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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没有意外的生活是乏味的,可有的意外,却让人宁可选择乏味。

我很久没这样焦躁了,在路上不停按喇叭,见车就超,甚至闯了个红灯,可我已经没心情管什么红灯绿灯了。

韩羽出事了。

在高文婚礼之后,生活似乎重新变得乏味。我原以为今天又是一个无聊的工作日:打卡、上班、处理一些鸡毛蒜皮的破事、然后下班。但十几分钟前那通电话,将这预想中的无聊一天彻底改变。我放下手机,看着办公室的天花板,那片苍白在我眼里无限扩大,仿佛要占据你整个灵魂。我不知道时间过了一秒还是一个世纪,我清醒后的唯一反应,就是拿上钱包和手机冲出了办公室,在电梯里总算恢复了些理智,给高文打个电话。完了又想起提香,可她的手机竟然关机,这让我好不容易恢复的理智瞬间消散,心情更加烦乱。

这个世界总不会让你如愿的,就像我现在,拼着闯红灯,一路狂冲,可最终还是被滚滚车流堵在路上。可这无药可救的困境,反让我冷静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昨天下午,我在家陪田莉看电视,韩羽忽然来个电话:“我在家,你过来一趟。”

“什么事?”

“你过来再说。”

挂了电话我就出门,等到了小院门外,站着叫他一声,他在里面答应:“我在厨房,你进来吧。”

进去一看,他拿块抹布,正擦拭橱柜,这工作显然已近尾声,厨房里到处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各种物件都被擦得闪闪发亮,摆放得整整齐齐。

“咋的?你这是大彻大悟了?让我过来看看你的劳动成果?”我说。

他抬头看我一眼:“没事儿,就收拾收拾。”手上却没停。

“小乖呢?”

“不知道,出去玩儿了吧。”

其实橱柜已经非常干净,可他拿着抹布一遍又一遍地擦,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直起身,说:“恩,干净了。”

“你这活,干个家政完全没问题。”我说。

他笑笑,到水槽边洗了抹布,拧干后仔细叠成小方块放好,完了好像又发现了什么,伸手摆弄几下,似乎一定要将抹布放在某个特定位置。等最后搞定,他总算心满意足,说:“走吧,到楼顶上坐会儿。”

楼顶上有几张躺椅,坐下后我问:“你这什么事儿,这么着急把我叫来。”

他看着我笑笑,却不说话。再问,他再笑,我一时倒是看不明白了,也懒得再问,点根烟抽着。

眼下已近深秋,远近的田野里一片荒凉,收割后的土地像是被剥去了衣服,赤裸裸地露出深褐色的泥土,一些秸秆倒伏在田间地头,更添萧瑟。

“提香怀孕了。”他说。

居然是这种猛料!突然想起,提香以前明明很喜欢喝香槟,上次高文婚礼上却滴酒不沾,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却没深想,搞了半天是为这!

我心里一阵轻松:“难怪你这突然转了性,都开始收拾厨房了!行啊你,这不正好吗?赶紧把婚结了,咱俩可以一起办啊,咱办一顿婚宴,收的是两儿份钱,想着就他妈爽!”

他看着我笑而不语,我心里一咯噔:“咋了?你丫该不会想溜吧?”

“我让她给我点时间,我想考虑一下。”

我一听急了:“你还考虑什么?提香是要啥有啥,你上哪找这么美的事儿?再说你这得考虑到什么时候?你在这儿考虑,人姑娘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到时候你来一句,我考虑好了,我还是闪人算了。你让人去跳楼?”

“我只要了一天时间,今晚给她答复。”

我——我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想想刚才这番激动,也自觉好笑,试着说:“我看高文办婚礼那酒店就不错,要不咱俩上那儿办去?”

他笑笑:“行。”

我以为这是开始,却没想到却是结束。

前面的车流终于移动,我跟了上去,到医院刚走进大厅,就接到高文电话:“你到了没?”

我一眼看到他,一脸焦急地站在问询处,连忙过去:“问到房间号了没?”

