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是我的敌人?谁是我的朋友?
徐方自然是我的敌人。想抢我的位置?没那么容易!可每天看他领着几个人埋头工作,我却不知道他们在干嘛。公司的项目全在我手里,也没听说他去接了什么单子。找人去打听,也没半点消息。既然敌情不明,我也不敢贸然上去刚正面,只能先耐着性子观察。
可谁是我的朋友?
与人相争,必有所“恃”。一旦冲突摆上台面,七公的应对方式并不难猜: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提出问题的人。我和徐方,他会解决谁?徐方是他找来的空降兵,个人能力肯定比我强。我唯一胜算就是“人气”,只要我能拉拢一帮人跟我共同进退,七公动我之前就得掂量掂量了。
可问题是,我的“人气”简直堪忧!自从坐上设计总监这位置,我的主要工作就是骂人和挨骂。不骂吧?这帮宅男会当你是hello kitty,各种怠工、拆台、内斗……花样层出不穷。至于挨骂,公司一年到头做无数项目,总有赔钱的,赔钱我就得背锅,背锅就得挨骂,早习惯了!
这帮宅男之上,就是阿呆和小奇这两个组长,还有罗胖子这个销售。罗胖子应该算我的人,不管他这成天一口一个“老大”是真心还是假意,别人听着就只当他是我的人,那他就跑不掉。硬件组的阿呆当初是我提拔的,看中的就是他人如其名,遇事呆头呆脑没个主意,所以硬件组一直是我实际掌控,他也应该算我的人。
软件组的小奇是公司的老人,资历比我还老,一直认为自己不该只做个组长,觉得是我抢了他设计总监的位置,总跟我不对付。可这几年软件业务越来越多,营收也很可观,隐隐已有坐大之势,有时连七公都得给他点面子。这小王八蛋,一定会坐山观虎斗,说不定还等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分析了半天,除了小奇和他手下几个死忠,其他的人我还是有希望争取到的,先拿今晚这顿饭试下水温!
“老大,我把位子订好了。”罗胖子给我发条消息。
今天有个项目结算完,按惯例,研发部会组织大伙儿聚餐。这是我期待已久的机会:徐方肯定不会去。大多数宅男也不会去,虽说公司会承担一半的餐费,可他们还是舍不得自掏腰包付另一半。所以通常只有10来个公司骨干会去,正好拿来试点!
一下班,办公区全是呼朋唤友的声音,按感情状态各自抱团:单身的打车,有女朋友的挤公交,已婚的骑自行车。罗胖子照例跑来蹭我的车,一路上各种小道消息说个不停。其实我挺烦罗胖子的“小道消息”,只是他一向以为这是他最大的价值,所以我只能装作感兴趣的样子,免得他跟着我没什么安全感。
到了酒楼,罗胖子里里外外跑着张罗,宅男们东一个、西一个,快天黑了才聚齐。还是老规矩,一人点一个菜,以示民主。这个环节最能体现这帮技术宅的功力,比如:“你们这鱼,是公的吧?”
旁边几个人立马询问这其中的讲究,马上开始讨论“性别对鲈鱼肉质可能产生的影响”。好在服务员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轻描淡写跟一句“我们这的鱼全是公的,进货时挨个选过。”只是她转眼还得面对另一个问题:“你们这牛肉,是牦牛还是水牛?” ……等服务员拿着菜单离开,我饿得都想抱着桌子啃了。
一群男人坐一起,自然免不了喝点小酒怡情,怡了一会儿,自然免不了怡到女人身上。别的人聚一起喜欢谈钱和房子,宅男们从不谈这些,倒不是什么清高,而是大家都没什么钱,更别说房子了。这种事谈起来就跟太监上青楼一样,让人空余惆怅,所以彼此都心照不宣地回避。谈女人,其实就是组团意淫,宅男们大多有心没胆,淫来淫去还是同事间那几个老八卦。无非是谁的女朋友、谁的同学、谁的表妹之类,八者娓娓道来、如若亲见,那气势足以上茶馆说书。被八者含羞带臊、欲迎还拒,那神情足以进闺房绣花。这些所谓的八卦其实跟小男孩玩自己的鸡鸡一样纯情,可这没关系,只要他们自己觉得淫荡就好。
聊完女人自然聊游戏,这方面我没发言权,实在不知道钻进别人定的一堆规则里有什么好玩的。不过等大家聊到游戏里金币不值钱的时候,总算有人问:“对了,老大,咱们这个季度的奖金好像没发吧?”
