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7年,一群美国人在费城的一个房间里日夜不停地争吵。他们要做一件造福千秋万代的事——为新生的美利坚合众国设计一部宪法。
应该说他们的工作非常成功。因为至今二百多年以来,这部宪法几乎没有大的变动,美国制度也成为世界很多国家效仿的对象。
但您可能想不到,这部宪法有一个奇特的副作用,它能彻底改变我们对西方哲学的看法。
关键就在于它的第三条第二款。
这一条规定,美国司法采用陪审团制度。
这是什么意思呢?
美国的陪审团制度从英国继承而来,历史也不短了,但在咱们看来实在是古怪至极。
首先,中文“陪审团”是一个误导人的翻译,英文原词没有“陪”的意思,原意大约是“临时裁决委员会”。
在被告人是否有罪这个问题上,陪审团是负责裁决的主角。法官才是陪衬,只能做做解释法律、引导庭审、剔除非法证据、维持法庭秩序之类的“服务”工作。
让我们难以理解的是,美国陪审团的成员都是普通老百姓。法庭对他们的学历水平、法律知识几乎没有任何要求。一个小学学历、没学过法律的人,也有权决定嫌疑人是不是有罪。
所以在美国,一个亿万富翁该不该破产,他的命运可能就掌握在一个不爱读书、不爱思考,只喜欢喝喝啤酒看看脱衣舞的蓝领工人身上。咱们这里肯定会有不少人觉得,这不是乱弹琴嘛!
但在美国人看来,这种制度有个很大的好处,就是能保证每个案件的裁断都符合大众的道德观。这能避免法律人士凭着专业优势玩弄法律条文,避免由于法官个人好恶左右案情,也能用来对抗失去民心的恶法。所以至今被大多数美国人接受,其他很多国家也都认为这种制度可以带来更为公正的审判结果。
我们再来看另一个历史事件。
就像我们的圣贤是孔子一样,西方人也有自己的圣贤,就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人生比较简单,概括起来就两句话:
他喜欢问别人问题,然后被判死刑了。
圣贤的牺牲当然是伟大的、悲壮的。苏格拉底被判死刑这事广为后人传扬,不少艺术家都以绘画、戏剧等形式来纪念他。
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件事:苏格拉底是被雅典的陪审团判死刑的。
注意,这个雅典陪审团不是贵族陪审团,不是宗教陪审团,是真正的人民陪审团。它的成员除了性别必须是男性以外,其余条件和美国今天的陪审团一样,是由普通老百姓抽签组成的,不论职业,不论学历,不论官阶,只要是成年的雅典公民就行。
不难理解,理论上陪审团成员越多,断案就越客观。出于成本考虑,今天美国的陪审团只有12个人。
审判苏格拉底的人民陪审团有多少人呢?
500人。
多少人判苏格拉底死刑呢?
360票比140票,高票通过。
苏格拉底的案件常常被现代人当作“民主暴政”的例子,说明“多数人的民主”在错误的引导下也会作出邪恶的判决。
但要注意,法庭给了苏格拉底充分辩护的机会。
按照色诺芬和柏拉图的记录,苏格拉底在法庭上一一驳斥了所有控罪,发言雄辩有力,用词通俗易懂。别说是当时的希腊人,就是在几千年后的今天,重读这份文献都会让人忍不住认同苏格拉底。
那么,人民陪审团坚持判苏格拉底有罪,只能说明一件事。
人民真的想让他死。
苏格拉底到底是哪里得罪人了呢?
按照后人的记录,苏格拉底一辈子做得最多的事就是问问题。当然,他不是像一般人那样提问。他专挑别人的漏洞,每次都能把对方问得头昏脑涨。
比如说,他问人家什么是正义,人家给了他一个答案后他不满意,他就不停地追问人家。直到把人家问崩溃了他才收手。苏格拉底的母亲是助产士,他自称为思想的“助产士”,意思是能引导别人深入思考。听着是挺不错,但问题是:你考虑了被问的人感受了吗?
想象一下,假如你是那个时代的人。本来你在马路上走得好好的,苏格拉底突然从角落里蹦出来,抓住你问:
“你说,什么叫正义?”
你还以为这哥们儿是真的不懂啊。你好心啊,你就耐心给他讲,正义是怎么回事。
没想到,他话锋一转,突然抓住你话里的一个漏洞反问你:“你这样说不对吧?”
不管你怎么回答,聪明的他总能不断追问下去。问来问去你肯定就崩溃了。但就算你想逃跑也没用。按照惯例,他非得问到你满脸羞愧地承认自己啥也不知道,他才能心满意足地放过你。
假如当时就你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要是你身边还带着女朋友,带着奴隶和仆人,你说你还要不要面子了?