“问到了,快走。”

进了电梯,他急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也是刚接到医院电话,马上就过来了,具体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是昨天下午韩羽叫我过去,说提香怀孕了,当时我试探了他一下,明显他是愿意跟提香结婚的,还说晚上去找提香说这事儿。我也不知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高文直皱眉:“这是好事啊,怎么会出岔子。”

“好事坏事,得看韩羽怎么跟人说的。”

上楼找到病房,进去就看韩羽一个人孤零零躺在病床上,身旁连个护士都没有。我一阵心酸,连忙上前,高文也跟着抢到床前。

韩羽双眼紧闭,脸上血色全无,连嘴唇都泛白。我试着唤他两声,没有丝毫反应。高文忙伸手示意我别再叫。两人正一筹莫展,门口忽然进来个护士,问:“你们是他朋友?”

我忙说:“对。刚赶过来。”

“我要给他做下检查,你俩去外面等一下。”

我俩只得到外面,一会儿护士出来,我忙问:“他没事吧。”

“没事,就是挨了两刀,不是致命伤,但是失血太多,需要休养。”

挨了两刀?这他妈谁干的?来不及细想,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谁送过来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是我接的急诊,我只知道费用是预交过的,好像存了好几万,反正治疗费你们不用担心,其他我就不知道了。还是早上他醒了一次,我问他,才给个电话让我通知你们。”

“他要不要输血?抽我的吧。”高文说。

护士看他一眼:“现在不能这样抽,都得用血液中心的。你俩不要想这些,好好陪着就行了,其他有什么需要我会通知你们。”

我连忙陪笑:“谢谢你了,麻烦你多用点心,我们一定好好感谢你。”

“应该的。但是你们别去打扰他,让他好好休息。我等会儿再过来。”这护士说完便转身离开。

我一时心中迷雾重重:韩羽是找提香说结婚的事儿,怎么会挨两刀?难道提香听说要结婚,捅了韩羽?这完全没理由啊!她不是一直希望跟韩羽结婚吗?或者韩羽临时变卦,决定要跑?可这更没理由啊,他又是擦厨房,又是特意把我叫去,完全是心里打定主意的样子,怎么会说变就变?反正这事儿一定和提香有关系,否则她的手机怎么会一直打不通?

我越想越烦,叫过高文:“你在这守着,我去抽支烟。”出来到过道上,点上烟刚抽两口,高文也跟了过来:“给我根烟。”

我给他一支,又帮他点上。他抽一口就呛得连连咳嗽,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拿着烟趴在栏杆上,怔怔看着远处,轻声说:“江枫,我真希望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我。”

“别瞎想,没多大个事儿。”我说。

“要让我知道是谁干的,我一定弄死他。不管他是谁。”

“别说这种话,咱不是小孩子了。”

他眉头紧锁,一会儿说:“会不会是提香?也不一定是她亲自动手,有没有可能是她叫人干的。”

“这我也想过,可韩羽昨晚是去跟她说结婚的事儿,提香是一直想和韩羽结婚的,完全没理由这么干。问题是现在找不到她人,手机也打不通,我只是感觉和她有关系,但也说不准。”

他皱着眉,狠狠抽了一口烟,忽然骂道:“我操他妈的。”

我一时心有同感,只是,不知道该操谁。

两人一阵沉默,过会儿他说:“咱们得通知下韩羽家里人吧?你那有没有联系方式?”

“没,从没听他提过,他现在能依靠的,就只有咱俩了。”

他长叹一声:“再给我支烟。”

楼下花园里,几个老人坐着轮椅,安静地晒着太阳。偶尔,一个架着双拐的人慢腾腾地经过。远处不知什么地方,隐隐传来一阵哭声——医院就是这样的地方,有的人来了,休息下又走了;有的人来了,却永远留下。有的人静静回忆,有的人满怀希望,有的人郁郁寡欢,有的人欣喜若狂,这样的地方,仿佛是宿命的审判场,无所谓新生,无所谓死亡,一切,终究是过场。

“咱俩进去吧?看看他醒没。”高文说。

“你先进去,我再抽支烟。”

下午,秦月和田莉先后赶来,看着病床上的韩羽,也都心痛不已。随后于燕也来了,不知道她从哪得到的消息。只可惜,最该来的人却没来:提香。

秦月找关系打听了些情况,又看了医院里的监控,回来说的确是提香送韩羽来的,并且提香身上也带伤,但问题不大,只是做了下包扎。韩羽那时已经昏迷,是提香办完所有手续,交了费,又一直守着韩羽做完手术。但随后就有人赶了过来,来人年纪大概50多,听提香叫他叔叔,这人一来就想带提香走,可提香似乎并不愿意,两人争吵一番后,提香接了个电话,便跟他走了。