等的就是这句话!我赶紧夹块肉稳定下情绪:“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公司最近事情比较多,大家体谅一下吧。”季度奖其实早批下来了,但具体怎么发放,得根据我打的考核分数来定。财务问我要过几次考核表,都让我拖了过去:徐方来了,得让宅男们感受到一点变化,这是第一步。
“事情再多,该发的钱也不能拖着啊。”宅男们个个一脸牢骚。钱嘛,落袋才为安,多关心点没坏处。
该我出场拉仇恨了:“七公也有他的难处吧,徐方这批人都是高薪挖过来的,估计他有点肉痛。”
“高薪?多少钱?”宅男们抓关键词一向很准,神马肉痛关他屁事。
我“犹豫”一下:“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这欲言又止的神情我早练过八百遍,我才不会傻到说个具体数字出来,得给宅男们留下点想象空间,再唬人的数字也远不及他们五彩斑斓的想象力。
果然,各种羡慕嫉妒恨的表情不一而足,连阿呆都阴沉着脸,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这种场面下,我也不能脱离群众啊,没人愿和你“同甘”,可“共苦”一定是喜闻乐见的啊:“别说了,我跟你们一样,也没拿到季度奖。”
这帮没良心的,全都自顾自地讨论着,根本没人搭理我!如此热烈的气氛,我不顺势浇点油怎么对得起自己?
“都理解一下吧,”我说:“大家都是公司的老人,我不说你们也都知道,公司要发展,肯定需要新鲜血液。咱们公司也需要徐方这样的人才,听说他一来就给七公提了不少好的建议,他带来的这帮人呢,做软硬件的都有,各方面能力也都很强,咱们公司往后可能会做些调整,会有一番新气象的。”
虽说造谣不用成本,可我说到这还是停了下来,看看宅男们的反应。果然,“调整”这重器一出,场面立刻安静,宅男们面面相觑,人人自危,满场就剩罗胖子一人低头猛吃。“提建议”这种事宅男们自己就干,我三天两头收到七公转给我的各种“举报信”,只是他们以为我不知道。
所以徐方“提建议”这种事他们没理由不信,徐方手下什么人都有,这也是事实,公司里向来“一个萝卜一个坑”,那么一番“调”之后,谁会被“整”?
我继续装傻:“都怎么了?赶紧吃啊,别担心奖金,我去催一下吧,尽快发下来。大家跟着我干这么久,都是兄弟了,谁还没点感情?放心,只要我还在这位置上,肯定会尽全力维护大家的利益。”恐惧和希望是人最大的弱点。要让人死心塌地跟你走,得先用恐惧驱赶他,再用希望引诱他,“威逼利诱”这四个字从不会错。
罗胖子忽然说:“就是,总得讲点道理嘛。咱们在一起干了这么多年。他们几个人一来,我们奖金被扣着不说,以后说不定还得挪地方,天底下哪有这个道理?江枫,兄弟们可全指望你了。”
我听得暗爽:“我也指望你们啊,你们不帮我撑着,我拿什么去和七公谈?要说道理,这天底下就一条道理,大家都要活!剩下的都他妈是歪理。我呢,只能说能争取到的,我一定会帮大家争取。可要说一人发个女朋友这种事儿,你们还是打死我算了。”
宅男们哄堂大笑,我趁机招呼大家:“来吧,都把酒杯满上,咱走一个。”
宅男们哄笑着纷纷举杯,唯独小奇一个人坐着吃菜,一脸不屑,看得我牙痒痒。之后大家继续喝酒吃菜,时不时几个人凑一块儿小声聊着。
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是特别好!种子已经播下,今后我只需要浇浇水,等着乘凉就行。心里正得意,没想韩羽来个电话:“快来高文这,咱们去见王大卫,就上次说那投资人,给高文投资的。”
“怎么这个时间?这都9点过了。”我说。
“求人的事儿还由得着你啊?人这会儿刚下飞机。你别废话了,赶紧开车来接我们。今晚王大卫买单,不用你掏钱。”
果然深知朕心!