说白了,苏格拉底属于“不打击会死星人”,没事儿就到马路上打击人玩。
但你要以为苏格拉底就这么点讨人厌的本事,那就太小看他了。
实际上,苏格拉底的追问方式已经包括了哲学思考的全部要素。如果苏格拉底追问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那他就和传统意义上的哲学家没什么区别了。
但是芝诺有一个著名的比喻,说人的知识好像一个圆圈,知识越多,圆圈的周长就越长,就会发现自己越无知。所以苏格拉底这个当时雅典最具智慧的人,就是认为自己最无知,乃至于他觉得自己的回答无足轻重,必须通过向其他人问问题的方式来求知。
这条“越聪明越谦虚”的规律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是对于普通人来说,对方明明很聪明,还偏偏非常谦虚,那不是越发可气吗?
当时有好事的人去神庙里占卜,问雅典在世的最聪明的人是谁。代表神灵的先知坚定地回答:就是苏格拉底,没别人了!
要放一般人,正常的反应是低调。神灵这么夸你,你就应该谦虚两句:不不不,劳动人民的智慧才是无穷的,我永远做人民的小学生。群众肯定夸你又聪明又谦和,皆大欢喜,多好。
可苏格拉底不——他很无辜地说,我不觉得我聪明啊。然后他就到处找人辩论,口头上说要看看谁比我更聪明。问题是谁能辩得过他啊,聊两句都崩溃了。苏格拉底每次把别人灭了之后,才恍然大悟:哦,你没我聪明呀。然后接着去找下一个人灭。
你说他这种谦虚法,但凡是个有自尊心的人,谁受得了?
但你要以为苏格拉底就这么点讨人厌的本事,那就太小看他了。
在最后的审判中,雅典陪审团其实审判了苏格拉底两次。第一次投票结果是280票对220票判有罪。也就是说,在第一次审判里,还有不少人认同苏格拉底。
而且那时死刑还有商量。根据雅典法律,苏格拉底可以拿罚款抵。
掏钱换条命,这好事谁不答应啊。苏格拉底不缺钱,他虽然自己穷,但是他的学生和朋友有钱,他们都主动要为老师出钱。但是苏格拉底本着知识分子的古板,以自己没钱为由,给陪审团出了一个非常低的赎罪价格。而且他嘴上还不饶人,在审判没出结果之前,还跟陪审团嘴硬说,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上天派来启发你们智力的,你们还想罚我?你们太幼稚了!凭我对雅典的贡献,你们不但不应该罚我,还应该养我一辈子。
陪审团一听,这家伙太嚣张了。这不是还没答应饶你呢吗?于是陪审团重新投票,这次投票结果360票比140票,高票通过苏格拉底有罪,死刑,不能拿罚款抵。
后面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苏格拉底本来有机会跑,看守都让他的学生给贿赂好了,但是苏格拉底拒绝了,他不愿意违反法律——你们不就是想弄死我吗?我就在这哪儿也不去,我让你们弄死吧!
然后他就被弄死了。
这么看来,苏格拉底身上拥有好几处讨人厌的地方:
首先,他总说别人不乐意听的;其次他还总占理,然后把你说服了吧,他还在那儿假谦虚;最后还是一硬骨头。简直把知识分子讨人厌的毛病都占全了。要说雅典人民也够仁义的了,本着劳动人民的憨实劲儿,没喊两句“砸烂苏格拉底的狗头”,再一脚给踹进太平湖里,就不错啦。
但你要以为苏格拉底就这么点讨人厌的本事,那就太小看他了。
关键在于苏格拉底那永远质问的劲头。
我们普通人为什么要研究哲学?我在本书前言里说了,这关系到我们个人的哲学问题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
但关键是,这些问题宗教都已经回答了呀。只要臣服于宗教信仰,每个人不就可以立刻找到自己的人生意义了吗?苏格拉底生活的年代,遍地都是神庙,只要随便找个神仙问一问,困惑的时候找神职人员聊会儿天,一切人生问题不就都轻松解决了吗?
而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哲学讨厌分子在干什么呢?他们在破坏这一切!
他们坚持说宗教的答案都不可信,可又认为自己无知,不肯拿出答案。这等于把劳动人民从宗教的温柔乡中一把拖到了冰冷无情的现实里,任由老百姓失去精神依靠,在旷野中哭天号地,他们还撒手不管了!
可见,哲学既讨厌又无用。要不是雅典人民本着物尽其用的节省精神,生生给哲学找出一个用处来,这哲学还真就没理由被保留下去了。
雅典人民找出一个什么用处呢?
