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朱雀大街笔直宽阔,直通皇城。从未央宫出来即是六排宽的马道,直行越过皇家羽林军警戒禁区,街道两旁就是繁华的商铺了。
此时虽然天下百姓还远没有达到丰衣足食的地步,但仅就长安来说,已是一等一的富庶之地了。
毗邻朱雀大街的一条巷子名叫朱衣巷,巷口左右两座石狮,往里进各家府邸相连,顾名思义,此地而居的俱是朝廷官员了。
某座并不起眼的府邸之内,厅堂之上,武安侯田玢静静闭目而坐,面前案几上堆满各类竹简文书,也有几轴远地友僚送来祝贺重阳节的帛书信件,此时他却无心管这些琐事。
刚才听完对面恭手站立的心腹汇报后,心中默默思忖掂量,过了良久睁眼说道:“这次真是天赐良机啊,务必做到干净利落不留后患,光凭那帮江湖草莽难以让人放心啊,府中豢养的那帮家伙也该活动活动了。”
对面之人陪笑看着自家主人脸色:“那些家伙嘛……呵呵,这几年餐餐鱼肉,顿顿好酒,恐怕这辈子都没过过这么舒坦的日子吧,早就把性命许给侯爷了。安逸久了,杀惯人的手都痒的很,都恨不得侯爷有什么吩咐呢!”
田玢点点头,站起身来,满意的露出一点笑容,只是此人生就一副蜡黄的脸皮,笑将出来反而有些狰狞之意,对面之人不敢细端详,连忙低下头。
却听田玢又冷哼一声道:“哼!不过此事事关重大,一点遗漏都可能招致灭门之祸啊,为求万全……田义,你立即亲自去大少爷处传我口信……如此这般。”
那名叫田义的心腹凑到田玢近前,听他低声说了几句,心下惊骇,却面不改色只连声说是,见自己主子再无吩咐,屈身退下急忙传信安排去了。
田玢又沉思片刻,抬头见西半部天已是云层弥厚,雷声隐约,显见大雨从西渐渐东来,负手喟叹一声:“要变天了……”
同一时刻,皇城未央宫内建章宫殿外台阶上,卫夫人焦急不安,已是连续派了三次宫人去前殿皇帝居所探看消息了,可是皇帝一早就去甘露殿了,至今未归。卫夫人心中只是后悔不该一时心软放那孩儿今日出去游玩,她又看看西北天空,那边大雨下起来了吧?自己在宫中着急却没有用,没有皇帝命令,想派人去接应一下都做不到。她徘徊片刻,回到殿内坐下,见一群宫女也跟着自己惶恐不宁的样子,暗怪自己失态,强作镇定下来,只是心绪总是不安,总觉得会有什么不好的事会发生。暗自祈祷,希望自己的弟弟和那几个忠心的护卫能好好照顾的琚儿周全,毫发无损的快快回来就好。
距离南华门二三里的巡武卫兵营驻地,田少重一脸阴沉的看着来传信的田义,听他一字一句的原话说完父亲田玢的口信,点点头只说了四个字:“回复放心!”然后挥挥手示意他速回。
田义素来知道这大少爷阴沉桀骜,心狠手辣令人生畏。不光是他,家里人除了老爷外,基本都是有些怕他的,包括娇宠惯了的那二公子田少奇,在大哥面前也是乖乖似绵羊般。因此,信已传到,不敢再多言,施了礼退出去自回府复命去。
田少重见他走远,略一沉吟,招了招手,吩咐近前卫卒道:“传令給赵副将军,戎甲来见,紧急军情!”
