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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来有恙

赵平津午睡刚刚醒来,手横在额头合着眼,忍着些微的晕眩。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暖气片发出的微小声音。

他忍不住回想黄西棠的声音,她的声音很细,很柔,听天由命一般,没有一点点反抗的意味。

恍惚中他却想起那张青春飞扬晶莹四射的脸庞,清晰得好像就是在昨天,女孩子穿一条白裙子,脸庞还带着稚气,站在电影学院的女生宿舍楼下,手里拎着两个暖水瓶,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地反驳他:“你干吗?耍流氓啊?你认识我吗,你了解我吗,你既不认识我又不了解我,追求不认识的女生,有什么意思?”

那样野蛮有趣、生机勃勃、鲜活灵动的一个小女孩。

什么时候她性子柔成这样了?

沈敏在电话那端说:“办妥了。”

赵平津说:“桃江路那个房子,安排她住进去吧。”

沈敏应了一声:“可要再添人手?”

赵平津略想了一下:“暂时不用,清净点好,看她住得合不合适再说吧。”

收了电话,他要起身,却晕眩得更加明显,只好倚回床边,手往床头柜上探过去,却停住了,想起来保姆阿姨今天休假,母亲陪着父亲出国考察了,家里头根本没人。

他床边的这台电话,有一段时间,是连着客厅的那台主机。五年前从美国回来时,他工作应酬喝酒喝得特别凶,连接着反复病了几场,他那一段时间的脾气的确不怎么样,用他妈周女士的话来说就是脾气大到猫嫌狗憎,身边基本不让人近,祖父母担心他身体不好,疼得发晕起不来床不方便叫人,装了这电话。这电话刚装好那一阵子,有几次他半夜想喝冰酒,被他按过铃叫过几次人,整幢房子铃声大作,保健医生都惊动了,结果就是被他爸狠揍一顿。

后来他自己动手拆了那条线路。

他就是不喜欢一大家子人对他一点点风吹草动大惊小怪的。

赵平津将手收了回来,重新躺回床上,模模糊糊地想起来,那一个夜晚在长安俱乐部,黄西棠把沈敏狂揍了一顿之后,跟钟巧儿两个人齐齐被扫地出门。

钟巧儿一出来,一个扭腰,眼波飞转唇角含笑,转眼就上了一个男人的车。

西棠拒绝了那个男人一边将一只手放在钟巧儿大腿上,一边轻浮提议的顺风车,自己一个人离开了那个光华璀璨的娱乐会所。

赵平津的车开出来,就看到一个女孩子走在马路边上,已经是深夜一两点,那是夏夜,北京的风有清冽干燥的气味,酒意渐渐散去,她一个人在街边等了许久,没有一辆出租车经过,只好脱了高跟鞋,慢慢地朝着学校的方向走去。

夜晚巨大的灰蓝天幕下,一颗星子也没有,高楼的阴影深处街灯依然闪烁,她打着赤脚,一件白色风琴长裙,洁白的脚踝,珍珠一般的小脚趾,她自己一个人,在凌晨的街道上,蹦蹦跳跳地往前走。

跟颗大白兔奶糖似的。

第二日他等在电影学院女生楼下。

他第一次在大白天时候见到她,昨晚她打架打得虎虎生威,白日里头一看,原来个头那么小,鹅蛋脸白皮肤,眼睛很漂亮,天然修长的眉毛,一张晶莹剔透的小小脸孔,散发着微微的光泽。

正是下午五六点,放学打饭时分,黄西棠手里拎着两个暖水瓶,远远就看到女生二号宿舍楼下,前面所有的女孩子都开始停住脚步,侧目私语,捂嘴偷笑,双颊泛光,她跟着凑热闹,看到一个男人站在楼道口,高个子,一张俊秀的脸孔,嘴角带着一点点玩世不恭的笑意,穿白色细条纹衬衣和休闲西裤。电影学院里好看的男孩子多了,但他那种气定神闲的风度,在无数途经路人加上舍管阿姨纷纷探头围观之下还能若无其事一本正经地胡闹的人,西棠还真从来没见过——仿佛春日里悠然打马而过一掷千金的王孙公子,她也不过是后来才知道,他们对付她们这样女孩子的笃定神态,其实都是类似的——那是最典型的天之骄子志得意满的神态。

西棠歪着脑袋莫名其妙地望着站到了她身前的男人。

赵平津对着她开口说话:“黄西棠?”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转移过来。

西棠傻眼,但那一刻,心里仿佛有头小鹿轻轻一撞。

她竟然记得他的声音,在昨晚的那个包房,在牌桌上,一把性感低沉带点玩世不恭的好嗓子。

“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昨晚见过一面。”

“找我干吗?”

赵平津看着对面那双清澈眼眸瞬间浮起的不安,嘴角的笑意不禁加深了一点:“有没有空,我请你吃个饭?”

周围顿时发出一阵含义不明的哄笑声,西棠的脸开始涨红了。

赵平津终于伸手,将她手臂轻轻一托,两个人走开几步站到了安静的地方。

西棠有点恼怒:“你干吗要请我吃饭?”

赵平津薄薄的笑意不改:“大家交个朋友。”

西棠立刻退了一步,浓眉倒竖,十分的警惕:“为什么要交朋友?”

赵平津乐了一下,说出了一句更欠揍的话:“我想追你。”

那时候年轻贪玩,整个京城的子弟们都这样,他们手里有人脉,出手也阔绰,艺术院校漂亮点的女孩子,很少有追不上手的,他们这圈子里人见得多了,有些大学里的女生,还会专门等在会所的豪车的外面,高积毅就是这么认识上一任女朋友的。

黄西棠神采飞扬的脸带了点儿被侵犯的怒意,却越发显得娇憨可爱:“你认识我吗,你了解我吗,你既不认识我又不了解我,追求不认识的女生,有什么意思?”

赵平津的态度难得诚恳了点儿:“你跟我吃个饭,就当认识个新朋友,互相之间散散心。”

西棠往后一看,依然有大把女孩子站在不远处看热闹,其实更夸张的她之前也见过,这样的事情在电影学院,大家都当戏看。

她忽然就笑了一下:“对你们来说,漂亮的女孩子,都是用来散心的?”

赵平津浑然不在意周围的视线,大言不惭地点点头:“差不多,但你好像特别一点。”

西棠又朝着路边看了一眼,眼里有一丝掩藏不住的狡黠:“你稍等。”

西棠转过身往宿舍楼下走去,拉住了站在楼道口的一个女孩子,两个人嘀嘀咕咕说了几句,那个女孩子向他走了过来。

后来才知道那就是钟巧儿,穿一件吊带几何拼色长裙,白日里也带了艳妆,走路摇曳生姿,风情万种。

钟巧儿款款走近,脸上带着妖娆笑容,赵平津目光还在看黄西棠,却不防那个女人竟然上前,大大方方地挽住了他的臂弯:“赵先生?”

赵平津仿佛被开水烫到一样一把扔开了她的手。

钟巧儿娇笑着又整个身体贴上来:“赵先生您需要散心?电影学院那么多漂亮女孩子,换一个怎么样?”

她的胸都要贴到了他的身上,身上的香水味熏得他差点吐出来。

赵平津简直气疯了,怒吼一声:“滚开!”

一转眼看到黄西棠已经站在校道的另外一边,撑着膝盖捂着肚子笑得乐不可支,赵平津恶狠狠地一把推开了钟巧儿,大步走过去,她却已经如一尾灵巧的小鱼,消失在往食堂方向的人流中。

黄西棠那时候真是可爱极了。

头发洁净,皮肤水嫩,眼神常年带着水光一般的光亮,小屁股的线条又翘又可爱,后来他俩好上的时候,她特别爱时时刻刻地黏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温顺、渴念,那种天真贪婪的爱意,纯洁得跟头小兽似的,又暖又软。

他被她浑身满溢的甜丝丝的爱意迷住了,却担心把她捧在手里都化了,只恨不得疼到骨子里去。

疼得心口都痛。

他按了按胸口,缓缓地调整着呼吸。

只是没想到最后,她是在他最疼爱她的地方,狠狠地捅了一刀子。

赵平津在北京家里。

他这次在北京住了一个多月,开春之后北京还下了好几场雪,每天车里来回,他几乎没怎么出去过,他上次去上海,是签了一个跟PIEO会议合作开发的大型峰会的车辆调度系统工程,这个项目前期的软件研发工作还是在北京做,同期公司还有几个大的项目,他回来后工作和应酬缠身,便着着实实忙了好一阵子,等到研发的智能调度系统进入实时演示的阶段,他断断续续地熬夜开会,最后还是发起烧来,他将手上的事情交代给了副总李明,自己休息了一个多星期。

距离上次离开上海,已经快过去两个月了。

沈敏给他做特助的工作之外多了一项私人事务,就是固定转发一份黄西棠公司给的行程表到他的邮箱,他忙的时候都是略扫一眼,其实也没什么可看,都是只有一页白纸,基本不会超过三行。

赵平津下午在医院打了点滴,这几日生病,他母亲周女士勒令不允许他独居柏悦府,他回了位于国盛胡同的家里,晚上回到家,他翻开手机,又将那些邮件看了一遍。

然后他给沈敏打了个电话,问了一句:“她不拍戏做什么?”

