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欧熊蝉喜欢把卵产在纤细的干树枝上。雷奥米尔经过仔细检查,确认所有被蝉用以繁殖后代的树枝都是桑树枝:这说明他只在阿维尼翁附近采集蝉卵,而且没有进行各种不同的研究。因为除了桑树以外,我还在桃树、樱桃树、柳树、日本女贞以及其他许多树的树枝发现过产卵的蝉。不过,这样的情况比较罕见。蝉注重的是别的东西。它尽可能选择最细小的枝条,从麦秸到铅笔粗细的树枝都可以,枝上要有一层薄薄的木质,还必须含有丰富的木髓。只要这些条件能够得到满足,植物的种类倒是无所谓。如果要把支撑蝉产卵的各种树木都一一列举的话,恐怕我要把我们地区所有的半木本植物全都罗列一遍了。所以,我仅仅在注释中列举其中的几种,以显示蝉产卵地点的多样性 。
蝉绝不会选择横卧在地上的小树枝;那些被选中用来产卵的枝条或多或少是垂直的,大多数都处于自然的状态,有时也会有断枝,但都必须碰巧是竖着的。蝉偏爱纤长、规则而且光滑的树枝,因为这样的树枝能容纳它全部产下的卵。我收集蝉卵最多的地方,是金雀花的枝条,这些枝条就像禾本科植物一样,髓质非常丰富;特别是樱桃阿福花那高高的枝条,这种植物要长到一米多高才会分叉。
支撑蝉卵的枝条不管是什么植物,都必须是枯死的,而且必须完全干枯。但有时,我还是会发现有些蝉把卵产在了长着绿叶、开着鲜花的活树枝上。不过,在这些特例中,那些活树枝往往都比较干枯 。
蝉的工作就是在树枝上刺上一排小孔,好像是用针从上往下斜刺下去,把木质纤维撕裂,将其挑出,形成微微的突起。不明就里的人看到这些小孔,起先会以为是植物得了真菌病,真菌的胞子囊半露在外,胀破了枝条的表皮,形成球状的突起。
如果树枝形状不规则,或者好几只蝉在同一个地方相继产卵,那么刺孔的分布就会杂乱无章,人们会因而看花了眼,分辨不出刺孔的先后顺序,也不知道它们是哪一只蝉刺出的。只有个别特征保持不变:被挑起的木质纤维总是斜向排列,这表明蝉是保持着直立的姿势,将自己的工具自上而下,纵向刺进树皮的。
如果树枝形状规则、光滑,而且长度适中,那么各刺孔之间的距离基本上相等,几乎呈一条直线。刺孔的数量有多有少:如果蝉妈妈在干活儿时受到干扰,就会另觅他处产卵,那么树枝上的小孔数量就比较少;如果所有的卵都产在同一排刺孔里,那么刺孔的数量大约在三十到四十个之间。即使两排刺孔数量相等,每一排的长度也会不同。这一点我们可以通过几个例子看出来:同样是一排三十个刺孔,在亚麻枝上长度为二十八厘米,在粉苞苣的枝条上为三十厘米,而在阿福花枝上则只有十二厘米。
不要以为这些长度的不同是由树枝的种类所决定的,相反的例子有很多。例如,刚才说阿福花枝条上的刺孔间距最小,但在某些情况下,在它的枝条上的刺孔间距也有可能最大。刺孔间距的大小取决于一些难以查明的因素,特别是蝉妈妈的心血来潮,它在这里多产几颗卵,在那里则少产几颗,完全由它任意决定。根据我的测量,一个刺孔至另一个刺孔间的平均距离是八到十毫米。
每个刺孔都是一个斜向卵穴的入口,通常都一直深入到树枝的木髓部分。这个入口没有遮掩物,除非雌蝉产卵时挑开的木质纤维,在产卵管的两把锯子移开后又重新合拢,盖在刺孔处。人们至多有时——但并不总是这样——会在突起的纤维中看到很薄一层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干了的蛋白清漆。这可能只是雌蝉留下的一点微不足道的蛋白液体痕迹,也许是随着卵一起排出的,也有可能是为了方便它的两把锯子刺孔。
