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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捆信件

这捆信件以一条棉布绑在一起,布条上用墨水笔写了以下内容,伴随着些许墨渍:

宇宙类似头脑,而非机器。生命是一则此刻正被诉说的故事。第一真实的就是故事。这是身为一名技工教会我的事。

我的地面之狮

你有收到我的上封包裹吗?我在里面放了万宝路、赞布拉诺、绿薄荷、咖啡。

今天醒来时,天空一片蔚蓝。我可以听到老远一头毛驴的呼噜声,还有,不远处,一只铁锹搅拌水泥的沙沙声,中间穿插着铁锹敲地让水泥滑下的叩叩声。迪米特里正在给他的屋子盖另一个房间。我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想着我的身体,想着它如何侧身走着但我不在里面,因为我知道,我只要九点半出现在药房就可以了。我躺在床上,右手抚摸着腹股沟。跟你讲这个,好让你能描绘我的模样。没有人能妨碍你。

你的脚怎么样了?痊愈了吗?

你的爱妲

又,昨天我看到一只变色龙,它正从一根树干往下爬。它们扭动骨盆的方式滑稽又敏捷,它们的骨盆很小,和我们一样有髂骨,但是脊柱的旋转方式不同。它们可以同时把身体的重量施加在垂直的墙面和水平的地板上!谈判麻烦事的时候,我们应该跟它们多学学,你不觉得吗?根据亚历克西斯的说法,变色龙在希腊文里的意思是:地面之狮。

有十亿人无法取得饮用水。在巴西某些地区,在街上买一升饮用水比一升牛奶还贵;在委内瑞拉,则是比一升石油还贵。与此同时,由波特尼亚和恩塞所拥有的两家纸浆厂,正计划每天从乌拉圭河中取用八千六百万升水。

我的帅哥:

还记得浸泡在药房橱窗罐子里的那三条蛇吗?一条草蛇,一条有毒蝰蛇和一条宽嘴蝰蛇。你跟我说过,小时候你朋友被毒蛇咬到,你曾帮他吸出毒液。伊黛蜜丝每天早上来到店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摸每个罐子检查那些蛇。也许她不是去检查,而是去跟它们说,她来了。毕竟,这是她的药房。接着她会套上白袍,亲我一下。

她对配药的记性还是非常惊人的。每项药品的摆放位置,它们的有效成分以及包含哪些副作用,她都一清二楚。当店里没太多客人排队等待时,她习惯坐在介于解痉剂区和药膏区中间的小桌椅上,在那里看书。十之八九是旅游书。她最喜欢的字眼依然是“发现”。她喜欢躲在那里,这样就可以假装没看到前来询问或指定开药的客人。除非某个人的抱怨或问题引起她的兴趣,或是有某个她认识超过五十年的人进门,她才会出面处理。

碰到这种时候,她真是叫人惊艳。她属于第一代女性药剂师,是一个把科学当成姊妹的女人。对她而言,配药跟母系的关系比较亲近。她会顺一顺头发,照一下漱口药水区附近洗手槽上方的镜子,然后用缓慢的字句和令人点头称是的记忆,向所有上门寻求安心保证的客人做出令他们安心的保证。

然而,当她脱下白袍,离开苏卡拉特药房,穿过巴士站走回家时,她就变成一个虚弱、踌躇的老太太。自从你上次看过她后,她老了。我也是。如果她会一直工作下去,那是因为她需要感觉到自己和医疗之间有某种亲密关系。有时我很羡慕她。

自从他们逮捕你后,“最近”这个字眼就变了。今晚,我不想写出那是在多久之前。现在,“最近”一词就包含了你被逮捕后的所有时间。它可以代表几星期,也可以是前天。最近,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一条路,一条危险的路,伏击重重,车辙很深,尘土飞扬,没有任何遮蔽。许多人曾在这条路上的不同地点失去性命或受伤——这点我在梦里就知道。不知为什么,反正它就写在坑坑注注的路面上。我一路往下走,感觉心碎但不害怕。也许那是我们的避难之路。这点我是现在想到的,因为我曾梦过这类事情,但是在那个梦里,我倒是没想到这点,我只是一直走。然后某一时刻,在我右手边,出现一道高耸的峭壁,和房间的墙壁一般高。我停下来,费尽千辛万苦爬到顶端。我从那里看到什么?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形容,那些字眼根本不存在,但是在这些无用的字眼之间,你应该可以看到我看到的景象。好几堆、好几山、好几车、好几丘的李子,蓝色的李子,全都覆了白粉霜。有两件事让我大吃一惊,我的爱人。首先是每一堆的规模:每一堆都可填满四十节车厢的运货火车。不高,但非常宽,非常长。其次是李子的颜色。尽管覆了白霜,那些李子依然蓝得闪亮,蓝得耀眼。我不可能看错,那个蓝色和任何天空的蓝色都不一样,就是成熟小李子的蓝。今晚,当我在黑暗中写下这封信时,我把它们的蓝色寄给人在牢房的你。

