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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家庄的故事

刘银海老婆被主任马广财霸上的事,谁提起来,都恨得要背地骂两声:“狗养的!看你把人家欺侮到啥时候是个够!”

人们虽然心上恨,但谁也不敢把他怎么样。马广财过去有钱又有势,一道沟,谁不记得他的爹,外号人叫“老阎王”。前几年活着时,可凶得很,佃户们来交租时,常瞪起眼地骂:“天生下的穷骨头,不识好歹!交不上租子的,把地放下,给我滚!拿上猪头还怕找不到庙门,种上我的地,叫你们出点租子,你们还不早交来,非叫我给点颜色看才行哪?”因为这样讲,所以他的佃户没有哪个敢欠租。

他有多少家产,没有人确实知道,不过听上了年纪的人摆,马广财爷爷手上是弟兄两个。老弟兄们分产业时,曾用二百五十斤的抬秤分银子,这是一件;还有的人说:埋葬他爷爷时,光摆酒席用的调料,磨下了两口袋,还薰死了一头骡子;剥下的葱皮蒜皮,小孩子掉进去就找不见了……诸如此类的传闻,虽然难免夸张,但马家是这一道沟数名的富户,确是实情。

这样豪富的人家,土地当然不在少数。平地不说,像村背后那一架一架的大山,都姓马,每年一收罢秋,一辆一辆的牛车,都是拉着粮,来给马家交租的。

这当儿,“老阎王”多威风,拿着火煤香,吹着水烟袋,太师椅往过厅门上一摆,坐着翻账本,盯着佃户们一袋一袋地往楼上木仓里装粮。

“老阎王”下世以后,家业就随着垮下来。儿子马广财,不务正道,整天肥吃大喝、玩女人、抽大烟赌钱,十多年天气,把个家业就挥霍光了。光是光了,不过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凭着当过财主的底子,平日的吃喝穿戴,穷人家依旧是比不上。

说起马广财的厉害,安家庄的人,真是谈虎变色。别的不讲,单说他娶媳妇:三十四五年纪的人,已经娶过三个。第一个是“老阎王”活着时,向一家佃户逼租子,那佃户交不起,他便把人家的女儿拉来,给儿子做媳妇。广财因为媳妇是个穷人家出身,看不惯,三天骂,两天打,有一次因为做饭没做好,便一顿把那媳妇打死。死还不是死了?媳妇的爹娘虽难受,也不敢讲什么。不几天,广财便从城里戏班里引回个唱小旦的。玩了几年,觉得也不新鲜了,便把那媳妇卖了活人妻。没隔一年,便又娶来一个。这第三个人样长得又俏又俊,在广财眼里也还使不上,整天挨打受气,不几年媳妇就得下气鼓病,日本人来的那年,也死了。以后,马广财当了“勾子军”(当地群众对阎匪军的称呼)的村长,当了这个官,就再没提要娶媳妇的事了。因为那时候搞人家女人的事,可以任由他来,要是说句反对的话,那算闯下了滔天大祸,轻则押班房、罚款、做苦工,重则脑袋就搬了家。人们背地说:“马广财掌了安家庄的生死簿,要谁死,还不是用的一句话!”因为这一层,马广财过去串门子霸人家女人的事,没人敢管,就是现在,也还是没人敢在面子上给个过不去。虽然这里已经解放好几个月了,马广财表面上也不敢从前似的凶了,开口就讲甚么他也是“贫农阶级”,但是被毒蛇吓输了胆的人,看见条麻绳,也是害怕的,就连银海的妈,眼看着媳妇被广财调坏了,也不敢说什么话,看见装个看不见,含着眼泪地过。

按说银海两口子刚过门那阵,也是挺好夫妻。说银海吧:二十七八年纪,不言少语的,又老实,又能干,清早太阳冒山尖上地,不歇晌,一直要干到上灯才回来。犁、种、锄、耧都通行,村里人说:“那是三棒打不出个响屁的人,就知道地里动弹!”就这么一年受到头,娘母俩该吃稠吃清些,该穿新穿旧些,俭吃省用,积下六十多块白洋,前年子才在豆家庄娶下了这媳妇。银海这媳妇,初过门来也还看得过眼;人样长得俊俊俏俏,针线茶饭,也都行,就是有时爱偷个懒,爱穿戴穿戴,打扮打扮,这也是从小在她娘那里教养惯了的。

媳妇爱穿爱戴,银海妈并不嫌,她所忧愁的,是村主任马广财,有事没事,总爱来家坐坐,有时和银海媳妇说话,还那么嬉皮笑脸得不正经,有时还给银海媳妇送些东西:什么花洋布裤啦,银手镯啦,戒指啦的……这不能说没有缘故。

慢慢的,日子久了,村里就风风雨雨;有人背地说闲话。起初,男人们都责备银海对婆姨管教不严,有人说:“嗨,银海!你今辈子见过婆娘没有?你真给男人丢脸,要是我有那么个婆娘,哼,两巴掌打得她吃啥也不香了!就不信她骨头有好硬!”后来,村里人知道问题不只在那媳妇,主要是马广财从中作怪,把银海媳妇逼住叫和他好,听说还用钱收买起银海丈母,从中挑唆闺女,叫和银海闹架,人们听到这些,才格外恨起马广财来。

马广财不怕这些,村里的穷人,他是向来不放在眼里的,就连他那又刁又泼的老“狐狸精”妈、一个麻钱分开两半用的悭吝鬼女人(老阎王的小老婆),有时骂他,不让他给银海媳妇东西,也挡不住他天天要往银海媳妇那儿去。

因为他跑得紧,坏话说得多,弄得银海和媳妇的关系,就不如以前那么融和了。银海下地回来,不给做饭;衣裳烂了、脏了,也不缝、不洗;整天两个人,贴门神不对脸,谁见了谁也不搭腔了。银海心上真气,想得火冒起来,真想去割马广财一刀肉,可是又一想,马广财那是几辈子的地东家,从前有钱有势,如今又当上了“干部”,闹起来,胳膊弯扭不过大腿,便也一口气忍下来。

这几天,事情好像上了劲,广财来一趟,走后媳妇和银海总要吵一场。银海妈看着没办法,只会哭,用手打自己的脸,咒自己:“早点死了吧,免得活着受气!”可是哭,打,并不抵事,广财想甚么时候来,依旧要来。

一天,银海和他妈上地走了,让媳妇留在家做饭看门。

天晌午,银海从地里回来了。走进院门,就听见自己住的西屋里,有人尖声尖嗓地吵架,他没有马上进去,站在当院听。

屋里吵得正凶。听见马广财的妈,“狐狸精”说道:“你们搞甚么鬼,老娘都知道,说,你穿的花裤是哪里来的!”听见他媳妇说:“你管不了,我有钱,铺子里有布,拿钱扯的!”“狐狸精”说:“知道你有钱,知道你会挣!光挣钱,老娘还有白洋哩!我问你,还有谁帮你扯的?”他媳妇说:“是我爹扯的,你问的要干啥?”听见“啪”的一声打耳刮,“狐狸精”又说:“你找的这个好爹!叫得多好听!”听见他媳妇就哭就喊:“你打,你打!”“狐狸精”也凶声凶气地说:“就是要打你这烂货!不要脸东西!”

银海听得着实忍不住了,便踢门进去。地上站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子,他媳妇和“狐狸精”互相扯住衣襟,头发都乱拽下来,四只眼对盯住,活像一对公鸡打架。

站在地上的几个孩子,往银海脸上看看,仿佛希望他能把这场风波平一下,但是银海呢?看了看这光景,满肚窝火,正不知该如何下手法,忽听见门外有人喊:“小旺在这儿吗?”

一听就知道是院隔壁刘大伯。刘大伯乳名叫锁子,今年已五十多岁,和银海父亲是亲兄弟。活了多半辈子,真好像锁了一把锁,从来没有出人露面过地说一句亮话。他脾气很怪,遇有不随心的事,就想发发毛,但这只是在自己屋里,譬如骂老婆、打孩子,摔摔家具;在外面处人处事,却是个胆小怕惹是非的人。人们说他:树叶落下来也怕打烂头,确实不假。今年春天儿子金宝当上了村里的农会主席,可把刘大伯急坏了,整天看见金宝就骂:“年青青的懂啥?我活了一辈子,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你要不想长你那颗头,你就当,这荒乱年头,跟上疯子扬黄土,终究有你的好下场!”他这么说,起初金宝还给他解释几句,后来日子长了,金宝就由他说,反正听见装个听不见。

最近,刘大伯对金宝干农会这件事,好像不怎么提了,但是银海媳妇和广财这事,又叫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常听见他一个人发毛:“姓刘的德性,都叫她败完啦!”刚才听见又是两口争吵,本想过来狠狠发一顿毛,一听是主任的妈也在,便没有进去。

这时,屋里有个孩子跑出来。刘大伯恶狠狠地骂着孩子:“你瞎了眼,看天啥时候啦?吃饭都叫人来请你!”他歪过头,往吵架的屋里瞅一眼,回过身照孩子的脑壳,“啪”的一巴掌:“放着好你不学,你学畜生,没有见过那几个人?还不往回滚,不要脸的东西!”

这时屋里打架的,好像也挨了打似的,谁也不作声了。银海觉得大伯好像替自己出了出气;“狐狸精”有点扫兴,觉得气也出了,恋战下去,也没有好处,从地上爬起来,说了两句难听的硬话:“老娘一天不死,就不饶你个小兔羔子……”也扭身走了。只留下银海和他媳妇。

他媳妇受了委屈似的,“咿咿呜呜”地哭起来,银海气急了,说:“你还嫌人没丢够?”跳上炕,压住便打。

刘大伯回到隔壁院,听见是银海在打婆娘,进屋同刘大娘说:“早该打了,不打看骨头展成啥样了!”刘大娘气愤地说:“唉!也不能光怨媳妇,广财那灰鬼不除,就是个大祸害!”