一会儿沈敏又转来一份文件。

这次也是一页,只是多了两行。

艺人黄西棠4月24日工作日程表

4点:起床

4点半:出发拍凌晨群演戏

5点:到化妆室,化妆一个小时至一个半小时

7点半:到《蔷薇》片场,到《情满江湖》片场,到《黎明前的曙光》片场,一共拍摄14个小时

22点左右:结束工作,跟剧组同事吃晚餐

23点:回到横店的住处

赵平津又问了一句:她一天拍那么多部戏?

一分钟之后沈敏回复了:公司人说,她现在是空档期,下一部戏开拍是十天后,平时这段时间艺人会休息,黄小姐自己接活儿干。

赵平津将沈敏给他发的那些邮件又从头看了一遍。

她的生活真正乏善可陈,独居,没有朋友,平时跟剧组里的人相处都不错,但人来来散散,她从不主动交往。

唯一的消遣是下了戏,跟剧组里的人去吃点消夜,但人也不固定,基本是看当日合作的一些群演或者武行替身,吃完了独自回家。

她几乎是封闭一般地在那个小镇生存着。

公司给过她的艺人资料,她签了星艺娱乐入住横店,也不过两三年。

他们分手,却是五年前的事情了。

她喜欢演戏,这事儿他是知道的,可是这一行起伏太大,没有多少个有好结果,要不然他当初也不会不同意她入行。西棠大四那年,他希望她考研,只是她当时在拍《橘子少年》,第一次正式演戏,就是大荧幕担纲主演,并且演的还是林永钏导演的戏,她格外珍惜这次机会,提前三个月就非常用功地钻研剧本,光是跟剧本有关的书单就有二十多本,顾此失彼,导致第一次考研成绩不理想。他要她再考,当时有很好的剧本和导演在洽谈,她却全身心地筹备剧本,根本没有时间,她想暂时推迟读研,他强硬干涉她的工作,两个人频繁吵架。

她离开了他,这么些年悄无声息,他早已强迫自己忘记了这个女人,却没想到当年毕业时意气风华的黄西棠,居然甘心演这些台词都没有一句的小角色。

保姆在外面敲门问:“舟哥儿,热了牛奶,要不要喝?”

赵平津应了一声,抬手将手机关了。

车子驶入徐汇区一幢红砖黑瓦的老式洋楼。

雕花铁门缓缓打开,初夏时分,满院翠绿枝丫横生,月季抽出淡粉色的花苞,屋前的停车坪,青草覆满了暗红色瓷砖的缝隙。

这一处住宅,他嫌大得冷清,这些年每次来上海,如果是探亲,一般就住外祖父母处,若是工作缘故,一般停留不长,干脆住酒店。

这幢民国时期留下来的洋楼,有近百年历史了,解放后被完整地修缮过,七十年代初周家收回祖宅,又整修过一次,这是外祖父母的周氏家族赠予他的十八岁生辰礼物。

赵平津下了车,司机将他的行李提上二楼。

屋子里收拾得干净,弧形彩色圆窗,老式大家具,皮沙发,长长的蕾丝窗幔,他也有大几个月没来了。

一切都跟以前一样,除了二楼客房的卧室里搁着一口小箱子。

看来是黄西棠的了。

一会儿保姆进来说:“西棠小姐打电话回来,下午她从剧组回来,大约六点到。”

倪凯伦提了一大堆条件,赵平津懒得计较,唯一的要求,就是他无论何时在上海,只要想见她,她就得来。

赵平津进房间睡了一会儿午觉。

醒来不过三点多,他在客厅处理了一会儿公事,听到楼梯有声响。

过了半分钟,有人轻轻推开了客厅的门。

赵平津抬起头来。

差不多两个月没见,他有点儿恍惚,黄西棠站在门口,穿了条牛仔裤,白色圆领棉衫,戴了一顶棕色的宽沿帽子,一张脸既熟悉又陌生。

她脸上有妆,也带着笑,娇俏的职业化微笑,又甜又美。

赵平津看了一眼,转头继续看电脑上的合同,只说了一句:“帽子摘了。”

西棠笑容不改,依言摘了帽子,露出一个光秃秃的青皮脑袋。

赵平津眼角余光一瞥,气得差点绝倒:“你!”

西棠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新戏是演一个尼姑。”

赵平津站了起来,气得怒吼了一声:“倪凯伦给你接的什么烂戏!”

西棠笑嘻嘻的:“香港的武侠导演,合作方要求很高,戏份很不错,愿意剃头的女演员很少。”

能在他面前嬉皮笑脸的女人,五年前她是第一个,五年来,再没有过。

赵平津说:“过来。”

西棠走了过来,坐在了他身边的沙发上。

赵平津忍不住伸出手,西棠倒也乖,主动低了头,将脑袋凑了过来。

任谁都想摸一摸。

她脑袋的形状也很漂亮,剃光了头发也不会显得奇怪,柔软的头皮,微微扎手的发根,手中的触感很好,她身上有久违了的熟悉的水果香气息,赵平津忽然觉得鼻中有点酸楚。

他痛恨自己这种忽然心软的感觉。

他身体里忽然有点燥。

西棠的脑袋动了动。

他将她一推,皱着眉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出去,我不喜欢没有头发的女人。”

晚上赵平津不在家里吃饭。

西棠坐在庭院里,看到他下楼,走了进来:“晚上要出去吗?”

赵平津换了身衣服:“有应酬。”

西棠哦了一声。

赵平津看着她怒从心头起:“我一个月付你那么多钱,连个应酬都要我自己去!”

西棠嘀咕了一句:“关我什么事。”

赵平津一脸嫌弃:“带你出去不是丢我的脸?”

西棠诚心诚意地建议:“要不我戴个假发?”

赵平津不屑地道:“丑得要死。”

他把门摔了独自出门赴宴去了。

晚上生意谈完,他回家来。

车子停到屋前,灯光昏昏暗暗的,保姆在客厅候着:“赵先生,回来了。”

赵平津扯开领带,朝楼上走:“眉姨,给我煮碗面。”

二楼客厅的门半掩着,空无一人,卧房也没有人。

赵平津转了一圈,找不到人。

正要招人来问,他在客厅愣了几秒,抬脚往最小的那个房子走去。

那原本是一个账房先生算账的房间,后来改成了一个小书房,这屋子房间多,基本没人用。

赵平津推开门,果然,一个小小的身影,蜷缩在沙发角落里用电脑看视频。

西棠听到声响回过头来。

她看到赵平津站在门口,领带解了,只穿着一件清爽的白衬衣,整齐光鲜的黑发,饱满的额头,清朗眉目,神色放松的时候,唇边会有一点点轻薄的笑意。

他的脸白皙得如象牙纯釉,在光线昏暗之中,总是会散发出一种光泽。

以前的时候,西棠就觉得他长得好看,电影学院表演系那么多好看的男孩子,没一个比得上赵平津。其实西棠后来才慢慢发现,他开怀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某一个瞬间完全看得到危险的气息,像某种高贵而残忍的野兽。

只是爱情让人盲目。

西棠喜欢他的脸,很久以前跟他谈恋爱的时候,光是看到他的脸,就会觉得好陶醉。

这么些年过去了,她以为一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赵平津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最终却只是敲敲门,神色如常地说:“大晚上躲在这小屋子,你也不怕鬼。”

西棠那一瞬间立刻恢复了清醒,只是还来不及调适神情,她素着脸,眉眼还是好看的,只是显得稚气,有点憔悴,眼底有明显的黑眼圈。

她搓了搓手站了起来。

“倒杯水来。”赵平津坐进了沙发里,看了一眼她的屏幕,她在看电视剧,一部香港的老电视剧,叫什么《天若有情》之类的名字。

西棠出去倒水。

她穿了件小格子睡衣,赤着脚,光着一个脑袋,瘦骨伶仃,看起来怪可怜的。

西棠向他递水,然后坐到他对面,将脚缩在了沙发里,找不到话,只好客套地说:“刚回来?”

