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阴冷潮湿的清晨，淅淅沥沥的小雨一直没停，偶尔一阵风来，吹得树上枯叶哗哗作响，落叶裹挟着雨水在天地间四处冲撞，等风过去，一切又仿佛从未发生，淅淅沥沥的小雨，依然淅淅沥沥，正如人们的心绪。

这是韩羽的葬礼。

我和高文，秦月田莉，还有他们家各种亲友，能来的人都来了，但该来的却没来——韩羽父母没来，两位老人承受不住，卧床不起。

但不该来的人却来了，提香。

上次事故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短短月余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让彼此陌生到形同路人。

悲恸的哀乐在陵园中久久回荡，像是昭告这陵园中每一座墓碑：又一个疲惫的灵魂来了。是的，疲惫，没有特别，没有韩羽所骄傲的特别。无论他是怎样厌恶庸俗，可最终，他却只能和庸俗的人一起长眠。

简短仪式之后，曲终人散，人们纷纷来和韩天作别，轻声说着安慰的话语，然后一身轻松地离开，没有人去看一眼墓碑上韩羽的遗照。仅仅几分钟，便走了个干净。

送走来人，韩天回身低头默默看着墓碑，良久，长叹一声，伸手轻轻拍了拍墓碑，低声说：“弟弟，哥哥等会儿就来陪你玩。”再抬头，已是泪流满面。

“节哀。”我说。

他沉浸在悲伤中难以自拔，过了许久，方才平复情绪，过来跟我们一一握手：“辛苦了，谢谢。”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开，那背影却像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无尽沧桑。

“江枫，我们也走吧。”田莉轻声说。

“你们先走吧，我想待一会儿。”我说：“高文你也回去，先休息下。”

高文昨晚跟着我守了一夜，早已熬得双眼通红，这会儿却说：“我也想待一会儿。”

秦月上来柔声说：“你还是先回去休息吧，咱们晚点再来看看也行。”

“你们先回去吧。我一个人待会儿。”我说。

高文深深地看我一眼，说：“好吧。我和秦月田莉先回去。”

墓碑上的韩羽，依然在笑，那是我再熟悉不过的笑容。

韩羽，我的兄弟，我想再听听你的声音。听你故作神秘地说，有个好消息。听你大剌剌地说，给爷倒杯茶来。听你所有的肆无忌惮，听你所有的胡说八道。我想再和你一起，去看妹子，去玩台球，去小溪里抓鱼……我想再和你，在深夜里静静长谈……

你站在阳光下，用所有的明亮掩饰心中的阴影。

是的，阴影。因为我见过真正的你，那个不加掩饰的你。你渴望温暖，你害怕孤独，你喜欢一切美好。可一切的温暖和美好，都在残酷中诞生，在悲伤中落幕。你只是没有勇气去面对残酷和悲伤，你选择躲进宫殿，其实那不是宫殿，那只是你构筑的一座堡垒，一座囚禁自己的堡垒。

这个世界终究会改变。你可以逃避残酷，但你无法逃避悲伤：你可以不变，但你的宫殿却变了，变成一条环形跑道。

那不该是你的the monment，宫殿是幻象，可环形跑道，依然是幻象。

是的，我们都在独自奔跑，我们用孤独陪伴彼此。我们在球场上奔跑，我们在时间中奔跑，我们在环形跑道上奔跑。但所有的球场、时间、环形跑道……都是幻象。不是原因，也不是结果，我们不需要原因，我们已经知道结果。

只有奔跑，永远只有奔跑才是真实的，无所谓什么方式，什么地方，什么时间……

是的，这同样残酷而悲伤。你再次选择了逃避，最后一次，用生命来逃避。

四周一片清净，偶有几只过冬的鸟，在寒风中凄凉地叫上几声，嘶哑的鸣叫声撕裂一切凝重。我点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感受着冰冷空气冲进肺里的刺痛，眼角余光却发现旁边好像有人，抬头一看，是提香。

她走了过来，低头看着韩羽的遗照，轻声问：“他有个笔记本，是么？”

“对，在我那。”

“你能——”她沉吟半响，还是改了口：“日记里面，都写些什么？”

“一个孤独的孩子，在自言自语。”我知道她期望怎样的答案，可惜，日记里没有这样的答案。

她很仔细地看着我，过会儿，惨然一笑：“果然，他到最后也没把我当回事，他爱的，只有他自己。”说完转身便走。

“你不想亲眼看看他的日记？”我说。

她停下脚步：“你愿意给我？”

“我想知道，那晚你们到底发生了什么？韩羽是怎么受伤的？”

她转过身来，目光落在远处，像是在仔细回忆，过了很久，轻声说：“那天他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在哪？我来找你。就这7个字。”

“就这7个字？”

“就这7个字。”

我心里叹口气：“给你打电话之前，他找我聊过。我知道你怀孕的事。”

她微微点头，又说：“放下电话，我就已经知道结果了。如果是好消息，以他的性格，一定在电话里就抢着说了。所以一定是坏消息。”

“为什么一定是坏消息？”

她惨然一笑：“你觉得，他爱我吗？”

我一时无言以对。

“他从来就不爱我，或者说，他爱自己远多过爱我。这段感情不是从彼此的心动开始，而是一半心动，一半勉强。我的心动，他的勉强。他让我留在身边，不是为别的，只是他懒得让我离开，他想让我离开，可又觉得这件事太麻烦了，这就是他的心理。可这个孩子，终于让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离开。他知道躲不过我，所以准备了一大堆理由来告诉我，想让我主动离开。他就是这样的人，总是喜欢为自己找一大堆理由，逃避的理由。”

“后来呢？”我问。

“我想，我应该去，可我不想一个人去，我不愿意站在一个人面前，让他来审判我的命运，这种事，我从小到大就没有发生过，我也不允许它发生。所以，我叫上了雷子。”