两口子打闹了一场,银海妈后面回来,才算拖开。

吃过中饭,银海刚下地走了不一阵,马广财气势汹汹,领着马二毛来了。

马二毛原来大号叫“马光耀”,是个光身汉。他老爷爷和广财爷爷是亲兄弟,一样分开的产业,到他父亲手上,因贩烟土跌了案,一场官司打了三年,银钱便弄空了。到马二毛长大以后,只留下几间房子和些破烂家具。马二毛自幼横草不拿竖草不沾,娇生惯养长了这么大,当然也是不会劳动,整天就靠卖间房、卖件家具,帮广财家收收租要要账过日子。

他地里受苦做活的本事没有,人前说话的本领倒强。

譬如碰见财主家女人领着孩子出来耍,他总是带几分惊喜的神色说:“哟!看这小老弟,长相多有福,看这对眼嘛!嗳噫,看这付耳朵嘛!多大多厚!三岁看大,五岁看老,五官上就带一身福气!嗳,长大,一定是个做官的,嘿嘿……”如果是穷人家的孩子,开口就骂:“看那付穷相,长大,也是拉讨吃棍的胚子!”人们知道他的人气,所以在村里名声很臭,虽然如此,见了面的人,总还得用笑脸打打招呼,因为得罪了他,会吃他的亏。

“勾子军”占的时候,广财当村长,他就在村公所,跑跑腿,喊喊人混饭,来往应酬,帮了广财很大的忙。解放后,这个饭碗打了,但广财又当了安家庄的主任,他觉得靠着大树有柴烧,仍旧跟着广财的屁股不离,广财也觉得他是自己的一把靠手,因而一有送信、喊人的差事,便叫他干。他虽然在村里还没挂甚么名堂,但是人们也不管这些,他去催谁干活,谁也就干了。

这天马二毛到了银海家里,先把银海妈叫来广财面前,广财便摆起“主任”架子,把银海妈训斥一顿,说甚么:娘母俩“压迫”妇女,以后再这样,非“严办”不可。银海妈不敢说甚么,只好听人家训。

银海媳妇因为遭老“狐狸精”一顿臭骂,觉得真有点见不得人了,马广财来也没理,一心想往娘家去。豆家庄离这村四十多里,那媳妇一个人不敢走,广财便吩咐让二毛去送。

天快黑时,银海媳妇提一个小红包袱,相跟马二毛,往娘家去了。

刘银海媳妇的娘家不种地,她爹是个破落地主,会玩阴阳八卦,年青逛省城时,引回个婆娘,生下了现在的银海媳妇。省城住了二十多年,家业踢光了,落不住脚,便又回到豆家庄,不会种地,依然干他的老行道,念“甲子、乙丑”混饭。有一年,因为赌博输了钱,债主跟了一屁股,逼得没法,才六十块白洋,把闺女许给银海。

银海媳妇的娘,是城里住惯了性的人,虽然穷了,生活习惯和村里人都要不同些,这些倒也罢了,最惹女人们讨厌的,是她那么老了,赶庙会也还爱头上插朵小花,引得豆家庄的些轻薄男人,常在她那儿跑来跑去,女人们就格外对她不满。

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村里人说:银海媳妇学得和她娘的样差不多了。

娘家是这个样,银海媳妇住了娘家以后,银海妈不放心,整天愁得饭也吃不下,叫银海赶快去叫。怎奈这几天刚落了场透雨,赶着锄苗子,银海没空,只好由她住着。

又过了几天,隔壁大娘跑来对银海妈说:“你婶,媳妇可该叫回来了,听说广财那东西,住在豆家庄就不回来,她娘也不正经,住长了不好!听说她娘也——”随把嘴凑到银海妈耳朵上,小声说了几句,银海妈便伤心地擦开了眼泪。

苗子虽然没有锄完,也只好放下不锄,银海误住工叫媳妇去了。

这天下午,安家庄前坝的一块谷子地里,二贵、拴子、安保、红孩四个青年,变工给二贵锄地。

这时候,从西面大路上,上来两个人;前头一个是男的,背一条红花被子,后头一个是女的,手里提个红包袱,两个相距有几十步。

安保回了一下头,用手搭起凉棚,往大路上照了一照,停住锄说:“那不是银海叫媳妇回来啦!”红孩急着一边回头,一边问:“媳妇叫回来了没有?”正说着,后面那个女的也走上来了,拴子人年青,火炮性子,说话愣,指着说:“回来了,后面那不是!看穿戴得多漂亮,真够个‘十里红’哪!”安保用手搓他一下,小声说:“小声点,叫人家听见!”拴子说:“听见怕啥,那脸皮不比树皮厚,问问她,这回为啥去住娘家!”红孩问安保道:“广财这几天在家不在家?”安保正要答话,那媳妇已经走到地边了,于是都住了嘴,瞅住看。

那媳妇仿佛也感到不好意思,头偏都不偏一下,很快就走了过去。大家见那媳妇进了村,这才都把身子车过来,继续锄地。

安保继续说:“广财那狗日,昨天就回来了,听我老婆从娘家回来说,这回广财在豆家庄,住得把老根子都搬动了,送了银海丈母家点钱,那老两口,吃过香东西的嘴,见钱心就黑,闺女还不是听娘一句话。”拴子气得头上摸一把,骂道:“你们大家看嘛,广财这灰狗的,还当的是干部,挑拨霸占人家的女人,这叫甚么干部?”

二贵呶呶嘴,鼻子里哼两声,说:“这还算甚么了不起的事?看过去给‘勾子军’当村长的时候,那真是活阎王,今天要你死,等不到明天,我兄弟在八路军里,捎回封家信来,叫他知道了,说我家是‘共匪’家属,把我爹叫去关起,逼住要我兄弟,一直把我爹逼死,这我一辈也忘不了!”红孩也接着说:“前年,因为浇水,广财把我四叔打死到水渠上的事,那还不冤枉?”这时安保听得低下了头,他想起了前年,广财当村长派下款,他家上不起,把爹叫去村公所,吊、压杠子,逼得没法,把妹妹金花叫人家拉去,由广财送了区同志会(阎匪特务组织)的个指导员当小老婆。想起这些,安保难受地说:“我妹这阵也不知到了甚么地方,看那时……”拴子急得说:“唉,过去的事,提起来那还能说完,光年时冬天咱这里解放当上主任,公粮贪污了有多少?解放是解放了,广财压迫欺侮人,还是和‘勾子军’在的时候差不多!嗳,我要是上级的人哇,非撤换了这些干部不可!”二贵说:“没人敢反映,上头没人经常来,不知道也不抵事。唉!当初我们这村主任就不该叫他干哩!这是木匠戴枷,自作自受,该怨谁去?”安保接住说:“谁也没叫他干呀!这是人家自己封的。刚解放那阵,‘勾子军’离得很近,人人都有变天思想,说这荒乱年月,随便有个人办公事,应应景算了,还不知将来世道是怎个样子。广财趁这空子,就领着二毛,指东划西地收粮派差,大家也就糊里糊涂把他当成主任了,谁知道这阵倒给他闹了个合适!”拴子把锄狠狠一拉,说:“那咱们想法把狗日换了吧?”二贵说:“对!换了!”安保摇摇头,说:“你换,村里大家不齐心,谁敢往出提,这阵‘勾子军’也还没有打远,村里大半人怕‘勾子军’再来,你要是弄一顿换不了,算是太岁头上动了土,头也别想好长了!”红孩长叹一声,往手心吐口唾沫说:“算了!算了!背地里骂朝廷,我看还是说说算了,锄地吧!”

大家谁也不说了,只是埋着头往前锄。锄了一阵,二贵又回过头来问安保说:“嗳,金宝如今当的是咱农村会,他就不能给他弟弟银海帮点忙,把这事管一管?”安保说:“金宝本心也想管,可是他这农会才当上几天,从前和咱们还不都一样,摸牛屁股长大的,嘴不如广财会说,再说他爹经常骂。”说到这里,他想起甚么似的,忽然走过来把嗓放得又低又小说:“嗳,听金宝说,今年咱村也要反恶霸闹减租,年时冬天,外区都闹开了,咱这区因为离‘勾子军’近,没有闹,今年‘勾子军’打远了一点,听说要闹!”拴子早高兴得从地上跳起来,问道:“可靠不可靠?”安保说:“可靠,金宝听上级人说的!”二贵挠腿拍了一巴掌说:“嘿,说了半天,他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三年等了个闰腊月,总算等上他狗日的时候了。等闹减租吧!”大家也说:“对,等减租吧!”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暗了。二贵看了一下太阳,说:“后生们,太阳快落呀,地可没有锄了多少!”拴子骂:“都是说狗日广财说误了事!等着吧,等到斗狗日吧!”说罢,大家觉得翻身的日子到了,说不出的舒服,都展了展腰,一股凉风吹来,分外地感到爽快,拴子向大家说:“来吧,唱个小曲子吧!”

二贵说:“对,唱!”大家都随上来。

煤油灯,遮不住风,

香油调的白菜心,

红豆角抽了筋,

有钱人儿没良心……

“加劲!”大家都往锄上吐口唾沫,风快地锄起来。

这天,银海和他媳妇回到村里,他妈和隔壁院他大娘、金宝媳妇,还有三四个年青女人,坐在大门外碾盘上做针线活,见银海背条红被子回来,知道是把媳妇叫回来了,高兴得忙收拾了手头的针线先自回去,大娘和其他几个媳妇,也都住了手,把头扭过去看。等了一小会,才见银海媳妇低着头,慢腾腾地过来,头也不偏一下,便从大门进去。金宝的兄弟小旺,在后面小声喊:“十里红——”遭大娘狠狠瞪了一眼,说:“瞎说,也是你叫的!”碾盘上安保的媳妇笑着说:“连娃娃都知道不是好名字!看那穿戴,听说都是广财才给扯的!”说到这里,急忙回头四下看看,弯下身子,压低嗓音,另外几个把头也凑过来,挤到一堆,安保媳妇嘴唇动着,眼皮一眨一眨的,半天,才都把头抽起来,放高了点嗓:“……广财在豆家庄把啥也说好了,今天媳妇回来,我在豆家庄听说是叫和银海离婚,他要娶哩!”“离婚?”听的人都吃了一惊,大娘正像要问什么,猛不防后面有人来了。见是马广财,都吓得哑了嘴。

广财还是那股子恶心劲儿:帽子挂在后脑勺上,嘴角叼根纸烟,对襟小衫子不扣,露出里面穿的绒汗衣,蓝洋布灯笼裤,软底鞋,一闪一闪地走过来。贼溜溜的眼睛往碾盘上斜瞟一瞟,便直往银海家大门进去。

安保媳妇,用嘴指一指,小声说:“看,倒来了!”其他几个点点头,笑一笑,便都拿起活儿走了。大娘听说银海媳妇是回来离婚,心上便起了颗疙瘩,收拾起针线,回到自己院里还没有进屋,就听见墙隔壁子广财在说:“银海,上面要粮,催得很紧,你还欠多少粮,赶快装起,连夜往镇上送!”听见银海妈说:“主任,银海今儿叫媳妇刚回来,跑了一天路,叫歇一歇,再派个别人行不行?”听见广财又凶声凶气地说:“你说再派谁?都是庄户人家,这锄苗的时候,谁比你家闲?”听见银海说:“主任,我的粮也交得差不多了吧?前天我才又送了一回,怎么又叫我送啦?村里也有比我粮多的人家吧!”听见广财发了毛,更加凶声地质问道:“银海,你说我这主任办公事不公是不是?好!我当得不好你来当,公粮是军队要,派不派由我,送不送由你,如果误下来,可不要怨我姓马的没把话说到!”停了一阵,听见有脚步声响,银海妈说:“主任你别走,主任,叫他送去就是啦!你进屋里抽烟!”又一阵脚步声后,便再也听不见甚么了。

刘大娘走进屋里,刚坐上炕一会,她的小旺气呼呼地从外面回来。爬到大娘跟前,小眼睛吃惊地闪着说:“妈妈,我见银海哥和我婶,在东屋里哭着装粮,银海嫂在西屋和广财说话,还说——”孩子还没说完,大娘就头上推了一掌,骂道:“你啥也知道,整天闻骚打臭的!”