赵平津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盯着她的左边眼角看了许久,忽然问:“为什么要整容?”

西棠知道他在看什么,动手术日夜煎熬的那些日子,纱布一层一层揭开,她早已不惧怕任何目光:“为了上镜呗。”

赵平津不置可否:“你以前不也挺好吗。”

西棠面上依旧笑嘻嘻的:“医生说了,开个眼角,五官立体一点。”

赵平津语气颇不赞赏:“你还是以前好看点。”

“承蒙赵先生看得起。”西棠也不介意,笑笑道,仿佛他说的是别人。

赵平津却没打算放过她:“整了容,怎么还是拍那么多烂戏?”

西棠说到演戏,反倒显出了诚恳:“唉,别这么说,这一两年大环境就是这样了,出戏入戏,看深看浅,观众能够看个热闹,那也是功德一场。”

这气度,无懈可击,这般陌生的黄西棠,连赵平津都佩服起来。

她变得太多了,性格、容貌、待人,什么都变了。

当初他在横店一片乱糟糟的片场,重新看到她的时候,那一瞬间的感觉真是难受到了极点,她的音容笑意仿佛仍然藏在他记忆深处,却仿佛突然换了一个人似的,她背弃了一切,哪怕不惜换张脸。可他就是喜欢她原来的样子,即使在这些年刻意的遗忘之下,他自己几乎也都快忘记她原来长什么样了。

那是他那么喜欢过的样子,她凭什么去动刀子,一想到这个,他就生气。

保姆眉姨在客厅外面喊了一句:“赵先生?”

赵平津对黄西棠说:“出来吧。”

外面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两副碗筷。

食物的香气扑鼻而来,西棠闻了一下,眯了眯眼,忍不住悄悄咽口水。赵平津将碗筷推到她面前:“自己来。”

西棠自觉地说:“我不吃了。”

赵平津抬抬眼:“你饿不饿?”

西棠条件反射地点点头,而后愣了一下,又坚决地摇了摇头。

女明星四点之后,几乎水也不喝,大家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赵平津冷淡看了她一眼:“爱吃不吃。”

西棠看着他,细面,宽汤,金黄的两个荷包蛋,赵平津优雅地一口喝了半碗汤。

她要走了。

“站住。”赵平津用筷子挑面,慢悠悠地说,“看着我吃。”

香气四溢,西棠想杀人。

赵平津取了碗,拨开了鸡蛋,把碧绿的青菜叶子留给了她,然后舀了半碗面,放到她面前。

西棠小声地说:“现在过了十二点了吗?”

赵平津抬腕看了一眼表,点了点头。

西棠取了勺子,在汤里搅拌,小小地吸了一口,熬出的鸡汤美味至极,她自我催眠道:“这算明天的份。”

赵平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别瞎折腾自己,你没那命。”

西棠埋头小口小口地吃了几根面条,忽然抬头望着他:“赵平津,你结婚了吗?”

赵平津取了瓷碟里的手帕擦手,闻言手一顿,深潭一般漆黑的眼底看不出任何情绪:“你问这个干吗?”

西棠的声音特别的平静:“以前你家里就特别希望你结婚。”

赵平津将手帕往桌上一扔,站起来指了指她的碗,冷着脸面无表情地说:“吃完它,吃不完这个月扣你一万块钱。”

第二日赵平津外出办事。

西棠独自在家。

她向剧组请了两天假,好在她不是主演,剧务把她的拍摄时间往后对调了一下,她一早起来在二楼客厅背台词。

将近中午时分保姆眉姨进来:“西棠小姐,门外有人找。”

她的声音有点激动。

宅子里的司机跟在保姆身后,嘀嘀咕咕地说:“赵先生不在家,不允许别人进来。”

保姆神气地对西棠报告:“她是吴贞贞,大明星,我看过她的戏。”

吴贞贞找上门来。

西棠下楼看到她,她一身高级时装,摘下戴的太阳眼镜,妆容发型都是整齐的,怪不得保姆一眼就看出来了。

吴贞贞看到西棠的光脑袋,眼睛瞪大,顾不上其他,先笑出声来:“哎呀,你还真下得了手。”

西棠不好意思笑了一下:“贞贞。”

吴贞贞四处打量:“赵先生在不在?我知道他在上海,昨晚有人看到他的车在金茂君悦。”

西棠说:“他出去了。”

两个人干站着也不对劲,西棠想了想,只好说:“请坐。”

吴贞贞坐了下来,黄西棠一句话,俨然已经是女主人姿态,她终于回过神来,有点发酸地说:“我来就是想看个明明白白,你在公司两年多了,我竟然看走了眼。”

西棠无从辩解,吴贞贞以为她交了好运,实际不过是任人操纵,她早遭过一回了,跟在他们这样的人身边,梦里不知身是客而已。

赵平津待女人的手段简单粗暴,不花半分心思,但行之有效,华服珠宝的虚荣幻觉,自以为被隆恩盛宠关照过,他日来个翻脸不认人的时刻,才叫你摔得血肉横流。

吴贞贞说:“听说这一幢房子,上一个女主人,是伍美瓷。”

伍美瓷,影后,大美人。

“铁打的金屋,流水的阿娇。”

“你也看得开。”

“贞贞,向你学习。”

两个人对视,忍不住笑了一下,吴贞贞这一笑,艳若桃李,她红了这么些年,不是没有道理的。

吴贞贞有点诧异:“这些日子公司提起你多了些,翻起旧资料,我竟然不知道,《橘子少年》是你。”

西棠不好意思地笑笑:“陈年往事了。”

“片子获奖时我还在大三,这部片子没有在国内公映吧,但我也有点印象,业内评价非常的高。”

“不敢当。”

吴贞贞有点好奇地问:“后来怎么不继续演电影?”

西棠愣了一秒,随后淡淡地答:“出了点事。”

吴贞贞是老江湖了,也不多问,只环顾了一下房子,话倒是好心的:“你如果手上有资源的话,挑一下剧本,你其实——很适合演戏。”

西棠只专心地答:“我是挺喜欢演戏的。”

吴贞贞将这一幢房子奢豪摆设的家居不动声色地收入眼底:“赵平津到底是什么来头,他是北京人还是上海人?”

西棠摇摇头:“我也不是很清楚。”

西棠暗自叹息一声,吴贞贞好歹也算是跟他谈过一场,看来完全不清楚他是什么身份,也是,赵平津一层一层的人脉关系,身份被保护得重重叠叠,一般的人,又岂能轻易看透。

花园里忽然有汽车声响起来,两个人顾着聊天,却忽然听到司机大声地招呼:“周老师,您来了!”

吴贞贞循声往窗外望去:“那是谁?”

一个穿着浅色套装的中年女士,系爱马仕的花丝巾,头发吹成一个固定的波浪形状,昂着头朝屋中走来。

西棠却如惊弓之鸟一般猛地跳了起来:“赵平津他妈。”

吴贞贞带点雀跃:“真的呀!”

她是圈中结识人脉的个中高手,西棠此刻顾不得那么多了,拉住她说了一句:“千万别说还有人在。”

她拔腿往楼上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心脏跳得扑通作响,等到上了二楼,已经听到楼底下吴贞贞紧张带着激动的讨好声:“阿姨您好!”

