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下挡路而立的是翠姑。几年前,在悦朋店康熙曾见过她一面,此时哪里还会想得起这位当年唱《红绣鞋》的女郎。但翠姑因明珠的缘故,知道“龙儿”是个“猜都难猜”的贵人,以后又曾偷着瞧过几回。所以康熙略一露面,她便认了出来。
原来翠姑去寻胡宫山,适逢胡宫山外出,她便坐在胡宫山的书房里等着。胡宫山并无家室,只在太医院附近租赁了一座四合小院,雇了四五个侍候的人。她是来惯了的,家下人一向视她是姑奶奶,也都不在意。
此时她闲坐灯下,竟如同进入梦寐一般。今晚与胡宫山发生龃龉,原是她意想不到的事。细思自己这宦家之女,为了替父报仇,和道士出身的胡宫山结义,已是屈尊俯就。为回避胡宫山的追求,她又只身入京,堕入青楼,原想借此结识达官贵人,夤缘见到洪承畴,手刃此獠……不料追到京师的胡宫山,这位曾要与她共图“复明”大业的男子汉,近来也渐渐改了口风。
胡宫山自康熙召见疗疾之后,回来如失了魂一样口中喃喃自语,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有一次翠姑问他:“大哥你这是怎么了?”胡宫山怔了一下才答道:“比起那个吴三桂,怕还是这位要好些!”
“这位?”
“嗯……翠姑,”胡宫山斜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沉思着道,“今儿个我见到了皇上。”
“嘻!”
“我读过不少相书,”胡宫山不理会她鄙夷的神色,只管说下去,“对什么‘麻衣’、‘柳庄’都不外行。这位少年皇帝气度深宏、龙章凤篆,的确有帝王之相——你别笑,我并不信这些——这些话我也曾用来奉承吴三桂——怪的是他的案头并无奏事匣子,满案上堆的尽是些《春秋》、《战国策》、《史记》、《汉书》……”他又将给康熙疗疾的事细细讲给翠姑听。
翠姑沉默了。这些话与她的反清心理格格不入,但又不能认为胡宫山说的没道理。
等了一会儿,仍不见胡宫山回来,由不得长长叹息一声:“爹爹,女儿的命苦啊!”她信手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看时,却是一本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翻了几页,觉得文词艰深难解,正欲插回书架,书页中忽滑落出一张字纸来。她捡起一看,正面是吴庭训作的那五首诗,翻过来看时,密密麻麻写的全是胡宫山自己的诗。就着烛光,她一篇篇瞧去,不料这位相貌奇丑的人竟如此执著、纯真地爱着自己,而且竟有如此丰富细致的感情!想到自身的处境,不禁眼中噙满了泪:“原来他的心也这般痛苦!”
“我料到你一定会来!你不来我就又要寻你去了。”背后突然有人说话,翠姑猛地回头看时,原来胡宫山已经走了进来。
“好嘛!”翠姑故意嗔着冷笑道,“‘此心难作盘古石,飞絮如花向清风’——真是好诗!”
胡宫山苦笑着坐下说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知道么?只怕当今皇上明日难逃一死!”
胡宫山带来这样惊人的消息,他自己却非常平静。翠姑只觉身上一阵阵发寒,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
“鳌拜捉了明珠,盘出了底细,知道伍次友在白云观山沽斋给康熙授业,定于明日围攻白云观,弑君自立!”
“这么机密的大事,你是怎么知道的?”翠姑先是一愣,旋又问道。
“我刚从鳌拜府回来……魏东亭的把弟刘华已死,明珠也没逃脱……无人送信。这件事叫人难下决断!”
“有什么难决断的?”翠姑慨然说道,“告诉伍次友躲开,救出明珠,那我……我就嫁给你呗!”
胡宫山大吃一惊,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深邃的三角眼中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停了好久,他才起身轻轻拍了拍翠姑的肩头,背过脸去说道:“伍次友要救,明珠要救,康熙也要救!我办完这事,也就该回峨嵋山去了……”
翠姑没有再反驳他,她从小受父亲熏陶教诲,一直认为“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顺治身为“夷狄”而又奄有华夏,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对前明也并没有什么好感,只不过模糊地认为“反清复明”乃是天经地义的事。两年多前,她第一次见到龙儿,觉得康熙与胡宫山、明珠和已死的亮采都是一样黄黄的面孔、黑眼珠、黑头发,除服饰稍有不同以外,别的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从明珠、胡宫山言谈中看,康熙行事的沉敏、机智、豁达大度似乎还在常人之上!她的心有些乱了:自己爱明珠,胡宫山爱自己,明珠忠于康熙,胡宫山也倾倒于康熙,难道他们一点道理也没有?这么一个活脱脱的少年活不过明日,而自己明知如此,却袖手旁观。想到此,翠姑五内翻腾,血液骤涨,脸在灯下映得通红,真不知如何处置这笔冤孽债。半晌才呐呐道:“你何不夜闯紫禁城,把消息……传进去?”