过了一会,金宝和刘大伯也下地回来了。

一家人,坐在院里围着锅喝汤。大娘边吃饭,就把今天银海媳妇回来,马广财来逼住叫银海送粮的事,说了一遍,刘大伯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甚么,金宝把碗一搁说:“这叫人家欺侮得还能活嘛!银海的粮送了四五趟了,怎么还叫送呢?非开个会讨论一下不行!”刘大伯听见儿子又要惹事,不高兴地说:“用你显能,你有多大本事,你能熬过广财!”金宝说:“那就叫人家欺侮,别说话!”刘大伯说:“说话能顶啥用,指你一个能抵啥事,老天爷总有眼,做歪事的没好下场!叫他狗日横行,终有一天不得好死。”金宝偏了一下头:“说些甚么话,老天有那么灵,世上倒没有敢做恶事的啦!你还记不记得我嫂嫂是怎死的!”一句话,触动了刘大伯的心,他不说话了。

他想起了过去,那一幅悲惨的图景:三十七岁那年,天旱,租种的十几亩山坡坡地,庄稼都晒焦在地里,去揽工,又没人要,他只好领着大孩子旺财,让金宝妈妈领着金宝和旺财媳妇到处讨吃。可是艰难年月,讨饭也供不上口,实在没办法,忍着痛,便把大孩子旺财卖出去,替地主当了兵,但家里四口人,仍是没吃没喝。这时,刘大伯找下个干的营生,给马财主家担水浇花。豁上命地挑,一天才能挑三十担,出一天力,捞不到一顿饱饭。他妈领着金宝和大媳妇,还是讨吃。有一次,到了马财主家,哀告了半天,没给一口东西,马财主的小婆姨“狐狸精”反把狗放出来叫咬。大媳妇的衣服被狗撕烂了,腿上咬下一个大窟窿,血直流。金宝把嫂嫂扶回家里,没钱医治,暑伏天,几天伤口上就生了脓,生了蛆,每天痛得直喊。过了几天,人已瘦得不成样了。有一天,他娘不在,她把金宝叫到跟前,伸出干柴似的手,紧紧握住金宝,滚着泪水,说道:“弟弟!你哥哥……自走了……也没音信……我……不能,不,不得好了,弟弟……你可记牢,你,你哥哥,是怎走,走的,嫂嫂我,是,是怎死的……”一句话,越说越声小,越气喘,说着,说着,白眼珠翻了翻,喉咙里响了几声,就没气了。刘大伯听到从马家赶回来,媳妇已死了,一家人哭喊了一场,没钱买棺材,便找了块破席子,抱了细麦秸草,卷着埋了。

他想起这些,就觉得心上一阵阵痛,一阵阵气,金宝说要和这些杀人的家伙闹一闹,也真该闹一闹,他年青的时候,不是也曾经做过要吐这口冤气的想法吗?但是想起自己穷了一辈子,一直连句话都没敢出来说,就这样把冤枉压在肚里,这阵因为这点子小事闹翻,金宝年青,性子又怪,一旦惹出是非来,想起这,他就觉得忍事为贵。因此不管儿子怎样说,他总抱个老主意:“忍事为贵!活一辈子能吃一口顺气饭,那就是积下的德性!”金宝说:“啥德性不德性,你善了一辈子,这阵人还不是照样欺侮你?”刘大伯发了毛了,把碗一搁,说:“你大了,我这是猫老不逼鼠了,不过你爹一辈子过的桥,也比你走的路多!你才活了几天人。”

父子俩正吵得凶,银海妈来了。就是没人来,刘大伯只要一发了毛,就再不说话,坐在一边抽烟。

大娘见银海妈眼睫毛上还挂有泪,忙喊小旺送来了草墩,招呼坐下,取碗盛饭。

银海妈说:“你大娘,不用舀,我不吃,吃不下去!”说着,又拧着鼻涕,哭起来。

大娘见这个样子,一时找不来合适的话安慰,金宝问道:“婶,银海又送粮去啦?”银海妈拭着泪,头点了两点,金宝又问:“又送了多少?”

银海妈说:“还哪里来粮呢?家里连锄地的吃喝都没有啦,是才在村里借的二斗米计划锄苗子,人家主任逼住不行,我叫银海背上送去啦!硬自己不吃,也不要得罪了主任哇!”金宝又问:“他媳妇呢?”这时金宝媳妇也插进来问:“婶,听说要和咱银海离婚?”大娘把媳妇盯一眼,意思不让她提这些,使银海妈伤心。银海妈不住拭泪,说:“是嘛,人家主任来不知说了些啥,媳妇就跑过来对我说要离婚!孩子,你看婶活得有啥法子……”说着哭出声来了。

大娘一旁解劝道:“岁数还小多哩!慢慢教她,会改性儿的!”银海妈偏一下头,伤心地说:“也是二十几岁的人啦,还小啥!”

刘大伯还在火头上,接过来说:“哪有媳妇不打能教好,你管你打,哪个人和自己皮肉不知亲!”金宝反对说:“打,你尽是说些偏理,打能打好哇?”回头又对银海妈说:“婶,你别难受,今儿黑夜我和村里人开会,对不对,把公粮算算,看看你家到底出了多少?看村里马修德那些粮多的户出了多少?”说着,进屋拽了件衣裳就走。刘大伯在后面喊:“你跳,跳得给我闹下条人命就不跳了!”金宝好像没有听见,一直往大门外走了。

金宝装了一肚子气,出来先找见安保和拴子两个,便在一处商量和主任算公粮的事。谈了一小会,二贵、红孩也来了。二贵问起银海媳妇今天回来的事,金宝便把广财来,媳妇要离婚的情形,说了一遍。拴子早忍不住了,说:“咱们把狗日想法除灭了吧!”安保看了拴子一眼,说:“看你愣劲儿又来啦,啥事也要打理上来,你啥把柄也没抓住,怎个下手嘛!我看咱们还是算他的公粮账,如果这件事把他算倒了,向上面一提,不怕他这主任能好当,那时再慢慢来。”金宝说:“对,我也是这么想,咱们今天开了会,大家都得说话!”拴子说:“不怕,别人不提,我先提,把我这气也出一出!”红孩说:“你可不要在这里说大话,当着广财的面敢来这么两句才算哪!”拴子把眼瞪得亮亮的,说道:“你这么小瞧人,你说我不敢提是不是?”红孩说:“只要你提,我一定也提,先叫他把咱村出了粮的数,哪家多少,都讲一下,看财主们出得多,还是我们出得多!”金宝说:“对,要抓住理,不然光说一顿,叫人家反过来驳不倒可就坏了!”大家都点点头,同意这个意见。拴子又警告大家说:“可是我提完了,你们可都跟上来哇,不要有前劲没后劲,把我送上哇!”大家又都点点头。正准备走,金宝说:“你们先到村里通知人,到庙上开会,我去叫广财!”说着,大家分头走了。

安保们在村里喊了一阵人,人们便都陆陆续续往庙上去了。听说是讨论和主任算公粮的事,虽然觉得广财不好惹,但是因为谁都有一肚冤枉,见广财还没来,便都嚷开了。有的说:“为啥咱村就用的是旧黄历过日子,人家别的村,都不是咱村这样干,人家是按条例征!该出多少出多少!咱村就他妈是!”有的说:“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过来过去还不是穷人倒霉,你就不看印把子在谁手里嘛!”又有的埋怨说:“为啥上头的人也不来一下,尽叫这些家伙胡闹!”有的说:“上头的人前回来了,谁敢去说?广财的厉害谁不知道?”……院里的人,就这么东一句,西一句地乱嚷,“嗡嗡”的声音,响成了一片。

一会,安保、拴子们来了。有人小声问:“广财今天来不来?”拴子说:“来,他不来这账和谁算!”那人见他说话的神气,理直气壮,感到有点吃惊。安保说:“金宝叫去了,一会就来!”正说中间,金宝也来了,安保问道:“来了没有?”金宝说:“不在家,我对他妈说过了,再等一等!”

既是广财还没来,那就说甚么话的人也有,院后面一堆人还是在吵嚷如何给广财提意见,院前面坐的安保、红孩、二贵、拴子们一堆青年,小声在谈广财和银海媳妇的事。

安保说:“咱村银海,这些日子可叫广财欺侮倒了!他的粮出得最多!”这时有个青年看了看院里,小声问众人道:“怎么银海今天没来?媳妇叫回来,倒好活地睡去啦?”二贵冷笑了一声,说:“好活不成,咱们打地里回来吃饭那阵,背一袋粮,往镇上送去啦!”那青年说:“银海的粮送得可不少啦!我就碰见他四五次!”拴子说:“嗨!那还不是广财狗日的‘日捣’人家!这账非算不可!”二贵扯他一把,说:“我的三眼炮,小声点说,你一说话就是高门亮嗓的!”

这时,后面有人问:“主任来了没有?天可不早啦!”金宝说:“还没有!”回头对安保、拴子说:“你俩去给咱再叫一下,就说人都齐了只等他!”安保和拴子相跟去了。

过了一会,两个人返转来说:“我俩到他门上喊了一会,他妈妈说就没有回去!”这时有人问金宝:“你就没有对他说开会?”金宝说:“我找了他两趟就没见面!”二贵在前面对旁边的人说:“找不到是没走对地方,你们到银海媳妇屋里去找,保险差不了!”这话虽然声小,叫金宝听见了,心里好像有针刺般的难受。又等了一会,有人又说天不早了,金宝觉得老等下去也不行,便说:“大家散吧,主任不来,今天这会开不成,改日再开!”

大家散了,金宝低着头,心中闷闷不乐,跟在后面,一头想,一头往家走。

走到家门前的碾道里时,猛听见前面“嗵”的一声,抬头看时,亮荡荡的月光下,见有个人影,从银海家院墙根跑过来。金宝站住了脚,想起了在会上二贵说的话,眼睛里仿佛在冒火。那人影走近了,金宝认出是广财,广财也看见是金宝,金宝两眼死盯住他,怒气已经冲到喉咙口上,广财看见来头不对,自知理亏,笑着搭讪说了一句:“才睡啊!”很快便溜了。金宝一直站着,直到看不见广财才扭转身进了自己院里。

他睡到炕上,怎么也睡不着,心头好像裹塞了一个东西,脑子里胡乱想了很久,才长长吐口气:“原来广财今天打发银海去送粮,是这么个主意!”气得一夜没瞌睡。

银海妈本来就有个咳嗽气短病,今天广财来又着了点气,更加咳得凶了。在大娘那里坐罢,晚饭也没吃,回来就睡了。心里有事哪能睡着呢?脑子里一会想银海,一会想想媳妇,一会又想起了自己那遭“老阎王”逼死的丈夫……

那是一个快过年的冬天,因为欠“老阎王”的租子交不上,好容易从窖里挑起了一担最好的白菜,银海爹担着去给“老阎王”求情。

他刚担着菜上了楼院台阶,迎头,马广财出来了。毛帽子戴到眉毛上,皮袍子剔起了前襟,口里叼着一根烟卷,出来站到大门上的石狮子跟前,瞟了银海爹一眼,好像喉咙里哼似的说道:“来干什么——”

银海爹腿打着抖,忙赔着笑说道:“嘿嘿……小意思,过年啦,没甚好东西,来给老先生送点菜!”

“老先生不爱吃菜,要孝敬,把短的租子送来!”一声喊得银海爹,好像劈头浇了一桶凉水,腿更抖得厉害了。上前哀求道:“少东家,手高一高,在老先生跟前添句话,我这一家人就能过年啦,不然——”

“不要啰嗦!”抬腿一脚,把刘老汉从台阶上蹬得滚了个仰翻天。

正好这时,金宝提着个烂拾粪筐走过来。见叔父滚成这般样子,气得按捺不住,把手里的粪筐一掷,气汹汹地冲到马广财面前说:“我问你,你欺侮人有够没够?人穷了就这么恓惶?”