刺孔下方紧接着的就是卵穴,它是一条极小的通道,差不多占据了这个刺孔口到前一个刺孔口之间的所有空间。有时,穴与穴之间甚至没有阻隔,上下两层连在了一起。这样,虽然蝉卵是从不同的刺孔被排入的,但最后还是排成了连续的一行。不过,最常见的情况还是各个卵穴相互隔开。
卵穴里卵的数量差别很大。据我统计,每个穴有六到十五个不等,平均是十个。雌蝉一次彻底的产卵总共要钻三十到四十个穴,因此,它的产卵总数在三百到四百之间。雷奥米尔通过对雌蝉卵巢的观察,也得到了相同的数据。
这真是一个多子多孙的家庭,完全可以依靠其庞大的成员数量来应付各种毁灭的严峻危险。我不认为成年蝉遇到的危险比其他昆虫更多:它目光敏锐,起飞迅速,飞得又快;而且它居住在高处,不必担心草丛里的杀手。的确,它是麻雀非常喜欢吃的猎物。有时,后者会在反复酝酿,从邻近的屋顶猛扑到梧桐树上,一把逮住这位正在狂热鸣叫的歌唱家;然后左一口、右一口,用不了几下就把蝉撕成碎片,将它变成雏鸟们的美食。但麻雀经常也会空手而归!因为蝉预料到麻雀会发起攻击,就把尿液射进它的眼睛,然后逃走。因此,麻雀并不是促使蝉产下那么多卵的原因。蝉的危险来自别处。这一危险,无论是在产卵期还是孵化期都同样可怕。
蝉从洞里出来两到三周以后,也就是七月中旬,就开始产卵。为了避免仅仅依靠过于偶然的运气来观察雌蝉产卵的过程,我做了一番精心的准备,以确保实验成功。我从以前的观察中得知,蝉偏爱阿福花干枯的树枝。由于这种树枝长而光滑,所以也是我最容易画的植物。而且,我刚住到这里的最初几年,曾把院子里的菊科植物换成了另一些比较容易养活的当地植物,其中就有阿福花。如今,它正好派上用场。于是我把去年的干枯树枝放在原地,等到合适的季节来临,我便每天监视着它们。
我并没有等待很长时间。从七月十五日开始,我就如愿地发现一些蝉在阿福花的枝上产卵。产卵的蝉总是独来独往。每只蝉占据一根树枝,不用担心彼此之间会有竞争,从而影响细致的产卵工作。第一只蝉产完卵离开后,才会有第二只来,其他的蝉也是如此。其实枝条上有的是地方,足够容纳所有产卵的蝉;但是每只蝉都希望轮到自己产卵的时候,能独自待在枝头。此外,它们之间没有争斗,产卵在一片和平的气氛中进行。如果某只雌蝉抵达的时候,位置已经被占了,只要这只蝉一发现自己的错误,就会立刻飞走,去别处寻找枝条。
产卵的蝉始终头朝上,它在其他情况下也是采取这个姿势。它非常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因此我观察时可以靠得很近,甚至可以用放大镜来看。它把长约一厘米的产卵管整个儿斜插入树枝。这钻孔的活儿看来并没有什么难度,因为蝉的工具非常精良。我看到蝉稍稍扭动身体,腹部顶端一胀一缩,频频颤动。它就是这样产卵的。它用钻头上的两把锉刀交替钻入树枝,动作轻柔,几乎察觉不到。产卵时没有任何特殊情况发生,蝉一动不动。从第一针刺下去到卵穴里装满卵,大约需要十分钟。
接着,蝉有条不紊地把产卵管慢慢抽出,以防止它变形。刺孔随即随着合拢的木质纤维而自动关闭;蝉则沿着直线方向接着往上爬,爬的距离与它产卵管的长度差不多。它在那里又刺一个孔,在新的卵穴里再产下十几颗卵。它就是这样从下往上阶梯状产卵的。