我听秦月说完,心里越发疑惑:看这情况,提香显然很在乎韩羽,不可能是她下的手。那到底是谁下的手?为什么下手?难不成两人逛街遇上了小流氓?可这也不对啊,要真让小流氓捅了,那这事儿反倒简单了,该报警报警,该抓人抓人,提香干嘛要躲得死死的?她家里人慌慌忙忙跑来,把她弄走藏起来,显然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

下手的人,一定和提香有关系!

韩羽一直没醒,我心里所有的猜测也只能停留在猜测,一切只能等他醒了才知道答案。晚上送走秦月田莉,我和高文留下守着,俩人坐着玩了会儿手机,高文忽然说:“咱俩出去抽支烟?”

“你抽着玩儿可以,别上瘾了,不然秦月得杀了我。”我说。

“没什么,我就是心里烦,不会上瘾的。”

两人出来到过道上抽烟。夜里的医院,空荡荡的有些可怕,不时从某个病房传来一阵咳嗽声,在这一片空旷中远远传开,似乎提醒着身处其中的人们:即便深夜,生与死的较量也从未停歇。

“江枫,其实,我一直把你们当作真正的亲兄弟。”高文说。

“这种话没必要说吧,都心知肚明,说出来反倒矫情。”

“不是,这时候我特别想说,我这人,其实从小就不怎么会说话。小时候除了肖婆婆两个孙子,别的小孩都不喜欢跟我玩。上了小学,我爸就是班主任,同学总是排挤我。后来到县城上中学,那些城里的孩子排挤我们这些乡下的,那时候我家里条件也不好,我在学校的吃穿,比别的农村孩子还要寒酸,所以心里也有点自卑,不敢和人交朋友。直到上大学遇上你和韩羽,虽然你俩也是城里的,家境也好,可你俩从不嫌弃我,一直真心当我是朋友。我有时想起,都觉得挺感动,觉得自己挺幸运的。”

“你这想多了吧。”我说:“你大学里那些同学,常来咱们寝室那几个,不也很好吗?”

“那是不一样的,跟他们,只能算普通人之间的关系吧。可跟你俩,有种像是亲兄弟一样的感觉。我就是相信你们,就是想和你们做兄弟,做一辈子的兄弟,如果有下辈子,真想下辈子咱们也做兄弟。所以我现在看韩羽成这样,真是难过得不知道说什么,真恨不得是自己躺在病床上,不要是他——”

我眼看他越来越激动,忙说:“先不说这些,对了,你那公司怎么样了?还有那饭店,那两兄弟借你的钱还了没?”

他看我一眼,忽然有些局促:“其实,那个饭店,不是我借钱给他们的,是我投资的,还有秦月。”

“啥?”我一下懵了。

“那两兄弟当初根本没钱,我当时怕你们说我,就跟你们说是借钱,其实那店是我一个人出资的,本来预计是40万,可装修了一楼就花掉50多万。后来试营业,看效果还不错,秦月就说干脆做大一点,把2楼也装修出来,她就拿了30万给我,说是投资,然后我自己又凑了些钱进去。所以那时候我真的穷,公司那边拼命接单子。”

我心里叹口气,说:“这些,你该早点说的。我和韩羽,能帮你一点是一点。”

“我真不想麻烦你们,你们都有自己的事,都有为难的地方,我自己的事,不管再难,还是想自己来解决。”

“那时候,你也挺难的吧。”我说。

“也不算,做游戏那段日子才真的苦。其实再怎么累,都不算苦。真正的苦,是既累,又看不到任何希望。那段时间,我经常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这样绝望过。我读书,总有考试等着我,毕业了有工作等着我,工作了有薪水等着我。可做游戏的时候,我感觉前面什么都没有,我长这么大,第一次面对这种无处可去的局面,就像眼前一片黑暗,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奔跑,甚至连自己是不是在奔跑都不知道。”

“创业嘛,这都正常,”我说:“挺过去就好了,你现在不是挺好的吗?说明那会儿受的苦都值了,你现在回想起来,应该感到高兴,感到自豪。”