马广财把帽子往后一推,挺了挺胸膛,高喝道:“小屄羔子!你还敢打人啦?”他真以为这句话能把金宝吓退,岂不知话没说完,见金宝一只铁钵似的拳头,早已举将起来,马广财见势头不对,缩一下身子,抱着头车身就往回钻,嘴里杀猪般地叫喊:“爸爸!爸爸!造反啦!”银海爹见侄儿要打马广财,赶快打地上爬起来,后面跺着脚紧喊:“金宝,你这个贼,你不想活啦!”金宝不管三七二十一,后面直追。追到二门上,看见正房棉门帘上的铜铃叮当一响,是“老阎王”出来了。端着水烟袋夹着火煤香,迈着八字步,慢慢地走到二门口底下,一对凶狠狠的眼,死盯住金宝和他叔。银海爹低着头赶快过来,不住作揖,哀求道:“老先生,不要见怪他,那种东西和畜生一样不懂事理呢!”“老阎王”站了一阵,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哼哼”,回头,用眼对站在身边的马二毛瞟一瞟,嘴又往前送一送,道:“叫他们给我滚,什么东西敢到我的门上撒野?叫长工去,马上跟上去装租子!”

一说要装租子,银海爹腿一软,就跪到“老阎王”脸前,一连磕了几个头,求告:“你老人家开一开恩吧!我今年实在是没办法!老先生,你只要让我一步,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呀!”

“老阎王”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样,高昂着颗头,像只公鸡。

金宝在一旁气道:“就是要命还不是由人家!”

“你还不悄悄的!”银海爹教训着侄儿。

“老阎王”盯了金宝一眼,肉团子脸,立时变成了猪肝颜色,把抽水烟的火煤香,指到金宝的脑门心上说道:“好!讨吃子捡窝窝,简直不知好歹,我说!”他忽然提高了嗓门,“快些给我滚蛋!听见没有?装租子去!”说罢,把火煤香往地上狠狠一掷,扭身就回去了。

马二毛早已应声叫了两个长工出来,提着写着“公平交易”字样的加二斗,背着毛口袋,准备往银海家去装粮。

金宝见叔父跪在马广财脚下,不住地磕头,心上难受得好似滴血,说:“穷人就这样恓惶(可怜的意思),你们当财主的,一天穿绸挂缎,吃肉吃面,简直不知穷人的死活嘛,拿刀子来,把穷人杀了吧!”

马广财怒了,又卷袖子又撩皮袍,好像要打架似的高声叫道:“嗳!你这狗日的,说话好不欺人。我马家当了几辈子财主,办了多年公事,凭银子放账,问一问,访一访,杀过几个人?金宝,今天既然你说出这话来,租子嘛,立地就要,一颗不能短欠!”

“由你财主吧!”金宝回了一嘴,气得软在地上。

“好,由我。”马广财扭回头对长工们凶声愤气地说道:“去,跟上二毛去!”马二毛引着两个长工,一直跑到银海家里去了。

翻箱倒柜,把准备好过年的四升麦子,倒走了,不够,从炉灶上把做饭锅也搬走了,顶了二斗租子。

银海家一家三口,哭得死去活来,金宝叫他叔到区上告状,说:“一也是打墙,二也是动土,和他打官司!”银海妈拉住金宝的手说:“孩子,人常说:天下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就是能打赢,咱们连写状子的钱也没呀!”

到年三十,一家人抱住哭,大年初一,一家哭着捏的吃了一顿山药面(洋芋晒干磨的面)饺子,银海爹看着日子不能过了,气不过,当天喝了两碗苦菜水,就死了……

银海妈想着,心上一阵一阵痛,就像猫抓。自从银海爹死后,好容易掺糠拌菜地把银海拉扯大,又娶过媳妇,想着安安生生活一家人,谁知道如今祸害马广财又……

眼泪把半个枕头也浸湿了。她正打算点起灯,去劝一劝媳妇,猛听见街上有人说话,她知道是开会的散了。忽然听见媳妇的西屋门,“吱——”响了一声,她忙起来爬到窗孔里往外瞧,院里月亮正明,见有个人,慌慌张张从院墙上爬上去,“嗵”的一声跳出去了,她突然觉得心里、眼里一阵发黑,软软地倒在炕上。

这一夜,银海妈咳嗽病更厉害了。她不能睡,就那么痴痴地坐着,胸口上,好像有个甚么硬东西,老往喉咙口上顶,每顶起来,眼里就一阵发黑,眼泪不住气地流,折磨得简直跟大病了一场一样。

到第二天,天刚亮,她就哭着去找侄儿金宝。

金宝因一夜没有睡,还没有起来。金宝媳妇把她拉上炕,便哭着讲昨天晚上的事情,讲着哭着,忍不住就大哭起来。金宝被惊醒了,睁开眼,见婶婶来了,想起了昨晚碰见广财的事,便十分生气地说:“婶,你别哭,我卖了这颗脑袋,也得把这气出了!”说着,好像有火烧着似的往身上穿衣裳。

银海妈说:“孩子,不惹人家,人家还叫媳妇和咱离婚,惹下了更不行!”金宝一边穿衣裳,一边说:“她拿甚么条件离婚?有她吃,有她穿,咱银海又是好劳动,岁数也不比她大多少,她拿甚么条件离,保管离不了!”银海妈听着,表示怀疑地摇摇头,沉了一下脸,又难受地哭起来。

媳妇没条件离婚,这自然使她放心了一点,但是广财不治住,夜长梦多,日子长了,终不会有好结果。

金宝穿起衣裳,对银海妈说:“婶,别哭了,你先回去吧,先把那媳妇好好教训教训,哭坏你的身子也治不了事哇!”

银海妈听了侄儿的话,回来便去劝媳妇。她走进西屋,见火也没有生,饭也没有做,媳妇坐在炕上照着镜子梳头。

银海妈说:“孩子,你看你这样,叫人家外人看见不好,你也不是三岁五岁,也该省人事啦!”媳妇突然把身子一扭,像平日对银海似的回道:“嫌不好,不会不要,再给你儿娶个好的!”银海妈又说:“孩子,娘是说你好!”媳妇偏一下头:“不稀奇你说!”银海妈见话头不对,觉得媳妇这次从娘家回来,越发不如以前了,便走出来。一个人坐到自己屋里哭。

晌午,银海送粮回来,还没有吃早饭,肚里饿得慌,掀开锅,见是空的,便问道:“妈,怎么还没做饭?”他妈哭道:“孩子,我也是活了今天保不住明天的人啦,我不能侍候你们一辈子,你媳妇不往人道上走,以后的日子要你们过哩!”说是这样说,儿子昨天下午送粮到今天还没吃饭,自然也心痛,哭了几眼,还是拭了泪,搂柴烧火去了。

银海看见妈哭成那样,脸色比以前更苍白了,想到一定是和媳妇吵了嘴,一股子气劲,便进了西屋。

银海妈在这边刚把火生燃,就听见西屋媳妇尖叫:“嫌不好,不占你,咱离婚!走,离婚!”银海妈急忙拐着小脚往过跑,嘴里急得直喊:“又给我生事啦,我有一口气,你们还是个人家,等我有个三长两短,看你们怎个活!”踏进西屋,见银海弯着腰,抓着媳妇的头发,媳妇两只手臂抱住银海的腿。

“快放开,我的小妈,小爹——”银海妈今天着实动了怒,这么大声喝了两声,媳妇才松开手,银海也把腿抽出来。

媳妇仍不示弱,屁股一掀一掀地叫骂:“叫你儿打死!打死!”

“谁打你来?”银海也在一边还嘴,不住用手拭着脸上被抓破的血。

银海妈想起昨晚的事,更气怒了,摊开两只手说:“孩子,我一棵树开不了两样花,你十八上到我门里,吃上头,穿上头,哪一头错待过你,硬叫我们娘母吃不上穿不上,也先叫你穿上吃上,孩子,人要有点良心哩,妈我今天说你几句,也应当,人常说:清官不在纱帽上,人好不在衣冠上,擦油抹粉,顶不了饭吃,不是庄户家营生,看人家村里旁的年青人,经常纺线织布,放上好你不学,你就专给咱学懒……”越说越气愤,越难受,伸手冲着自己的脸,“啪”“啪”响响地打了几下,哭咒着说:“我活得还像啥?早些死了吧!早死早息心!”

媳妇并不受感动,反而母老虎似的说:“你们儿打娘骂老娘还能活不能?”银海听见她骂甚么“老娘”,一下又火起来,脱下一只鞋,照那媳妇打过去。鞋并没有打准,那媳妇早“哇——”地叫了一声,拾起鞋,爬起就朝大门出去,哭着去找主任。

说她去找广财报告银海打她,倒不如说她是和广财商量看怎么办。广财听她把打架的事说了一遍,便趴到那媳妇耳朵上小声说:“就照昨晚上咱们定下的办法干,你先去区公所告,就说他娘儿俩常打你,非离婚不行;如果万一离不了,我就把……”他用手比了个切东西姿势,又咬牙切齿地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媳妇惊得吐了吐舌头,广财又从身上掏出五块白洋,说:“把这带给你妈,你从区公所回来,就住在娘家别回来!”说罢,便出来站在大门上喊:“二毛,二毛!”

从对面一座烂院里,马二毛答应着跑来了。走到广财身边,哈着腰,问道:“叔叔有啥事?”广财凶声愤气地说:“去叫银海来!”二毛说声“是”,扭身就走。

银海叫来了。广财先瞪起两颗贼溜溜的眼,拍着桌子,大大教训一顿,随后就说他压迫妇女,破坏新政府的法令。银海反正啥也不懂,只知道广财仗势要霸他的媳妇,还要拿他来问罪,气得呼呼地说:“主任,你这不能断偏理呀,两个人打架,你也问一问根由嘛,不分青红——”银海还没讲完,广财在桌上“砰”拍了一把,喝道:“住嘴,没有你多说的!”偏过头向站在身边的马二毛说:“把他先关到庙上,禁闭起!”

银海分辩不得,只好跟着二毛出来,往庙上去坐禁闭。

小旺正和村里几个孩子在庙门外耍,见马二毛引着银海进了庙院,二毛把银海关进正殿旁边一间小房里,锁上锁,回头说:“好好坐着吧,哈,看你还敢在婆娘身上发威不敢!”嘴巴咧开冷笑了一声“哼哼”,扭身走了。

小旺跑到房门上,推开门缝叫道:“银海哥哥?你怎啦?”银海在里面用手抱住头,肩膀抽动着,就哭起来,小旺吓慌了,丢了手里耍的玩意,调身就飞快往家跑。

小旺把这消息带回来,刘大娘慌得不了,丢下纺车,也慌慌张张往隔壁院里来。

银海妈正在灶边烧火做饭,大娘进门就问:“你婶,天还不晌午倒生上火啦?”银海妈声音嘶哑地说:“唉,你大婶,又生了一场气,银海昨晚送粮回来,还没吃饭呢。”刘大娘很快走到灶边,神气异常惊慌,说:“你婶,小旺跑回来说,咱银海叫主任关到庙里啦,是因为啥?你快去看一下吧!”