她吓得眼前一黑,直接拉开主卧室的大衣柜,一头扑了进去,手上还拎着两只拖鞋。

柜子里一片漆黑。

耳边安静下来了。

安全了。

楼下有细细碎碎的声音,但听得不清楚,西棠万分紧张地竖起耳朵,一会儿听到车子声音出去了,可能是吴贞贞走了。

吴贞贞近年来名气不错,形象一直维持得很好,没有什么负面新闻,只是她不知道,周女士那样的人,再得体的修养也掩盖不住骨子里那种冷漠与不屑,她也下基层,上上下下打交道的人多去了,连笑容仿佛都是用尺子量过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们的交际是一个阶层一个阶层的,她看不起她们这行的人,表面待你客客气气,但绝不会跟你多一句攀谈。

西棠的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唯恐脚步声朝二楼来,但响声一直在一楼走动,她渐渐放下心来。

呼吸慢慢地平静了,她这才发现自己坐在衣柜下面,头顶是赵平津的一整排的衬衣,幸好赵平津奢侈,一年到头来不了几次上海这屋子,成打成打的衬衣西裤都没有拆封,衣柜宽敞得不像话,她轻手轻脚地卷起他的一条牛仔裤塞到腰后,好让自己坐得舒服一点。

西棠坐着坐着,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然后又被饿醒,她知道,这会应该是下午两三点了。

平日里在剧组忙的时候,午饭有时候是会吃得比较迟,但她的极限就是到两三点,可是现在仍然不敢出去。

她觉得头晕,因为血糖低,眼前开始花。

后背慢慢泛起虚汗,她觉得难受,嘴里干苦,正默默地忍着,房门忽然吱的一声被推开了。

西棠打了一个激灵。

赵平津的声音响起:“周老师,您不招呼声就来?”

周女士的高跟鞋敲在木地板上,沉闷的声响,停在了卧房外的起居室:“我是你妈,儿子的屋子还不能来?”

赵平津朝开着的卧室房门里头看了一眼,声音还是懒散的:“什么时候来的?”

“中午。这屋子是姥姥姥爷送的,你也该注意点影响。”

“您见着谁了?”

“一个叫什么真真假假的女明星。”

“她怎么跑这来了。”赵平津暗自思忖着,试探地问,“您没见着别人?”

周女士敏锐地问:“还有谁?”

赵平津立刻答:“没有。”

他转而抱怨了一句:“我是成年人,您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隐私?”

周女士宠儿子一直宠到三十多岁,也只是象征性地劝劝:“舟儿,这些女人,结婚后要断干净了。”

赵平津沉默了一下。

“年底结婚,瑛子今年夏天毕业就回来了。”

赵平津没说话。

“之前你一直说人家在国外不肯结,现在人回来了,你也知道你奶奶的病,你还要她等多久?”

赵平津终于答了一句:“知道了。”

周女士的声音充满慈爱:“我回去了,下午有个会,今年春天开完会了,你爸最近要调动,你自己注意点。”

赵平津不改本色地调侃了一句:“还升啊。”

周女士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给予了厚望:“你大伯过一两年想退了,你跟郁家的婚事定下来之后,将京创尽快交接给别人,你大伯的班子你要准备接了。”

赵平津陪着她往外走:“知道了,我开车送您?”

两个人终于下了楼去。

西棠一颗心在黑暗中浮浮沉沉。

嘴里有点苦涩的味道,大概是因为又饿又渴。

昨晚她问他有没结婚,其实也知道,多半是结了的。

他们当时在一起,他家人就一直盼望他结婚,只是跟她无关,他们那个阶层自有门当户对的女儿,政政联姻,或者政商联姻。

西棠的闯入,硬生生地站在了这个天之骄子通往权势富贵和美满联姻的对立面,简直把赵周两家搅了个天翻地覆。

当然最后的结果,她不想再提了,不管过去有多不能承担,也走过来了。

既然走过来了,好好活吧。

赵平津送走母亲回到屋里,站在卧室中间说道:“行了,出来吧,人走了。”

西棠还是不敢动。

下一刻她的眼前突然光线大亮,赵平津扶着柜子的门,因为背着光,他高挑的身影被拉成一个黑色剪影:“出来。”

她只好钻出来,提着拖鞋,赤着脚,脸色狼狈。

赵平津一看到她,立刻变脸:“你穿着鞋踩我衣服里?”

他有严重的洁癖,西棠试过穿着两天没洗的牛仔裤坐到他的床上,他都要气得发抖。

西棠把手里的鞋子狠狠砸到地上:“没有!”

赵平津嗤笑一声:“不就是我妈,至于怕成这样?”

西棠忽然就笑了笑,她现在常常笑,对谁都笑得甜甜的,只是笑意很少抵达眼底:“我怕周老师看见我,生气。”

赵平津话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你当年不是一点也不怕她嘛,还拍着桌子跟人吵架?”

当时她年幼无知,以为真理和正义能战胜一切,领教过,才知道,人生是什么样子的。

西棠也不辩解,也绝口不再提当年,只讨好地笑笑:“后来知道错了。”

她话没说完,人便直直往下倒。

赵平津反应极快,一伸手拉住她,声音都有点变了:“怎么了?”

西棠深深地吸气,忍住发晕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饿的。”

赵平津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生谁的气,气得脸都白了:“让你吃多点!”

他把西棠抱起来放到了床上,她很轻,他忍不住暗自皱了皱眉头。

赵平津返身下楼去,一会儿,拿了一杯蜜糖水上来。

看到被子里的人,一张小脸缩在床里饿得皱巴巴的,他忍不住继续骂:“我早告诉过你,别老为了当什么明星不吃饭,拍那破烂戏,又没你多少镜头,你是圆是扁有谁看得见?想出名想疯了吧你!”

西棠眼底微微一暗,下一刻却迅速低下眼睑,长睫毛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默默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是那种早已不在乎一切的好脾气:“唉,大家都这样,不然接不到戏。”

赵平津仿佛被那笑容刺了一下,沉默了几秒,终于还是放低了声音:“喝一点糖水,下楼吃饭。”

晚上西棠送赵平津离开上海,他晚上九点的飞机回北京,她要回剧组拍戏。

他身边没助理秘书,西棠替他去取了登机牌。

西棠戴了顶黑色短发,化了点淡妆,人显得很活泼可爱,从长廊的那一端走过来时,几位经过的外国男士都忍不住纷纷侧目。

她却浑然不觉,只径直走到他身边,将登机牌递给他,笑笑说:“赵总,我这迎来送往的工作,也算是到位了。”

赵平津不悦地皱皱眉:“别骂人。”

这时他的电话响起,贵宾候机厅里很安静,他走开了去接电话,打完了电话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舟舟,你小子在上海啊。”

赵平津转头一看,是方朗佲。

这才回忆起来方朗佲在上海办摄影展。

赵平津问:“展览怎么样?”

方朗佲挑挑眉:“给我送篮大花就敷衍了事啊。”

估计是沈敏安排人送的,他最近真是昏了头了,人在上海,居然也没顾得上给二哥捧个人场,工作一完事就想回家,就净想着黄西棠自己一个人在屋里,他得回去,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干吗了。

赵平津笑笑:“你也知道我读理工科,看不懂你们那艺术。”

方朗佲不客气地推了一下他肩头:“得了,国手指点过的那一笔字,别自谦了。”

西棠坐在候机厅里,看到赵平津在玻璃门外跟一个年轻男人神侃胡聊。

人她自然是认得的,方朗佲是跟赵平津一个部队大院儿长大的,后来老的部队大院拆了,他们两家又一起进的新居,两人从小学到大学读的都是同一间,方朗佲跟赵平津同年,比赵平津大了几个月,那时候她来来回回地跟着他们玩儿,方朗佲其实算是赵平津几个发小当中,跟她还比较亲近的。

这时方朗佲的妻子欧阳青青端着咖啡过来,见到赵平津:“哎,舟舟哥。”

欧阳青青挽着方朗佲的手臂问赵平津:“你一个人?”

赵平津回头望了一眼,迟疑了两秒:“还有一个。”

方朗佲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一个细细的小腿,剪影似的一个侧脸,门挡住了真人。

反倒是身旁的太太青青轻轻地咦了一声。

方朗佲笑笑:“上次老高给你介绍的那个分了吧,又换了一个?这个性子倒挺沉静。”

青青笑着往里头看了一眼:“不介绍一下?”