他一阵苦笑:“我不是自豪,是后怕。那时候,我简直像疯了一样,每天都在拼命想办法,拼命到处跑。如果现在让我重来一次,我是真的没勇气了。”

我心里一动,想起上次那黄阿姨说的话,说:“以前,你心里没有难这个字,可现在已经有了。”

他沉默半响,惨然一笑:“可能是吧,当初信心满满地做游戏,到最后却发现是一场空。本来只是副业的APP,现在反倒成了正业。其实开这饭店,我最初是很犹豫的,因为我对这一行完全不懂。可后来想,这饭店能帮那两兄弟,说不定还能帮韩羽,他这样无所事事总不是个办法,今后成家立业怎么办?能有个店让他经管,那就最好了,这样我才下定决心开店。眼看这店走上正轨,我也跟秦月商量好了,正准备找韩羽谈,让他来管,可他就出事了。这世上,阴差阳错的事情真的太多了。”

我心里一震,完全没想到他还有这种打算。想想说:“嗯,我也这么想过,是得帮他立点什么事儿,不然他往后的日子就难过了。”

他忽然一笑:“所以咱们三个能做兄弟,虽然你俩和我不同,你俩更像是一样的人,我像是另一种人,可咱们三个,有什么事总能想到一块儿。”

我心里奇怪:“我和韩羽像一样的人?怎么这么说?”

他略一迟疑:“我感觉,你们俩虽然爱开玩笑,可其实心都是很好的。”

上次于燕说我和韩羽是同样的人,我当时虽觉着不对,却没细想。可这会儿听高文也这么说,越发想弄个明白:“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吧?”

他又笑:“在我看来,真是一样的人。”

奇了怪了!我和韩羽怎么可能是一样的人?他那么二逼,那么爱胡说八道,那么神经病,那么玩世不恭,那么穷——妈的,怎么越想越觉得,这是在说我自己?

“可能就是这样吧,友情也不是无缘无故的。”我说:“人生就像场考试,有选择题,有填空题,有证明题,有解答题,有送分的小题,也有定生死的大题。可最重要的是,身边有几个陪你一起作弊的人。”

他沉默半响,说:“我觉得,人生更像一场足球赛,你有自己的位置,别人有别人的位置。有时候,你做好自己就行了。有时候,你得为队友传个好球。有时候,你做得足够好,队友相信你,也会为你传个好球,你想抓住机会,拼尽全力进这一球,却不一定如愿。

没有人知道什么时候会进球,没有人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摔倒,在终场哨声响起之前,唯一能做的,就是无尽的奔跑。”

“你这比方,很有道理。”我说:“拿到球就拼命往里踢,没拿到就使劲跑,这就是人生。”

他安静地看着远处,像是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江枫,上次我问你什么是幸福,你说幸福就是猫吃鱼,狗吃肉,奥特曼打小怪兽,还记得么?”

“记得,怎么?”

“这话我经常想起。我觉得,我现在,算是打到怪兽了吧,可又不觉得自己是奥特曼,我记得你说,狗也能打到奥特曼,但它一定会很痛苦。可我又不痛苦,倒觉得现在挺幸福。我就弄不清,我到底是狗,还是奥特曼。”

“你觉得挺幸福,那说明你就是奥特曼。”

“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条狗。”

“你是狗还是奥特曼,你说了不算,怪兽说了才算。”我说:“你以后慢慢体会吧,咱出来这么长时间了,还是进去看看韩羽吧。”

“哦,好。”

韩羽一直躺了两天,第二天晚上终于醒了。当时我正玩手机,高文突然碰我一下,我只当是他不小心,也没在意。没想他伸手过来连连拍我,一抬头,他满脸激动地看着病床上的韩羽。

韩羽,也正看着他。

“去叫护士。”我说。他如梦初醒,转身飞奔出去。

我凑到床前,韩羽脸色好了些,这会儿嘴角牵动,似乎想笑。我忙说:“没事儿,都挺好的,你躺着休息就行,别说话。”

他看我一眼,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外面脚步声响,护士跟着高文进来,简单检查了下,说:“恢复得还行,养几天就能出院。你俩先去休息吧,不用这么陪着了。”

我连忙道谢:“这两天真是麻烦您了。”

“应该的,我还得去别的病房,先走了。”

之后两天,韩羽恢复的速度比我们想象的还快,虽说还不能进食,但脸色已经和常人无异。只是他一直不说话,大多数时间都在床上闭眼假寐,有时大概是烦了,又扭头看着窗外,一看就是几个小时。我现在反倒不急着问他受伤的原因,只要人没事,比什么都好。既然他不想说,那就等着吧。

直到一天深夜,我坐床边正给田莉发消息,他忽然叫一声:“江枫。”

我连忙应一声:“在,怎么了?”

