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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宝娘

一九四七年冬天,我被分派到店头村领导土地改革。

店头村是个四五十户人家的一个小村子,坐落在大官道上,从县城到这里刚好一站路。南来北往的人,都在这里住宿。村里有两家骡马大店,还有三四家留人小店。有一家小杂货铺和几个卖零食的小贩。虽然不是什么市镇,但在山沟里就算个热闹地方了。

我住在中农刘拴拴院里。刘拴拴是个二十来岁很爱开玩笑的年轻人,三两天就和我混熟了,没事常来我住的房里闲坐。

一天下午,我趴在炕桌上整理材料,拴拴在后炕捻羊毛线。忽然听他说道:“哈!夜猫进宅,无事不来呀!”门口一个女人的声音说:“这就是工作团那马先生吧?”我一回头,见进来个年轻媳妇,后边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那小孩我初来那几天就认下了,名字叫“金宝”,是个很伶俐的小鬼。

那媳妇一进来,就坐在了炉台上,和我正对面。这时我才看清她并不是个年轻媳妇,看样子有三十大几快四十了。惨白的脸上有很多皱纹,眼圈发黑;剪发头,宽裤腿,还穿着一对破旧了的红鞋。她这一身和年龄十分不相称的打扮,引起我一种厌恶的感觉,一看就知道是个不正派的女人。

我继续看材料,没有去理睬她,只有刘拴拴,杂七杂八地和她胡扯。只听那女人低低地说:“不要瞎说了,我早就不啦。”

金宝趴在了炕上,拿起我的水笔说:“娘,看人家老马这笔!写的字可细啦!”那女人说:“金宝放下,操心弄坏!”金宝乖乖地放下了。我这才知道这女人就是金宝娘。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刚来这村的第二天。我正在街上和一些人闲谈,一群小娃娃在顺义店门口“跳格”玩。金宝提着粪箩头过来了,不知因什么争吵起来,几个小娃娃像唱歌似的骂道:“婊子儿,不害臊,你妈碉堡上去睡觉!”金宝也回骂了几句,那几个小娃娃说:“婊子养的,你敢骂人!”另一个说:“拿土塑了!”于是几个小娃娃抓起土向金宝身上扬,金宝大声哭了。我训了几句,那几个小娃娃才跑了。忽然从顺义店隔壁破门内伸出个女人的头来,大声喝道:“金宝!还不给我滚回来!让你好好拾粪,就不听话!你的记性给狗吃了!”金宝揉着眼进去了,门“砰”的一关,金宝便大声哭起来,显然是又被他娘打了几下。

我想起那天小孩们骂金宝的话来,更证明了这是个不正派的女人,对她的厌恶感更加深了一层,所以一直没去理她。只有刘拴拴和她胡扯。只听拴拴问她:“你是来找老马有事啦?”金宝娘看了我一眼,嘴唇动了两下,改口说:“没甚要紧事,老马公事忙啦!我是向你娘借点东西来了。”说着就走了。两条腿向两边撇开着走。

她走后,刘拴拴对我说:“老马,你看这女人怎样?”我说:“不是个正派女人!年纪那么大了,还那样打扮。”刘拴拴说:“以前还擦粉抹胭脂咧!自土地改革开始,才不敢了。”我问:“她有男人没有?”刘拴拴说:“原先是有,如今大概死了!”我又问:“靠甚过活?”刘拴拴笑着说:“靠甚过活?田不耕,地不种,腰里就有米面瓮。这女人,嗨!不能提了,以前接日本人、警备队,后来又接晋绥军。烂货!”停了一下又说:“听说以前也是好人家女人,后来因家穷,才做了这事。不过做什事不能赚碗饭吃,为甚要挑这种丢人败兴营生?我就最看不起这种人!”我说:“就没人管教?”刘拴拴说:“怎没人管教?自去年春天解放以后,干部们可多管教啦,定成个‘女二流子’,戴纸帽游过街,坐过禁闭,可是前晌放出来,后晌又接下客了。谁能常跟着她?!”