眼看宅男们早已吃完,都坐着喝茶聊天,我刚才连哄带骗说了那么多,这会儿也该给他们留点相互交流的空间。跟罗胖子交代几句,便说家里有事,得早点回去。宅男们假模假样地挽留一番,很痛快地放我走了。
开车去高文家接上他俩,直奔见面的地方。这是片临河建筑,号称本地的娱乐航母,吃喝玩乐一条龙,要啥有啥。
下车后,韩羽忙着联系王大卫。高文却拉着我问:“江枫,你看等会儿我跟他说话,需要注意点什么?”
“不用,你放松就行。”我说:“这又不是一锤子买卖,就跟相亲一样,彼此看个缘分,说不定相上十次八次才成。再说了,你现在连个团队都没有,就一个想法,完全是空手套白狼,淡定点。”
他勉强笑笑:“其实我做了很多准备工作。”眼看韩羽打完电话,又过去问:“我等会儿需要注意什么吗?”
韩羽看他一眼:“没什么好注意的。别怂就行。”
“我没怂啊。”
韩羽忽然冷笑:“商场如战场,人家把钱给你,是要你拿着上场拼命的。你这人还没见,就想着注意这个,注意那个,哪来那么多要注意的?这就是怂!你心里得这么想,孙子,赶紧把钱给爷掏出来!不然爷宰了你!这才叫不怂。”
高文听得一呆,也不知这番话他是“如醍醐灌顶”还是“如坠五里雾中”,眼看他三魂七魄都快去完了,我只得说:“高文,要不这样吧,你多说点调查数据,这个你有准备吧?”
他呆呆地看我一眼,忽然像是醒悟过来:“有准备的,还准备了很多。”
“那行,你不管有用没用全跟人说一遍,记不清的就编,你数据越多,证明你了解得越多,你的话才有说服力,人家才可能信你。”
他连连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正说着,来辆出租车,下来个白白胖胖的中年人,见了韩羽就笑着连连招呼。应该就是他了,这人约莫40来岁,戴副金边眼镜,人倒是挺客气,过来便说:“久等了,刚才路上堵车。”
“行了,别跟这客气了。”韩羽说:“找个地方坐下再聊,都跟我走。”一路上处处灯红酒绿,满街红男绿女,我以为他会找个茶楼,没想他领着我们进了家会所。
一进门我就被亮瞎了:大厅里什么都是金色的,金色的灯光、金色的墙、金色的地板,连中间摆设的一辆古董车也是金色的。果然,越是肮脏的地方越要装点得富丽堂皇,越是肮脏的事情越要装点得正大光明。
一群身着金色短裙的女孩儿呈半圆形站在门口,躬身齐喊:“晚上好,欢迎光临。”每次看见这种场景,我都想上去一人发盏灯,然后让人来一句:“有请一号男嘉宾!”
“先生几位?”一个领班模样的女人上来问王大卫,这种地方的人,眼睛都奇毒无比,一眼就看出王大卫是“领队”。王大卫跟她小声讲了几句,这领班便带我们进了个包间。
这包间和常见的KTV包房没什么两样,只是所有的东西都透着股土豪味儿:地毯上缀满了精致的玫瑰图案;欧式的真皮沙发,靠背几乎延伸到屋顶;白色大理石的茶几,大小快赶上一张床了。领班打开投影机,放下的幕布几乎将整面墙遮住,上面的人个个看着跟姚明似的。
我和高文在沙发上坐下,房间另一头还有张长条矮桌,配了几个小凳,韩羽拉着王大卫过去坐着。一会儿,五六个妹子鱼贯而入,一口一个“老板”,径直过去坐下,转眼便跟俩人聊得火热。
高文自打进这包间,一直是手足无措的状态,过会儿问我:“为什么叫她们公主?”