片刻后,副将赵忠贤听完他面授机宜后,率领一队三百人的精锐披甲士卒集合纷纷上马,人人全身武械齐备,出大营门马蹄翻飞疾驰而且了。
巡武卫将军田少重站在高台边缘目送手下背影,手中剑握得紧紧的,看不清盔沿下的脸色,那队嫡系精锐人马踏起的烟尘渐渐远去,越来越远,似乎逐渐与头顶的乌云连为一体了……
城郊三十里青郊外酒楼内,赵远和宋九一边脱去有些淋湿的外衣,一边谢过店伙儿送过来的酒。
这个季节终究是有些凉意了,两人连打了几个喷嚏,一碗烫过的米酒落肚,有温热之意丹田而生,浑身疏散开来,四肢百骸暖融融的,不禁赞叹一声:“好酒”!
又取过碗来倒满,推给桌边的元召和小胖子两人,赵远带着戏虐笑道:“俩小子敢不敢喝了这碗酒?哈哈!”
小胖子从小跟他练功被他打怕了,诺诺摇头表示不敢喝。
元召撇撇嘴,心里暗笑“要不是哥想低调些,这种酒,喝不死你三个!”
那宋九却是个读过书的实诚人,拍拍元召肩头笑到:“别听他胡说。不过少喝几口也是好的,省的着了凉气。”
元召点头端起碗盏来喝了一口,又递给小胖子示意他喝点无妨。
小胖子对元召向来是言听计从的,接过来咕咚咚几口喝完,嗝的一声打个饱嗝,把几人都逗笑了起来。
还好他们赶路急行,在大雨之前赶到了这酒楼之处,苏红云和灵芝被那称作文姨的花信少妇迎到后院歇息叙话去了,赵远和宋九带着两个孩子就在酒楼大堂暂歇,两家平日来往较多,店伙小二多是熟悉,也不过多客套,遂收拾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简单几个菜肴,又温两壶酒端上来,赵远宋九道了谢,店伙自去忙碌,他们就在这儿喝酒说话。
片刻功夫,雨势开始大了起来,天地之间很快茫茫一片,雨点打在斜挑的蓬窗之上,叮咚作响,阵阵夹杂雨点凉意的风儿吹进来,肌肤生寒,却也使人精神一震。
酒楼中午时分熙熙攘攘的酒客大多已在雨来之前做鸟兽散,此时就只有稀稀落落的七八桌还在饮酒闲聊观着雨势,以决定是在此地住宿一晚还是雨停后再行赶路。那几桌都是长安附近平常人家打扮,也有几个穿了读书人的袍服,头扎布巾做士人模样,想也是今日各自结伴出来踏秋的。
靠墙角却有一桌与众不同,一桌五人,衣着与长安附近之人显得不同,都是北方人穿戴。最里首是个四十多岁的微胖男子,面相和蔼,下首环座三人都是二十来岁精壮大汉,各人行囊放在脚边,隐隐露出短刀的鞘柄,三人似是随从模样,倒酒布菜对那为首之人十分恭敬。却还有一个少年坐在旁边,穿了一身灰布衣裳,已经有些破旧,胳膊处似是受了伤,缠了一层层布带还隐隐有血迹渗出,几个大人在喝酒谈论,这少年只低了头,偶尔吃一点,却并不言语。
元召倒是对那少年多看了一眼,见他面容憔悴身形瘦弱,胳膊看来受伤不轻,行箸夹菜十分不便,那为首的胖胖中年人对他倒是关心,不时微笑转头问他几句,隔得远听不清楚,想来是问伤势觉得怎样,吃饱没有之类的话。只看到那少年颌首几次,算是回答,说话不多。
此时这个名叫崔弘的少年并不知道他的人生轨迹会因为遇到元召而有重大的改变,他只是凭直觉感到有人在看他,扭头扫了一眼,看到大堂对角那张桌子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收回了目光,低头在吃东西。崔弘并不在意,他从小就跟爷爷在山林间打猎,对危险有一种特殊的警觉,就是凭着这种本领,他才在一个多月前那场匈奴人的屠杀追逐中生存了下来,在南来逃亡的路上,又是凭着这种敏感躲过了好几次凶险,而在这座酒楼里,他没有感觉到危险气息,至于那个孩子……也只是个普通而有好奇心的孩子吧。