赵平津有点烦躁,抽了根烟出来含在嘴里,模糊地应了一句:“不了,还有事,回北京聚吧。”

六月的夜晚,血红的夕阳已经摇摇欲坠地低悬在山头。

武侠巨作《剑破天惊》剧组结束了外景地的拍摄,转战横店拍摄已将近一个月,整部戏进入紧张的收官阶段,西棠准时到了一号山的片场,她不用做头,半个多小时就化好了妆出来溜达,看到副导已经就位,所有人都在等天黑,今晚要拍的是攻打云鹤山庄的一场大夜戏。

天气预报说这两日有雨,大家都想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把主要的镜头拍完。

暗夜里的一整场刀枪箭雨铿锵作响,一长排群演手里的火把点亮了半边夜空,大家都打起了万分精神,一直拍到凌晨十二点,导演终于喊cut,然后宣布休息十分钟,各位主演的大小助理赶紧飞奔上去,擦汗的擦汗,补妆的补妆,端水的端水。

西棠走了出来,片场在一个搭建起来的山庄,里面有一个漂亮的人工湖,月亮的倒影轻轻地飘在上面。

“来一支不?”身边有人向她递了烟。

西棠转过头一看,是同剧组里的武行,她笑笑,拿了一支。

赶工和夜戏是非常熬人的事情,所有的横店人都习惯了,上到导演、大明星,下到群演、小场记,基本都有吸烟、喝咖啡提神的习惯。

西棠默默地吸烟,这些都是值得的,这一部剧她参演的集数多,进组两个月,收入差不多可抵她平时半年的辛苦。

倪凯伦今日知会她,亏钱的利息已经还清,她赚的钱可以开始偿还十三爷的债务。

到这个月为止,赵平津已经包养了她三个月,倪凯伦手上的那张卡,每个月都按时有钱进来,结清了她亏欠的利息。

据说下一部戏的剧本也已经在谈,他出钱投资,西棠要开始做主演。

三个月,只见了他一次,他甚至没碰过一下她的手。

当天夜里拍摄顺利,进度完成,导演喊收工时已是两点,西棠跟着同剧组拍打戏的几个替身和武行去老沈那里做了一个按摩。

从按摩店里出来,个个疼得龇牙咧嘴的,挽着胳膊七扭八拐地走在街上,空气中隐隐有暴雨来临的泥土气息,半夜的街道依旧人声鼎沸,在转角街口,西棠跟同事嘻嘻哈哈地挥挥手,往自己小屋的那个半坡道路走去。

她从黑暗的街角走出来,天边一道火花擦过,她心电感应一般抬眼望去,心底一跳,脚步就停住了。

天气非常闷热,居民楼旁边的昏黄路灯下,飞蛾和雨蚁在灯光下飞舞,路边远远地站着一个人影。

高高瘦瘦的个子,穿着一件黑色马球衫,一条白色的裤子。

那一霎一道闷雷炸响,豆大的雨滴落了下来。

西棠习惯性地抬手要遮住头,这才想起自己是光脑袋,完全不怕淋,她说:“先躲一下雨吧。”

街道上的路人朝四处奔跑,西棠站在街道边上,一个穿着古装戏服的男人冲了过来,眼看就要撞到她身上,赵平津伸出手护住了她:“别慌。”

西棠只顾着往对面的屋子里跑去:“怎么不打电话?”

“打了,你没接。”赵平津跟在她后面,身体挡着她在马路的内侧,以防有人再撞着她。

西棠在屋檐下站住了,摸了摸口袋,在片场里手机一直是静音状态。

“你开车过来的?”

西棠低头的时候看到他手上还拿着车钥匙。

赵平津点了点头。

西棠掏出大门的钥匙,这是一幢当地的居民房,一楼是个小店铺,房东租给了一对山西夫妇卖早餐,现在已经打烊。

夏天的暴雨在他们身后倾盆落下。

赵平津跟着她走上了楼梯。

这是老式的房子,楼梯是水泥砌的,她穿着一件白色的宽大的袍子,身上有一股怪异的香气。

西棠在二楼打开门,赵平津走进去,四处望了一圈,径自坐进了沙发里,靠着沙发放松了身体,直接取过她的杯子喝水。

西棠十分镇定:“你稍等一会儿,我卸妆。”

她脸上还带着拍夜戏的浓妆,有种恍惚的不真切感。

赵平津点点头,看着她进了浴室。

他随后重新打量了一圈这个屋子,一个小单间配一个小厨房,一眼看过去就完了。

房子不透光,一张简单的床,米色格子床铺凌乱,床上还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床头柜上搁着书和一些瓶瓶罐罐,还有一个相框,是她跟妈妈的合影,沙发是旧的,跟茶几的颜色也不搭配,也不知道是第几任房客留下来的,角落里有一个巨大的陶瓷罐子,塞满了一把干掉的野菊花,靠墙壁的一个原木色的大衣柜,看起来倒像是黄西棠添置的。

乱七八糟的家具,除此之外,其他什么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他一进来就很喜欢她的屋子,屋子里充满了她的气息,带着那种灰扑扑夜航船的茫茫感觉,似乎可以一直驶向世界末日。

茶几上放着一沓厚厚的剧本,沙发扶手上有个盒子,是一包软壳苏烟,抽了一半,还有一个绿色的塑料打火机。

赵平津看了一眼,将烟随手捏了,扔进了一旁的垃圾桶。

西棠很快出来了,光溜溜的一个脑袋,洗得清爽干净的一张巴掌脸,露出左边脸颊的几颗小小雀斑和双眼周围淡淡的黑眼圈。

她也不会问他对她的屋子有什么看法,因为知道他跟这一切其实毫无关系,她只问:“你吃晚餐了吗?”

赵平津摇摇头。

西棠就知道,因为他嫌弃飞机餐难吃。

她起身去厨房:“我下午煮了点白粥。”

赵平津慢慢地站了起来,跟着她去厨房,她从橱柜里取出一个碗,在水龙头下认真地洗干净了,然后给他盛了一碗粥。

“你干吗?”西棠端着粥,放到了他的面前,却被他反手握住了手腕。

赵平津扼住她的腕子,翻转过来,看了一眼她的手肘,然后掀起她的半边袖子,也不说话,就那样阴沉沉一言不发地看了半晌。

她的手臂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全是瘀伤,青青紫紫,还有破皮和红肿感染。

赵平津待她一向没有什么好脸色,此刻更是皱着眉头,双唇有点发白:“怎么回事?”

西棠将手不好意思地往回收:“拍打戏,磕碰难免的。”

赵平津阴着脸放开了她。

西棠觉得尴尬,站了起来,开了屋子里唯一的一扇窗,雨点带着风吹进来,她又扭开了风扇,吹散了半夜依然闷热的暑气。

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两个人安静地坐在客厅的小茶几上,两碗熬得浓稠的白粥,一碟青菜,一碟酱萝卜。

赵平津吃了一口,就全吐了。

西棠愣了一下,然后还是笑了笑:“吃不下就不要吃嘛,浪费。”

赵平津暗暗地皱了皱眉头忍住疼,嘴里还有粥的味道,只能尝一口,她煮的粥,特别香,可惜了,自己吃不下。

他皱着眉头推开了:“难吃。”

西棠也不说话,低头默默地喝粥,配一碟水煮青菜,将一碗粥喝光了。

赵平津靠在沙发上,一直皱着眉头:“你晚上就这么吃?”

西棠答得理所当然:“是啊。”

赵平津恼怒地说:“我一个月给你三十万,你就吃几片烂叶子,至于抠门成这样吗?”

西棠大言不惭地道:“我们这一行花销大,三十万还不够我买个包。”

赵平津脸色发白,不再说话。

西棠收拾桌上的碗筷,走进厨房,打开了水龙头洗碗,厨房有一扇小小的窗户,屋外瓢泼大雨。

整个屋子好像一艘船,行驶在荒凉无边的大海上。

屋里格外的寂静,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她还会有一天在这样一个屋子里,跟他待在一起,做一对世间的平凡男女。

“我今晚见着老四了。”

西棠手一顿,默默回过神来。

赵平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身体倚在厨房的门框边上,听不出任何的情绪:“老四要结婚了。”

西棠平平淡淡的语气:“哦,是吗?”

赵平津却存心不放过她:“老四也不是小气的人,你当时怎么没要点好处,把自己搞到这般境地?”

西棠冷冷地说:“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赵平津冷笑一声。

从上海到这里,有三百多公里,他独自开四五个小时的车,她以为他是来横店看她。

原来不过是陆晓江回国来宣布要结婚,他半夜搭飞机也要来找她羞辱几句,不然愤愤难平。

身后的男人讥讽的声音:“你怎么就没跟了他?”