“也可以叫行政啊,”我说:“就是个雅名儿,以前都叫小姐,现在小姐这词儿算是毁了,都改叫公主了。恐怕过几年得改叫贵妃、皇后,再过几年得叫太后、老佛爷了,挨个儿毁呗。”看他一脸的没听懂,只得补充:“其实就是三陪。一般情况下不会干好人好事,可要是不一般的情况,比如客人不一般的有钱,不一般的大方,那公主们的思想觉悟就提高了,也愿意干点好人好事儿了。”
他点点头,又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有时候接待公司客户,也来这种地方。”
几个“少爷”来回跑个不停,茶几上很快就摆满了东西:一瓶皇家礼炮,还有几瓶轩尼诗和一大堆小吃。王大卫在那边左拥右抱,跟公主们玩着大话骰,玩得眉开眼笑。
尼玛,这就是韩羽找来的投资人!
高文看了一会儿,问:“他们在干什么?”
“玩骰子,大话骰。”我把游戏规则跟他简单说了,心里一动:“其实你该过去玩玩。”
他一愣:“我不会这个。”
“不会可以学啊,这玩意儿绝对是创业必修课。”我说:“里面道道可多了,比如:说真话没法生存,必须说假话;也绝不能相信别人;你手里有什么牌并不重要,能把人哄住才重要;不能只算计自己手里的牌,你得把别人的牌算进来为我所用。”
他听了却只是笑笑,过会儿说:“我想过去和他谈谈,你看合适不?”
“谈什么?”我说:“人玩得好好的,你过去找不自在呢?哪有你这样冲上去就跟人谈投资的?大街上一个陌生人上来跟你借300块钱,你心里怎么想?总得先混个眼熟再说钱的事吧。刚才我让你过去跟人一起玩骰子,就想让你先混个脸熟,你又不去。”
说话间,那边过来个公主,聊了几句就一个劲儿地跟我喝酒,大概指望我们喝完能再叫一瓶。
“你上来坐吧。”高文忽然说。
妹子笑道:“不行的,我们这里有规定,只有客人才能坐,我们只能在地上跪着。”
高文将信将疑,又拿小眼神儿看我,我只得跟他解释:“都是这样的,她们只能跪在地上,坐上来会罚款。”
他不再说话,只是往旁边坐了点,让出个空位,大概心里还是希望这公主坐上来。我懒得管他,跟这公主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过会儿感觉有些不对劲:高文盯着这公主就没转过眼!
奇了怪了,高文在妹子面前向来脸薄,现在一直盯着这公主看,什么意思?趁着公主去兑酒,我小声问他:“看上这女的了?”
他总算收回目光,悄声说:“她长得好像一个学姐。”
“什么学姐?大学的?”
“对,我们系的。”
高文跟我不是一个专业,他的学姐我倒不认识。可这事儿要是真的,那可就好玩了。
“你简直是个人才啊!”我说:“人脸上抹这么厚都能让你一眼认出,你是一直惦记那什么学姐吧?”看他面露窘色,我心里更乐:“行了,你别老盯着人看,跟个色狼似的,你坐着别说话,我帮你问问。”
他居然有些忸怩:“还是别问了吧。”
等这公主兑完酒过来,我先闲扯几句,趁机仔细看了看,还真是个小美人,索性话锋一转:“感觉你跟这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啊。”
“有什么不一样呢,都一样啊。”她笑着说:“都是女的嘛。”
“你谈吐很有修养,气质也挺好的,不像那些女孩儿大呼小叫的。”先拍拍马屁,女人嘛,一开心什么都往外搂。
“哪有。”她还真开心了:“你真会说话,身边女孩儿肯定很多。”
火候已到,该单刀直入了:“你上过大学吧?能感觉出来。”
“上不上大学都要喝酒呀,来,我代那些被你骗过的女孩儿罚你一杯。”
“那不得让你罚死?”我说:“其实现在大学真没意思。我有个朋友就是大学毕业,好像是一环边上那个什么大学来着?记不清了,他学的计算机,毕业6、7年了吧,结果现在送快递,要多惨有多惨。”
“是啊,送快递挺辛苦的。”她随口说着,正巧韩羽那边有个公主玩累了,叫她去替一下,她说声抱歉便过去了,再没回来。
大概,高文没看错。
直到散场,高文都一直坐着发呆。王大卫去结账,韩羽跟几个公主说笑个不停,妹子们一口一个“帅哥”,个个眉目含春,看那样子怕是恨不得倒贴了。可韩羽连个电话也没给人留,转身就叫我:“吃宵夜去,王大卫请客。”
会所旁边就是家24小时营业的粥店,一条龙服务那真不是吹的。王大卫点完东西,笑着说:“这里的粥很是地道。”
我连忙陪个笑:“王总您常来啊?”