长面子。
奢侈是什么?贵而无用就叫奢侈。而哲学这玩意儿超级无用。所以那个时代的人们一听说你是学哲学的,都狂羡慕。人家想:这人家里得多富裕才敢往哲学身上糟践钱啊。
因此雅典人也以哲学为荣。哲学家们只要关起门来讲课著书,不像苏格拉底那样到处出来讨人厌,那雅典人民还是很欢迎的。
这就好像今天有个学哲学的朋友,如果他逮谁跟谁聊专业,人家聊电影,他非跟人家说康德,别人肯定都觉得他是精神病,是装×犯,都不理他了。相反,如果他把对哲学的思考压抑在心里,表面上就是跟普通人一样的饮食男女,偶尔开开黄色玩笑,大伙就能跟他坦然相处了。没准还会以认识他为荣,到处跟人说:
“瞧,我这哥们儿是学哲学的!”
就好像他知道哲学是怎么回事一样。
雅典人对于哲学的态度,可以从柏拉图的生活变化上看出来。
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苏格拉底被审判的时候,柏拉图才二十几岁。听说苏格拉底被判死刑,柏拉图又生气又失望,心想雅典人竟然是这么一群无知又残忍的暴民!于是他离开了雅典,满世界旅游去了。
十几年后,周游够了的柏拉图发现雅典人民对哲学其实不是很排斥。他又回到雅典,在雅典附近开了一所学校,叫柏拉图学院。柏拉图一直在学院里关起门来上课,雅典人民也就接受了。
但接下来的变化谁也没想到。
我们现在的课本讲学术史的时候,大都把学术的发展写成理所当然。历史上每代学者都付出一份努力,把前人的成果加高一点点。只要假以时日,学术终能有所成就。
但这是胡说。
尤其是哲学。哲学的发展非但不是一马平川,反而在好几个世纪里都处于命悬一线的危险境地。一不留神,哲学前辈们的努力就会从地球上彻底绝迹。
为什么呢?
说来有点搞笑,关键原因不过是那薄薄的纸。
古希腊人主要使用石板和从埃及进口的莎草纸写字,稍晚一点有了羊皮纸和牛皮纸。总之这些纸张要么书写费劲,要么价格昂贵,要么就不容易保存。即便是羊皮纸和牛皮纸,如果保存不当,也有腐烂毁坏的可能。而且因为羊皮纸牛皮纸很贵,一些人为了省钱,会把他认为不重要的字刮掉,再重新用,这就进一步加重了对书籍的破坏。偏偏古希腊又是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很多书籍只能留下有限的几份拷贝。在纸张出现之前,只要一场大火、一场战乱,无数部名著就会从此泯灭。
更何况,哲学还是各学说中最无用的一种。实用的技术想留下来还容易点。政权更迭,医生、铁匠、工程师都不会失业。但统治者有什么理由留下哲学这玩意儿呢?
所以当雅典面临着第一次亡国危险的时候,好多人都觉得哲学这回要完蛋了。
敌人是马其顿人。
马其顿在雅典的西北边。雅典和马其顿都同属于希腊文化圈。就好像咱们战国时代的诸侯国都属于中华文明一样。虽然政权不同,但是同文同种。
可是在雅典这样的希腊城邦看来,马其顿很落后,是一群未开化的蛮人。马其顿有好几次要求加入希腊联盟,它的成员都没有答应。
就在柏拉图晚年,马其顿实力倍增,足以吞并其他城邦。这下人家也不要求加入希腊联盟了,直接灭了你算了。柏拉图去世后不久,马其顿的军队就到了雅典城下。
雅典人决不肯屈服。文化中心被野蛮国家侵略,这算怎么回事呢?你能指着这帮野蛮人保护我们的文化吗?实际上,几年以后,底比斯人叛变马其顿,马其顿就把底比斯洗了城,男女老少都没留下。
所以那时候雅典人拼了命也不能输,不仅组织起军队迎战,还叫来了其他希腊城邦组成了联军。
可不要小瞧雅典军队。