知道了上述情况以后,我们就能够解释蝉产卵的刺孔为什么会以如此令人赞叹的方式排列了。那些刺孔都是卵穴的入口,彼此间距几乎相等,这是因为蝉每一次都往上爬相同的距离,也就是大约一根产卵管的长度。蝉擅长飞行,但懒于爬行。当它在活树枝上吮吸树汁的时候,会迈着庄重,甚至几乎是庄严的脚步,到邻近一个阳光更加充沛的地方,这也是人们可以看到的它所做的一切。在它产卵的干树枝上,蝉保持着审慎的习惯,甚至审慎得过分,因为它所做的事情实在是太重要了。它尽量少动,移动的距离刚好使相邻的卵穴不发生重叠。蝉向上爬行的距离,由其产卵管的长度决定。
此外,如果枝条上的刺孔不多,那么这些刺孔就会排成一条直线。的确,既然同一根树枝的每个部分都是一样的,那么雌蝉产卵时有什么必要向左偏或向右偏呢?它热爱阳光,产卵前已经选好了朝向最佳的地方。它最大的乐趣是让脊背沐浴在温暖的太阳光里,只要它还在享受这种乐趣,就会非常小心地避免自己偏离给它带来快乐的方向,而去一个太阳光不能直射的地方。
但是,蝉在同一根树枝上产下它全部的卵需要很长时间。如果往一个卵穴内产卵需要十分钟,那么我有时会见到四十个卵穴排成一排,这就要六到七个小时的产卵时间。因此,在雌蝉结束产卵之前,太阳的位置会有很大的变化。在这种情况下,原先的爬行直线就会弯曲,变成螺旋状的弧线。雌蝉会跟着太阳的移动而转动,它刺孔的线路就有点像日晷的指针落在晷盘上的影子。
有很多次,当蝉沉醉在母亲的工作中、将卵一一安放到位时,会有那么一只同样长有刺孔针的不起眼的小飞蝇,跑来屠杀这些刚产下的卵。雷奥米尔也知道这种虫子。在所有被观察的树枝上,他都发现了这种飞蝇的幼虫,因此在研究之初,他对它们并不在意。但他不曾看到、也看不到这些胆大包天的掠夺者是如何行动的。这是一种小蜂科昆虫,四到五毫米长,全身乌黑,触须多节,顶端略微变粗。出鞘的刺针位于腹部下方近中央的地方,方向和身体的轴线垂直;这和某几种蜜蜂的天敌——斑腹蝇是一样的。也许这种蝉的侏儒杀手已经被编入了昆虫的分类目录,但由于我疏忽了,没有抓到它们,所以也不知道分类学家们赏赐了它什么名字。
我只知道它既安静、又鲁莽,既大胆、又不谨慎;它就在蝉的身边,而对它来说,蝉可是个庞然大物,只要它抬腿一踩,就可以把飞蝇轧扁。我曾见过三只小飞蝇同时盘剥一只倒霉的雌蝉。它们跟在蝉的身后,待在蝉的脚下,用刺针插进蝉卵,或者等待有利的时机。
蝉刚在一个卵穴里产完卵,爬到稍微高一点的地方钻下一个洞。一个强盗立刻赶到蝉刚离开的地方;它几乎就在庞然大物蝉的爪子底下,可它却毫无惧色,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完成一项值得称道的任务;它伸出刺针,刺进排成一行的蝉卵;它不是从布满碎木纤维的孔往里刺,而是通过侧面一些裂缝刺进蝉卵。由于这一部分木质几乎没有受到破坏,比较坚硬,所以飞蝇的工具运转得很缓慢。蝉有时间在上面一层卵穴里产完卵。
只要蝉一产完卵,就会有一只跟在它身后忙活的小飞蝇前来取而代之,将自己致命的种子注进蝉卵。当雌蝉清空了卵巢飞走之后,它的大多数卵穴就这样接纳了外族的卵,而这些卵将把蝉自己的卵毁掉。飞蝇的卵会抢先孵化成幼虫,取代蝉的后代,每一条幼虫占据一个卵穴,穴里的大约十二颗蝉卵就成了它的食物,把它喂得饱饱的。
哦,可怜的雌蝉,几个世纪的经历仍然没有让你吸取教训!你锐利的眼睛,应该看得见这些可怕的钻探者,它们在你身边飞舞,准备干坏事;你看见它们了,也知道它们就在你脚后,可你却无动于衷,听之任之。转过身去吧,善良憨厚的巨人,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侏儒碾碎!可你永远也不会对它们做什么,你改不了自己的本能,哪怕是为了减轻一点你作为母亲所受的悲惨痛苦。