“倒是来过几次,喝粥是调养肠胃的最佳方式。可以调养肠胃,增强食欲,延年益寿。比如我常喝的百合枸杞粥,百合是润肺佳品,能宁心安神。枸杞有祛风治虚的功效,两者合用,再辅以红枣小米……”
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我发现一个问题:这胖子特别唠叨!一碗粥就能絮絮叨叨扯个半天。还特别固执!我连着几次想岔开话题都没得逞,他依然不依不饶地大谈特谈……看来今晚高文得自求多福了。
等粥送来,这胖子总算闭嘴。我跟高文使个眼色,他立马会意,一口一个“王总”,上去把创业计划和盘托出:各种需求,各种数据,各种展望,连我都听晕了。
等高文说完,王大卫慢条斯理地说:“其实网络这个东西,我个人是持保留意见的,一直不愿意投这方面的项目。”
我听得发懵:难道韩羽没跟他说过这是网络项目?他这一开口就否定,什么意思?他要真不想投,直接不来不就行了?忙说:“王总,网络是个大趋势,现在全在抢移动端这个入口,这完全就是个富矿,到处是机会。投入不大,成长性却很好,今后的回报率也高。”
他看我一眼:“什么机会?忽悠投资人的机会?”
我居然还笑得出来:“哪里,当然是赚钱的机会。”
他淡淡一笑:“在我看来,网络是人类有史以来面临的最大挑战,因为它改变了文化的生产和传播方式。之前无论什么时代、什么国家,社会文化一直是精英文化的延伸,所以社会才会进步。比如工业化和信息化,本质就是让普通人用聪明人的方式做事。
但网络让平民文化第一次拥有规模优势,商业又最青睐规模,两者相辅相成,导致平民文化开始占据社会主流。平民文化是种欢乐的文化,因为普通大众就喜欢轻松自在、喜欢感官享受、喜欢天上掉馅饼。这和强调理性、自律、信念、牺牲的精英文化是背离的,精英文化的核心是痛苦,因为只有痛苦才能创造价值。
任何社会,当主流文化被改变,旧有的价值观一定被扭曲,价值本身会改变,价值生产体系也会改变。”
果然是成功人士!第一次听人把“我不掏钱”这四个字说得如此高大上,连历史感,责任感都搬出来了!不仅高大上,还长!这你妹,开口“精英”,闭口“平民”,有钱了不起?
“您说得很有道理。”高文恭恭敬敬地说,这傻鸟还没听出味儿来。
我干脆也胡扯:“说白了就是让一部分人先蠢起来,以先蠢带动后蠢,最终实现大家一起蠢。”胡扯谁不会啊,反正有人先扯,先扯带动后扯,要扯大家一起扯。
王大卫笑笑:“我经常飞美国,就我的观察,这个过程在美国身上特别明显,美国今天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文化出了问题。在平民文化的冲击下,清教徒主义势弱,学生不喜欢学理工科,成年人不喜欢做艰苦工作,人人都想挣快钱,都贪图享受,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国家的问题,全是人的问题,人的问题全是思想问题,剩下的都是动物的问题。美国还有本钱,但它想重回世界之巅,文化的回归是一道迈不过的坎,只是他们没有太多选择,宗教和种族主义,他们必选其一。”
我算是看懂这胖子了。这种人,我接待公司客户时见多了。有点什么总想秀一下,逮个机会就能说个不停:有秀发家史的,有秀孩子的,有秀钓鱼技术的……这胖子嘛,是来秀逼格的!