“高文呢?”

“我让他回去休息了,这几天他也熬得够呛。”

“小乖呢?”

“我让田莉带她家去了,先搁那暂时养着,等你出院再去接吧。”

他不再说话。

我很想趁机问问事情的原委,终于还是忍住,低头继续给田莉发消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叹口气:“这下好了。”

我以为他想聊点什么,可他说了这话,却翻过身去睡着,似乎并不想多说。

我试着问他:“你家人的电话是多少?要不要通知一声?”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过了几天,病房里来了位不速之客。我只是出去洗个脸的功夫,回来就看房里来了个人,正笑着跟韩羽说些“身体恢复得怎么样”“好些了没”之类的话。韩羽扭脸看着窗外,根本没搭理他。这人看上去50来岁的样子,又干又瘦,一看眼睛就知道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我连忙过去:“你是?”

“叫我老周就行,你是韩羽的朋友吧?”他说着上来跟我握个手。

“对。”

“我能不能和韩羽单独聊会儿?”

我有些为难,这话韩羽显然听见了,可他还是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我一时弄不清他对这老周什么态度,只好说:“那行,你们聊,我出去转转。”

出来在过道上站了一会儿,我烟瘾大发,连忙进了厕所。上次在过道里抽烟被清洁工人看见,义正言辞地告诉我这是医院,不许抽烟,所以现在只能躲厕所里抽。

进厕所占个隔间,点支烟刚抽一半,就听外面有人进来,还是一前一后两人,接着便听到打火机的声音,我心里好笑:看来整个医院的烟民全被撵到这儿来了。

“周处——”

“别客气,今天叫老周就行了。”

这声音正是刚才探望韩羽的老周,我正高兴,心想他既然出来了,那我得赶紧回去看看韩羽咋样了,却听外面说:“我那天一听这事,马上就叫人把他找来,狠狠打了一顿,这完蛋玩意儿,这几年尽在外面惹事,都怪我以前没教育好,这次说什么也得收拾他,当时就打瘸他一条腿,这小王八蛋,真是气死我了——”

“你这何必嘛,这都是他们小孩子闹着玩儿的,别动气。”老周说。

“唉,说来说去,这个事情还是怪我,都是我平时没管教好。这小王八蛋,在我面前还好点,只要一离我身,回了家更是没人敢管他,全家都看着他这根独苗苗,他在家简直比我还大些——”

“老刘,不说这些。你这么追我追到医院来了,有话就直说。”

“唉,还不是想请您帮忙,给上面说说?放心,我是知道规矩的。我的意思,我跟着你也这么多年,你看——”

“算了,先就这样。”老周打断他的话:“我还有别的事,现在得赶回去,你这事咱们后面再谈。”

那老刘连声答应,外面脚步声响,两人像是往外走,可走到门边却忽然停了下来。又是老崔的声音:“你刚才说打瘸了一条腿?”

“对,当时我亲自——”

老周又打断他的话:“那这么说,还有条腿是好的?”

外面一下没了声音,可连脚步声也没有,显然两人都还站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总算听到老刘的声音:“我明白了,明白了。”这声音我隔着道门板都听出在发抖。再后来,老周又低声说了两句,没听清说的什么,接着外面脚步声响,两人走远。

我回到病房,韩羽还是看着窗外,问他:“刚才那老周是谁啊?”

他头也没回:“不知道。”

我无可奈何,正想问他等会儿吃点什么,心里忽然灵光一闪:秦月不是说,当时来接走提香的,是个50来岁的人?难不成就是这老周?很有可能!既然是他接走提香,那他就是这事的经手人,现在受人之托回来看看韩羽的情况,这说得过去。可又是谁让他来的呢?提香?还是别的谁?刚才他在厕所里跟人说的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

我想探探韩羽口风,问他:“这个老周,有没有跟你聊,你这受伤的事儿?”