在咱们的印象里,雅典人都是整天高谈阔论的书生。其实不是的。包括雅典在内的希腊各城邦搞的都是全民皆兵制,特别鼓励公民锻炼身体,所以才会有流传至今的奥林匹克运动会。
苏格拉底那么大的哲学家,年轻的时候还是一位矫健的运动选手和勇猛的战士,当过重甲步兵,参加过好几次战争,有过非常英勇的表现。看过《斯巴达300勇士》的朋友对斯巴达战士的勇猛印象深刻吧?雅典和斯巴达经常打仗,而且还互有胜负。苏格拉底45岁那年就参加过一场和斯巴达人的战争,虽然雅典人败退了,但苏格拉底是最后一个放弃阵地的人,而且据说苏格拉底在战场上无畏地逼视敌人,从而全身而退。
所以雅典军队的战斗力并不差。更何况这次雅典人还有其他希腊城邦当盟军,他们自信一点也不会输给野蛮的马其顿人。
结果雅典人一出城,发现迎面而来的是一群奇怪的敌人。
只见马其顿士兵站成了一个紧密的方阵,每个人手里都举着好几米长的长矛。后排的长矛透过前排人的缝隙伸出来。连续好几排皆是如此,所以最前排一共探出密密麻麻好几十杆长矛,就好像刺猬一样。再加上士兵都装备了重甲和盾牌,如果前排士兵倒下了,后面马上就会有人补充上来。这阵形攻防兼备,简直就神如今天的坦克车。
不仅如此,马其顿步兵的两翼还有骑兵会过来穿插包抄,方阵后面还有弓箭手、投矛兵等发起远程进攻,整个形成了立体化作战。
这套战术被后人称作马其顿方阵,在当时就是天下无敌的东西了。
更让雅典人吃不住的是,马其顿人还玩起了阴的。刚一交战马其顿军队就开始后退,等到雅典人追击的时候,突然从暗中冲出由年轻的马其顿王子率领的一支骑兵,把雅典联军中负责殿后的底比斯圣队彻底打败了。
这底比斯圣队非常有名,最大的特点是所有士兵都是一对一对的同性恋。这支部队都是恋人兵,打仗的时候谁都不肯后退,战斗力超强。当这支部队被马其顿王子击溃后,整个雅典联军也就溃败了。雅典从此落入了马其顿人之手。
对于雅典人来说,被不开化的马其顿蛮人、尤其还是个年轻的蛮人王子打败,真是一场耻辱。
但雅典人输得一点都不亏。
因为那个马其顿王子就是赫赫有名的亚历山大。
二十年后,亚历山大的军队所向披靡,最终让马其顿横跨欧亚非三洲,成为人类古代史上面积最大的帝国之一,称为亚历山大帝国。
和庞大的帝国疆土相比,雅典只不过是毫不起眼的一座小城市罢了。而雅典城内的小小学园中,那几卷用烂纸破皮誊写的哲学著作,更如同草芥一般。只消一阵火与风,立刻就会灰飞烟灭。哲学家们对此束手无策,只能胆战心惊地等待着命运的发落。
假如他们有未卜先知的能力,知道一百年后中国发生的焚书坑儒那点事,他们就会更加惊恐了。
因为在喜马拉雅山的这一边,有一个和马其顿非常像的帝国,它同样用武力统一了大片领土。然后这边的皇帝就下令:烧毁一切官方不喜欢的图书,杀掉所有让官方讨厌的读书人。
没错,我说的就是秦帝国。
马其顿和秦国很像。
它们差不多处于同一个历史时期,都位于中心文明(希腊文明/中华文明)的西北角,都是多山地形,土地贫瘠,初期经济和文化都比较落后。但是军事都很发达。
因为文化落后,最早处于中心文明的国家都不愿意接纳它们,直到后来它们军事能力强大了,就以武力把其他国家都统一了,建立了庞大的帝国。
在完成统一大业之前,两个国家都奉行开明的文化政策。既然自己文化落后,那么就广开言路,把别的国家的人才都吸引过来。这边在秦朝的知识分子阵营里,商鞅和吕不韦是卫国人,张仪是魏国人,李斯是楚国人。那边的马其顿也是猛学雅典知识,甘当雅典的小学生。
秦始皇是个很有争议的人。但秦始皇办了一件伟大的事,就是统一了中国。
但秦始皇是怎么做到的呢?
都给我用同样的度量衡,不用的,杀!
都给我写同样的文字,不写的,杀!
只能留官方规定的书,非官方的,烧!