正说间,门“吱——”的一声,金宝又进来了,对我说:“老马,我娘请你去我家坐坐!”还没等我开口,刘拴拴抢着说:“你妈瞎了眼啦!老马不是那号人!”我也很起火,我记得我把手一挥说:“快滚你的蛋!”金宝吓得跑了。刘拴拴笑着说:“老马,你看她还想勾引你啦!”我说:“你看我是干那事的人?!”刘拴拴说:“我是说笑啦!”说着出去担上水桶走了。

我收拾起材料,要到贫下中农代表会去,这时太阳快落山了,西边红了半个天。街上有好些过路人,赶着牲口进店了。顺义店门口站着好几个女人,刘拴拴娘和金宝娘也在那里,住店的脚夫们正在门口收拾鞍架。我走过去时,金宝娘叫了我一声:“老马!”我说:“叫我干什么?”金宝娘不好意思地说:“有工夫请你来我家坐坐……”其余的女人都在看我,那些脚夫们也停了手里的营生。恰好刘拴拴也担着水过来,朝我直扮鬼脸。在这样个场合下,一个不正经的女人叫自己去她家坐坐,我简直生气透了,我记得我训了她一气,我说:“看你就是个坏女人,你叫我想怎啦?”好像还骂了句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总之,我当时非常生气,一直到了代表会上,我的火气还没下去。

代表们见我脸色不对,问我因为什么,我讲了一遍。代表主任田老大说:“我看她没那胆量勾引工作团,怕是真有些说的!”

开会的人还没到齐,大家谈起了金宝娘的身世。我才知道了她是怎样一个女人。

金宝爹叫李根元,李根元爹娘就他一个儿,家里很穷,租种着本村地主刘守忠的二十多亩地。

根元三岁的时候,从绥远逃来一家难民,走到店头村,生下个女孩子,养活不起,要给人。根元娘花了五升米,就把那个小女子买下了,准备奶大以后给根元作媳妇。逃难的拿着五升米走了,以后再也没有来。

根元娘没女儿,对奶媳妇就像自己的女儿,从小喂奶喂饭,屎一把尿一把的操养。她给奶媳妇起了个名字叫翠翠。

翠翠十五六岁时,长得真像一枝花,手又巧,心眼又灵,白白的圆脸,长着一双明闪闪的大眼,留着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全店头村也是挑头的好闺女。但是翠翠从来很少和男人们答话。小时候常和根元在一起耍,大了些,知道这就是将来自己的男人,虽然一家人就在一个炕上睡觉,一个锅里吃饭,但和根元也羞得不多说话。有时根元故意引逗她谈句话,她马上脸就红了。根元二十岁上,翠翠已经十八了。爹娘看见都大了,那年秋天就给翠翠绾了头。前一天,把翠翠送到根元二姨家,这天拉了个毛驴去接回来,毛驴身上搭了块红褥子,回来拜了天地,吃了顿素糕,就算结了婚。虽然是从小这村长大的闺女,但看新媳妇来的人很不少,大家都连声称赞:“真是个好媳妇,咱村刘守忠那样大的财主,也没这么个媳妇!”

地主刘守忠的儿子叫刘贵财,和根元是一般年纪。贵财早就看上了翠翠。翠翠结了婚以后,比闺女时更好看了,脸就像一朵桃花。刘贵财时时刻刻想勾搭,有事没事常到根元家闲坐。遇着根元和他爹上地了,便搭搅着和翠翠说话。有时把金戒指露出来给翠翠看有多重;有时把手绢拿出来,让翠翠认是丝的是麻的。翠翠只是不理睬。有时刘贵财来了,翠翠便扫炕扫地,故意闹下一家尘土。有次她娘说:“人家少东家来了,不要那个样子,咱得罪不起人家。”翠翠说:“我看他没长着好心!”