“呵!”银海妈立时脸上变了颜色,两只手禁不住地发抖,把正在拌面的碗,一下连面扣进了锅里。刘大娘一边替她往出捞碗,一边催促着说:“饭我给你做,你快先去看一下!”银海妈着了忙,手巾都没来及罩一块,就慌慌急急地出去。

刚出大门,正好媳妇从外面进来,碰个对脸。媳妇怒悖悖的,开口便说:“主任断的,叫我回我娘家住去!”银海妈气呆了,不知说什么好,这时刘大娘打屋里出来,温声小嗓地对媳妇说:“孩子,不要那样不通人性嘛!也是二十大几的人啦,夫妻争吵两句,那是常有的事嘛,谁家一个锅里搅稀稠,勺子碗还能不碰一下,过几天就好啦!”媳妇说:“等再一辈子好吧!”给了大娘个后脑,气汹汹地往自己屋里去收拾东西。

劝说无效,刘大娘忙把银海妈推了一推,说:“快,我在家看管,你快说给金宝媳妇,叫她到前坪把金宝喊回来!”银海妈焦得好像坐在火堆里,自己没有了半点主意,拐着一双小脚,去找金宝媳妇。不多一会,转回来见媳妇早已把东西收拾好了,红布包袱提在手里,花被子夹在胳肘窝,刘大娘一边苦口婆心地劝说挽留,留不住。银海妈更急了,到媳妇跟前,说不出一句话,只哭,哭了一阵,媳妇好像个铁面无情的强盗,摔开手,一直走了。

顺着大路,银海妈一面追,一面叫,看见越走越远,头都不回一下,便气得浑身发软,坐在大路口上哭起来。

金宝媳妇一口气跑来地里,把金宝叫上刚往回返,就见银海媳妇过来了,后面离开很远,跟来个人,好像是马二毛。

金宝媳妇先上来拉住银海媳妇,好声说:“你怎才回来又走呢?”那媳妇恼得脸皮梆紧,好像谁欠了她两吊钱似的,说:“我挨不下他家的打骂!”金宝媳妇笑着说:“年青夫妻,还能那么真,走吧,回去吧!”说着就往转拉她,那媳妇推她一掌,嘟着嘴,不高兴地说:“稀罕你多管闲事!”金宝媳妇冷不防,被推得坐在地上,动了气,也变了脸色,说:“不识抬举的东西,走你的!”金宝接住说:“走,我看你往哪里走,你倒想飞啦!”两眼死盯住那媳妇。

那媳妇吓一大跳,见金宝脸色十分难看,红一阵,青一阵,心上便有几分怕,但嘴巴仍在撑硬,也变了脸色说道:“你想怎啦?到了你家姓刘的门里,做了什么短事,也用你出来哼哼打打的,就是做下短事,衣裳线管,婆娘汉管,你兄弟又不是死了,就是死了也轮不上你!”这几句话,着实难听,怒火在金宝肚里翻上来,又滚下去,真想过去一脚踢死算了,但想到自己当的是村里干部,又和银海媳妇是大伯弟媳关系,外人听见不好,总算忍住气,摆一摆手说:“不用花言巧语,好好往回走!”那媳妇说:“死也不回!”金宝说:“死也得死到安家庄!”上前一把扯住,往回拉。那媳妇狠劲往后退,坐在了地上。金宝浑身气力,又在火头上,她哪里赖得过,好像拉猪似的拖着往前走,那媳妇就哭,就喊。这时前面那个人过来了——就是马二毛,马广财打发出来看风头的。

马二毛把金宝的手拉开,装得很吃惊的神气问道:“这是怎回事嘛?大伯弟媳有啥斗打头?”金宝一来有气,二来见是二毛,也不想和他多说。金宝媳妇见他不住地问,觉得不说一说也不好,便简单讲了几句,二毛马上:“呵呵……”显出好像很了然的样子,上前装模作样地对银海媳妇说:“你们这女人家,真是不识天高地厚,夫妻两口吵两句,那还是些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一个马圈里还能踢死牲口,就是银海打你几下,叫他打去,保险他不敢把你打死,你看农会主席都劝你,你都不听,你这娃娃真是,快别哭了,回吧!”二毛说完这篇话,眼斜过去看金宝有什么表示没有,金宝根本没理他,只是他媳妇上来对银海媳妇说:“起来回吧!看人家二毛也劝你,不要这么不懂事嘛!”

银海媳妇觉得走是不行了,死乞白赖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路哭着,相跟返回来。

进了村里,路过庙门口,金宝听媳妇说银海就关在庙里,他便叫她领着银海媳妇头前回去,进庙里去看银海。

过了一阵,金宝从庙里出来,气汹汹的,一直去找主任。

广财屋里,有二毛的声音在说话,金宝知道是二毛又来“报告”了,也顾不得细听,便推开门。

广财和二毛见是金宝,好像捏住似的一下都哑了嘴。

二毛走过来找了根烟袋,笑着让金宝抽烟。金宝摇摇头,盯住广财问道:“为啥要禁闭银海?”

广财觉得金宝的来势有点不对,想起昨晚上从银海媳妇那儿出来碰见他的事,心里便不安起来,不过他向来是不把这些摸牛屁股长大的人看在眼里,于是摆起三分面孔回道:“新政府的法令,压迫妇女就要处罚!”金宝说:“处罚也不能押禁闭嘛!你调查了没有?你知道那媳妇往常的行为不知道?要是银海管一管媳妇也押禁闭,我看有些人杀头也够得上啦!”听话听音,广财听出这句话是在说他,马上反打一耙,对金宝说:“有啥调查不调查?我知道处罚银海你不痛快,你简直是包庇银海!”一句话把金宝说毛了,冲到广财跟前,大声地问道:“你说理不说理?”广财也竖起眉毛,跺着脚说:“你不要凭着当了农会主席逞雄!”

“你不要血口喷人!”

“你不要包庇坏人!”

就这样一人一嘴,越顶越凶。

马二毛在中间拉劝,两片子嘴不停地说:“哎呀,都是一块办公事的些人,有啥事,好好说就对啦,何必动火性呢?”口水也快说干了,也不见效,两边仍在一递一句地顶。这时广财妈“狐狸精”从东屋过来,冲着屋门骂道:“要吵到街上吵去,我这里又不是开了婊子房!只要自己行得正,不要怕别人管得宽,还有脸吵,有本事先把自己的人管成个样子!”金宝听见话里捎他,回过头来顶道:“你才香了几天,真是嫌你老眉老眼的,不想揭你那臭底子!哼!你们厉害!”随手把门用力一带,气汹汹地走出来。

就在这天,安家庄来了一位区政府的工作员。

这人姓王,是区政府的民政助理员。人虽年青,下乡后群众都叫“老王”。他是新参加工作,虽然工作经验不多,但两条腿却很勤快,办事也热心,这大概算他的最大优点了。不过缺点似乎要比优点多,如性子急,脾气躁,处理问题,总爱唿唿啦啦一下办完算事,由于这种作风,工作中出过很多漏子。

金宝从广财家出来,走到村口就碰上他。王助理员因为是头一次来安家庄,便问金宝道:“老乡,你们村农会主席在哪儿住?”金宝见他戴一顶大草帽,穿一身蓝制服,背个大背包,早认出是上面下乡的干部,于是说道:“我就是,你——”王助理员马上介绍他姓王,是从区上下来做贷款工作的。金宝听了好高兴,觉得上面可算有人来了,村里发生的事情,可该好好解决一下了,便把老王引回自己家里。

金宝媳妇烧开了水,老王一面喝,一面就问村里的些情形。金宝正想把装了满肚子的话,一件一件讲给老王听,忽然听见院里有人喊:“金宝,金宝!”金宝出来一看,是他爹从坡上捡柴回来。原来刘大伯回来时,听媳妇说上面来了干部,在屋里和金宝说话,他怕年青人嘴快,惹出什么是非,便把金宝喊出来。

老王在屋里坐了一下,也跟出来,见金宝和他爹都在院里站着,便很热情地向刘大伯打招呼,笑一笑,随对金宝说:“咱们还是回屋里讲!”刘大伯不高兴,喊金宝说:“回来就不想上地啦!”老王回头笑笑说:“老人家,误不了他种地,我们谈几句话!”说罢,都进了屋里。刘大伯也跟进屋里,坐在地上的草墩上抽烟。老王望着金宝说:“有啥子事嘛叫我听听?”金宝长叹了口气,抬起头,就看见刘大伯的眼睛向他挤了一下,便赶忙扬着头说:“叫人家欺侮得抬不起头了!”老王吃惊地皱着眉毛,问金宝:“谁欺侮呀?”刘大伯很快接过来说:“同志,听他瞎说,没啥事,闲屁淡话吵了两句!”见老王端起碗喝水,又狠盯了金宝一眼。

老王刚放下水碗,忽然隔壁院有女人在哭,声音很大。便问金宝:“出了啥事,为啥有人哭呢?”刘大伯听出是银海妈的声音,心上焦得很,正想不来该怎样遮掩,金宝早已忍不住了,对王助理员说:“老王,这是我婶在哭,他儿子银海叫主任关起了!”“为啥?”金宝见老王追着问,随即就把银海和媳妇打架的事,简单讲了一遍。讲是讲了,对于主任霸占银海媳妇的事,还是一字没提,因为一来他爹在中间打岔,二来老王是怎样个人,还摸不透,讲了如果解决不了问题,他一走,倒是刘大伯常说的“给自己招下祸”。但是就这一件事,老王的躁脾气早发作起来,马上水也不喝了,跳下炕,喊金宝领他去见主任广财。

刘大伯听见要叫金宝领去,心上真有点急,生怕从此更触怒广财。但是当着王助理员的面,又不好阻拦,于是对金宝说:“你引到门口指一下就回来,咱们好上地做营生!”不料老王回头说:“指一下不行,我们一道去,还有工作要研究!”用手后面推着金宝:“走吧,走吧!”两个人就相跟着出去。

到了广财屋里,马二毛也在。原来两个正在设法怎样去威胁银海,让他答应和媳妇离婚。

老王进去,面孔很凶地问广财:“你就是主任?”广财看见风头不对,忙跳下炕来笑着说:“是,是,同志刚来!快坐!快坐!”马二毛早把凳子搬过来,烟袋送过来,在门口喊烧水。

老王也没有坐,也没有抽烟,劈头便问广财道:“为啥随便把群众关禁闭?”

广财心跳得嗵嗵的,声音有点发抖,仍赔笑道:“嗨嗨!这人常和婆娘打架,不过是给他一点处分,叫他们以后再不要打架!”说完,回过头来,显出十分着急的样子,吩咐二毛说:“快去,快到庙上把银海放出来!”二毛应着,从抽屉取了钥匙,向老王哈哈腰,“嘻嘻”笑一笑,走了。

广财的心仍在嗵嗵地跳。虽然一直和老王用笑脸说话,心里却在恨金宝,他想:金宝在上面干部面前,一定说了他的坏话,所以老担心着看老王再说什么。

老王见二毛走了,这才坐在凳子上,对广财说:“以后再有这种事,不能随便就押禁闭,要多说服教育!”广财见老王脸色平静了,声气也温和多了,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连连点头说:“是,是!”这时,老王让金宝也坐下,便开了他的正题,布置这次的贷款工作。

晌午,人们都下地回来了。听说上面下来干部,把广财训了一顿,心上说不出的舒服。拴子、安保们几个青年,因为想见一见老王,所以下午连地也不去上,相跟一伙往广财屋里来。

走进大门,恰好金宝从屋里出来。用手把大家招到一边,小声说:“我正想找你们去哩!你们来就好了!”接着就把王助理员来布置贷款工作的话,告诉了大家。安保问:“这回贷款怎样发?不能和春耕贷款由广财把持了吧!”金宝说:“大概不会了,老王就是专门派下来领导咱这一道沟的!”拴子高兴地叫起来:“那就闹好啦!”二贵搓他一下,叫他小声点,又问金宝:“你把广财欺侮银海的事反映了没有?”大家忙问:“反映了没有?叫老王早些把狗日撤换了吧!”金宝搓了搓额头,说道:“我想说,一前晌就没有找到空子,老王说他工作忙,今天就想走,他要走了,还能闹个啥?我想咱们大家要求,让他在咱村住两天,开个群众会,叫他也听听广财是怎样欺侮人!”拴子马上接道:“对的,长圆不能让他走了!”金宝说:“那咱们都进去和他说!”

