴这时一扑就跳到台上,拳头一股劲在空中晃,嘴张了几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忽然又跳到台下,一把扯住赵文魁的领口就打,他老婆也哭骂着扑过来了,用嘴咬赵文魁。田铁柱跳下台来去打田得胜,他老婆却坐在一旁啼哭。全场群众都愤怒极了,都站起来了,跳着脚喊口号助威。

代表们忙了半天,才把人们劝解开。赵拴拴气得眼都红了,只是一股劲喊:“非他顶命不可!非他顶命不可!”老刘也过来劝解说:“咱们不要乱打,他们有天大的罪恶,也要交法庭处理。”

人们又都安静下来,继续有好多人跑上台去诉苦……

十二 一壶和合酒

开完了会,田村的人都被亲友们拉回家去吃饭。赵拴拴对田铁柱说:“走吧,回家吃饭去!”这句话虽然这样简单,田铁柱听起来感到十分亲切。十来年以前,每当他到了赵庄碰到赵拴拴时,赵拴拴总是这样一句话。

两人走着,赵拴拴说:“我害得你不浅!”田铁柱也说:“我害得你还浅?”正在这时,他小舅子老刘追上来了,说:“不要说这些了,还不都是地主害的!”

三人相随着走回家里,田铁柱见家里的摆设还是老样子,只是炕上换了几件新被褥。他婆姨和他妻姐已经先回来了,姐妹俩正在烧火做饭,见他们回来了,忙让上炕去坐。

他妻姐一面和面,一面叨叨道:“唉!害得我们姐妹们也十来年不来往了,谁也不想见谁的面,在娘家碰到了一起,也是言和意不和,咱爹娘为这事,也成了心病啦!修水渠,修水渠,害得……”田铁柱抢着说:“闹了半天你这脑筋还没开?不恨地主,恨的是水渠呀!”他妻姐笑了笑说:“谁敢说我脑筋没开,水渠还不是地主修的?!”老刘说:“不关修水渠的过,土改以后还要大修水渠,扩大生产。从前水渠在地主手里,就成了穷人的害;今后再修下渠成了咱们自己的,就是利了。”赵拴拴和田铁柱直点头。

这时忽然门开了,进来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原来是刘家堡他丈人刘和和。他儿和两个女婿都跳下炕来说:“刚来?”她大女儿拿菜刀的手也停了,忙问说:“爹,你怎来得这样巧?”

刘和和见了这阵势,不由得愣住了,心里又惊又喜,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女儿看出了她爹的意思,忙说:“爹,你早就发上愁的事如今解决了,和好了。”刘和和一面脱鞋上炕,一面说:“好好好,谢天谢地。我积了十来年的心病,这下算去掉了。”田铁柱和赵拴拴都笑了笑。刘和和接着又说:“我过去为你们花了多少心血,想让你们和好,把我的腿也跑断了,也没顶事,怎一下又好了?”他儿把上午两村开会的情形讲了一遍,并且笑着说:“爹,你以前想让和好,你只是让两家忍让,没找到结仇记冤的根儿。”刘和和笑着,拍着手说:“对,对,对,翻身把脑筋也翻开了!我今天绕了二里路还算绕对了。”田铁柱和赵拴拴忙问说:“去罢哪里来?”刘和和说:“咱六七十的人了,村里人还把咱抬举成个代表,今天去城里贸易公司给村里买了十来匹布,别人赶上驴驮回去了,我说来这里看看,不想,可好……嗨嗨嗨……”

酒热了,菜好了,都放在了当炕。

刘和和老汉说:“来,这是和合酒!”四人都举起了酒盅……

一九四九年九月底于北京 UzrriUkGkC6IS2tN1P84vJ+aLboNDDU4TXxp6TY0fEDcWpM5hExj/wssFL/ejs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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