他还是看着窗外:“没。”

我只得放弃:“你等会儿想吃什么?”

“随便。”

第二天是高文来陪,我俩现在一人陪一天,毕竟两人工作都忙。我最近连连请假,七公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高文虽然不用请假,可他公司饭店两头跑,需要操心的事儿也不少。

下班后我直接到医院,进门只见韩羽一个人躺床上,旁边放着个保温盒,盖子掀在一边,里面盛着鸡汤。这几天高文换着花样给韩羽弄好吃的,连什么虫草,野山参都不要钱似的随便放,这鸡汤里也是一大堆虫草。

“好点了没?高文上哪去了?”我问韩羽。

“不知道。”

“这鸡汤你怎么没动?吃点啊,这虫草多贵啊。”

“不想吃。”

我只得把保温盒盖上,正巧高文回来,一见我就使个眼色,转身又出去。等我跟出来,又把我拉到一边:“刚才提香的父亲来了。”

我一惊:“提香的父亲?他来干什么?提香呢?”

“提香没来,上午我正跟韩羽说话,外面来一群人,提香的父亲,哦,他自己告诉我的,说是提香的父亲,过来看看韩羽。而且连医院的院长,护士长,好多人都来了,进来就有人介绍韩羽的情况,给提香父亲介绍。等介绍完,提香父亲过来跟韩羽说了几句话,就问问身体如何,又说安心养病。可韩羽没理他,我当时站旁边都有点难为情。后来提香的父亲说这个房间环境不怎么好,让换个病房住,可韩羽冷冰冰地跟人说一句“不用了”,搞得我都跟着尴尬了。还是提香的父亲大气,一点都不在意,又跟我说了几句,什么辛苦了之类的,然后他们就走了。”

我听得着急:“就这么走了?其他的呢?还说什么了?”

“其他就没说什么了,对了,还带了个小姑娘,好像是提香的妹妹,看样子也就七八岁,一直叫韩羽帅叔叔,还逗韩羽,看着挺机灵,挺可爱的。”

小姑娘?帅叔叔?我想起来了,上次高文相亲,那个缠着我们买花的小姑娘,是提香的妹妹?可为什么她俩装作不认识?难道是提香想制造一场偶遇?

我越想越糊涂,脑子跟一锅粥似的,就差冒泡了。想想还是进病房,问韩羽:“你这到底是怎么受伤的?昨天来的老崔跟你说什么了?今天这提香父亲又是怎么回事儿?能跟我说说?”

他看着我,淡淡一笑:“不能。”

“你总不能一直不说吧?我也不是说什么冤有头,债有主,但至少你得让我们心里有个底吧?”

“不需要。”

我万般无奈:“算了,反正是你的事儿,你不想说也随你,什么时候想说了,或者你觉得有必要说了,你再叫我。”

没过几天,我又遇上一件怪事儿。这天轮到我陪护,中午吃完饭,上外面买包烟回来,进电梯却发现有人老是盯着我看,见我看他,也不回避,反倒主动打个招呼:“你是江枫?”

我连忙笑道:“我就说怎么看着眼熟呢,咱俩得有好多年没见了吧,你看我这记性——”

“咱俩没见过,我只是看过你照片。我是韩羽的哥哥,叫韩天,这次过来看看他。”

我一下傻了:没听说韩羽有个哥哥啊!试着问:“亲哥哥?”

他笑笑:“对,亲的。”

那肯定假不了!我连忙把各种情况给他说了一遍,他很仔细地听着,不时问我几个问题,但有的问题我也没法回答,比如他问:“那个提香,目前在什么地方?”

韩羽看见他哥走进病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举到半空中的勺子都没有停下,依然不紧不慢地送进了嘴里。他哥也是一脸平静,过去到床沿坐下,开口却是一句方言,反正我完全听不懂,等他哥说完,韩羽开口也是这方言,两兄弟就这么聊开了。

我在旁边虽然一句没听懂,可看两人的表情语气,却是越看越是糊涂:这兄弟俩,神情语气简直平静得有些不应该,没有久别重逢的亲热,也没有手足情深的亲切。看韩天的神色,对弟弟的伤势也没有慰问之情。这哪是两兄弟啊,我上街买把白菜,跟小贩讨价还价时都比这亲热!