南欧熊蝉的卵呈白色,闪着象牙般的光泽,形状略长,两头尖尖,像纺纱用的梭子。卵长二点五毫米,宽零点五毫米,在穴内排成一行,彼此略有重叠。山蝉的卵要小一些,整齐地聚集在一起,形似微小的雪茄烟盒。我们主要讲一下南欧熊蝉,通过它的故事,我们可以知道其他蝉的情况。
九月还没有结束,原先闪着象牙白色光泽的蝉卵就变成了小麦的金黄色。十月初,卵的前端出现了两个明显的栗褐色小圆点,这是这小虫子正在发育的眼睛。这双几乎就可以看东西的明亮眼睛,以及圆锥形的前端,使卵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没有鳍的鱼,这条鱼很小,只要有半个核桃壳大小的水池,就能在里面畅游。
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我也经常在我家院子和附近山丘的阿福花枝上,发现蝉卵新近孵化的痕迹;它们都是忙着迁往别处的新生蝉儿搬家时留在门口的破衣烂衫。我们很快就会看到这些破衣烂衫意味着什么。
尽管我的探访勤勉而频繁,理应得到更好的结果,但我却始终没有见到蝉的幼虫从卵穴里爬出。在室内的研究也同样没有进展。两年来,我及时收集了一百多根带有蝉卵的不同植物的枝条,将它们保存在盒子、试管或瓶子里;可是没有一根树枝让我如愿以偿——看到蝉卵孵化。
雷奥米尔也曾经历过同样的失望。他说过,他用朋友们送来的蝉卵做孵化实验,是如何失败的,即使他把蝉卵装进玻璃试管、再把试管放进裤兜保暖也没用。哦,可敬的大师!蝉需要的不是我们工作室温暖的庇护,也不是裤兜里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热量,而是至高无上的兴奋剂——阳光的亲吻;在经历了一个已经让人瑟瑟发抖清凉早晨之后,蝉需要秋日晴天里骤然如火一般照射的太阳,这太阳是对美好季节最后的告别。
白天强烈的阳光和夜间的寒冷形成了巨大的反差,正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我发现了蝉卵孵化的迹象;可我总是晚一步:蝉的幼虫已经离开了。最多让我偶尔碰上一只幼虫被丝线挂在它出生的树枝上,悬在空中挣扎。我还以为它被蜘蛛网缠住了呢。
最后,到了十月二十七日,我对成功已经绝望,于是把院子里的阿福花枝条统统收了起来。这些蝉产过卵的枯枝被放进了我的工作室;在彻底放弃之前,我打算再观察一次卵穴和里面的卵。那天早晨很冷。我生起了冬天里的第一把火。我把干枝条放在壁炉前的一把椅子上,根本没有想过试一试炉火的热量会对蝉卵产生什么样的效果。这些将要被我一根一根劈开的枝条就这么被随意地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我也没有什么其他动机把它们放在这里。
然而,当我用放大镜观察其中一根被劈开的枝条时,原本我已不抱希望看到的孵化过程突然呈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这根树枝上有居民了;幼虫们十几个十几个地从卵穴里冒出来。它们的数量是如此之多,足以使我这个观察者的欲望得到满足。蝉卵刚好成熟,而壁炉中熊熊燃烧、热力逼人的火焰,则充当了野外阳光的角色。让我们赶紧抓住这意外的机遇。