王助理员已经把挂包背到身上,就要起身的样子,见进来许多人挽留,笑着说:“这里的工作,我上午和主任、农会主席都布置好了,大家领导做,只要发动群众,民主讨论,问题不大,我还要到别的村里布置,上面布置五天要把这道沟的八个村子都跑完!”

安保扯住老王的背包,说:“老王,你还是住下吧,工作忙也不在乎这一晚上呀!”老王不住地摆手,说:“不能住,不能住,有个村子,因为春天贷款发生了问题,还等我去解决哩!今天住下就完不成任务了,再说你们这村也没啥了不起的问题,你们在,我忙得很!”拴子抢着说:“我们村问题更大!”老王回过头来问:“有啥问题?”二贵伸手把拴子扯扯,拴子没敢说下去。其实大家都想把村里的事说一说,碍于广财在场,不好说,都失望地站在一边。二贵想了想,只好说:“老王,你一定不能住,就领导我们开个群众大会,黑夜开完会;我们派人送你成不成?”老王一股劲地摇头,摆手,不住地说:“我太忙了,你们既然是没啥事,还是叫我去别的村解决问题!”

广财早看出了大家的意思,见老王一定要走,大家也没人敢说什么,这才大胆地说:“王同志工作忙,就走吧,人家负的责任大,要顾全面,哪能只住到咱村呢!”大家见挽留不住,只好跟着出来。

当天晚上,安家庄开了群众会。按广财的意思,除了布置贷款工作,还要再把银海的问题解决一下。因为既把银海扣了起来,没有给点厉害,上面的干部一来,就轻轻放了,显得“主任”太稀松。

不料到开起会来,金宝突然提议要清一清公粮账目。广财早有准备,他心想:“没有杀人胆,不敢当强盗,贪污公粮包庇富户的事情,量他们在账簿上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果真大家算了一阵,虽然感到不对头,但谁也找不出岔子来。拴子们气不过,嚷着说公粮负担不公平。广财说:“公不公,粮是政府要,也不是给我姓马的出,我不过是办公事,为众人跑跑腿!至于说办法不好,这也是众人都一样,也不是光对哪一家的办法不好!”这时,银海站起来说:“为啥我一共一石多粮,送了三次了,按我算起也超过了,为啥还不够呢?怕是你把账记错了吧?”广财本来就恨银海,此刻把帽子往后一推,说道:“我姓马的和你有仇是不是?”后面有人小声嘀咕说:“说对了,就是有点仇,那媳妇到不了手,你不知该怎样欺侮人家!”广财没听见,继续在说:“当主任给大家办事,谁的也错不了,单把你银海的错了,你拿出事实来,不要说你这一石多粮,就是三百石五百石,该着姓马的包赔,没有多说的,如果你空口诬人,嗳,咱可完不了!”这一行话,把会场的空气闹得骤然紧张起来,大家都替银海着急。拴子在旁也鼓动银海,跺着他的腿,叫他不要怕,继续讲。二毛见了,又见广财向他使眼色,在人堆里发话道:“银海,七尺男儿汉,有理说当面,讲嘛,还要请参谋啦!”拴子本来就满腹不平,听见这句话,一下跳起来说:“我就认为银海的粮有问题!”广财马上问银海道:“银海!是不是有问题,你说!这是民主会!”拴子骂道:“民主他妈的屄!”银海见拴子接上闹起来,担心怕把事惹大,再没说话,就悄悄坐下。广财很想当面给他点厉害,但是一想到拴子的性情:那叫通屁股一根肠子,别人不敢说的他敢说,别人不敢干的他敢干,闹起来,怕拴子给他来个骑虎难下,于是就软了一下,绕着弯说:“意见只要正确,谁说也行,常言道得好,真金不怕火炼,肚里无病死不了人,意见只管提!”

话虽如此说,但谁也不再说话了。因为都知道说了和不说一样。金宝看见闹不过,一心想着老王回来再说。

会,便这样散了。

过了七八天以后,有一天老王从上面几个村返回来了。找金宝,金宝上了地里,便在广财屋里坐了一会,喝了喝水,检查贷款的情形,广财一口一个“没问题”答应着。怕老王不信,便把早准备好的单子拿来给看,顺便还添油加醋地说了许多这次工作做得如何好。老王听说没问题,便高兴起来,想到今天接到区上的信,叫赶快回去开干部会,因而坐了一小会,便背起背包,匆匆忙忙地回区上去了。

金宝们晌午从地里回来,听说老王来了,正要去找,又听说已经走了,便十分泄气,背地和拴子们议论说:“这人做工作行不行,两条腿倒很勤快!”

问题得不到解决,工作也没法子做,广财对金宝越来越恨,村政大权一手把持,有事也不去找金宝商量了。金宝又气又急,整天心上发闷,不几天,就病到炕上了。安保、拴子、二贵、红孩这些人,见撑腰的人也病了,情绪都低了一半,加之一回到家里,家里人就骂,对工作也都不如从前那么积极了。

广财可不一样,好像得了势的狗,更加猖狂起来,觉得上头来的干部,虽然很能干,但是经他一哄骗,也不过是个有眼无珠的人。从此在村里,更是想干啥就干啥。贷款早就领回来,也不往出发,由他拿上去做买卖;村里人知道了,只是背地不满,当面不敢说。马二毛在村里不挂个名堂,替他做事,说话力量不够大,便设法撤换了一个村代表,给二毛当上。从此,安家庄真正成了“马”家的江山了。

又是半个月过去了。马广财不停地挑唆,银海媳妇假意要住娘家,去了豆家庄,广财也随后跟着,便又叫她到区上告,依旧闹离婚。走的时候,广财取出一封信,交给那媳妇说:“你拿上,就说这是安家庄全村干部的证明。”随后又嘱咐了一番话,那媳妇便拿上信去了。

隔了一天,区上来人传银海。

银海到了区政府,区上各干部都下了乡。问事的就是前次来安家庄做贷款工作的老王。开口便问:“你叫刘银海?为啥经常打婆娘?”银海说:“那是她胡说,我没打——是她不想和我好好过日子,寻我的麻烦!”

那媳妇说:“谁胡说你,你打我村里人都晓得,我要住娘家,你们压迫住不叫去,你哥哥金宝凭着当了农会主席,也压迫我,问咱村主任,看是有的事没有?”银海说:“你胡说,问问村里群众,看咱俩是谁的不对?”

两个人顶起来。老王拍着桌子说:“这是你们吵架的地方?”一声喊得都不开腔了。停了一下,那媳妇又说:“王同志,你今年到我们村发贷款,就是因为他打我,主任关了他禁闭,他还说不打我!不打为啥关他?”老王仔细看看银海,用手抓抓脑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对的,对的,我记得五月间主任禁闭过你是不是?”银海点头说:“那是因为——”“算了,算了,”老王用肯定的声调说,“我看你这人长得挺老实,尽干些不老实的事情,为啥要经常打她?还说没有打?”银海急得嘴巴有点痴,他很想把广财霸他媳妇,挑拨离婚的事,给老王讲个清楚,但刚说了个头,老王便皱起眉头说:“算了,算了,谁听你那老流水账,不能光听你一面说,嗳,刘银海!你婆娘要和你离婚,你是啥意见?”银海见老王拒绝了他诉说肚里的冤枉,也动了火,气得蹲到一边,把头低下不开腔。老王连住问了几声,银海动也不动,也不哼声,老王毛了,冲桌子又捶了一拳头,喝道:“你是哑巴?”银海说:“你说她和我离婚,有什么条件?”老王说:“她说你看不起她,经常打她!”那媳妇在一旁忙说:“对的,再不离婚我就得死!”银海又问:“我常打她谁证明?”老王拉开抽屉,取出那媳妇昨天带来的那封信,铺在桌上说道:“你来看,你以为我是随便处理问题是不是,你们村的全体干部,都证明你压迫她,这还有假?”银海心跳着,爬上去看那封信,虽然黑压压一片字一个也不认得,但是看见后面红鲜鲜的手指印,压了一排。银海含着泪,难受地说:“老王,这不实在,请你到我们村调查一下,听听老百姓怎样说!”老王的躁脾气又发起来,瞪起眼,说道:“我看你这人就坏,叫我调查什么?全村干部都证明你天天打她,干部的话不真,谁的话真?今天妇女要解放,她不能忍受你的打骂,她有提出离婚的权利!”

银海气得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停了一会,噙着两眼泪,声音嘶哑地说:“一定非离不行,就离吧!”

只有一点多钟,老王就把这件婚姻案件处理了。当下,吩咐他们两个说:“你们都回去吧,这案子我们报到县上,等上面批下来,扯来离婚证,正式通知你们办离婚手续!”当天,银海媳妇又回了豆家庄她娘家,银海哭着回了安家庄。

因为妈有个咳嗽病,离婚的事,银海就瞒住没有对她讲。但是过了几天,村里人都嚷开了,嚷着嚷着,便嚷到银海妈耳朵里,老婆婆心上一气,病就加了重,白天黑夜,不住气地咳嗽,饭不能吃,觉不能睡,到正混收庄稼的时候,病更加了重,整天吐,不几天,就死了。

银海走东跑西,扯布碾糕,一面闹着埋葬他妈,地里的庄稼还要收,弄得做了这头,误了那头。整天在刘大伯屋里哭。

刘大伯心躁得如坐在针毡上一样,金宝病到床上不好,银海闹成这个样子,两家的庄稼,要他一个人收,顾了东就丢了西,整天毛得回家来就骂,见东西就摔,小旺跟上也不知挨过多少打。在他看来,广财虽然心黑、厉害,但是自己一家人病的病,死的死,散的散,都怨自己的人爱招惹是非。因此,有空就拿小旺来出气。

日子过得很快,闪眼,一个月又过去了。地里的秋庄稼,已经收净,冬季减租工作就要开始了。

金宝的病,吃了两付药,慢慢也好起来,他看见村里的工作,越不如以前了,想起了广财,就气得浑身发颤。

一天夜里,金宝在家闷得很,想出来散散心,顺步就走到拴子家里。凑巧,安保、二贵、红孩们几个青年,也在那里坐夜,大家多日不见,到一块后,闲话扯起来就收不了场。

扯着扯着,就又扯到了广财身上,安保把广财最近的情形讲了一讲,大家便嚷着一定要想法出这口气。有的主张“打死狗日算毬,不然终究是股祸水!”有的主张“写状子到区上去告,让上面撤他的职!”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扯了一阵,总想不出妥办法,金宝说:“快了!再等几天就闹减租工作了,那时候,上面准有干部下来,到那阵,不怕斗不倒他!受罪也是几天光景了!”