“这不是万全之策,”胡宫山摇头道,“宫禁森严,高手如林,没有御旨,很难进宫。”他站起身来,果断地对翠姑说道,“明日你去白云观的必经之路截住车驾,我到山沽斋相机行事。”
康熙听这人说有急事要去白云观,便吩咐张万强将车停靠路边,自己从车上跳下。苏麻喇姑不放心,也跟着慢慢下了车,侍立在康熙身后。
翠姑盯了康熙一眼,见眼前这位身着家常玄狐袍、身材削瘦的人就是两年前在悦朋店里见过的龙儿。不禁喜出望外,便抢上一步,扎了个千儿,失声叫道:“您不是龙儿吗?”
“龙儿”这名字,康熙只在伍次友跟前使用。此时,听翠姑也如此称呼他,康熙还以为她是侍候伍次友的仆人,遂问道:“原来你是索府的,我说有点面熟呢!”
“索大人府里三四百口子,”翠姑心里暗暗发笑,便以索府的佣人自居,顺口答道,“爷哪里就都记得清了?我是府里派去给伍先生送信儿的,走乏了,想乘个便车,不想在此撞见了爷!”
康熙诧异道:“索家难道连个车马也没有?”
“也无需多说。”翠姑怕多说了,露出马脚,便冷冷地说道,“既然爷的车不让乘,这封信就请爷带给伍先生好了!”说着,也不等康熙答话,双手将一张纸条儿呈了上来。
见此人如此放肆,康熙正待发作,瞟了一眼纸条上的字,马上收敛起怒容。只见上头写的是:“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行不得也哥哥。”欲待再问时,翠姑将手一拱,说声:“告别了!”转身便走。
康熙近年来随穆子煦他们跟着史龙彪习武,也颇有些长进。见这眉清目秀的青年人说起话来皮里阳秋的,举止十分乖张,早觉有异,便抢上一步抓住翠姑肩头向后一扳,顺势扯住了衣襟。翠姑顿时红晕满颊,骂道:“我来救你,你竟如此轻薄!”
康熙一愣:“我怎么轻薄了?”便不自主地松开手。翠姑一挣脱开,忙蹲身提鞋(忙乱中,她穿了一双不合脚的鞋,鞋带又脱落了),转身便走。
“妹子慢走!”苏麻喇姑一眼瞧见她的小脚,突然叫道。这一声喊出来,不仅康熙和张万强大感惊奇,连翠姑也是猛然一怔,回头道:“你说什么?”
苏麻喇姑慢步向前又细相了相,越发认为自己判断不差,拉起她的手说道:“咱们上车再说!”说着朝张万强一努嘴儿。张万强会意,扶着康熙上了车。苏麻喇姑牵着翠姑的手也钻进轿车,挨边儿坐了。那翠姑红着脸,不敢正眼瞧康熙。苏麻喇姑吩咐一声:“转辕!原道儿回宫,快!”张万强答应一声“明白”,将缰绳一收,大喝一声:“嘟!”那御马都是久经驯化的,听得主人口令便能会意,当即放开四蹄,照原路狂奔而去。
“你怎么……”被苏麻喇姑揪去了瓜皮帽,翠姑一头秀发披了下来,已完全恢复了女儿模样,有些羞涩不安地说道。
“别说是你,再比你聪明点的我也见过。”苏麻喇姑掠了一把自家头发笑道,“你瞧你的鞋,谁戴帽子像你这样儿?耳朵上还戴着个耳环!——咱们且别说这个,只问你这张纸上写的是怎么一回事?”康熙也关注地瞧着翠姑说道:“你为什么拦驾呢?”
翠姑嗫嚅一下,轻声答道:“是胡宫山太医叫挡车送信儿的,只怕白云观山沽斋这会子已经叫人围了!”