在卵穴洞口被撕裂的木质纤维中间,冒出一个圆锥形的小东西,上面嵌着两颗又大又圆的黑点。从外观来看,这一定是卵的前部,它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如同一条小鱼身体的前面部分。蝉卵从坑道的深处移到洞口,似乎会行走。一颗卵居然会在狭窄的通道里移动!一粒种子居然会爬行!这是不可能的,这种事从来没人见过。这是我的幻觉。我把树枝劈开,真相大白了。真正的卵混乱地搅在一起,它们并没有移动。但它们已经空了,变成了半透明的袋子,袋子的前端被撕破一个大口子。从袋子里钻出一种奇特的生物,以下就是这种生物最明显的特征。
从这个小家伙的体形、头形以及又大又黑的眼睛来看,它比卵更像是一条微型的鱼;它的腹部还有一个像鳍一样的东西,更加突出了这种相似。这类似桨的鳍状物从前肢延伸出来,而前肢则被套在一个特殊的鞘壳里,放在身后,伸直并拢。鳍状物能微微摆动,使它得以先从卵袋里出来,然后更加困难地从木质通道里出来。小家伙依靠已经相当有力的尾钩前进,而那鳍状物则略微张开,然后缩回,像杠杆一样支撑着身体前进。其余四条腿共同裹在一个外套里,完全不能行动。只有在放大镜下才能勉强看到的触须也是如此。总之,这个从蝉卵中出来的小家伙就像一只小船,并拢的两条前肢构成一枝单桨,在腹部向后伸去。它的体节非常清楚,尤其是在腹部。此外,它通体光滑,没有一丝绒毛。
蝉最初的形态是如此奇特、如此出人意料,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猜透;我该给它取个什么名字呢?是不是应该把希腊字母混合一下,拼出一个令人憎恶的名字来?我才不会这样做,因为我坚信对于科学来说,那些野蛮的术语只是讨厌的杂草荆棘。我就简单地把它称为“原始幼虫”吧,就像我对待芫菁、斑腹蝇和卵蜂那样。
蝉原始幼虫的形态非常适合出洞。孵化的坑道很狭窄,勉强只够一只幼虫钻出;而且,产下的卵虽然排列成行,但并非头尾相接,而是部分地重叠在一起。所以,排在最后几行的卵所孵出的幼虫,必须穿过前面已经孵化的卵蜕下后留在原地的破衣烂衫。因此,除了狭窄的坑道之外,还要考虑塞满坑道的空卵壳。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原始幼虫撕裂临时外皮,变成它以后的模样,那么它是不可能穿过这困难重重的行列的。它的触须碍手碍脚,长腿摊得离身体轴线很远,弯弯的钩尖也会勾住沿途的东西,这一切都不利于它迅速摆脱卵穴。而且,同一个卵穴里的卵差不多同时孵化,这要求前面的新生儿尽快离开,给后来者留出通道。所以,原始幼虫必须有一个像船一样的形态,并且很光滑,没有任何突出的东西,能够像楔子一样钻到外面。原始幼虫身体的各个部件都裹在同一个鞘壳里,紧贴着躯干,外形犹如纺织的梭子,并且还有一枝可以微微摆动的单桨,这使得它担当起穿越障碍重重的通道,来到洞外的任务。
这个任务持续的时间很短。这里就有一只迁居的幼虫,露出了长着一对大眼睛的脑袋,正把洞口断裂的木纤维顶开。它越钻越出,前进的动作非常缓慢,即使用放大镜也很难看出。至少过了半个小时,这只小船才完全钻出,但尾部还和洞口连着。