“雷子？”

“你见过他，我们第一次在酒吧认识那晚，他跟你们打过架。我让雷子陪我去，什么都没跟他说，到了约好的见面地点，我俩在车里等了一会儿，韩羽来了。我让雷子下车过去，先听听韩羽说什么。”

我终于知道事情坏在哪了。

“我坐在车里，远远看着雷子走过去，韩羽看见他，好像有些意外，可并没转身离开，也没给我打电话，还笑着跟雷子说话。他俩开始还聊得很正常，可后来不知道怎么，雷子回头向我这边看了一眼，突然就动手了。我眼看韩羽倒在地上，一地的血，也吓到了，可雷子却跑了回来，拉开车门，扑进来拿刀扎我，幸好几个过路人听到我叫，过来帮忙，他才跑了。”

我没想到事情的经过竟然这样光怪陆离，惊心动魄，隐隐已猜到个中原委，也明白：很多细节，提香并没有说实话。

“我手臂上挨了一刀，幸好不深，可我当时也顾不上这些了，让路人帮着把韩羽抬上车，送到医院。为了让医院派最好的医生出来，我又给家里说了这事，可我爸马上就派人把我接走，不许我再出门。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我爸让周叔叔去医院看了他一次，周叔叔是我爸的老部下，办事很稳妥，他回来就把韩羽家里的情况也查了出来。我爸知道后，态度发生了变化，他亲自到医院看了韩羽，回来后对我的态度也变了，变得温和些了。我想，他已经默认了我们在一起吧。有他的支持，我和韩羽就一定能在一起。虽然他还是不许我出门，可我整天在家里，想着以后能和韩羽在一起，就已经很快乐了。”

她说着停下，望着远处默不作声，过了很久，才幽幽说：“可我终究没想到，到了最后，他还是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我终于知道那个姓周的中年人是谁了，韩天应该也是他通知的。想起上次在厕所里偷听到的谈话，问她：“你知道雷子后来怎么样了吗？”

她只是摇摇头，似乎并不关心。我心里叹口气，如果我没猜错，雷子现在正躺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双腿打着石膏。

“你和韩羽的事，你怎么会叫雷子这么个外人去代你出面？”我问。

“他待我一直很好，我也知道他的意思，可只是把他当作哥哥。”

我真替这雷子感到不值：“你把雷子当哥哥？你当人家是条狗吧？你就没想过韩羽一旦说出你怀孕，雷子听了会是什么反应？”

她冷冷说：“我当然知道，我还知道，他总是随身带着刀。”

这话像道炸雷般在我耳边回响，我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等重新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我唯一的失算，就是没想到雷子会回来扎我一刀。”提香说：“他在我身边这么多年，我当然知道他的性格，知道他听了这话会是什么反应，所以我才让他陪我去。我也知道韩羽一定会跟他说我怀孕的事，他就是这样的性格，特别是在雷子面前，他更会说。他不是想离开我么？不是想逃避么？那我就让他哪儿也去不了，也逃不了。我要让他乖乖地躺在病床上，乖乖地让我守着他，照顾他。”

又是死亡般的寂静，只是经过刚才这番话，空气中的寒冷又多了几分，似乎，还多了点血腥的味道。

“你就这么冷血？”我说。

“这不叫冷血，这叫爱。”

“这叫爱？”我说：“你只是把韩羽当作玩具，连条狗都不算。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居然还一直帮你。一个假名，一个假装不认识的真妹妹，你所谓的怀孕，也是假的吧？只是想逼着韩羽摊牌——”

她看着我，解开一直裹得严严实实的羽绒大衣，露出微微凸起的小腹，那张在寒风中冻得苍白的脸，兀自留着一丝惨笑：

“我真的怀孕了。他还是没逃掉，终究还是我的。”

我一时如遭雷殛，先前的种种假设，种种推定，种种情绪，全都瞬间消失，只觉得自己像是溺水的人，在水里拼劲全力地挣扎一番，上岸后却已浑身无力。

是的，每一出悲剧都来之不易，因为它比喜剧需要更多的艰难和阴差阳错。

“你为什么就那么肯定韩羽会说分手？”我说。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

“可你有没有想过？韩羽见到雷子，他心里会怎么想你怀孕这件事？你就没想过，他会认为你怀孕是假的？”

她面无表情：“那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不重要？就因为这，后面才弄出来这么多事，连韩羽的死都因为这个，就因为你他妈的一切都要掌握，都要算计，就因为你他妈的自以为是，就因为你他妈的装逼，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非要搞得这么复杂，非要去算计，你他妈的把自己最爱的男人算计死了，把还没出生的孩子算计成孤儿，你他妈真的活该！这全是你他妈自己造的孽！”

她冷冷看着我：“你心里痛快了？”

“我他妈当然痛快了！”我叫着，目光落在她微凸的小腹上，心里一酸：

“我给你说个故事吧。一个歹徒抓住了一对恋人，说必须要杀一个人，让恋人自己用“剪刀石头布”的方式，决定输者死。这对恋人决定同生共死，商定好都出“石头”。可游戏开始后，男孩儿出了“剪刀”，女孩儿出了“布”

“你想说什么？”

“你刚才说，韩羽不在电话里说，那他一定是想分手。你错了，他一定要和你见面说，是因为他要带个东西来。这东西，你当时送他去医院时可能没发现，可后来我去照顾他时，无意中看见了。”

她的声音已经在颤抖：“什么东西？”

“是个钻戒，他准备向你求婚。”我不忍再看她的表情，转身便走。

身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 SFmgRvaLHyZtH9F9hVVEQgG1SkDTKRZCrXbnkqOnGneY+rtV2vkxcSm1Us1ruiC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