西棠将洗碗巾狠狠地往水槽里一扔:“我爱跟谁跟谁,关你什么事!”

赵平津笑了:“好姑娘,有志气。”

下一刻却看到她忽然仰起头,深深地吸气,然后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他终于不再说话。

西棠也不再说话,低着头默默地洗碗。

夜已经很深了。

西棠从衣柜里取了新的床单,把床铺铺整齐了,赵平津洗了澡出来,看到她将自己的枕头放到了沙发。

赵平津躺在床上,闭着眼休息,然后说:“上来睡。”

西棠愣了一下。

赵平津冷笑一声:“放心,我那方面实在不怎么样,绝对没有勇气碰你。”

西棠的身体仿佛轻轻颤抖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话,然后将枕头放回了床头。

熄了灯,西棠背着身躺在床沿,赵平津平躺在床中间。

屋子里陷入了黑暗,窗外雨点渐小,淅沥声透过窗户隐隐传来。

赵平津在床的另一边忽然说:“你身上什么怪味?”

西棠累得脑袋迟钝,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哦,我回来之前去按摩了,跌打膏的味道吧,洗澡了你还闻得到?”

赵平津说:“刚刚闻到的。”

“这么晚收工还去按摩?”

“最近打戏比较多。”

赵平津在黑暗之中,看了一眼她右边的肩膀:“你右手还拿得了剑?”

西棠却明显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还好,晚了,睡吧。”

屋子里终于安静下来,西棠辗转了一会儿,终究是太累,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半夜她忽然惊醒,风扇还在转,雨声已经小了,侧过脸去看身边的人,赵平津背对着她蜷缩着身体,整个背都是冷汗。

“喂?”

“赵平津?”

“你怎么了?胃痛是不是?”

她扭亮了床前的一盏小灯。

赵平津依旧背对着她,左手的手臂打横按着胃部,一动不动,整个身体都是僵硬的。

西棠笑了笑:“忍不住就说嘛。”

赵平津咬着牙,冷冰冰地道:“别管我,睡你的觉。”

西棠啪的一声关了灯,重新躺了下去。

她闭着眼,身边的人很安静,一声不吭,只是每间隔一会儿,有强压着的紊乱粗重的深深呼吸。

西棠躺在床上,从看他把粥全吐了开始,她早已下定决心不管他死活,忍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你的药在哪里?”

赵平津已经痛得喘息,咬着牙一时说不上话。

西棠起身去茶几旁翻他的外套口袋。

“不在……”赵平津断断续续地说,“车里有。”

西棠从屋子里那张旧茶几上找到他的车钥匙,又在睡衣外披了件外套,赵平津已经坐了起来。

她要往外走,赵平津拖住她的手。

西棠看了他一眼:“你干吗?”

赵平津试图站起来,他没戴眼镜,眼前有点模糊,黄西棠的脸也模模糊糊的:“三更半夜的,外面在下雨,你安不安全……”

只听到黄西棠的声音,带了点儿无所谓的笑意:“放心,比你安全多了。”

她一把推开他的手。

赵平津受不住力,被她一推,只好靠在床头。

她抖抖衣袖,敏捷地下楼去了。

只是两秒钟,黄西棠很快又回头来:“你车是哪一台?”

赵平津疼得眼前有点昏花,好一会儿才听清楚了她的话:“停得有点远,黑色的路虎。”

想起来她根本不认车子,只好说:“街对面,黑色的,京牌,再说你不会按下钥匙?”

西棠转身下去了。

赵平津依旧倚在床头,自己擦干了脸上的冷汗,微微抿着唇,忍着胃里一阵一阵灼烧的疼,黄西棠以前一直就嘲笑他这点,说他自小娇生惯养不懂人间疾苦,那么两大家子当宝一样精细养大的人,竟然还会有胃炎。嘲笑归嘲笑,当时她毕业的时候,只是因为担心他的身体,她终于肯搬过来跟他住,那时公司开始进入膨胀一般的迅速发展和扩大时期,那段时间工作得没日没夜的,他每晚都熬夜写项目案子,半夜常常胃疼,实在疼难受了,他就溜到卧室里,拉拉她的手,将她唤醒,小声委屈地说:“棠棠人儿,起来。”

她那时候非常爱睡觉,几乎是一沾枕头就能睡着,但只要他叫她,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迷迷糊糊挣扎着爬起来,其实早给他熬好了小米粥温着在锅里了,临睡前也跟他说了,赵平津丝毫也不记这些小事,身体难受了,闭了眼往她怀里躺着休息,就觉得一切都好了。

西棠那时候多爱他,舍不得让他受一点点苦,端了碗在床边给他喂粥,给他灌热水袋,抱着他睡觉,心疼地安慰他,跟哄孩子似的,他很快就舒舒服服地睡过去了。

半年后京创科技在港上市,公司规模翻了几倍,搬进了中关村的高级写字楼,赵平津组建了董事局,基本不再亲自动手写程序了,他熬过了最难的那一段时期,胃居然养好了七八分,连李明都说,军功章里有棠棠小人儿一份啊。

他甚至想过让她持股权,京创的创业基金基本属于天使投资,他是从家里拿的钱,那段时间的后期黄西棠跟他妈彻底闹翻,他们俩也天天吵架,家里锅碗瓢盆都摔了,黄西棠脾气也硬,自尊心特别强,有一次吵架提起来这事,她只冲着他吼了一句:“谁要你的臭钱,别看不起人。”

赵平津痛得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唯一记得的是后来她的确没要他的钱,就那样迅疾地从北京城里消失了。

黄西棠撑了伞回来,衣服上还沾着湿气,她倒水给他吃了药。赵平津老实了,迷迷糊糊地昏睡过去。

药效起了作用,那一阵痛缓了过去,他睡眠浅,睁开眼时,身边还是空的。

卫生间亮着灯光。

他推开了门。

西棠坐在一个塑料小凳子上,像一个受惊的兔子般突然回过头,一个光脑袋,眼睛里亮汪汪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手里捏着一个沾着碘酒的棉签,膝盖上贴着一排创可贴,是一排粉红色的hello kitty。

赵平津心底一疼,她还是这样,心急,跑得快,大概摔了,他问:“消毒了吗?”

西棠点点头。

赵平津扶着门框说:“回来睡,天快亮了。”

第二天的工作是在景区内的一处客栈拍戏,西棠戏份不多,比较轻松,中午时候,还能按时在剧组吃盒饭。

棚里实在太闷热了,才六月份就已经开始天天三十度以上的气温,因为要收音,所以不能开空调,因此古装戏一般选在冷一点的天气拍,争取在炎热的夏天到来之前能结束。因为夏天太热,演员穿着层层戏服,戴着复杂的头套,在镜头前一遍一遍地走位,演得挥汗如雨,也实在是一件辛苦的事情。

西棠捧了盒饭出去,在外面树荫旁的抄手游廊下乘凉。

她刚刚坐下,就看到赵平津走了进来。

他百分百是刚刚睡醒,头发都没打理,有点凌乱的黑发上架着一副太阳眼镜,双手插在口袋里,游手好闲,跟个无聊的游客一模一样。

今早她起来的时候,赵平津还在屋里睡。

赵平津坐在她身边:“饿死了,有没有饭?”

西棠回去多要了一份盒饭,递给赵平津。

西棠没有用盒饭的一次性竹筷子,用一柄木质勺子,喝了黄豆汤,吃完了蔬菜,将肉片放到一边的一个清水杯子里洗了一遍,吃了两片。

赵平津只吃白米饭,配青椒肉丝。

西棠看了一眼:“那个辣,你少吃点。”

赵平津抬眼望望她,又望了一眼她手里的勺子:“吃点饭,你够瘦了。”

第一次见她穿戏服,洁白的底衫外面套一件灰色袍子,白天的妆很清淡,活脱脱一个俏丽的思凡小尼姑,模样十分可爱。

有经过的游客对着她拍照。

她捧着饭盒也不理会,只偶尔抬头轻轻地对拿着相机的路人笑笑。

一盒饭没吃到三分之一就放下,西棠小心地洗干净她那柄木勺子,放进包里的餐具盒。

经过昨晚一夜的暴雨,今天白天的太阳更加猛烈,西棠在树底下等戏背词,赵平津在一边热得不行。

赵平津拿着她的折扇扇了半天,忍不住脾气要发作:“就没有一个休息室化妆间之类给你们待一下?”