一出洞口,原始幼虫越狱时穿的外套就马上裂开,小虫子从前到后把外壳蜕去,就变成了普通的幼虫,也就是雷奥米尔所知道的形态。幼虫脱下的破衣烂衫像丝线一样挂着,丝线悬空的一端散开成斗状。而幼虫的腹尾就埋在这斗里,在落地之前,它还要沐浴一下阳光,使自己更加结实,蹬蹬双腿,试试力气,在安全绳的端头懒洋洋地晃上一会儿。
这只被雷奥米尔称作小跳蚤的虫子,起初是白色的,接着就慢慢变成琥珀色,它就是以后要挖地洞的蝉的幼虫。它的触须很长,灵活地摆动着;腿爪的关节活动自如;前爪的弯钩一张一合,显得相对粗壮。我从未见过这样奇特的表演:这个小体操家靠尾部悬挂着整个身体,一有微风就轻轻晃动,在空中准备翻一个筋斗来到世上。这样悬挂的时间有长有短,有的幼虫大约半小时后落到地面,有的要在这带柄的壳斗挂上好几个小时,还有的甚至要等到第二天。
不过,不管落地是早还是迟,这小虫子都会把悬挂的绳索——也就是原始幼虫的外衣——留在原地。所以,当一个卵穴里所有的蝉卵都孵化之后,卵穴的洞口上就会长出一束短又细的丝线,弯弯曲曲、皱皱巴巴,像干了的蛋青。每根丝线悬空的一端都散开成斗状。这些原始幼虫的遗物非常脆弱,转瞬即逝,轻轻一碰就会弄坏。微风吹过,它们就散开不见了。
我们还是回到幼虫身上来吧。无论早晚,它们都会落到地上,有时是不小心掉下来,有时则是自己跳下来。这只微不足道的小虫子,比一只跳蚤大不了多少,可它在掉落到坚硬的地面上时,依靠悬挂绳索,保护了自己新生儿娇嫩的肌肤。空气如同软绵绵的被絮,在里面幼虫变得更加结实。现在,它就要投入到严酷的生活中去了。
我隐约看到了它将要面对的无数危险。哪怕是一阵轻风,就可以让这小东西撞到坚硬无比的石头上,掉进车辙水洼的汪洋里,飘到寸草不生、饥馑弥漫的沙地中,或者落到硬得根本无法开垦的黏土地上。这样致命的地方俯拾即是;而在十月末这样一个多风和阴雨寒冷的季节里,能吹散一切的狂风也很常见。
这个脆弱的生命需要一块相当松软、便于钻入的土地,以便立刻躲入其中。冬天正在逼近,霜冻很快就会来临。再在地面上游荡会招致丧命的危险。幼虫必须马上钻到地下,越深越好。这是它唯一的、迫切的自救办法,但却常常无法做到。在石块、沙子或坚硬的黏土地上,这跳蚤的小爪子又能有什么样的作为呢?如果不能及时找到地下居所,小虫子很快就会死去。
因此,所有人都承认,幼虫出生后的第一个住所面临着太多的厄运,这是蝉的后代死亡率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那些洗劫蝉卵的黑色小寄生虫已经向我们揭示了蝉多产的必要性;现在,寻找第一个住所的困难又向我们证明了为什么蝉妈妈每次都得产三四百颗卵,才能保证种族以一个恰当的比例延续下去。正是因为蝉会遭到大量的屠杀,所以它才大量地产卵。它通过多产的卵巢,对付了各种各样的灾难。
在下面的实验中,我至少会让蝉的幼虫不再为寻找第一个住所而困扰。我选择了灌木叶的腐蚀土,这种土非常柔软,颜色很黑,而且被我用细筛子筛过。由于泥土是深色的,因此当我想知道幼虫发生什么事的时候,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那些金黄色的小虫子;此外,泥土柔软,完全适合幼虫柔弱的钩爪。我把泥土放进玻璃花瓶,轻轻夯实,在上面种了一小丛百里香,又撒了几颗麦粒。瓶底没有孔,虽然那样更适合百里香和麦子的生长,但我的囚徒们发现小孔后就会趁机溜走。植物们将要忍受排水系统的缺陷,但我至少可以放心,依靠放大镜和耐心,我可以找到我的虫子。再说,我会少浇一点水,只要不让它们干死就行了。