爱妲

黄金价格一盎司超过七百美元。

哈比比

新的一天,第一道曙光已经无法回头地往上升了。它毅然决然地开始;一个决定也产生了。做决定的不是开着直升机的他们,也不是我们。也许有一天,事情会变得比较明朗,知道究竟是谁做出决定。

左侧的第一道曙光,湿润了东方的地平线,它是稀释过的牛奶色,四份水,一份脱脂奶。

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已经活了漫长的一生,只剩下最后几个月的寿命;但另一些时候,我又感觉自己才十一岁,正等着去发现一切。

我们八个人睡在这儿,两个小孩,三个女人,两个男人和我。小孩和我一样,已经醒了。他们睡觉的理由比大人少,永远不想再看一次的东西也比大人少。

有些时候,我会像个母亲一样,凭着直觉迅速反应,明哲保身,不去理会任何争论,不支持也不反对。

其他时候,我的帅哥,我已准备好要牺牲,打算献上你所谓的我的男子气概,去为正义那个贱女人奋战到死,虽然她老早就走了,没留下一句话!

我把外套叠起来当成枕头,手机在外套下面哔了两声。屏幕上的短信比天空更明亮:我们绝不会低头去吃他们的狗屎。

你的
爱妲

又,你提到驴子的那封信,让我捧腹大笑。

我在去药房的路上看到这个男人,我不认识他,他坐在圆环路边,靠近山脚桑树那里。他旁边有一辆撞坏的脚踏车,前轮变形了。他年纪和你差不多,但跟你一点也不像。

没有任何男人像你。每样东西都是用同样的材料做成,每个人都是以不同的方式组装。

搞不清楚究竟是他从脚踏车上摔下来了呢,还是他的脚踏车先前被偷走,现在他刚刚又找到了它。不过,你可以从他摸脚踏车的模样,确定那是他的脚踏车。他的一条裤管破了,表示他可能是从车上摔下来的。不过他身上的衣服都很破烂,凉鞋也磨到底了。有可能是他从车上摔下来的,也有可能是他睡觉时脚踏车被牵走的,是小偷摔了车。

如果你和我一样,有很多独处的时间,你就会去胡乱猜测一些诸如此类的蠢事。如果你在我身边,这种事我根本想都不会想。我没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看起来正在绞尽脑汁,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他的手肘抵着膝盖,双手托腮,从左凉鞋里露出的脚趾头想躲到右凉鞋的鞋背带下方,它正努力往里蹭着。他正处于做决定的节骨眼上。碰到这种时刻,你们男人多半都有这种特殊表情,好像你们宁可消失无踪,人间蒸发,轻如鸿毛地殉道。女人就不一样。她们会坐得直挺挺地做出大多数决定。

我刚就做了一个决定。为什么我们不结婚?你跟我求婚啊!我会答应!然后我们就能提出申请。如果他们同意,我就能用结婚的名义去看你,之后每个礼拜我们都能在会客室见一次面,直到永远!

每天晚上我都会把你组装起来——一小块精细的骨头接着另外一小块精细的骨头。

你的爱妲

玻利维亚。一千两百万英亩土地分给无地农工。另外一亿四千两百万公顷土地,如果计划实行的话,将会重新分配给两百五十万人民,也就是全国人口的四分之一。今晚,莫拉莱斯 ,你与我们同在此地。请来我的小牢房坐坐,面积二点五米乘三米。

卡那定 ,我的翅膀:

这些日子我常常看到索科。她侄子消失无踪,弟妹在医院快死了。丈夫的计程车撞烂了,无法做生意,索科得花更长时间做针线活,但她也已经到了极限,因为她的视力变差了,白内障需要开刀,可那笔手术费她永远负担不起。没钱一切免谈,她说,什么都免谈。