根元结了婚的第二年,他爹死了。那年冬天,翠翠生了个小子,婆婆见添了孙孙,喜得不得了,给起了个名字叫“金宝”。根元还是租种着刘守忠的那二十多亩地。翠翠生了小孩,刘贵财仍然没死了心,还是常去根元家闲蹓。有时用肘碰一下翠翠,有时要和翠翠比手大小,比身子高低,翠翠仍然不答理,并且把这事告诉了根元。根元知道自己惹不起刘贵财,只好安抚翠翠:“不要答理他!”

这年秋天,发生了件事。根元从地里割谷回来,听着翠翠在房里叫喊。他忙跑进去,见翠翠缩在炕角里,刘贵财一手拉翠翠,一手拿着两块白洋。根元年轻人,火气大,见了这个情景,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喝道:“你干甚么?”刘贵财说:“要租子!”说着跳下炕来。根元说:“要租子到我家炕上要来了?”拿着镰把就打。贵财挨了两下,口中骂道:“你敢打我?等着!”慌忙跑了。翠翠哭了一场。

过了一阵,他娘抱着金宝回来了,听了这事也气得说:“怪不得贵财上午叫我抱上金宝去他家,说他娘想看看小孩,不想操下这狗心了!”随后又对根元说:“撵跑就对了,不该打。咱租种人家的地,得罪下可吃不倒!”

果然,不久刘贵财家就把地夺回去了。根元说:“世上又不是光他一家地主,咱有苦还怕没处受!拿上猪头还找不下庙门?!”刘贵财夺了地,恨气还没完。这年是一九三五年,冬天各村都成立“防共保卫团”,店头村也成立了。刘贵财家有钱有势,就当了村团长。第二年春天,各地抓共产党,刘贵财说根元是共产党,就把根元捆去了。刘贵财亲自拷问,打得昏过去几次,也没落下口供。村里人都知道是怎个情由,但没人敢说句话。当天把根元关在村公所炭房里,准备做好公事,第二天往县上送。

下午,翠翠给送了一次饭,根元爬在窗户窟窿上,翠翠见他脸色黄白,顺脸流下几道血迹,翠翠伤心地说:“你……”刚吐了一个字,就被看守的人喊住了,说:“团长吩咐,不准外人和共产党说话!”翠翠呆呆地看了根元几眼,哭着回来了。临到家门前,擦干了眼泪,她怕娘看见伤心,只告娘说不要紧。

夜里,翠翠没合眼,她知道一说成共产党,根元就没活命了。她想起前半个月城里根元姑夫死了,她和根元去吊丧,正好碰上城里枪毙共产党,枪毙的共四个人,三个是受苦人,一个是学生。打了四枪,流下四滩血。最后,他们的家属来收尸,有老太婆,有年轻媳妇,还有几个小娃娃,他们都哭得那样伤心,有一个老太婆趴在死尸上疯了一样地嚎,看的人都哭了,翠翠也哭了……

翠翠想到这一幅悲惨的情景,想到根元的命运,不由得哭泣起来,眼泪印湿了枕头。她哭着,她想着,她想:“拼上命也要把根元救出来!”打好了主意,悄悄起来,拿了几件衣服,又拿了一把头,出了街上。这时有半夜了,天黑得很,冷风迎面扑来。她从村外绕到了村公所后面,找到那间炭房的后墙,便用头开始刨了起来,幸喜那墙是土打的,不一阵便刨下个洞,她把根元放了出来。野地里风呼呼地嚎着,干树枝在“哗啦啦啦”作响。根元握着翠翠的手说:“我死不了,总要报这仇!你年轻轻的,趁早寻个头主,我逃出去还不知道死活,你们就当我是死了!”翠翠哭着说:“我活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我至死总不变心……”翠翠哭得哽咽了,小俩口在大风地里,抱着哭了一场。翠翠把带来的衣服,给了根元,把那件糊着血的衣服换下来,又把两只银手镯给了根元,让他路上作盘费。根元朝他家住的方向磕了一头,爬起来走了。

翠翠抱着那件血衣,溜回了家里,但她的半个心,已跟上根元走了。

第二天,刘贵财见根元跑了,也没敢声张,怕上边知道跑了共产党,自己受连累。但想翠翠的心更切了。随后造出谣言说:“根元跑出去被抓住枪崩了!”并说:“只要翠翠嫁给他,他就把他媳妇休了。”

