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冲散了。山头上的枪,还是零零碎碎地乱响。我独个从山涧里爬出来时,天已经是下午了。
我愣里愣怔地站在沟底,看山头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影子。再听听周围,枪声也响得远了。这时我心里想:“敌人大概是退了吧!”于是我就鼓起勇气,放大胆子,从山坡上往上爬。刚爬上了半山坡,突然间从沟那面的山头上响了一枪。猛地,我浑身一颤,就从山坡上滑了一跤。爬起来时,心里真有点沉不住气了,慌里慌张地一股劲往上爬。
“叭叭!”紧接着就又是两声,子弹“刺刺”地从身旁飞过去,这下我可着忙了,脑袋里乱哄哄的,心里只记得“怎样跑快些找隐蔽地,和这些狗日的干一场”。我牢牢地握着枪,像飞似的从山头的侧面跑过去。
突然,我的鞋子跑掉了,待我停住脚拉鞋子的时候,才发现我已经逃出敌人的追击,到了一个大山背后的小路上。我看看后面没有追上来的敌人,就把脚步稍微放慢了一点。
忽然,我看见在我前面的路边上,冒起了一股灰烟,马上我愣住了。“这又跑到什么地方呢?下面别是敌人吧?”
我慢慢地试躲着把脚步移过去看,下面是一个住几家人的小村子。原来我正跑到这个小村子的屋顶上。听听下面,没有什么动静,就找到了路跑下去。
走进一家院子里。静悄悄的,什么声响都没有。我心里想:“这村里的人,一定都跑光了。”想着,想着,刚想去打门,忽然从院心的柴堆里,跳出一只小花狗,吃惊地向我叫了几声,夹着尾巴从门里钻进去。
门被小狗闯开了。这时从家里出来一个老头子,他惊慌地把我端详了一阵,才慢慢地走过来。
“同志,你——”
“老乡,别怕,我是咱八路军的,队伍闯散了,没跟上……你家里的便衣给我找一件,日本人追过来了!”我着急地说。分明他是懂了我的意思,连连点了几下头,扭身就往屋里走。
屋里空空的,最打眼的,还算是堆在炉边的那一堆轻柴,其余的什么都是乱七八糟的。我呆在地上,正想问他队伍走了哪里时,却被他着急地催逼着说:
“赶紧先脱衣裳,便衣就拿来。”
我一边脱衣裳,一边心里着急。忽然我想到枪还没有地方安置时,汗颗子又从头上挤了出来。
“同志,你渴吧?先喝碗米汤,咱锅里有!”
我听了老乡的话,心里感激得什么似的,就连忙回答:“老乡,停一会,你先把枪给我安置个妥当地方。”
“啊!”他抓住了枪,看样子心里也在焦急,思索了一下,就拿它塞进炉边的柴堆里。
一切都弄妥了以后,挂在我心上的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
我端起老乡盛给我的米汤,不知道是饥是渴地刚喝了半碗,突然院里的小狗又“汪汪”地叫起来,我心里一慌,半碗米汤也喝不下去了。
“你的,八路军的有?”进来了两个日本人,一个汉奸。那个日本人把拇指和食指伸成“八”字形逼问我,另一个日本人拿枪口顶住我的胸。我摇了摇头说:“不知道。”马上就觉得脸上一阵发烧,抬头一看,原来是那汉奸狗日的打了我一个耳刮子。我气死了,心里想:“你个卖国的奸贼,狗仗人势的家伙,还打我……”想着想着,心里直冒火星子,真想伸手把狗日的打死,可是枪逼着,不能动。
他们又扭身问老头。还是和问我时那个样子逼住他。老头慌了,以为打了我一个耳刮子是要抓我了,于是就连忙跪在地上央求:
“老爷饶命吧!他是我的孩子!……”他连连不断地磕头。这时汉奸从后面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在老头屁股上踢了一脚,大声地说:
“皇军大人问你家里藏没藏八路军?”
“没有!没有!”老头颤抖着回答。这时汉奸又过来问我:
“你是什么人?”他那双贼眼死盯住我。
“老爷,他是我的孩子……他……”老头的声音都叫哑了,还是连连不断地磕头。看样子,他们有点相信了,于是就像三只寻食物的饿狗似的,在屋里乱翻。一个人刚走到柴堆旁,我的心就在跳,我很担心他们把枪找出来。正在这时,恰巧另一个发现了锅里的米汤,就大叫起来。
“咪唏!”老头很快地过去,给他们每人盛了一碗,又怕他们疑心,自己先喝了一碗之后,几个家伙,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这时老头很伤心地走向我说:
“你还呆在这做啥?快去把头拿上到地里去!”
鸟脱笼子了。我扛上头撒腿就跑。逃出了危险,一口气爬了三个山头,天就黑的什么都看不见了。我看看无法再走,就在山沟里睡了一夜。
这一夜,山沟里的风也冷,再加上我担心着藏在老乡家里的枪,一夜都没有睡着。到第二天晌午,听说敌人走了,我才急慌麻利地又从原路回来取枪。
刚一进老乡的门,见家里空空的,老乡也不在了,我心里就有点怕。再走到炉边柴堆里一翻,衣服、枪什么都没有了。这时我心里想:“枪一定是叫敌人搜到,连老头抓走了!这怎么办呢?回到连里没有枪,连长问我可说什么呢?”我心里又着急,又难受,乱杂杂的,从原路回去。
翻了三个山头,听说队伍在大辛庄,我就一气往那里跑,一路心里总是想着枪的事。赶到了村子里,天已经是后晌了。
一进连长的房子,连长就惊讶地捏住我的手,笑嘻嘻地说:
“我们都以为你个笨家伙叫敌人抓走了呢!”
我心跳着没敢言语。心里只想着枪,这该怎么对连长说呢!?扭转头来,忽然看见连长身边放着一支枪,我很怀疑,抓起来一瞧,倒叫我又吃惊又高兴。
“这是谁的枪呢?”
“这是刚才一位老乡背着送来的,他说是咱们队伍上的人,昨天藏到他家里的,还有衣裳。”
“连长,这衣裳和枪是我的,昨天敌人追过来,我就藏在他家里的。”
“啊!”连长很吃惊,接着又问,“你怎么藏到他家里的,你说一说?”
“这以后再说。老头走了没有?有没有吃饭?”我着急地问。
“刚吃过饭走了不大一阵儿。”连长说完,我二话没讲就撒腿往外跑,心里着急得什么似的,埋怨着自己:“能早回来一步,看见他呢!”
我一股劲从山头上追过去,也不知道是走错了路,还是老乡走得快,追了好长一截子路却没见影子。我回来告诉连长时,连长觉得也很糟糕,“为什么不留他多坐一会儿呢?”后来,他又向我解释说:“衣裳以后我们队伍过去再送他。”可是好几天里,我心里都系着一颗解不开的疙瘩。
一九四二年九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