秦始皇敏锐地发现,国家统一的关键在于文化的统一。虽然他的手段残暴,但是他成功了。
然而亚历山大没这么做。
王国维说:“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
我们说,可爱的皇帝没有能耐,有能耐的皇帝不可爱。
秦始皇属于后者,亚历山大属于前者。
所以雅典的哲学家们可以松一口气了。
亚历山大不但重视希腊文化,也同样重视其他民族的文化。在这点上,亚历山大不像是征服者,更像是一个知识分子。在他的鼓励下,收藏图书成为一种风尚,图书馆遍地兴建。
亚历山大童年时代的好友、埃及总督托勒密一世同样热爱知识,他建立了宏伟的亚历山大图书馆,目标是“收集全世界的书”。自然,希腊著作成为收藏的首选。
托勒密一世的孙子更猛。只要是出现在亚历山大城的图书,不论原来主人是谁,他都要把原本留在图书馆里,抄个手抄本还给主人。他还找希腊借了一批珍贵的著作,给了一大笔钱作为押金。借到书后,他把原本留了下来,把手抄本还给希腊人。他不但没不好意思,还理直气壮地跟人家说:
押金留着吧,哥不要了!
更厉害的人物是亚历山大的老师。在马其顿还未崛起的时候,马其顿贵族经常派人去雅典留学。其中有一个皇家御医的儿子去了柏拉图学院,学成归来后成了亚历山大的老师。
这人叫作亚里士多德。
是的,和苏格拉底、柏拉图齐名的亚里士多德不是雅典人,是马其顿人。
亚里士多德是柏拉图的学生,柏拉图是苏格拉底的学生。这三个人的关系和咱们的孔子、孟子、荀子很像,都是被万代学子崇拜的先贤,都是辈辈传的学问(不过,孔子、孟子和荀子之间年代相隔较远,学问不是亲传)。每一代学生既继承了老师的学问,也都有不同于老师、和老师相悖的学说——否则学生们也就不能为一代宗师了。更巧的是,苏格拉底和孔子都不留文字,他们的观点都是徒弟们给记录下来的 。
他们所处的时代也很接近。孟子比亚里士多德小12岁。
亚历山大的征服对哲学来说是一件好事。
随着亚历山大的铁骑,希腊的哲学著作得以遍布东欧、北非以及中亚,散布下无数思辨的火种。如果没有这一步铺垫,不久以后,希腊哲学就会彻底从地球上消失。
顺便一说,此时希腊哲学讨人厌的毛病还是没有改掉。
哲学家永远学不会讨好独裁者。亚里士多德晚年对亚历山大的一个死刑判决提出抗议。亚历山大给他老师的回应是一个赤裸裸的威胁,他说:
我也有能力处死一名哲学家。
哲学家也没有学会讨好民众。亚历山大一去世,雅典人就对亚里士多德发起了猛烈的攻击。主要是因为雅典人还记着被马其顿征服的仇。结果亚里士多德被迫离开雅典,第二年就去世了。
正因为亚历山大是个可爱的皇帝,没有进行文化统一,所以他死后,亚历山大帝国马上就分裂了。
不久,更强大的罗马帝国代替了亚历山大帝国,统一了大部分欧洲。在文化上,罗马皇帝和亚历山大一样,同样奉行包容的政策,希腊哲学也得以继续传播。
当然,我们知道,罗马宽容政策的后果直接导致了后来的欧洲再也没能形成像中国那样统一的大国,而是永远分成了多个民族国家。
对于欧洲的历史选择,有人说好,有人说不好,这些我们不讨论。
我只知道对于知识来说,宽容永远代表着光明。
罗马帝国成立之初的文化界,宛如咱们春秋时代的百家争鸣。争鸣的地方常常是在城市中心的广场上。不同学派的人们可以自由宣讲、辩论自己的观点,那是文化人最幸福的时代。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要改变了。
罗马的社会制度远比咱们一般人想象的要先进。罗马虽然是奴隶社会,但也是一个高度法制化的社会。在前七百多年的时间里,罗马还是个民主社会,国家大事都是元老院开会决定,任何人都得服从法律,根本没有皇帝这个职位。
在严格的法律制度下,你就算再有钱有势,也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干什么得看你的社会身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非罗马地区的人很难拿到罗马公民的身份证。因此罗马公民在当时属于有权阶级,可以受到很多照顾。
我们要讲的,是一个拥有罗马公民身份的犹太人。
他叫保罗。他将改变世界,也将永久改变哲学的境遇。
前面说过,罗马帝国在文化和宗教上奉行的是宽容政策。
比如罗马征服了很多蛮族,那些蛮族原本有自己的神灵。为此,罗马人建了极其宏伟的“万神殿”,把各个蛮族的神灵都供奉到里面。蛮族一看打仗打不过罗马,投降后自己的神灵还能进入那么雄壮的神殿中,所以一点抵抗力都没有,成批成批的都投降了。
因此,在罗马帝国境内,众多宗教可以互相杂处,其中也包括犹太教和基督教。
这里稍微说一下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关系。
犹太教和基督教并不是同一个宗教。首先是在犹太人中产生了犹太教,而基督教是从犹太教中发展来的。