她每天晚上都跟上帝哀叹,上帝知道她确实有理由这么做,在她每晚的哀叹仪式中,所有的不幸都变得齐齐整整,所以她可以把它们当成棉线一样,与接下来的祈祷缝在一起,请求上帝宽恕她,怜悯她,阿门。

今天晚上,当她正在哀叹时,我想着:如果是你在旁边听她哀叹,那该有多好!你会告诉她,该怎样把她的抱怨一条一条梳开,一条一条仔细检查,决定哪些是可以改变的,哪些是无能为力的。

把东西拆开,再把它们拼起来,我想到你父亲的收音机。我们把你父亲的照片放在书架的第二层。你们两个有同样的高耸额头,但他额头上的风霜比你多。

那是个特别的市集日,不用上课。你那时多大?十岁吧,我猜。我会去问你母亲。你父亲和朋友去看牛。而你,独自一人,把你父亲的收音机整个拆了,把零件一个一个摆在地毯上。你母亲一边骂一边绞着双手。你父亲回来后不停大叫:为什么?为什么?你怎么可以把它拆了?为什么?这收音机还可以用啊!你为什么要拆它?这样我就可以把它重新组装回去,你嗫嚅着说。你父亲放下举起的手臂。我给你两小时,只有两小时。午夜之前,他在你的要求下把最后几个零件递给你,隔天早上,你们一起收听新闻,你们两个。

你总是说,那天早上播报的新闻是本·巴尔卡 在巴黎遭人谋杀,就在哈瓦那会议召开之前。你讲这段故事的时候,有一种神情或口气让我联想到紧急迫降!也许你根本不记得隔天早上到底报了什么新闻。真正的新闻是,你可以把收音机拆开然后重新组装回去!

如果你在旁边,索科就会把她的不幸一条一条拿出来检查。在每一条不幸之间,她会露出一抹悲伤的微笑,而那微笑会渐渐变得不那么悲伤。

我想你,此刻——你的爱妲

“不,我们并不想追赶上任何人。我们想要的,是不停往前进,夜以继日,在人的陪伴下,在所有人的陪伴下,篷车队不该拖长,一旦拖长,每条车队就很难看到走在前面的车队,而人们也将不再认识彼此,很少碰面,很少相聚,彼此讲话的机会也愈来愈少。”

我把这段警语默记在心中。我问杜里托这是谁说的,他认为应该是法农

我的帅哥,我的火焰,我的翅膀,我的光芒:

有一天,安德莉亚问我,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和我。我跟她说了。现在我想告诉你。我们可以改变当时的情景,只要你喜欢。我们不是过去的囚犯,我们可以对过去为所欲为。我们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改变它的结果。让我们一起创造过去吧。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不管是哪一年,总之是个仲夏,而且非常热,你正在修理一辆货车,一辆无篷货车。那里还有别的车,其中好几辆缺了轮子,架在石头上。那个地方位于辛那赫里布西边山坡上的一处洼地,有一间平顶的混凝土建筑,窗户很小,八成以前有户人家在那里住过。你把那里当成工具间,里头有两张长椅,还有一张床以及旁边的一条破毯子,或许你偶尔会在那里过夜。房子外面有一棵椴树,提供些许遮荫。

我是去那里送汽车电池的。我还记得我载着它,它又重又脏。下车后,我用手指抓着它顶部那些小凸钮的下方,免得它碰到我的袖子。

你一看到我走过来,就大喊,放下。

你正在焊东西,穿了一件皮围裙,下面是一条短裤。一个深色的金属面罩挡住你的脸。

当你从面罩后方露出脸时,你的右眼戴着一只黑色眼罩,你表情扭曲,好像很痛的样子。

你的眼睛受伤了吗?我问。

发炎了,你回答,我得去医院。被这弄的——你举起你的焊具。

你穿了一双厚重皮靴,没穿袜子,没系鞋带。

你从哪里来?你问我。

我跟你解释说,有个加油站的家伙看到我要开往这条路,因为没其他人走,所以他托我把电池送过来。

你把我上下打量一番,低声说了句,谢谢。

你的眼罩得戴多久?我问。

戴到我发现黄金为止!你说。

然后,你笑着,慢慢迈开大步朝我走来,把眼罩取下。

喜欢这个版本吗?