西棠从折凳上抬起头来,摇了摇头说:“主演和导演才有,你去酒店开个房间吧。”

赵平津说:“我今天早上已经叫人来装空调,钥匙留给房东了。”

西棠还来不及回他的话,这时棚里有人催场,轮到她了。

赵平津跟着进去,摄影棚里面更热,灯光照得人好像烤在一个炙热的火炉下,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搭着毛巾,西棠穿着厚厚的戏服,跟一个长得油头粉面的小男生对戏,对方台词有几句没背好,NG了几遍,两个人的汗都是一滴滴地往下落,然后又立刻擦掉补妆。

终于导演喊cut。

赵平津直接走进去,将矿泉水递给西棠:“到底拍完没?”

男人的容貌实在太出众,纵使戴着太阳眼镜,但那目空一切的气势,就完全让人无法忽视。

连一旁围着男主演打扇补妆的几位女助理都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赵平津丝毫不管周围的目光,也不搭理人,西棠也不介绍,两个人坐到一边的休息区低声聊了几句。

赵平津坐了一会儿,西棠看着他黑色的鬓角有微微的濡湿,只穿着一件衬衣的后背也开始湿了:“你回去好不好?你要中暑了我麻烦就大了。”

赵平津没好气地答:“你一天拍十多个小时,你怎么不中暑?”

西棠拿他没辙,幸好这时沈敏的电话进来,李明找他开会,他自己出去了。

那天夜里西棠也是凌晨两点多才下戏,散工后剧组同事约着去吃消夜,西棠跟着同事走出来,看到赵平津等在外头。

青石板路倒映着昏黄的街灯,他穿着一件灰色短袖polo衫,双手插在休闲西裤口袋中,神色闲散,身形却如一道沉默的刀锋影子。

这一次在戏里跟她搭戏的师父红姐用她的台湾腔调侃了两句:“哎哟,你们别喊西爷啦,男朋友在等啦。”

有公司合作的媒体记者在外面等主演出来,见到她,大家都是熟人了,娱记眼睛毒:“西棠,什么时候交了这么帅的男友?哎哟,瞧你这脑袋,真爱啊。”

西棠一路好脾气地笑,却一句话也不答。

两个人并肩往镇上走去,一路上西棠都在打电话。

她没有助理,拍戏时候没法接电话,一般有未接来电,都是找活儿的。西棠一一回过去,赵平津在一旁听了半天,起初都是在敲时间敲片子,听起来基本都是一场过的那种戏,有一处是戏份比较重的一个角色,谈钱的时候,西棠有点犹豫。

这个群头找她演过两回,有一次甚至是临时救场的戏,台词都有两页,合作方的导演都很满意,她不是不知道剧组给的价格大概在多少,这人回扣吃得太大了。赵平津听了两句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拿过电话:“一万。”

对方是个粗鸭嗓的男人:“什么一万?”

“黄西棠那戏。”

“你是谁?”

赵平津皱着眉头不悦地道:“我是她经纪人。”

对方在那端扑哧一笑:“你这经纪人也是刚出道的吧,别漫天要价了,老子还不是看她到处找戏接,我可怜她,你告诉她,有五千赶紧来,不然大把人排队等着。”

赵平津冷冷地说:“一万,废话少说。”

对方忽然咆哮起来:“一万?你不是在做梦吧?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明星了!什么经纪人,她哪有什么经纪人,哪里来的野男人吧,一辈子红不了的娘们儿,还讨价还价的,我告诉你,就五千,我这找十个排着队任老子挑,一万,没门!”

赵平津脸色一点也没变。

他掐断了通话,紧紧捏住她的手机,盯着她的脸慢慢地问了一句:“那些男人都这样骂你?”

西棠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模样,还忍不住笑了一下:“唉,这人骂脏话毫无逻辑。”

赵平津也不知那一刻的心头怒火从何而来,只望着她冷冷地说:“黄西棠,你还有没有一点羞耻心?”

西棠的笑容忽然停顿了一下,然后也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别过了头。

横店万盛街是个不夜城。

炎热的夏夜,餐厅在店门外支起了凉棚,各式各样的餐厅、酒吧、水果摊、烧烤摊子、三轮车,将街道塞得满满当当,梳旗头穿宫装的宫女在街上买菜,扛枪的鬼子在路边买烟,路边一家港式茶餐厅,常常通宵都有导演讲戏,有人在讨论剧本,有不出名的小演员在等运气。

一个充斥着虚妄和物欲的魔幻现实主义小镇。

街边偶尔可见黑色的轿车,有几个戴眼镜的男人从车窗缝隙里朝路边张望,那是长期蹲守在片场为娱乐圈操碎了心的狗仔。

要拍明星的花边新闻或者跟同剧组的各种人出轨,在横店这种地方,那是太容易了,抓住一条大新闻,各种公关就疯了一样地砸钱,一夜就翻身了。

西棠神色坦然,穿一件白色的衬衣,一件蓝色工装裤子,坐在“老宋烧烤”油腻腻的露天桌子边上抽烟。

她至少有一点没有变,仍然喜欢穿白色衣服。

西棠丝毫没有情绪,甚至还带了点笑意:“吃什么?这里的烤羊腿不错。”

赵平津淡淡地答:“挑你喜欢吃的。”

两个人居然能心平气定地坐在一张桌子上聊天,若是以前,赵平津年轻时候多骄纵狷狂,说话损人特厉害,有时候吵架西棠完全说不过他。那时谁都是一颗娇嫩脆弱的小心脏,西棠一吵架就觉得委屈极了,她要么在屋子大哭大闹,要么直接摔门而去,赵平津开车出去追,然后大概是她抱着他痛哭,一边哭一边诉说他是如何欺负她,赵平津一听这样的话就拿她没办法,只好低头道歉,哄了几句后西棠哭过也就忘了,两个人又恢复了蜜里调油的状态。

只是后来,她不再抱着他哭,而他,也不再肯低头道歉,那时候他是真的觉得,感情到头了。

她过去是一个自尊心多强的人,连他妈那么强硬的人都拿她没办法,如今她听了他那样的话,只是假装没有听见,只是转过头笑笑。

也许在她看来,他跟一般的路人,并没有任何分别。

他还在乎什么,而她早已经不在乎一切。

赵平津想起来白天在剧场里她挥汗如雨地自己打点着所有琐事:“你们公司没给你安排个助理什么的?”

西棠熄了烟,开始看菜单:“我还好,不用。”

赵平津忍不住问:“拍了那么多部了,依然没有机会演好一点的角色?”

西棠忽然对他刻意露出笑容:“你觉得我漂亮不漂亮?”

赵平津看着她展颜一笑的俏脸,冷漠地答:“一般般。”

西棠也丝毫不介怀,一边麻利地点消夜,一边压低声音说:“你看看左边。”

赵平津看了一眼,几个男男女女坐在一边喝啤酒。

“看看右边。”

赵平津又看了一眼,几个长发女孩子坐在路边搔首弄姿。

西棠乐呵呵地说:“横店等戏演的女孩子,哪个不漂亮?科班不科班的不管,每年成千上万的女孩子进这行,那么多十七八岁的妹妹进来玩——”

她重新抽了一支烟,含蓄地笑了笑:“投资人定的主演,赵先生,行业规矩你懂的。”

她话没说完电话就响起,她接通,刁哥的声音洪亮地传出来:“西棠,现在有个夜戏,四点到天亮,一小时多加两百块,来不来?”

西棠望了一眼对面的赵平津:“我今晚没空啊。”

刁哥在那边仗义地吼:“这样的好事我第一个找你啊。”

西棠也明白:“好咧,我这还不一直都知道大哥您照顾我嘛,今晚真没空儿,下次记得喊我啊,您在哪个组,我在老宋这呢,我给您打包消夜让他们送过去?”