犹太教和基督教都信奉上帝,也都相信会有救世主来拯救他们(“基督”和“弥赛亚”是一个词,都是“救世主”的意思)。区别是,基督教认为救世主就是耶稣,而犹太教不承认耶稣是救世主,他们认为救世主还没有到来。
在对待经文上,两者都信奉《旧约》 ,但只有基督教相信《新约》。《旧约》和《新约》的区别大致在于,一个是记录耶稣降生之前的事,一个是记录之后的事。
保罗和耶稣处于同一个时代。早年的保罗是犹太教徒,他听从教长的指示,积极迫害基督徒。据《使徒行传》的记载,有一天,保罗在追捕耶稣门徒的路上突然见到天上发光,听到耶稣对他说:“为什么要逼迫我?”保罗大惊失色,眼睛失明,直到三天后才恢复视力。
今天已经无法考证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保罗是在沙漠中遇到这番异象的,因此唯物史学家怀疑或许是沙漠的高温、太阳的强光,还有保罗癫痫的痼疾,再加上他内心对迫害基督徒的愧疚造成了这些幻象。总之,这天以后,保罗从一个迫害者变成了虔诚的基督徒。
后来证明,保罗的皈依对基督教极为重要。
保罗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向犹太人以外的民族传播基督教。这是一项很了不起的工作。在保罗之前,基督教大体上只限于犹太人自己信仰。因了保罗的传教,才使得基督教后来成为世界性的大宗教。
但这也是一件很困难的工作。因为不论是犹太教徒、基督徒还是非犹太人,他们都不理解保罗的行为。
第一,犹太教徒当然认为保罗是异端。
第二,犹太教的特点是非犹太人不接纳,你要没有犹太血统,想皈依都不行。最开始的基督教也继承了犹太教的这个观念,不少信基督的犹太人觉得,基督教用来救犹太人就好了,不应该接纳外族人。所以他们也反对保罗的传教。
第三,基督教主张一神论,信奉基督教就得放弃信仰其他神灵。因此那些被传教的非犹太人觉得,保罗传播新宗教是在破坏我们的宗教传统,冒犯我们的神灵。
第四,按照犹太教的传统,男性要行割礼(切除包皮),这事就记录在《旧约》里。《旧约》说,割礼是上帝和人立约的证据。基督徒也相信《旧约》,自然也应该行割礼。但是割礼对于非犹太民族的人来说太难接受了。保罗便主张,外邦人可以不受割礼。但问题是,保罗的主张直接和《圣经》违背啊,因此又受到传统基督徒的反对。
总之,保罗是几头不讨好,他到哪儿都有一群老百姓反对他。有好多次,保罗被人们驱逐出城外,被人们用石头击打。用现代的话说,那时保罗相当于“民愤极大,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的典型。
到什么程度呢?
有一次保罗传教,旁观的犹太老百姓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可恨了,大伙儿义愤填膺,一起把保罗抓住,非要弄死他。幸亏有一队罗马士兵路过,带队的千夫长发现保罗有罗马人的身份证,于是保护他免于受害。被千夫长带走后,保罗还不知道收敛,还是到处传教,惹得一群犹太人发誓,不杀死保罗他们就不吃不喝。结果连千夫长都害怕了,怕惹出民乱来,把保罗送到了总督那里。总督呢,也按不住保罗。有好多人到总督那里控诉保罗。总督虽然驳回了控诉,却把保罗在监狱里关了两年。
但是保罗从没有停止传教的脚步。
保罗的时代,人们对于基督教有诸多偏见。
基督教预言世界将要毁灭,但没说清楚到底什么时候毁灭。就因为这预言,给基督教添了很多麻烦。
在基督教刚出现的时候,基督徒以为世界末日很快就会到来。所以他们并不热衷于传教,也不像其他宗教那样建立自己的教堂、撰写经文,只是搞一般的宗教聚会。在外人看来,基督徒们的行动非常神秘可疑,造成了很多误会。
比如,当时有一些基督徒不理发不剃须,因为他们认为理发剃须是对造物主所造之物的人工修饰。这让外人觉得,基督徒总是长发长须,打扮怪异。
再比如,基督教有分食葡萄酒和面包的习惯。酒和面包象征着耶稣的血和肉。但是外人以讹传讹,产生了基督徒吃人肉、喝人血的传闻。
基督徒们还常说,信徒之间男女平等,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他们还经常谈论“爱”。这就让外人疑心,这帮人是不是在组织什么淫乱活动。
还有,基督徒信仰的是一神教,除上帝之外的其他神灵都不信。但在古罗马时代,人们的日常生活离不开神灵祭拜,比如丰收的时候就要祭祀农业女神。这不仅是一项宗教活动,也是一项社会活动。然而基督徒拒绝参加这类活动。别人都上街庆祝的时候,他们躲在家里。这会让外人觉得他们不合群、神秘怪异。
保罗就是在这些巨大的误解中向大众传教的。
他的武器,就是希腊哲学。
前面说了,保罗那个时代,不同文化、不同宗教都在城市广场上公开辩论,因而基督徒常常会受到各种稀奇古怪的质疑。
比如基督教说上帝创造了世界。就有人问:
“那上帝在创造世界之前在干什么啊?”