又过了些时,刘贵财就打发顺义店刘顺义老婆,给翠翠来说媒,那是个说媒拉皮条的老手。她先把翠翠叫到她家,探了探口气,她说:“根元已经死了,你这样年轻轻的,该找个婆家,寻自己下半辈的好活。就凭你这一表人材,只要你肯,财主家也双手接待哩!”翠翠说:“顺义婶,我活着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不要说李家还有金宝这点骨血,就是没有金宝,我也留不下老人。那说是婆婆,实情和娘也一样,我不能昧那良心!”顺义婶说:“两个女人一个小孩,家资没家资,受苦没苦水,可怎活呀?我都替你们发愁咧!”翠翠说:“我就是讨吃要饭,也要把我金宝抚养成个人,侍候我娘百年以后!”顺义婶见苗头不对,也就没再多说。

根元娘自儿子出了这事,整天啼哭,要寻死上吊,把眼也哭瞎了。老的哭,小的叫,翠翠一个人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家里吃的也没有了,每天还要去地里挖野菜、拾庄稼。翠翠就这样受,也没在娘跟前说一句不顺气话。

一夏天、一秋天,总算熬渡过去了。这年冬天,可难过了。吃了上顿没下顿。一天,饿得实在没法了,翠翠只好抱着金宝,到左邻右舍去求乞。根元爹娘平时在村里很为人,人们又见女人娃娃们可怜,都一碗半升给了些。过了几天,娘病了,金宝瘦得皮包骨头,翠翠又抱着金宝去讨吃,但谁家也不给了。随后有几个老太婆悄悄告诉她说:“人家贵财放了话,谁家要给你吃的,谁家就是他的对头。你想,半个村子都是种人家的地,谁敢和人家作对!”翠翠一点东西也没要下,哭着回来了。

娘害着打摆子病,在炕上又打滚又说胡话,全身烧得像盆火,大小便糊下了一被褥,翠翠刚收拾干净,安顿娘睡好,金宝又饿得哭开了,刚把金宝奶得睡着,娘又说开胡话了。娘尖叫道:“根元,我娃可回来了,娘要死了,……呀!多大的西瓜!好甜的梨呀!贵财死了,哈哈哈……快给我买个梨来!快呀……”翠翠看着娘病成了那样,想给请个医生看看,但没有一个钱。

下午,隔壁顺义婶把翠翠叫去了,顺义婶拿出几块白洋来说:“这是人家贵财送你的,他说只要你肯和他来往,他总能多帮贴你些。”翠翠把白洋接过来,“当啷”一声摔在地上说:“我死也不要他的臭钱!顺义婶,咱们也是多年的邻居了,你就忍心帮助人家欺侮我!”说着哭了,顺义婶叹了一口气,坐在了炉台上抽烟。

原来这顺义店占的是刘贵财家的地方,刘贵财和村里年轻人们打了赌,说不把翠翠弄到手,就不姓刘了,刘贵财托了顺义婶勾引翠翠,如果办不成,贵财就要撵他们走。

顺义婶看着翠翠哭的伤心,马上也不好说什么了。停了好大一阵,顺义婶这才又劝道:“年轻人,这也不算个甚,谁家锅底没有黑?女人就有这么个本事嘛!如今根元没影没信,你守到哪一辈子?!就说为你娘病,为把金宝抚养成人,也该……一次半次也坏不了名声。为了老人小孩,也不该这样耍牛脾气!”翠翠想到娘病成那样,没一个钱请医生,想到金宝瘦得那个样子,听了顺义婶说的话,心中像抖乱麻一样,半天没开言,低下头不住地掉泪。