这时,拴子出院解小手,见天阴得很重,星星连一颗也看不见。他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到东墙粪堆根上,忽然见墙垄根底,有个黑影子在动。拴子站住大声问:“谁?”那黑影跌跌撞撞,飞快往外跑,拴子提起裤子,后面紧跟着撵,那黑影在前面拐了两道弯,躲过追赶,便一直跑到广财门上,推了两下,广财在屋里问:“谁——”那黑影小声说:“是,二毛!”门便开了。

二毛进去,息了息喘,便把刚才听到的话,一五一十讲给广财。

广财仿佛火烧住肩毛,一下跳起来,两颗贼溜溜的眼,瞪得铜元那么大,捶着手心说:“好!办法倒想得不错,我看是不给点厉害,简直不知道马王爷长的是三只眼!”二毛不懂广财的意思,随上说:“叔叔,先得给拴子狗日点厉害,这猴毛娃娃,简直太性大啦!真不知自己姓啥!”广财摆摆头说:“你不懂,拴子虽然跳得凶,那是给人家打头阵,主要的是金宝——”他把二毛的头搬过来,小声说:“如果不把金宝搞掉,咱们总有一天要吃他的亏,你看嘛,银海的事,算公粮,在老王跟前说咱的坏话,哪一样不是他,如果不是他,那几个毛娃娃敢跳?吓死他!”二毛直起头来,嘴里不住:“呵!呵——”地应着,连说:“还是叔叔你眼界高,原来是这么回事呵!”

广财在地上兜了两个圈子,突然走到二毛跟前,肩膀上拍了一把,盯住问:“你有胆没胆?”二毛瞠起眼问:“干啥?”广财说:“把金宝——”说着用手比了个切东西的姿势,二毛吓得打了个寒颤,一时不知该说啥好。广财走过去开了柜子,取出十块白洋,放在二毛手里说:“拿上用去,没有了说句话,你只要能给咱办成这件事!不愁你花的两个钱!”二毛心跳起来,他虽然平日帮虎吃食,但是杀人行凶,却还是头一回,觉得有点怕。广财看出了他的意思,口气很凶地威胁着说:“二毛,今天给你说句老实话吧,你也是村里的干部,啥事情,有我就有你,如果将来我有个三长两短的,你也别想爬到干岸上去。再说金宝他们,恨你比恨我还厉害,你想将来他们能饶你,你今年贪得了那么多公粮,贷款也私自用了不少,这些罪叫政府知道了,不办你死罪,也得个无期徒刑,你看的办吧!”二毛听得真有点怕起来,马上把白洋装起来,对广财说:“对,我给咱干,给我寻把刀子,趁金宝还没回去,现在就去干掉狗日的!”广财高兴得不了,很快从抽屉里取出把明晃晃的杀猪刀,二毛揣到袖筒里,开门走了。

只说拴子盯着那黑影追了一气,没追上,正要往回返,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过来个人。拴子问了一声,原来是刘大伯来叫金宝的,便相跟着回到屋里。拴子把刚才有人偷听的事给大家一讲,都吃了一惊,主张马上出去寻,刘大伯挡住大家说:“算啦,算啦,我说你们年青人,到了一块就寻事生非的,管他什么人,少惹事为妙,我也是打年青时候来的,就没有像如今你们这年青人,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憨娃娃们,这没好处,终究要吃亏哩!我活了这多半辈子,过的桥也比你们走的路多,你们可懂得啥叫个厉害!”屋里的人除了金宝而外,都和刘大伯嚷起来。刘大伯嚷不过,生气地对金宝说:“身子刚好了些,就坐到半夜不往回走,不早啦,回吧!”说罢,先一个人前头走了。金宝们又坐了一下,随后也跟着出来。

刘大伯刚走到家门前面的碾道里,黑洞洞的,啥也看不见,忽然觉得眼前有个黑东西一闪,脖颈便被一只手卡住了,马上觉得胸脯上一阵剧痛,他用两手往胸口上一摸,硬硬的有一只手抓着一把刀,刘大伯大叫了一声:“哎呀——”两手把刀抱紧,便昏倒在地上。

金宝们刚出屋门,就听见刘大伯惨叫的声音,急得赶紧往前跑,不住呐喊:“快呵!有土匪杀人啦!”

二毛听见有金宝的声音在喊,摸摸尸体,满脸胡须,知道是杀错了人,只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慌得两手发抖,往出拔刀,刘大伯捏得死紧,拔不脱,心上着了忙,眼看追的人就要过来,丢下刀子,爬起来很快溜了。

人们过来,摸揣着赶快把刘大伯扶起,金宝进屋点燃一把火,出来一照,见血流下一摊,刀子还在胸脯上,刘大伯脸色苍白,喉咙里还有一点微气进出。金宝一下扑上去,把刀抽出来,抱住就哭就喊:“爹,爹,”刘大伯已经不会说话了,头微微摆了一下,就没气了。

大家拉开金宝,把刘大伯的尸体抬回屋里炕上,一家人趴在尸体上哭恸了。刘大娘哭得捶胸拍炕,气也上不来了,金宝媳妇哭着骂金宝:“跟上你,一家人都安生不了,你黑夜都跑的不入家,爹要不出去寻你,哪来这些事哇!”

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人们都打着火把来看,气得哭,恨得骂,这一夜,安家庄家家都没有睡觉。

马二毛杀死刘大伯溜回来,很快就去给广财报告,说杀错了人,广财狠狠骂了一顿!“你这挨炮子家伙,啥也干不了!”见他赤手空拳,便问:“你把刀子呢?”二毛遭了顿毒骂,更不敢说刀子没拿回来的事,便结结巴巴地撒谎说:“我把它扔到井里了!”广财听了,才冷淡地说:“回去吧!啥事你都干不好!”二毛退出来,广财不高兴地“砰”一声把门关上。

二毛出来街上,听见金宝院里,人声呵呵吵吵,哭声喊成一片。心里又乱又怕,很快钻回自己屋里了。

出了这样大的人命事,谁都着急,谁都拿不了主意。金宝哭得拉不起来,安保把拴子、银海、红孩几个青年,喊到另一间屋里,取出那把行凶的刀子,说:“我看寻找凶手就凭这把刀子!”大家围上去看,血糊得看不清楚,红孩是个一向不爱多说话的青年,当下拭了眼上的泪,把刀子拿过来,在水缸里洗净,到灯前仔细看了又看,突然说:“我认得,这是马广财家的刀子,那几年我给他家揽工,每年杀两头猪,我常见,没错!”人们听了,又喜又恨,喜的是凶手找到了,广财这只狼,这一下可算套住了,恨的是没想到广财这东西,竟心黑到如此程度。当下拴子拉着红孩的臂,就往外走,安保问:“干啥去?”拴子说:“还不把狗日扣起等啥?”安保挡住急促地说:“不忙,不忙,我看先到区上报告,让上面赶快来个人再说!”拴子说:“我去!”红孩说:“我和你去。”安保说:“对,你们俩连夜走,快叫区上来个人!”说罢,拴子和红孩各自回家披了件衣裳,揣了块干粮,连夜往区上去了。

安保、银海留在屋里,一面帮金宝的忙,把刘大伯的尸体盛棺入殓,一面暗中监视广财逃跑,忙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拴子们早就回来了。同时来了区上一位干部。村里人见来的,又是那位前次来过的老王,开口先问:“你还走不走?”老王很难受,红着脸说:“老乡们,过去我做工作有毛病,以后开会还要你们提意见,这回区上专派我来解决这个问题!”拴子说:“我们把咱村的情形,都给区上讲了,老王还检讨了自己呢!”

原来拴子们连夜到了区上,天还不亮,凑好所有干部都在。当下就喊醒区委书记,把安家庄所有事情,根根梢梢讲了一遍。区委大吃一惊,马上把王助理员喊来,严厉地批评说:“过去我们工作中有严重官僚主义,上面干部也不常去,去了也不深入群众,使这个村子成了空白,使地主阶级钻了空子,夺取领导权,欺压群众,应当在这次解决案子当中,深入发动群众,向群众检讨我们的工作,承认错误,很好发动群众,进行诉苦,只有把地主阶级打垮,今后的一切工作才能开展!你看看,我们工作中的毛病,给群众的损失多大?”老王听了,想到过去自己工作不深入,急躁,粗枝大叶,感到一阵阵难受,马上检讨自己说:“我过去工作不深入,给群众造成损失,我请求组织处分,同时我要求再去安家庄,向群众承认错误,检讨自己,用努力工作,来补偿造成的损失。”区委书记同意了他的意见。他连夜就随拴子们来了。

老王到了金宝家,看见一家人仍在伤心地哭。刘大伯的棺材,还在屋里放着,他揭开看看,又难受,又气愤,忍不住也落了眼泪。金宝气昏了,开口就是哭,伤心地向老王说:“老王,你看我这干革命,闹成什么了呵!”老王安慰他说:“同志,别难受,问题总能搞明白!”便把拴子们叫来屋里开会,因为村里的大部分情况,一路上拴子、红孩们都已给他详细讲了,所以他开会第一句话就是:“赶快去抓凶手!”

人们巴不得有这么一天,拴子跳着说:“可等到时候上了!”安保回头对拴子小声说:“这回老王来可不一样了!”拴子说:“老王在区上还检讨了呢!”安保一笑。银海早找出两条麻绳,和拴子、二贵们两个,去扣广财。

老王在屋里坐了一会,又和金宝谈了些材料,想再找些群众谈谈,便独自出来街上。

走了一截,迎面过来一个人。他还没有看清那人是甚么样子,对方就先开了口说:“呀,是老王嘛,听说你来了,我来看你啦!你还认得我吧?”老王站住,细细端详了半天,根本想不起在甚么地方见过他,便问:“你叫甚么名字?”“嘿嘿,我叫马二毛嘛,你不认得我,我可记着你哩,你真是好人,今年五月来咱村贷款,做得真好,走后群众一点反映也没有哇,好,好!嘿嘿……”

老王一听他就是广财的狗腿——马二毛,立时心头就火起来,瞪他一眼,说道:“你一年劳动了劳动?尽干啥?”二毛心头一跳,见风头不对,哈了一下腰,强笑一笑,一边溜开了。正要去给广财报信,走到大门上,迎脸就碰上银海、拴子、二贵,把广财五花大绑,捉着出来。二毛吓慌了,想到怕是昨晚的事破了案,抽起腿,返转没命地跑。跑了几步,听见后面真有人追上来,突然觉得领口被人抓住了,回头一看,见是拴子,吓得软在地上,浑身抖成一堆。拴子红着两只眼,骂道:“你狗日往哪跑,你的广财叔把你的事都说了,没想到你狗日真有杀人胆呐!”二毛磕头求饶道:“那是他叫我干的!”拴子说:“起来,是谁干的以后说!”当下把二毛也捆起来。和广财一块押到庙上。

老王在村里上下转了一圈,见碰到他的人,都躲着走,他想到可能是这里的群众叫广财压怕了,更加气恨自己过去的工作不深入,便又一个人返回金宝屋里。

过一会,银海回来了。金宝问:“把狗日扣起了?”银海说:“扣起了,连二毛都扣起了,关到庙上,拴子们看守着!”说着,就在炕上把老王的背包扯过来说:“老王,走吧,到我屋里住,如今我叫人家害的成了光杆一条,住到我那里开会方便些!”老王感激地笑着说:“好!关于你媳妇的问题,不怕跟着都要解决!来,让我拿!”银海说:“我拿吧!”抢着背到背上,引着老王进了自己屋里,先把炕打扫了一下,把一块破毡给老王铺开,便去生火做饭。

