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铭烙时代印记,先秦文、六朝文、唐宋文、明清文,各有高妙境界。其中原因多多,乃一专门学问,总之反映着那个时代的文化特质。
有不同之处,便有相似之点。傅斯年尝言:“中国文最大的毛病是面积惟求铺张,深度却非常浅薄。六朝人做文只知铺排,不肯一层一层的剥进。唐宋散文家的制作,比较好一点,但是依然不能有很多层次,依然是横里伸张。以至于清朝的八股文、八家文,都是‘其直如矢,其平如底’,只多单句,很少复句;层次极深,一本多枝的句调,尤其没有了。”锦绣黼黻,铺张文风,内有居心,暗存自得,子虚上林之奢,歌功颂德之嫌矣。
时代前提下,元轻白俗,郊寒岛瘦,尚有个体之差异,董桥分析民初白话文:“胡适的文章,白话文够好了吧,干干净净流水一样,但是就缺了文采,他不太注意调句子。鲁迅懂,鲁迅故意把一些句子调来调去。周作人写的那种半文言半白话,是另外一种意境。”雨送添砚水,竹供扫榻风,俱因清新自在;停之如栖鹄,挥之如惊鸿,皆似仙界中来。
政治化语言,是这个时代的表象。我小学所读,皆口号语录,稍长习作文,大批判体。虽为俗人,不染俗乐,凡世所欲,有避无就,在之后的几十年里,刻意摆脱之,存心蝉蜕之,无奈此般印记,犹纹色在肤,革面不去。汪曾祺《与友人谈沈从文》云:“现代文学史(包括古代文学史也一样)不是文学史,是政治史,是文学运动史,文艺论争史,文学派别史。”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语言暴力,皆隐于衷之戾气泄露。钱锺书《围城》里说,“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对于文字亦然。冯小刚电影常以“文革”语句为噱头,取悦观众,我却笑不起来,但所有玩笑的背后,皆有认真的成分。顾彬说“二战”后,德国作家意识到必须重新学习德文,因为先前的德语已被政治错误使用了。同样情形,汉语也有被政治重度污染的历史。
语言从政治,为一种不自觉习惯,可测得所处时代政治化程度之高低。一切围绕政治,语言自不脱干系,文人不独立,语言自依附。语言之外,其他文化形态亦如此。国之哲学,昔人皆知,何以今人懵懂?哲学因离政治太近,而成御用工具,时而注解政治,时而训诂政策,媚俗随波,甜熟趋时,唯恐精明不至,竟诠释起了领导人言论,政治风向旦转,竟也不假思索跟变。学问可以托身,不可牟利,忠于己之信念与价值,即为诚实。声色娱情,弄臣之擅长,名节至大,名是而实非,为后人所不齿。何时国人的文化生活,高于政治生活,生活兴致,高于政治兴致,真就进步了。
时下社会,向利而生者众,消费欲望、金钱欲望,超越精神欲望,必也带来文艺上的变故。一位画家年老后,不愿再动笔,其曰:一提笔作画,便想这幅能卖多少钱,而求画者想的也是价值几何。眼蒙灰尘,逸不高华,胸沉渣滓,趣不淡泊,画得实在没意思。
有伟大的诗歌,必有伟大的读者,时下乏有好文字,是否也与缺少好读者有关,我看主要是没有好作家,李白当年谪夜郎,中原不复汉文章。所谓好作家,能够点化俗情、摆脱世故者也。若说文字,还是过去的好。
介子平
乙未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