顺义婶又催说:“你要是愿意了,我给贵财去送个信,人家后生为你也多下了辛苦啦!”说着站起身来,翠翠一把扯住说:“我宁接个狗也不接贵财,他是我家的仇人,我恨他一辈子!”顺义婶想道:“一下和贵财怕闹不成,先把她拉下水,就好办了。”于是低声说道:“不要贵财也行,我们店里住下个贩卖木材的客人,那可是个有钱主,夜天晚上就让找个人陪他。你去陪陪人家,人不知鬼不觉,赚几个现钱,你娘的病也能治了,家里也有吃喝了。一半次,也没甚要紧。”翠翠脸成了红布,低着头没说话。

天黑时分,翠翠拿着两块钱,回到了家里,娘已经发过摆子去了,抱着金宝睡着了。翠翠见了娘,脸不由得红了,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看着地下那个烂箱子,不由得又偷偷哭了起来。那个箱子底下,藏着根元的血衣,她觉知做了一件对不起根元的事,感到极大的羞辱,看着那个箱子,呆呆地流泪。

刘贵财知道了这件事,又找了翠翠几次,翠翠寻死上吊不接待,刘贵财火了,就在村里到处给传名。声言非把翠翠推下火坑不可。

第二年秋天,日本人打进来了,店头村山上安了个碉堡,敌人向村里要花姑娘,那时刘贵财当了伪村长,逼着把翠翠送上了碉堡,金宝留给了瞎奶奶照管。过了六七天,翠翠从碉堡上被抬下来了,脸色青白,嘴唇没一点血色,比死人只多一口气。她瞎娘哭着护理她。村里人看着可怜,给帮了些粮食,养了两个多月,总算像个人样了。恰巧婆婆又病倒了,翠翠挣扎着侍奉婆婆。婆婆病了两个月死了,翠翠埋葬了老人,家中更没法活了,粮没粮,地没地,索性就泼出身子,指那事过日月。那时顺义婶也死了,她便把客人拉到自己家里来。金宝已经四五岁,很不方便,每天总是先把金宝哄得睡着……就这样,在苦海里漂流了七八年。

开完代表会,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回到住的地方,刘拴拴家还点着灯,听着我回来,喊道:“老马,喝水来,开了。”我进去时,他家还没睡,他娘戴着老花镜在麻油灯下做营生,他媳妇在倒开水。我端了一碗水,坐在地下凳子上。拴拴娘说:“老马看着绵绵的,生了气可怕啦!”我问:“怎?”她说:“今后晌把人家金宝娘训了一顿,人家叫你是有话要说,你犯了疑。唉!那可是个苦命人!你训得人家哭了老半天,还是我劝回去。她哭着说:‘我是个下贱女人,连个伸冤诉苦处也没!’唉!那小时可是个好闺女,一百里也挑不出一个来。”拴拴说:“这也不能怪老马,老马初来不几天,不知道那些底细么!再说,我也有不是,我要不开那些玩笑,老马也不会犯疑!”拴拴娘说:“二十大几的人了,开玩笑没大没小,按说你该叫金宝娘婶婶啦。今后晌人家来,你把以前的情形告诉老马,老马也不会那样了!”拴拴抢着说:“作你的吧,老马住了四五天,你就不会告诉告诉!”我说:“不怪你们,都怪我太冒失。过去的情形我已经知道了!”刘拴拴说:“我就看不起这种女人,家再穷,也不应该做这种丢人败兴的事呀!七十二行,那一行赚不了碗饭吃?”他娘说:“你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女人家,没依没靠能做甚?!”我也对拴拴说:“这不能怪金宝娘,这都是旧社会逼害的!在旧社会里,不要说女人,就是男人,被逼走上邪道的也不少。”拴拴低下头再没吭气。我心里很乱,没给他多解释,喝完水,回到自己屋子里,心上好像压了一块石头,觉得非常沉重。同时感到极大惭愧:一个革命工作干部,单从片面的印象出发,骂了一个被旧社会逼害的女人,这是极大的耻辱!由于责任感的谴责,半夜,我也没有入睡。