老王坐上炕,抽着烟,说:“银海,我今天来该给你赔情啦,前次你和你媳妇那件事,都怨我,没有调查,完全处理错了,这主要是地主从中作怪!”银海说:“这一下把这个害人精除了,咱村啥工作也好闹了!”老王跟着就问银海有多少地,过去受过些什么恓惶,银海本来是个不大爱多说话的人,今天不知哪里来的那么股劲,老王提了个头,他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十一

老王住在银海家里,白天在村里找贫苦群众谈话,晚上便开干部积极分子会议,有时一开就是一个通夜,五六天光景,两只眼都熬得血红了。

经过整顿农会,群众的认识提高了,老王便抓紧进行诉苦教育。

一天晚上,银海屋里照例是老王召集开会。

这是第一次诉苦会。老王先对大家说:“今天到会的,都是受了多年苦的人,谁都有一肚仇恨,今天我们就是要把这些苦水,都倒出来,仔细看一下,我们穷人过去是怎个活法,地主过去是怎个凶法,认识了这一点,斗争地主我们大家才有力量……”

银海听了这篇话,伸起脖颈从炕上到地下看了一遍,果然不错,所来参加会的,都是和自己差不多;受压迫,受痛苦,平日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些人,老王的话刚说毕,红孩这个向来不多说话的人,先开了头一炮说:“我们穷了几辈子,辈辈揽长工。我十几岁上跟我爹给广财家揽工,一直揽到日本人来。广财爹那老狗,天不明就起来打公鸡叫明,喊我们上山锄地,到了地里黑得看不见苗子。受一天苦,回来吃两样饭,人家吃好的,咱吃烂的,天阴落雨都不能闲,做得不顺眼就扣工钱,得下病就只有死,我爹死得真惨哩……”接着,二贵就把修水渠打死他四叔的苦又说了一遍,安保爹把广财当村长时,逼着把女儿金花送去的苦也说了一遍……一个又一个,一个又一个,好似大河决了口,所有受了苦的人都诉开了,这个没说完,另个又插上……广财逼粮、要款、贪财、害命,这罪恶账簿,打开来就算不完了。人们嚷乱了,说:“这样诉起来就没有个完了!”老王说:“讲吧,有的是时候!”

银海听着别人的苦,想到自己,心上就像着了火,一阵阵难受。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想到这几天听老王说诉苦,以为已经过去的事了,还提它有啥用,就是提出来也不能干啥,今天听了大家的诉苦,银海觉得受苦痛的不是他一个,他有了力量,他的苦更比别人大,应当诉出来叫大家听。于是他站起来了,沉痛地说:“我银海今天也诉几句!”许多人都回过头来看他。银海不知道该从哪一件事说起,逼死爹,害死娘,霸了老婆,杀了伯父……他激动得手发起了抖,刚说了一句:“我,我死也不能饶了广财呵!”在眼眶里的热泪忍不住地往下掉,“哇”的一声,哭起来。有人拉住银海安慰道:“过去有多少苦,今天也能诉,所有的冤仇都要倒出来,你慢慢地说!别难受了!”银海更哭得厉害了。全场人也都随着哭了。

老王见大家痛苦成这样,想起自己过去的工作,不禁也难受起来。因为人们哭得止不住,会议便没有开下去;散了,屋里留下老王和银海,两个人整整谈了一夜。

第二天上午,因为准备斗争大会,老王仍在屋里开会。

这时,广财妈“狐狸精”跑进来,手里提着三包“点心”,五盒纸烟。老王像是闻到什么臭味似的,马上把眉毛皱起来。“狐狸精”笑着从人堆里过去,对老王说道:“王先生!你忙着啦?来给你送点东西,小意思!”老王把她上下打量一番,浑身感到不舒服,便问道:“你是哪里来的?来干什么?”安保在旁边凑到耳朵上,小声说道:“这就是广财的妈,外号人叫‘狐狸精——’”“狐狸精”见老王问她,忙又往前走两步,斜着身子,冲着脸说道:“有点小事想劳王先生,工作不忙的话,到我家来坐坐!”老王忍受不住了,把身子往一边斜了斜,说道:“你去吧,我整天都是坐着,还非到你那里坐不行?”低下头便管自己写起来。“狐狸精”感到有点扫兴,小停了一下,伸手摸摸炕上老王的铺盖,又笑道:“王先生,这屋住下多闷气,又黑、又脏,我那院里有空屋,搬到我那院住吧!”老王不耐烦了,挥着手道:“你快走吧,乱七八糟说些什么,穷人屋里你看见脏,我看见就干净,把你东西拿上,去!”拴子听着,心里说不出的想笑,觉得这些家伙威风了这么多年,今天也尝尝穷人的厉害了。这时安保插话道:“去吧,我们今天有事,有啥问题,改日讲吧!”把那包“点心”提起来给了她,“狐狸精”红着脸说:“好吧!好吧!王先生你忙吧,有空来坐一坐啊!”说着,还不住回过头来打招呼,一摇一摆地出了屋门。屋里人笑着,背后骂道:“呸!你算瞎了眼,正月十五卖灶君,还来卖你这一套过时货!”老王说:“地主阶级的阴谋诡计多得很,时刻要警惕,不知道又有啥名堂,不管她,咱们继续开会吧!”大家笑着说:“不管她闹啥名堂,反正是孙猴子跳不出手心了!”当天“狐狸精”到庙上给广财送饭时,悄悄对广财说:“不行,不行,这个姓王的不好说话,送银钱的事情办不成!”广财两手把头一抱,绝望地叹着气:“唉——”

一天上午,安家庄的场坝上,开起了斗争大会。

黑压压的一片人,嗡嗡的说话声,安家庄沸腾了。

大会开始了,主席金宝报告了一下开会的意义,便打发安保带两个人去叫广财和二毛。

安保去了一会,急急忙忙地返转来说:“狗日的死下了!”人们马上吃惊拥上去,七嘴八舌地问:“怎么回事?”“是不是装死啦?”安保喘了喘气说道:“我们三个一进庙院,就听见‘狐狸精’咿咿哇哇地坐在禁闭房前哭:‘老天呀,我们作下什么孽了,叫他得了这个瘟病呐!’那老婆一见我们进去,就哭得更高了,拦住我说:‘安保,你们不能叫他啦,他昨天还好好的,今早我送来饭,喝了碗汤,就得了个瘟病,不会说话了!你看这叫我怎活呀!’我们不信,打开房门进去一看,果真广财眼翻得白白的,在炕上躺着,我叫了两三声,只摇头,不说话,你们看今天这会怎么开了嘛?”

众人听完,已经嚷乱了,有的说:“大概是听见斗争吓病了!”有的说:“见他妈的鬼,保险是装死,咱大家都去看!”有人这样一提议,还没等金宝他们决定怎么办,便像一河大水似的,男男女女吵吵嚷嚷,也听不清是说什么了,骂什么了,推推拥拥,直往庙里边来。

老王看见群众情绪很高,都前面走了,便随后跟上来,等他走进庙院时,人们已把广财从屋里抬到院里了。大家围成一个圈;有的骂:“你不要装死狗,躲过三十,躲不过初一。”有的领着喊骂:“打倒恶霸,给刘大伯伸冤!”“拥护政府法令!”

广财还是把眼翻得白白的,身子乱摇摆,手乱比划,指指天,指指地,打打嘴巴,接着“呵,呵,呵”的喊几声,大概是表示他不会说话了。

大家把“狐狸精”叫过来,问广财是什么病,那老婆子假腔假调,装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胡说一气,有人去一边问二毛,二毛也支支吾吾说不知道。正急得没法,拴子在人堆里跳着大声嚷道:“你们不要问他,叫我到茅房弄一勺大粪来给灌上,看他说不说话!”大家齐喊:“对!”拴子的人性,广财是了解的,这一句话,很有效用,广财真怕拴子弄来大粪,急忙坐起来,病也没有了,向大家说道:“乡亲们,你们饶了我吧!”众人骂道:“你狗日不是有病嘛!怎么一下就会说话了?”

广财的诡计没用上,斗争大会就在院子里开始了。先是金宝把广财这一年多,如何欺压群众,如何私吞公粮,如何破坏工作,如何强霸女人,如何打击干部,进行暗杀,根根梢梢讲了一遍,回头问大家道:“我说得对不对?”满场一个声音:“对,叫狗日说!”广财装出一副可怜相答道:“是,我的错误!”接着拴子说道:“过去有话不敢讲,今天可敢讲了。你当了主任,利用权势,想把安家庄人都害死,想搞死农会主席,你是什么心肝!”“啪”照脸打了一巴掌。立时满场人都站起来,齐声呐喊:“打,打死狗日算了。”像山洪般怒吼着涌上去。这时,老王站在台阶上,用手在嘴上堵了个喇叭,大声喊道:“嗳——大家静一下,听银海发言!”人们这才静下来。银海走过来,瞪着一对愤怒的眼,盯住广财,猛地扑上去推了他一掌,说道:“广财,你也有今天,我以为你就在我头上压一辈子,我好好一家人叫你欺侮得如今就丢下我一个,我今天要出这口气!”下面有人急得大喊:“银海,打呀!往死打狗日的,他欺压了咱,杀了咱的人,打死吐吐气嘛!”银海说:“我不打,今天有人民政府给我做主,我要把冤枉都讲出来,让政府依法处理他!”下面有人跺着脚,着急地说:“这娃娃,性子真够善了!”银海又继续往下讲,从支差讲到出粮,又讲到他媳妇的事上,银海哭得说不成话,全场的男男女女,也都听得哭开了,场子又被愤怒沸腾起来,齐声喊着:“叫他说,为什么这么欺侮人?”“打倒恶霸!”人们喊乱了。广财脸色苍白,声音抖抖颤颤地说道:“这都是我的不对,不过有些事是二毛干的!”二毛一见广财把罪往他身上推,急忙跪下结结巴巴向众人求告道:“广财他可是虚咬人,哪一件事,都是他出主意叫干的!”接着就把谋杀金宝的阴谋计划,坦白了一遍,又从身上掏出十块白洋,说:“这就是他给我的杀人工钱!”众人指着二毛说:“今天就是要把你这条狗腿打断,你也不是那省油的灯盏,跟上广财吃不上肉,骨头你也啃得不少!”二毛连连叩头,脸色白得像一张纸,说道:“错我都承认,从今以后,绝对做好人!做好人!”大家鼻子里哼着说:“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

众人把二毛斗了一气,便又转向广财,叫他说杀人的事。广财见人证物证俱在,赖不脱,当场就承认了是他的主意。当下群众要求把他送交人民法庭,依法处罪。王助理员代表政府,接受群众要求,当天开罢会,便派人把广财和二毛送往县上了。

晚上农会开会,老王叫群众给他提意见,检讨他过去的工作。检讨完以后,趁没散会,银海就提出他媳妇的事来。有的说:“银海,不要了,那样坏的个家伙还要她干啥!”有的说:“为啥不要,又没有正式离婚!”老王说:“媳妇还是要叫回来,过去关系闹不好,主要是因为有广财这坏东西挑唆,今天坏人也除了,叫回来监视住她,叫她好好参加劳动,在劳动中间改造她!我想还是可以!”大家同意老王的意见,当下安家庄农会就给豆家庄农会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一早,银海揣起信,高兴地去豆家庄叫媳妇去了。

一九五一年一月二十日 y+w37HBRYX48IAAf5UQKf+1SDCqDXsu2tm5dwysh36PhaQ6HH2OTFY5UIu/iTi5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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