“王总您说得很好,”高文点头说:“西方人都有信仰,这点咱们中国人就比较欠缺。”
“谁说中国人没信仰啊?关键是看灵不灵。”我说:“你看逢年过节,那些灵验的寺庙多热闹啊!抢头香抢得打架!咱们是谁灵就拜谁,不灵的吹得天花乱坠都没人理。所以你要想在中国传个啥,最少也得治个病、化个水啥的,没点好处谁信你啊。”妈的,这年头不装逼都出不了门。
王大卫又笑:“这说法很有意思,宗教是信仰,但信仰不一定是宗教。人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就是信仰。而宗教解决的问题是,你从哪里来、该怎么生活、要到哪里去。”
高文点点头:“这很像哲学。”
“宗教本身就是种哲学。其实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就决定了人该怎么活。但中国人对怎么活这个问题,早有答案,不需要宗教来解答。”
“是什么答案?”高文问。
“是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些全是人的社会和家庭角色。整个儒家思想就是阐述人的社会性,定义人的社会角色,强调人的社会责任,由此确定人的社会行为。简单说,就是告诉社会中每一个人,你是谁,你有什么责任,你该做什么。
而儒家根据什么来定义这一切?社会利益。从本质上看,这就是一种朴素的社会主义。所以汉代以后,中国再没有贵族文化、游侠文化,只有社会文化。中国人生活的重点是人与人的关系,而不是人与神的关系。只有人与人的关系才是真正的平等,这话字面上很好理解,但需要些阅历才能真正理解。
最后关于怎么活这个问题,答案就很简单了:为人活,为责任活,为自己的社会和家庭责任而活。所以儒家社会就是个责任社会,每个人身上都有责任。”
高文叹口气:“为别人,为责任,就是没有自己,难怪都说儒家压制人性。”
王大卫淡然一笑:“你为社会,社会自然为你。你为父母而活,你又是人之父母,看似利他,实则利己。你说人性,一个人生下就抛至荒野,被野兽养大,他会思考“人性”吗?没有社会,连人都没有,哪来的人性?连“人性”这个词都是社会给你的。所谓人性,不过是个体与社会角色之间的错位表象。”
高文像是真听进去了,沉默半响,又问:“为什么会是儒家?而不是宗教来确定我们怎么活,这是个偶然还是必然?”
王大卫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满意:“偶然中有必然。儒家崛起的前提,是秦朝打破了血统论对社会结构的锁定,血统论和宗教之间存在利益纽扣,血统论一倒,宗教就无法得势。这个坎,全世界也就中国迈过去了。
战国时期的血统社会,搞的是“世卿世禄”“亲亲尊尊”,王侯将相是真有种的,没有农民起义,起义也不可能夺取政权。是秦国用军功爵位制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是它能统一六国的根本原因。但为什么秦朝自己会倒在这上面?因为军功爵位制只是种军事制度。在社会层面,关于人该怎么活这个问题,它无法做一个全面阐述来取代血统论,这就留下了真空,自然生乱。
这时候,就需要个既否定血统论,又能代替血统论的学说。其实先秦诸家都否定血统论,只是法家有君臣、无父子,有违天道,所以秦朝会背个残暴的骂名。墨家有父子、无君臣,有违人道;道家什么都没有。而儒家把各阶层都照顾到。同时儒家也是否定血统论的,符合时代大势。在儒家学说里,君君自然最好,可如果君不君呢?那就要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话孔子只是没明说。所以汉代之后,中国历史,中国社会,中国人心里,其实就两句话: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前一句保证社会活力与公正,后一句保证社会结构与秩序,缺哪句都不行……”
我在想一个问题,一个很有历史感的问题:钱呢?不是说好了来弄这装逼犯的钱吗?现在钱又弄不到,陪这死胖子聊这乱七八糟的干嘛?看高文那“求知若渴”的样,估计早忘了弄钱的事,韩羽一直在闷头大吃,虾饺已经来来回回点了三盘!倒是这装逼犯越说越来劲:
“儒家之所以不是宗教,因为它并不谈人要到哪里去这个问题,孔夫子实在聪明,凡是可能产生冲突的,他一概不语。其实这个问题也不需要他回答,因为中国人一直是信神的。”
高文笑道:“不是吧?”