第二天清早,我跑到了金宝家。那简直不像个家,炉灶里燃着一把毛柴火,冷得很,地下摆着些烂盆烂瓮,炕上铺块破席子,炕角里堆着几件烂行李。他们正在吃早饭,摆着两碗开水和几块糠窝窝。金宝娘见我突然进去,吓得不知该怎好,忙扫开炕让我坐,我便坐在炕沿上。金宝拿着块窝窝头在啃。金宝娘悲惨地说:“我是个下贱女人,名声坏,活得还不如条狗!谁也看不起,亲戚也不来往了。”我说:“我清楚了,昨天那样太对不起你!”她说:“我这人不人鬼不鬼十来年了,我原初也不是坏女人。”说着不住拿袖子擦眼,我说:“我听人说过了,知道你的苦处!”她说:“知道就好,十几年了,谁知道我心里埋着黄连?每天眼泪朝肚里流……”她哭着说:“我也知道这是下贱事,自己闹上赖病,比牛马的罪也苦,有时想寻死,可是又留不下金宝!孩子跟上我也受了罪,出去街上,人人欺侮。金宝也懂事了,别人骂的话,他也知道说甚,小心眼也受着老大制,儿跟上我也有罪啦!想起来我心锤上滴血咧!”金宝见他娘哭,也哭起来了,糠窝窝扔在炕上,散开了。我也不由得眼睛湿润起来。我安慰她们说:“今天就该我们这些受罪人翻身了。谁害成你这样?!你也应当想一想!”金宝娘说:“我想过一万次了,每天都在想,以前我恨刘贵财,也怨自己,怨自己命不好,命里注定受这份罪。你来那天开大会讲了话,我也听了。我回来两天两夜没睡着,我想谁害成我这样?是地主刘贵财那挨刀子的。他害了我一家人,金宝爹是他害了的,把他打成了那样,逼上走了。金宝他爹脱下的衣服,我存了十来年,金宝没衣裳穿,我都没舍得改剪!”她一边说,一边从地下一只烂箱子底下翻出一卷衣服来,抖开让我看。那是一件蓝夹衣,上边有很多黑污,她指着那些黑污说:“这都是金宝爹的血,他们把他往死里打,头上、背上都打破了。”她拿着衣服的手颤抖着,眼呆呆地看着。停了半天才又说道:“我找你,是想告诉你这些事,等开斗争会,我想把这些事讲一讲。这能不能讲?”我说:“能讲。地主刘贵财已经扣起来了!”她说:“我还想问一件事,听说将来分果实是按人头分,金宝他爹走了十来年啦,人们说他死了,我总觉知他没死,我白天黑夜盼他回来,有时半夜惊醒,只当他是回来了。见了从北路来的人就打听,总把一百人问过了。虽然没讯息,可是我觉知他一定不能死。能不能给他记个名字?”我说:“我可以和代表们商议一下。按土地法大纲上规定,两口人也可按三口分。”她说:“以前干部们把我游了街,坐了禁闭,我以前也恨他们,后来想:人家也是为了咱好,不过谁想丢人败兴做这些事?!实在是没办法,把我定成二流子成分,我心上有些受制。”我说:“这应该取消,这都是旧社会害的。不过自己也不要再做这些事了!”她说:“自土改开始我就不了!我让金宝每日拾粪,明年也种些地。”她见我看她的衣服,说道:“自己也觉知穿戴得不像个人,可是没个换上的。”

我口很渴,想喝口开水,刚端起水,金宝娘夺住了,她说:“我家这水喝不得。我长着赖病,怕染上你。”我放下碗说:“那你应当治么!”她说:“听说打六○六能治,唉!好老马咧!一针五六块白洋,买不起呀。连饭也吃不起。”我说:“等翻了身以后治吧。以后也再不要操这份苦营生了。”金宝娘说:“但凡有口饭吃,谁愿意丢人败兴做这些没脸事。”

从她家里出来,我到了代表会,和代表们商议了一下,暂时借给了她几斗粮。大家都说:“寡妇孤儿可怜的,十来年工夫,把个好人糟踏了!”