等一切安排妥当,麦粒展开它第一片叶子的时候,我在瓶子里的泥土上放了六只蝉的幼虫。这些孱弱的小虫子来回走动,迅速勘探了土层的情况;有几只想顺着瓶壁往上爬,但没有成功。它们中没有一个显出要钻到地底下的样子,以至于我都着急起来,问自己它们如此活跃、如此长久地寻找,究竟是为了什么。两个小时过去了,幼虫们依然还在游荡。
它们想要什么?是食物吗?我给了它们一些刚长出根须的小鳞茎、几片叶片、一些嫩草梗。可它们不屑一顾,继续游荡。它们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准备钻入。可事实上,在这块我为它们精心准备的地上,进行这样细致的勘探是没有必要的:在我眼里,整块地面都非常适合它们从事我所期待的工作。看来,这对于幼虫还不够。
在自然条件下,幼虫在附近巡视一圈是很有必要的。因为我提供的灌木叶腐蚀土非常柔软,而且经过了仔细筛滤,又被剔除了所有的硬物,在自然条件下,很难找到像这样的地方;相反,通常能找到的,都是一些粗糙坚硬的土地,幼虫细小的爪子很难凿进去。所以,它们不得不随意地四处游荡,进行一番或长或短的跋涉,才能找到合适的地点。不用说,很多幼虫在这种徒劳的寻找过程中累得筋疲力尽,一命呜呼。因而,在一块只有几寸大的地方来回探索,就成了幼虫们训练课程的一部分。虽然在我这个装备豪华的玻璃瓶里,这样的跋涉没有必要,可幼虫却不管这些,照样按照它们约定俗成的习惯行事。
最后,这些游荡者终于安静了下来。我看见它们用前爪的弯钩凿地、挖土,掘出一个像是用粗针尖钻出的洞。借助放大镜,我看见它们挥动着小小的爪子,就像挥动着锄头,把一小撮土耙到地面。才几分钟,一口井就挖好了。幼虫钻了进去,埋入土中,再也看不见了。
第二天,我把玻璃瓶里的泥土倒了出来,由于百里香和麦子根系的固定作用,泥土并没有被弄碎。我看见所有的幼虫都到了瓶底,被玻璃挡住了去路。才二十四个小时,它们就钻透了深约一分米的土地。要不是有瓶底的玻璃挡着,幼虫说不定还能钻得更深呢。
在钻土的过程中,它们肯定都碰到了那些植物的根须。它们有没有停下,在根须上插入吸管,吃一点东西呢?似乎不大可能。在花瓶底部,也爬着一些根须,可是那六只被关着的幼虫没有一只趴在上面。不过,也有可能是我刚才翻转瓶子的时候,把它们弄分开了。
很显然,在地底下,幼虫除了植物根系的汁液,没有其他食物。无论在成年时期还在幼虫时期,蝉都是以植物为食。成年的蝉喝树枝的汁液;幼虫的蝉则吮吸根须的汁液。不过,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第一口的呢?我还不太清楚。前面的实验似乎告诉我们,蝉刚孵化出来的幼虫更急于钻到地下,以躲避即将到来的严寒,而不是在半路遇到的甘甜汁水边驻足不前。
我把那块灌木叶腐蚀土重新装到瓶里,把六个挖掘者再次放在泥土的表面。幼虫们立刻就开始挖洞,然后消失在里面。最后,我把瓶子放到工作室的窗台上,让它接受室外天气的各种影响,不管是好天气还是坏天气。
一个月后,也就是十一月底,我又去看了一次。幼虫们一个个蜷缩在土块的底部,彼此分开。它们没有附在植物的根上;外观和大小也都没有变化,和实验开始之初我看到的样子一模一样,只是不如那时活跃了。十一月是整个严冬中最温暖的时候,可幼虫们一点儿也没长个头,这是不是意味着整个冬天,它们会一点食物都不吃呢?