——谁知道在干什么啊,人家上帝也不能什么事都跟你说啊。被问急了,基督徒就没好气地回答:
“上帝在给你们这些异教徒准备地狱呢!”
回答挺唬人,但总这么回答也不是个事,这时候就只能让哲学上场了。
历史上有一个规律,在斗争中,哲学总站在弱者的一方。
这是因为哲学讲思辨,讲道理,而只有弱者才会去讲理。强者不需要讲理。
这也是因为,哲学继承了苏格拉底讨人厌的疑问精神。只有弱者在面对强权的时候,才有质疑权威的需要。
处于被歧视地位的基督教正需要希腊哲学的帮助。
保罗有深厚的哲学功底,他将哲学的思维方式应用到传教中,撰写了大量的神学文章。这些文字后来被称作《保罗书信》,成为《新约》的重要组成部分。
在保罗之后,还有很多基督教的传教士把哲学当作了传教的武器。正因为他们的工作,基督教才拥有了完善的理论基础,和其他宗教相比,它获得了巨大的优势。同一时期的其他宗教在历史长河中大都衰落了,只有基督教最终成长为世界性宗教。
在哲学史上,这时的哲学被称作“教父哲学”。
帮基督教宣传这事,对于哲学来说既好也不好。
好的地方在于,这回是显了哲学的大能耐了。基督教对世界影响深远,起步阶段的汗马功劳就是哲学立下的。
不好的地方在于,宗教和哲学在根子上是无法协调的。宗教要求信仰,哲学要求怀疑,两者相悖。要不苏格拉底也不能被控诉不敬神。和宗教结合在一起之后,哲学注定无法发挥自己事事怀疑的真能耐,只能沦为宗教宣传的幌子。
比如在教父哲学时期,基督徒看希腊哲学很有威望,就喊出“真哲学即真宗教,真宗教即真哲学”的口号。还有人说,在基督降临之前,基督教的光芒就已经照到了部分希腊人的心灵,所以才出现了希腊哲学。
总之在教父哲学家们的口中,哲学的怀疑精神一点也没有了。这里的哲学只是用来装潢门面的招牌,就跟今天算命的搬个电脑搞“科学算命”一样。
不过教父哲学里有一个人可以说一说,他叫奥古斯丁。
奥古斯丁早年信仰摩尼教,还沉迷肉欲享乐,有过几个情妇。年轻人嘛,控制不住很正常。他曾经祷告说:“给我贞洁,但不是现在!”
但在本质上,奥古斯丁是一个有着宗教追求的人。内心里,他希望能克制欲望,获得更高级的精神追求。可是咱都知道,克制欲望哪儿那么容易啊。王尔德说过:“我能抵抗一切,除了诱惑。”临考前徘徊在网吧门口的同学们,减肥时反复开关冰箱门的姑娘们,最能理解抵抗诱惑时的痛苦和投降后的懊悔了。
据说有一天,奥古斯丁因为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而痛苦万分,为此几乎绝望,躺倒在一棵无花果树下边哭边祈祷。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童声在反复吟唱:“拿着,读吧!拿着,读吧!”
刚开始,他以为这声音是自己心里的幻想,于是他努力回忆过去是不是听过孩子唱过类似的歌谣,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因此认为这声音一定是神谕。听到这声音的召唤,奥古斯丁随手翻开一本书,正是保罗当年写的《保罗书信》,他正好翻到教诲人要克制欲望的篇章。奥古斯丁读了之后感到内心平静,从此皈依了基督教。他按照基督教的要求,卖掉了自己所有的家产,把它们分给穷人,自己终身过着清贫的生活,成为基督教历史上重要的圣贤。
奥古斯丁在皈依基督教之前仔细思考过信仰的问题,也认真学习过哲学,因此他并不是单纯把哲学当作神学的工具,而是真心想通过哲学来探求真理。奥古斯丁的贡献之一,就是解决了一个长久困扰基督教的逻辑漏洞:
《圣经》说上帝是全知、全能和全善的,那为什么会允许人间存在这么多丑恶和痛苦?