她一瞬间怎么满身江湖气。

赵平津看着她事不关己地谈着这个圈子最脏的一些事情,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可是现在这些话却从黄西棠嘴里说出。

他觉得有点难受。

他记得她以前是理想主义派,表演系功课年年名列前茅,她一个南方姑娘,一开始台词功底不算好,她就一遍一遍地练,别人练十遍八遍能过的,她自己一个人就能练几十遍上百遍,他有时陪她对本,给她纠正她的儿化音和后鼻音。到大四的时候,她的专业功底扎实得连林永钏导演都表扬了她。她挑剧本挑得厉害,因为不想离开他,在北京外拍摄的不接,有尺度特别大的床戏的也不能接,第一部拍的就是电影主演,还获得相当不错的评价,他一直以为她起点不错。

西棠抽烟,喝一点点淡啤酒:“你们都一样,喜欢享受女明星的光鲜,但看不起我们。”

赵平津挑了一个蜜汁烤翅:“没错。寡廉鲜耻,无情无义。你们有什么值得让人看得起?”

西棠手上夹着烟,烟灰轻轻一抖,落下一些,面容却仍是平静的:“赵先生,你是云端上的骄子,我们是下面讨生活的人。”

赵平津用筷子将一颗鹌鹑蛋戳碎,忽然抬头说:“跟我回北京住。”

西棠仍是那么机敏,却只是笑笑说:“不行,我跟首都八字不合,容易有血光之灾。”

赵平津眼神黯了一秒,然后人往椅子后靠了靠,手搭在扶手上,恢复了满不在乎的神色:“我加钱。”

西棠仿佛被勾起了兴趣,眨了眨眼睛:“加多少?”

赵平津认真想了一下:“一个月加十万?”

西棠微微眯起眼,语气带着明显的戏弄:“一个月加一百万我也不去。”

赵平津想掀桌。

两个人回到家,西棠喝了点酒,人明显地放松起来。

她一边摇摇晃晃地爬楼梯,一边轻轻地哼一首不知名的曲子。

赵平津紧紧地跟在她身后,果然最后一个台阶,她一个没踩稳,差点栽下来。

赵平津一把握住了她的肩膀,打开门,将她扔进了沙发,西棠脸上仍然是那副陶陶然的神色,吸了吸鼻子,手脚并用地爬上沙发,舒服地往里面拱了拱。

赵平津端坐在一旁,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粗暴地拧过她的脸,狠狠地亲了亲。

软软的细腻肌肤,带着温暖的触感,依然是那么的令人眷恋,赵平津心底恍然一震,手上慢慢地放开了她。

西棠眼中忽然有泪水渗出,她恍恍惚惚地喊了一句:“赵平津。”

她脸上带了点儿要哭的委屈:“我常常梦到你,可是都不是好梦。”

赵平津一张薄削白皙的脸孔似笑非笑:“头一回见你喝醉,这么文明的。”

西棠愣住了,眼睛又亮又清澈,她不动声色地坐了起来,仿佛是习惯性似的,一坐起来就保持了一个腰背挺直的优雅姿势,她淡淡地说:“我没醉,坐会儿,你先洗澡吧。”

赵平津后悔得想抽自己一耳光。

她那副又硬又坚固的壳,又重新关上了。

赵平津怔了半晌,默默地起身进浴室洗澡,洗到一半,水忽然变成了凉的。

他在卫生间里喊了一声:“黄西棠!”

西棠走过去问:“怎么了?”

赵平津哐地扭开门,探出半个身子:“水突然凉了,你这什么破热水器——”

西棠一望过去,忽然哇地尖叫了一声,然后抬手捂住了眼睛。

赵平津愣了一秒,又哐的一声甩上门。

西棠从指缝里偷看:“你能不能先把衣服穿上?”

赵平津扯过她的浴巾,重新打开了门。西棠看到他裹着自己的粉蓝色浴巾,露出裸露着的上身,头发湿漉漉地往后拢,一张俊朗瘦削的脸庞,水滴沿着喉结往下流。

美色无边,心动神摇。

西棠暗暗吸了口气,稳住发软的手脚,走进去检查了一下热水器:“没有煤气了。”

赵平津无奈地看了一下,的确如此:“干吗不缴费?”

西棠冲他扮个鬼脸:“天那么热,你洗洗冷水吧。”

赵平津瞪了她一眼,一把将她推出了浴室。

一会儿他出来了,西棠抱着睡衣进去洗澡。

赵平津正站在客厅里擦头发,伸手拉住了她:“等会儿。”

他从厨房翻出一个新的锅,刷了两遍,然后盛满了一锅水,放在电磁炉上打着了火。

赵平津一边用电磁炉给她烧热水,一边用嫌弃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常常这样?”

“什么?”

“断水断电断煤气?”

西棠不好意思笑笑:“太忙,有时候顾不上。”

赵平津忽然抬手,摸了摸她的光脑袋:“以后不要用冷水洗头,老了容易头疼。”

赵平津第二天下午就要走。

赵平津到了外景拍摄场地找她,在临近村子的山坡里,几棵野树横生,遥远的山头里,抗日剧的片场不时传来轰隆隆的爆炸声,橘色火光照出一层蒙蒙的山雾。西棠从片场里走出来,他就是要她送。

赵平津将屋子的钥匙给她,两个人在外面说了几句话,赵平津要赶飞机,看了看时间,就要走了。

西棠松松垮垮地戴了顶长的假发,脸上带着妆,抽烟,等在树下,看着他将车倒出来。

她神色淡漠,风一直吹乱她的假发。

赵平津把车开到了她的身旁,忽然想了起来,降下车窗,坐在驾驶座上对着黄西棠说:“你把那玉铃铛藏起来了?”

西棠笑笑答:“那是我的。”

赵平津拧起眉头:“给我,那就是我的。”

西棠家里有对一模一样的翡翠铃铛,莹润剔透的绿,打磨得非常精致,当初西棠到北京读大学时候,妈妈给她带过来的,千叮万嘱一定要收好。他们在一起的时候,赵平津给她买过各种衣服鞋子首饰,到后来房子都送了一套,西棠觉得实在不能收,赵平津硬要送,于是管她要了一只她的这个宝贝。

他当时一脸坏样,凑在她的耳边说:“这算不算定亲了,我得求你妈让你嫁给我。”

西棠心里甜滋滋的,扑过去动手掐他:“你想得美。”

有时候西棠跟妈妈打电话,赵平津在一旁,搭不上腔,神态也恭恭敬敬的。

好几次西棠挂了电话,他都说:“你不让我跟丈母娘说句话?”

西棠红着脸,大学偷偷摸摸谈了恋爱,还是怕她妈不高兴:“等我毕业出来工作。”

后来她是毕业工作了,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这一只铃铛赵平津一直都留着,放在了搁药的那个包里,他一般出门时助理都会随身带着,除了黄西棠,没人碰过他的车。

西棠笑了笑:“你拿着有什么用?”

赵平津冷笑一声:“你拿了我那么多钱,送个小玩意儿给我都要拿回去?”

西棠静静地说:“我换别的给你。早几年我妈生病动手术,想看看这对铃铛,我找不齐全,都没敢拿给她看。”

赵平津愣了一秒,然后问:“你妈什么病?”

西棠不欲多谈说:“现在没事了。”

赵平津看了她:“走了。”

西棠吸烟,点了点头。

赵平津启动车子,引擎低鸣,他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往前跑出去,不到五米,突然刹车。

西棠仍然站在原地。

那辆黑乎乎的大车笔直地倒了回来。

车窗降下,赵平津端坐在驾驶座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蛮横地说:“把烟戒了。”

西棠依旧夹着烟,朝空中点了点:“关你什么事儿?”

赵平津语气强硬:“我受不了烟味。”

她懒得理他话里的漏洞百出,他自己不也抽吗,身边抽烟的女人估计她也不是第一个。

赵平津说完这话,重新放下手刹,要开动车子。

“赵平津——”西棠忽然出声。

他停住了动作,往车窗外面望去。

那个女人站在树下,一袭青色布袍,大风呼啸,黑发在脸上纠缠着,她仍然一手夹着烟,食指熟练地掸了掸烟灰,淡淡地回了他一句:“可以,加钱。”

赵平津的脸色瞬间僵硬,气到说不出话来,只能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一脚踩下油门,方向盘偏了一点点,忽然磕到一块大石头,车子砰地一震,速度快得要飞起来了。

那辆黑色的越野车终于在飞沙走石里呼啸而去。 zIh8B4anT/GlvFrplcENWYOsN6eL54jWRogBPKr2Bl3c43v/148ojw48oCf5tVJ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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