王大卫不以为意:“只是信法不同,我们是信‘人可成神’,而且 ‘人皆可成神’,这在中国之外是不可想象的。比如佛教,印度佛教认为只有少数人有佛性,但中国佛教认为人皆可成佛。这两种观点的对比很有代表性,可以解释中西方社会在结构上的根本差异。其实‘人皆可成佛’就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延伸。中国的神大多是凡人做的,中国人信神,是为了自己成神,不是为拜神。
虽然相信‘人皆可成神’,但成神却不是终极追求。在中国人眼里,神依旧在尘世中。我们的终极追求是完全脱离尘世,无拘无束,进入纯粹的精神世界。这就是仙,比神更高的层次。”
我真的憋得好辛苦,啥都别说了!这胖子一定是上网看什么修真小说看多了,看成神经病了!怕是等会儿就要谈什么元婴、度劫、神器……
“这种追求在全世界独一无二,并且有个特殊标记——玉石。在传统文化里,玉石既是这种精神世界的具象化,也是人与这种精神世界之间的桥梁。把玉石和普通石头放一起对比,就很容易理解尘世和纯粹精神世界的区别。丝绸、瓷器、茶叶,包括中国人的审美,其实都是玉文化的延伸——”
我手机忽然响了,罗胖子打来的,连挂几次他一直打,只得起身说:“我出去接个电话。”
韩羽一脸警惕:“接个电话还出去?不是想逃单吧?”忽然一拍脑门:“哎,我想什么啊,今天王大卫买单。你快去,打多久都成。”
“是公司同事,在这说不太方便。”我说。出来一接电话,就听罗胖子叫:“老大,出大事了,真的出大事了。那个徐方,根本就不是什么招的新人,他是被派来收购咱们的。”
“啥?”我一下懵了。
“收购,有公司要收购咱们,那徐方就是对方派过来的,可能想了解下人事什么的,反正我也说不清楚。但收购这件事千真万确!”
我心里一紧:“你听谁说的?能确定?”
“千真万确!我有同学正好在那个公司,就是要收购我们的那家公司,刚才打电话给我说的。我又去探了下徐方的口风,他没否认。”
妈的,难不成是真的?
“你尽量多打听点消息,明天上班我再找你。”我说。
“我知道,老大,你可千万要好好考虑下。”
挂了电话我越想越奇怪:没理由啊,公司现在盈利正常,客户稳定,上下游的供货销售也都正常。七公年富力强,干劲十足,没理由卖公司啊!可刚才罗胖子说得真真儿的,这到底什么鬼?
回到店里,王大卫还在跟高文聊:“其实这世界上只有两种文明,中国以弱制强的弱者文化和西方以强制强的强者文化,两者殊途同归。你仔细想想一个弱者要怎样才能战胜一个强者,想透想全,就理解今天的中国了。中国文化为什么有很强的同化能力?因为以弱制强总是能团结大多数,消灭极少数。你再仔细想想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强者,强者在社会中的权利和义务,就理解西方世界了,连带先秦时期的中国也理解了,因为那时候我们玩的就是以强制强……”
直至深夜,这装逼犯总算尽兴,一群人买单出来,来了个车把这装逼犯接走。我开车送他俩回家,高文上车就一直望着窗外发呆,跟他说话也不理。过会儿我实在看不下去,安慰他:“高文,别在那儿苦着脸了,我刚不跟你说了吗?这就跟相亲一样一样的,哪来那么好的事儿啊,见一次面人家就投钱了?没事儿,咱就当今晚免费听人说了段书,说不定多听几回就弄到钱了。”
韩羽忽然笑道:“你个傻逼,钱已经到手了。”
我听着稀奇:“到手了?什么钱到手了?”投资?刚才聊了半天,没见谈投资啊。
“王大卫答应先投300万过来。不信你问高文。”
“你就扯吧。”我说,在后视镜里看一眼高文,他居然在笑!笑得我心里越发诧异,忙问:“高文,刚才韩羽说得是怎么一回事儿?钱真给了?”
他点点头:“真给了。就是你出去接电话的时候,王总说先投300万过来。”
“300万?”我差点一脚把油门当刹车踩:“我出去接个电话也没用10分钟吧,他就答应给钱了? 也没说下协议,股权什么的?靠,怎么我回来也没听你们说起,感觉像是故意躲着我一样,这胖子是看我不顺眼呐?”妈的!早知道投资人这么好骗,我刚才也该想个什么创业计划啊!