翠姑估计得对,穆里玛以剿贼为名从绿营里调出一队兵勇,自己亲自押队,带着讷谟、歪虎,将一座山沽店围得水泄不通。为防止走风,附近二里之内都戒了严。魏东亭虽在白云观等处布下了眼线,但他们既不知怎么回事,又出不去,急得干瞪眼没办法。歪虎先去侦探,见院中停放着一座轿子,以为康熙已经入内。穆里玛便催动部队潮水般涌了过去。
最先发现来兵的是犟驴子。伍次友因几日不见龙儿来上学,以为他生了病,心下正疑惑:“怎的也不见明珠来说个信儿?”吵着要回索府看看。穆子煦几个人怎么劝也不中用,只好说:“先生一定要走,也等后晌天暖和了再说。”何桂柱也道:“伙计们昨夜网了几只野鸡崽子,闷得烂熟,二爷如能屈尊赏脸,就和咱们一块儿热闹热闹。”拗不过众人情面,伍次友只好答应了,便和众人在东屋里行酒令猜枚玩。
伍次友虽生性豪爽,毕竟是文人出身,和穆子煦几个人的鄙俗酒令总觉得格格不入。可是穆子煦等人,又总觉得伍先生是皇帝的师傅,身份高贵,应多多尊重才是。这样一来,反而显得生疏,玩不起兴头来。伍次友发觉了这些,遂笑道:“兄弟们无非想留我明儿进城,我从了大家便是。我在这儿你们也喝不痛快,这几日我身上也不爽利,不能多喝,只好先告退了。”
郝老四见如此说,满斟了一大觥酒立起身来笑道:“兄弟们虽说粗陋,都十分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咱们不是放不开量,是——”他嘴里转了半天,好容易选了个词儿道,“我们这些酒葫芦没法和圣贤君子在一起厮混罢咧!先生不弃,饮了这一大杯再去!”
众人听了这话,都捂着嘴暗笑。伍次友却毫不在意,说:“好兄弟,谢谢你的好意!”接过杯来一饮而尽。这才告辞自去。
伍次友一去,大家都觉得心头一阵轻松。何桂柱先笑道:“二爷是心里放不下主子和明珠,有酒也喝不畅快。”
这是实话,犟驴子却听不进去,啐了一口道:“主子也还罢了,明珠算什么东西?谁惦记着他!”穆子煦不等他说完,忙截住道:“三弟,你要记住魏大哥的话,主子喜欢的,咱们也得喜欢。这不是说着玩的。”郝老四听了偷着撇嘴儿一笑,自斟一杯酒饮了。
何桂柱见犟驴子满脸不高兴,忙上来给他斟上一杯道:“明大人学问还是好的。你们都是有功名的人,身份贵重……”犟驴子“咕噜”一声把酒喝光,把杯往桌上一说道:“屁的文才!比起伍先生,他差得远着呢,玩女人嫖窑子是个行家!”
“老三!”听他越说越离谱,穆子煦只好拿出哥子身份喝止他。郝老四也板着脸帮着穆子煦骂道:“他明珠是驴 是树根,与你有什么相干!”
一语引起哄堂大笑,方才一点小小的不愉快被冲得无影无踪。犟驴子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老四,真有你逗的,回头和你大战三百回合!”笑着出去了。
见他出去,穆子煦叹道:“兄弟们绿林习气不除,可怎么得了?”郝老四笑道:“他是吃明珠的醋啊!明珠进了五等侍卫,他有点眼红。其实主子也挺喜欢他的。”何桂柱也道:“明老爷也有些毛病儿,待人虽也和气,可总让人瞧着觉得拿大似的……”
何桂柱正按自己的思路准备说下去,忽听外头脚步声急,犟驴子一头闯了进来,口里道:“来了,来了!”郝老四拍拍椅子道:“用不着那么急,你先坐下,咱们再猜它几拳!”何桂柱也笑道:“好,我就给您斟上!”那犟驴子一把推开何桂柱,一个箭步扑到墙边,摘下挂在墙上的佩刀,“噌”的一声拔了出来,返身就向外头奔去。何桂柱吓愣了,站在地上一动不动,脸色雪白。郝老四极其机敏,也不说话,将椅子一脚踢翻,也抢到墙边摘下腰刀,便要向外头冲。穆子煦阅历较广,情知有变,却显得很冷静,一把扯住犟驴子道:“老三,说清楚!”
犟驴子变颜失色,大吼一声:“你们带上兵刃,都出来!”