我们知道,《圣经》里说亚当和夏娃偷吃了禁果,违反了上帝的禁令,所以被逐出伊甸园,所以人类才会开始无尽地受苦。
但上帝是全知的,不仅知道过去所有已经发生的事情,还知道未来所有即将发生的事情。那么前面那个问题就可以问成:
上帝既然知道亚当和夏娃会偷吃禁果,为什么一开始不去阻止他们?
奥古斯丁的解释是,关键在于自由。上帝给了亚当夏娃和人类自由意志,所以也必须让人类有作恶的可能。
更具体地说,上帝是善的,而上帝的善表现在上帝对人类的行为要进行公正的赏罚。既然要赏罚,前提是人类必须拥有自由意志,必须有能力自己选择行善还是作恶,否则人类就不应该对自己的行为负责。
这段论证对我们的意义是:首先,它十分巧妙,把一个看似自相矛盾的说法给解释开了;其次,这解释强调了自由的重要性。
上帝允许人类有作恶的自由。这说明什么?这说明在上帝看来,自由比善更重要。
可是等一等,上帝不是全善的吗?
“上帝允许人类拥有自由”的理论是奥古斯丁出于护教目的提出的,其推论却和教义产生了矛盾。
矛盾还不止如此,该理论还可以推论出,上帝不能干涉人的自由意志。因为上帝是万能的,所以有能力预测出人们按照自由意志在未来会作出的各种恶,但是有很多恶上帝都没有阻止。
可是,上帝不是全能的吗?
因此,奥古斯丁的解释虽然聪明,却不是很受基督教的欢迎。很多信众在提出疑问的时候,只是被粗暴地告知“不要妄测神”。
在宗教看来,思考本身就是不对的。
就拿奥古斯丁本人来说,虽然他是虔诚的基督徒,但只要他一开始思考,就注定要和宗教权威发生冲突。奥古斯丁早年相信摩尼教,后来发现宗教文献中一些关于天文学的知识和当时的科学结论不符,他还被要求不许怀疑这些错误,只许强行接受。奥古斯丁因此对摩尼教产生了怀疑。罗素因此说,如果奥古斯丁生活在伽利略时代,也就是科学家们在用天文知识挑战基督教的时代,那他该怎么做呢?奥古斯丁这个基督教的圣人,会不会也像怀疑摩尼教那样怀疑基督教呢?
八成没什么好结果。
宗教天生拒斥思考。
有个教父哲学家有一句名言:“上帝之子死了,虽然是不合理的,但却是可以相信的。埋葬以后又复活了,虽然是不可能的,但却是肯定的。正因为荒谬,所以我才相信。”
这话常被人总结为:“因为荒谬,我才相信。”
换句话说,他认为信仰这种事用哲学来论证,这本身就是错的。对于宗教,信就信了,你不能质疑,不能思考。很有讽刺意义的是,说出这句话的教父晚年和罗马教会决裂,自己成了异端。但他这话却说到了理上,宗教和哲学本来就不能调和。保留哲学,对教会来说就是养虎为患。现代著作家威尔·杜兰就把亚里士多德的哲学比作希腊人留给基督教的“特洛伊木马”。
总有一天,苏格拉底的讨厌精神也会让教父们抓狂的。
不过时候还早,基督教还有更大的麻烦需要解决。
公元64年7月17日夜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西方世界的中心,全欧洲最富饶、最美丽的城市罗马突然烧起了大火。这火太大了,持续烧了六天七夜,整个罗马城的三分之二都被烧为灰烬。
当时的罗马皇帝尼禄还不错,不仅积极救火,还打开自己的宫殿安置灾民。但随后传出各种猜想。有的说尼禄是想要写出一篇能和描写特洛伊大火相媲美的诗篇,故意让人放火的;也有的说,尼禄是为了扩建自己的宫殿放火的——三分之二的罗马城啊,如果后一条传闻属实,那么尼禄毫无疑问是史上效率最高的拆迁商。事实上,在罗马大火后不久,尼禄的确在废墟上建起了更大、更漂亮的宫殿。
在那个年代,基督徒们相信世界末日就快到来,有些人到处宣传“上天将会降下巨大的火球烧毁一切”。因此当时还有些人认为,罗马的大火就是基督徒放的。或许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不久以后,尼禄正式宣布这场大火是基督徒所放,同时展开了对基督徒大规模的逮捕和残杀。
一般认为,保罗就死于这场大火之后的审判中。基督徒们从此受到了极为残酷的迫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