在开斗争会时,金宝娘第一个控诉地主刘贵财的罪行,她讲到刘贵财怎样勾引她,怎样逼走她男人,怎样把她送到碉堡上……全场子人都在叹息,女人们偷偷地哭了。金宝娘起初是一面讲一面哭,随后一下气昏过去了。等人们拿冷水喷过来后,她忽然像疯了一样,跳了起来,头发散开了,她傻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齿,扑在地主刘贵财身上,用嘴乱咬。金宝也扑过去了,哭着,拿小拳头乱打,全场的人忿怒得大声叫:“打得好!”刘拴拴也挥着拳头大喊:“打得不亏!”

代表们忙过去拉开。代表主任田老大说:“刘贵财要交人民法庭审判,他的罪恶太多了,不光害了翠翠一家人;日本人在时当汉奸,阎锡山来了又当特务,害了多少人啊!”

这个村工作我没参加到底,斗争会一结束,我就被调到了县上。县城距店头村六十里地,虽然当时想念金宝家的情形,但一直也没机会去一趟。

今年农历七月十五,城里赶会。我正准备去街上看看,通讯员进来说:“马同志,外边有人找你。”我跟着走到大门口,见站着一个三十大几四十岁的农民,手里提个白布包,一见了我,忙上前一步说:“你就是工作团的老马?”我说:“是的,你是哪里的?”他说:“店头村的,不认识吧,一说你就解下了。我是金宝的爹,叫李根元。”我吃惊地说:“不是说你……”他抢着说道:“生下受罪骨头还能死了?我家的事,你也清楚,我自那年逃出去,就跑到绥远,给人家当了长工,受了十来年,甚也没闹下。只当家里人都死了,家里也当我死了,咱又不敢回来。今春天才听人们说,咱这里解放了,闹了土地改革,刘贵财也被斗倒了,咱才讨上吃回来。”我说:“现在光景怎样?”他高兴地说:“甚也有了,分下房,分下地。我们一家人常念叨你,打听了好几回也打听不见。后来说你到官家窑了,我跑了五十里去也没找见。后来区上王助理员到我们村上,才得了实信。”说着把那个布包递给我,说:“这是金宝娘给你做的一双鞋。”我无论如何不要,我说:“闹土改你家翻了身,这是共产党的政策,全体农民的力量,不是我帮你翻了身!”他说:“这些我也知道!不过……”他想了想又说:“不要也好。金宝和他娘也进城赶集来了,他们都想见见你。”我说:“在哪儿?”他说:“不远,就在南门跟前咧!”

我跟着李根元走,路上,他叹息地说:“金宝娘是个好人,为我受了十几年罪。”我说:“这都是地主害的!”街上人很拥挤,有各种小贩的叫卖声,他好像骂了句什么,我没听清。

快到南门跟前,路上人稀了一些,老远就看见金宝站在高处叫喊:“老马!老马!”走过去,只见金宝娘红光满面,穿着很朴素的一身蓝衣服,笑着说:“唉呀,老马,又见到你啦!”我说:“你的病治了没有?”她说:“好光了,打了两针六○六。”我说:“花了多少钱?”她说:“没花。在刘贵财家寻出来的,代表们专门分给了我!”她含着两眶热泪,激动地说:“感谢毛主席救了我们一家!”我问他们生产情形,根元说:“庄稼长得挺好!”又指着树底下拴着的一头驴说:“你看还买下头驴!”金宝抢着说:“我妈还纺线咧!”他娘笑了笑说:“初学!”

我们谈了很多,我让他们到县委会去吃饭,他们怎也不,说在他姑姑家吃过了,等一等就要回去。

我离开他们,在街上逛了逛。赶回到家里时,床上放个白布包包,通讯员说:“是找你的那个老乡送来的!”我说:“你没见在门口他给我我没要,你怎接下了?”通讯员说:“那老乡说是你让他送来的。”我再没说什么,打开白布包,有一对崭新的黑布鞋。这对鞋上,记载着一个女人苦难的经历,也标记着一个女人的新生。

一九四八年十一月于兴县 WlaTmnOBVhYdXwNiThzs3RXF0F28ETYf+uEmDopwvOwVQuz/GmdlfiT8ClHyug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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