众人不再言语,一齐跟着犟驴子奔到后园矮墙下向外张望。见半里之外黄尘腾起,几百名绿营兵勇提刀握枪地一齐向山沽店围将过来。何桂柱打了个寒颤,面色如土,喃喃说道:“天爷!这是怎么了?”
穆子煦略一观望,说道:“不用问了!叫起师傅,保护伍先生向西走,晚间在香山会齐!”他神色愈来愈冷峻:“何先生,你是生意人,还到前头应酬。记住,除了生意上的事,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老四,你站着做什么,还不快去唤师傅?”郝老四擦把冷汗飞快地去了。何桂柱也战战兢兢地跑到前面招呼去了。
史龙彪因病卧在床上,听到窗外郝老四报警,霍地站起身来,出门一纵身上了房,四处瞭望一下又下来,一声不语地走进屋来,从床后抽出一根软金丝鞭,——这是康熙特意从内务府贡库中选出来赏给他的——将辫子往头顶上一盘,扎了髻儿,才说道:“四面全围上了!咱们走,谅他们也难留,只怕伍先生难脱身了!这院里池塘中间假山虽还未垒好,乱石却备得不少,也能藏人。咱们都去窝在那儿,水攻火攻都一时奈何不得!老四,趁现在圈子还没完全合拢,你冲出去给虎臣报个信儿,找不到他就到索府去寻索大人!务必得办成,顶了这白天,夜里就好办了!”
郝老四点点头,一纵身越墙向西而去。其时正是巳初,大天白日,格外显眼。那围店的兵士见一人执刀越墙,齐发一声,“真的是个贼窝子!走了贼了,快捉啊!”顿时一阵吵嚷,嚷得地动山摇,比方才那种杀气腾腾的寂静,另是一种恐怖。
伍次友不知出了什么事,踱出书房正欲从矮墙向外看时,犟驴子和穆子煦两个从后扑上来,一人架一条胳臂,沿着曲径石桥直将他拖到池心岛中间的一个大石洞里才放下。穆子煦轻声道:“先生,鳌拜老贼搜您来了!咱们兄弟保护您,只要咱几个活着,保您吃不了亏。老四兄弟已去搬救兵了,只要与他们周旋到天黑,神仙也拿咱没办法。你不要慌,尽管躲在这儿就成!”正说着,何桂柱踉踉跄跄跑了来,跺脚道:“爷们!你们选的好地方,进不得,退不能!”犟驴子将他一把扯了过来,摁在地下蹲着,厉声喝道:“再说他妈的丧气话,爷一刀戳透了你!”伍次友忙拦住道:“你这叫什么!他是店主,你是伙计,急了就没身份了?”犟驴子也觉自己失态,说道:“我也是和主子说玩笑呢。”何桂柱埋怨道:“这也是能随便闹玩的?”穆子煦不耐烦地斥道:“你们有完没完?”史龙彪没理会这边的争吵,观察了一会儿问道:“老板,这池子有多深?”
何桂柱吓愣了,语不成调地说:“这是才……才起过泥的池子,有……有一丈多深呢!”
“好!”穆子煦将手向腰间一叉,“按伍先生的说法儿,咱们这也叫‘金城汤池’!奶奶个熊,今儿和他们干一场!”这时,喊杀声已至店外。店四周的土墙“轰”的一声全被推倒,绿营兵如潮水漫堤样涌了进来,霎时间到处是兵,到处是亮闪闪的刀矛剑戟。
穆里玛见店已被围得铁桶一般,自己翻身下马,按着宝剑,得意洋洋地大喝一声:“搜!”
忽见池心岛假山石后闪出一个人来。长辫如髻盘在头顶,将长袍搅起一角掖在带中,颔下白须飘拂,从容步履,隔岸向穆里玛一揖问道:“无需搜查!都在这里——只是长官带兵围困小店,不知所为何事?”
穆里玛一怔,西河沿一役隔了六年之久,已不认识史龙彪了。他转脸瞧讷谟,讷谟直摇头,遂高声问道:“你是什么人?过来!”史龙彪应声答道:“在下乃此店店主史龙彪,一向奉公守法,这一带百姓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大人无端带人毁店抄家,倒要请教,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天子脚下,你依的是《大清律》的哪一条章程?”
讷谟见这老者倔强饶舌,早恼了。大喝一声:“你店中窝藏钦命重犯,敢说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