“不是的。”高文说:“王总还说很欣赏你,说你是个很有想法的人。他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反正他答应了投钱,还让你和韩羽做资方代表。”
我越发糊涂,这事儿怎么想都觉着诡异。还有这什么破代表,韩羽就不说了,人是他找来的,做个代表也正常。我跟这胖子又不熟,话都没说几句,莫名其妙把我拉进来干什么?可不管怎么说,钱到手了总是好事儿。
“高文,钱都到手了就该高兴啊,你臭着个脸干嘛?”我说:“刚才还以为你在想钱的事儿。”
他迟疑片刻:“不是,我在想那个学姐。”
“什么学姐?”韩羽一下来了兴趣。
我把先前跟那公主聊天的事儿,前前后后详细说了一遍,韩羽听完叹一声:“可惜了。”
高文也叹气:“是啊,真的可惜。”
“你可惜什么?”韩羽笑道:“我是可惜这妹子只是个公主,要是个小姐该有多好。学弟嫖学姐,这才是真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完事儿了你还可以拉着她的小手说:学姐,我花了7年时间,才睡到你的床上。哈哈哈……”
我眼看高文脸色难看,赶紧岔开话题:“高文,你说你在想她,都想些什么?”
他叹口气:“我对她很有印象,以前系里组织活动的时候经常看到她。那时候,她是个很骄傲的人。我刚才在想,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会让一个女生丢掉所有的骄傲,堕落成现在这样,每天跪在地上应付各种各样的男人。再想起她以前的样子,我心里就很难过。”
“也不一定是你学姐吧,可能只是长得像。”我说。
“刚才临走的时候,我偷偷去问过,她没正面回答,只是叫我以后常去玩。我想,这应该算默认了吧。”
韩羽又跳出来:“当然叫你去玩啊,人家最喜欢你这种傻孩子了。过两天她会说以前在什么地方上班的,绝对是正当职业。然后呢,然后爸妈要做手术了,弟弟妹妹要做手术后了,实在不行就是爷爷奶奶要做手术了,反正家里需要钱,你懂的,哈哈。你要假装不懂呢,她会说,哎呀,我真不想做这行的,我最多一个月就不做了,再让你摸两下。这时候你要稳不住,就跟你谈结婚骗彩礼了,哈哈哈哈……”
我听着好笑:“看你这意思,拯救过不少失足妇女吧?”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你跑?这些都是标准套路,专为高文这种纯情小处男打造的情感套餐。你没听过啊?男人最喜欢干两件事,勾良家妇女下海,劝失足妇女从良。”
“就你会瞎扯淡!”我眼看高文快郁郁而终了,只好叫他:“高文,其实吧,她做公主不残酷,你去问她才是残酷。”
他又叹气:“你说我去问她,这样做很残酷,这个我懂。可你为什么说她做公主不残酷?”
“这世上还有远比这残酷的,等你见过后,会觉得做公主简直是件很温情的事儿。”我说:“你要是每次都这么苦闷一下,那你也不用活了。学着冷漠一点,少去关心什么人间疾苦,多关心自己。”
他听了也不说话,一个人低头坐着,过会儿问:“江枫,你觉得读书会改变一个人吗?”
“什么都不能改变一个人,因为人只会接受自己愿意接受的。”我说:“无论多强大的力量,只要是试图改变人的,最后一定会失败。倒是那些不去改变人,而是利用人,欺骗人的,反倒会成功。”
韩羽忽然冷笑:“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真是讽刺。”
“觉得讽刺你就别听啊。”
高文沉默良久,说:“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有的人读书后就变了,可有的人又好像没变。”
“这没什么想不通的。”韩羽说:“人是可以改变的,因为人可以被欺骗、被诱惑、被胁迫。到最后他就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变成另一个人。”
高文叹口气:“我本来希望人是可以改变的,可听你这么一说,又觉得,还是不改变更好。”
“你别听韩羽的,”我说:“人是不可能改变的,韩羽说的那些只会让人假装改变。”
高文听了默不作声,只是扭头望着车窗外,就那么望着,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