想到匈奴人,他的心又绞痛起来,遥远北地的自己家乡整个屯子的人都死了,死于匈奴人的刀和马蹄下。只有他自己逃了出来,带着匈奴弯刀砍就的伤口和心中的仇恨,一路逃亡。后来又累又饿终于支撑不住倒在了路边,一辆马车经过,是路过的那个中年人一行救了他性命。給了他吃食,又替他敷了药包扎了胳膊的伤,问起缘由,崔弘并不隐瞒,咬牙切齿诉说了匈奴人的入侵暴行。众人听罢自是愤怒,平民之人也无他法,只是大骂一顿罢了,而后又安慰劝解他一番,崔弘收了眼泪,谢过救命之恩。那胖胖的中年人倒是个心善的,见这少年可怜,又问过他,世上已无亲人可去投奔,已算是无家可归之人,见他还算伶俐,就想收他做个随从,跟随南北行走,也算是有口饭吃。崔弘心底虽有滔天仇恨,现在也无法可想,想要找匈奴人报仇谈何容易。因此翻身而起給这新东家磕了头,算是做了他的跟随。
原来这胖胖的中年人姓聂,却是个南北贩货的商人,就定居在北地边境一带,来往贩运粗陶、布匹、酒类等货品。
也曾深入草原与匈奴人打过几次交道,此次带了几个随从南下订货,走到此地,不料救了这少年的性命,当下一行人停留片刻,略作休息,然后少年崔弘就跟随了聂老板赶路南行而去。各地走走停停,聂老板订完几家老店铺的货物,不必细说。
这一日,一行人就来到大汉皇都长安城,此趟行程完成的十分顺利,眼见所购买这批货物各家店铺运去北地,自家少不得又要大赚一笔,因此聂老板心情舒畅,众人也跟着高兴。走到此处,见一座酒楼木质典雅酒香飘逸,一行人免不得进来安坐歇息,顺便要酒要菜略微算是庆贺之意。
众人正吃的高兴,见楼外大雨如注,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了,遂商议就在此处暂住一晚,明日雨停再赶路不迟。叫过店伙儿来订了三间客房,准备晚些酒足饭饱后就都去好好休息。
楼外雨下的越发大了,时辰虽然还不算太晚,天色却已经有些阴暗起来,剩下的酒客见没有雨停的意思,逐渐有人吩咐店伙预备房间,慢慢的进去歇息了。
崔弘咬了咬牙,右臂的伤口又隐约疼的厉害,他当时逃亡路上没有好好管伤处,聂老板給他敷药时都已经化脓腐烂了,因此时时不能痊愈。
他虽然也想早去躺下,但看自己东家谈兴正浓,只得忍耐继续坐着,无聊之际转头去看楼外雨势,却正看到那边桌子上的那个孩子又端着一碗酒給另一个胖墩墩的孩子喝,而那两个大人在笑着指着他们说着什么,那小胖子似是不甘示弱的样子,咕咚咕咚几口就把碗中酒喝干了,那端酒的孩子还把酒碗給对面之人看了看,隐约听得说什么小胖子也是很勇敢之类的话。
只是几人还没说完,那小胖子已是一头趴在桌上,醉的人事不省了。
崔弘也不觉被他们逗笑了,那两个大人更是大笑起来,那孩子似乎也有些无奈,苦笑着把碗放下。
蓦然,崔弘眼中见那孩子神情一变,似乎听到了什么,抬头向楼外某个方向看了一眼,很快收回眼神,然后低头在思考什么似得。
崔弘心中一动,顺他看的方向望出去,隆隆闷雷声涌过,却只是白茫茫的雨幕,天地之间似乎连成了一片,大路都看不清楚,什么异常也没有发现。
“也许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吧……?最近总是做噩梦,梦到血和杀戮。”
少年崔弘如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