另一种活泼的小昆虫——西塔尔芫菁,它们的幼虫一从卵中孵出,就在条蜂地道的洞口堆积起来,一动不动,完全不吃不喝地度过整个冬季。蝉的幼虫看来也是如此。一旦它们抵达霜冻侵袭不到的地下深处,便在自己的冬营里孤单地昏昏睡去,等到春天来临之后,才把吸管插入近旁的树根,汲取第一口甘露。
我曾经试图通过观察到的事实,来证明从前面的实验结果中做出的推断,可没有成功。四月,春回大地,我第三次把百里香翻过来,把土块捣碎,拿着放大镜细细查找。这简直是大海捞针。不过幼虫终于被找到了。但它们已经死了,可能是被冻死的,尽管我在玻璃瓶上扣了一只钟形罩;也有可能是饿死的,也许百里香不合它们的胃口。要回答这个问题困难太大,我只好放弃。
要成功地饲养蝉的幼虫,需要一层又宽又厚、足以抵挡严寒的泥土;此外,由于我不知道幼虫喜爱什么样的根系,还必须提供各种各样的植物,好让它们根据喜好自由选择。这些条件都不难做到;但是,仅仅是那一小撮黑色的腐蚀土,已经让我费了很大工夫才找到这些幼虫,如果换成至少有一立方米的土堆,我怎么还能找到那些小虫子呢?况且,就算找到了,如此勤勉的挖掘也一定已经使它们从树根上掉下来了。
我们无法观察到蝉在地下的初期生活,也不了解发育完善的幼虫的生活情况。在田里干活的时候,铲子经常会挖到这艰辛的掘洞者;但要想确确实实地看到它趴在树根上吮吸汁液,就是另外一码事了。翻地时泥土的震动会告诉它危险来临。它会抽出吸管,到某一条坑道里躲起来;等到被挖出来时,它早已停止喝水了。
但是,虽然说农民们翻地时会不可避免地打扰蝉的幼虫,不便于我们了解它们在地下的生活习性,但这至少可以让我们了解幼虫状态所持续的时间。有几个好心的农民,在三月深耕的时候,非常乐意地把他们挖土时碰到的大小幼虫全都捡来送给我。这样我就收集到了几百只幼虫。根据体形大小的明显差异,它们被分为三类:大的,长着翅膀的雏形,就和出洞的幼虫一样;中等的和最小的。根据体形大小划分的每一类幼虫都有相应的年龄。再加上刚刚孵化出生的幼虫——这些微小的虫子,我的那些农民朋友肯定发现不了——,我们可以推算出蝉的幼虫在地下可能要待四年。
蝉在空中的生活时间则很容易估算。我听到第一声蝉鸣是在接近夏至的时候。一个月后,音乐会达到高潮。到了九月中旬,只有很少几只晚到的蝉还在细声细气地独唱。至此,音乐会已接近尾声。由于幼虫出洞的时间有先有后,所以可以肯定,九月中旬还在歌唱的那些蝉不是和夏至时就开始歌唱的那些同时出洞的。我们取首尾两个日子之间的平均数,那么蝉在空中的寿命大概是五个星期左右。
四年的地下苦干,换来一个月在阳光下的欢乐,这就是蝉的生活。我们不要再责备成年的蝉儿发狂般地高唱凯歌了。整整四年,它在黑暗中,穿着像羊皮般坚硬的肮脏外套;整整四年,它用镐尖挖掘着泥土;终于有一天,这位满身泥浆的挖土工突然穿上了高贵的礼服,插上了能与鸟儿媲美的翅膀,陶醉在温暖中,沐浴在阳光里,享受着世上至高无上的欢愉。无论它的音钹有多响,也永远不足以颂扬如此不易、如此短暂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