爱妲

去本土化,指的不仅是将产品和服务移到工资最廉价之处,还包括把先前已奠定基础的所有地方全部摧毁,让全世界变成一个“乌有乡”(Nowhere),一个单一流动市场。

这样的“乌有乡”和沙漠没有任何关系。沙漠的轮廓比山脉更强烈,沙漠毫不宽容。低飞过哈塞洛夫上空——起落架还收着——低到螺旋桨两只叶片的叶尖往回弯折,直到在非斯降落时才发现。那时我还在学。

这座监狱不是“乌有乡”。

当我没把你夹在双腿之间时,我会把你想象成我听过的一个故事的主角。那故事不是我编的,是我有次在巴士上听到的,在他们命令我们下车之前。我没办法杜撰你,就算我活一百辈子也没办法。

在故事里,你正看着某个你画的涂鸦,在机场附近的一道围墙上方。你笑着,对自己的杰作很是得意——就好像那些字是你刚放上去的一只风筝!因为故事里你是个小孩,所以你没留意,也没看到他们靠近。所以在你还笑着、还骄傲着的时候,他们就把你抬到一辆半履带车里。接着,他们用漆把标语涂掉。一名老妇人说:他们把所有东西都涂成白色,好像从没发生过任何事,但墙依然在油漆下方大声叫喊着!

在监狱里,那是你第一次入狱,你碰到亚历克西斯。上礼拜我看到他,他左鼻孔旁边的那颗疣还在(如果每天涂抹水杨酸[GH 6 O 3 ],可以把疣除掉,但千万不能碰到周围的皮肤)。他兴奋时还是会结巴。我们一起打牌,打了一两局。

在监狱里交到的朋友和其他朋友不同,对吧?他们比较爱开玩笑。他们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笑话,先咬一口,然后分给旁边的人。他们来访的方式也不一样,哪怕他们已经走过数百公里,他们还是会咚地一声突然出现,没有通知,也没有解释。他们很确定,自己一定会受到欢迎。

他们也有自己的方式,决定该在何时对某件事情严肃以对。通常都是在出乎意料的时刻——像是坐进汽车里,把前座座椅往前拉,或是吃完饭把餐桌收拾干净。他们对信号总是一丝不茍,哪怕是再小的讯息,也会用双眼接收,并迅速签下收据。他们不会视而不见。

我正望着你的双眼,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女人。有件事我想跟你说。

转瞬不是永恒的反面。永恒的反面是遗忘。有人佯称,说到底,遗忘和永恒是同一件事。他们错了。

还有人说,永恒需要我们,他们是对的。永恒需要在你的牢房中的你,而我在这里写信给你,帮你寄去开心果与巧克力。

跟我说一下你的脚怎么样了,我需要知道。

你的爱妲

一条法律无论多良善,难免会有笨拙之处。正因如此,必须对它的用途提出争辩和质疑。这样的程序能矫正它的笨拙,让它为正义服务。

有些坏法律为不公不义提供合法基础。这类法律一点都不笨拙,因为当人们搬出这类法律时,它们会对准想要施压的对象,分毫不差。你必须抵抗、忽略和蔑视这类法律。但当然,各位同志,我们对它们的蔑视是笨拙的!

我的火焰:

你只要用看的,就能知道面包还太烫不能用手拿。傍晚六点,有二十个男人在药房往下走的那家面包店排队。他们总是让我排第一个,如果我穿着药房白袍的话。他们会耐心地等上一刻钟,看着面包从炉中取出。在我看来,我们永远没时间这样等。面包师傅瞧都不瞧那些男人一眼,他的眼里只有面包,以及白热窑炉后方的余烬。那些等待的男人也很专注,像是在观看某种比赛。我还想跟你说另一件事。

希望与期待之间有些不同。一开始,我以为这是持续多久的问题,希望所等待的东西比期待更遥远一些。但我错了。期待是属于身体的,而希望属于灵魂。这就是差异所在。期待与希望会彼此交谈、刺激或安慰,但它们各有各的梦想。我还多学到一件事,身体的期待可以和任何希望一样绵长,就像我的身体对你的身体的期待。

自从他们判你两个无期徒刑之后,我就不再相信他们的时间了。

又,你收到快递送去的萝卜了吗?

校长(一名狱卒打碎了他的厚眼镜)引了这段话给我们:“我们再也无法看到的最美好事物是阳光、黑夜里的闪亮星星、满月,以及夏日果实——成熟的胡瓜、梨子和苹果。”这是昨天才写下的,那位校长说,两千五百年前的昨天。 HW/4xrbDB/mN+coNn7JwprjlLRaU0nDemsPNL99RZl5YtaCGEMo8APxbrzf1aNw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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