我看得窝火,索性出来到过道上,刚站了一会儿,就看高文又提个保温盒,兴冲冲地过来。一见我就急着说:“猜猜我今天带的什么?花胶炖乳鸽!我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花胶恢复伤口最管用的,鸽子又是大补,两样炖一起,吃下去一定见效。”说着就要往病房里走。

“你先别急,韩羽他哥来了,俩人在里面正聊着呢。”我说。

“他哥来了?”他站到门口,探个身子进去望了一眼,却好像没什么成果,回头问我:“他哥长什么样?跟韩羽像吗?”

“完全不像。”我说:“打个比方吧,如果说韩羽像根羽毛,那他哥就像块石头,就这么大的差距。”

他笑道:“那还是亲兄弟吗?”

“管他呢,亲不亲也不关咱的事儿。”

我俩在外面没等多久,韩天就出来了,一见高文立刻笑道:“这是高文吧?你好,我是韩羽的哥哥,这几天麻烦你们了。”

“没什么麻烦的,都是朋友。”高文笑道。

韩天微笑说:“这次幸好有你俩,我刚才也跟韩羽说,以后一定好好感谢你们。我现在得赶回去,可能还得麻烦你们照顾他一下。”

高文乐呵呵地答应:“没事,你放心,我们会照看他的。”

“那行,麻烦你们了,我先走了。”他说完转身便走,到电梯口正好门开,他一步跨了进去,身影就此消失。

我已经完全傻掉了:两兄弟见面不到20分钟,眼看弟弟躺在病床上,这做哥哥的就这么走了?就算真有事儿,没法多待一会儿,那至少也找人来照看下啊,这么光脱脱地把人扔给我们,联系方式也不留一个,这他妈算哪门子亲兄弟?

进了病房,高文正跟韩羽显摆他的花胶炖乳鸽,从各种传说中的疗效一直说到原料采买的过程,虽说不上天花乱坠,舌灿莲花,但至少也是旁征博引,侃侃而谈。这做了老板的,果然不一样。

晚上又轮到我陪护,照例坐着玩手机,夜深人静时忽然听到一个细微的声音:“江枫。”

我以为是错觉,抬头一看,韩羽正看着我,轻声问:“你见过海吗?”

“见过啊,怎么?”

“你见过几种?”

“大海还有几种?”

他微微一笑,收回目光,转而望着天花板:“有很多种。有时候,海是凝固的,有一望无际的雪山之海,黑色的山体和白色的冰川,像是泛着白沫的波涛,似乎下一刻就会呼啸着向你扑来。有漫无边际的沙漠之海,无数曼妙的棱线,远远延伸,消失在天边。有镜子一样的海,远远的地平线将你的视野分成上下两个对称的世界,所有的蓝天白云,都在镜子一样的海面上清晰重现。

有时候,海是流动的,浓得像牛奶一般的雾气在无数的孤岛间流动。有时候,海是有色彩的,有绿色的海,那是一望无际的雨林,有金黄色的海,那是无边无际的向日葵或者燕麦,有五颜六色的海,那是无数品种各异的花卉。

也有时间的海,你置身其中,目之所及的一切,都已存在了数千年,它们会向你诉说,可你听不到任何声音,因为,那声音是直接印记到你的灵魂。也有生命的海,大地上每一棵草木都在拼命生长,黑压压一片的牛羚在啃食着它们,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独特的荷尔蒙味道。也有死亡的海,不计其数被砍掉头的水牛,躺在田地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道,厚重得让你感觉自己每一次呼吸,肺里都充满了血液……”

“怎么突然说这个?”我说:“你这些天躺床上,一直在想这些?”

他看我一眼:“这是我的旅行,我想带你一起去,可惜你不跟我走。”

“这有什么,等你身体养好了,我陪你去看看呗。”

他翻个身,拿手支着脑袋,看着我笑而不语。我跟他对视几眼,反复确认,终于确定他眼神里只有一种意味:戏谑。

“你老看我干嘛啊?早点休息吧。”我说。

“我就喜欢看你这种,明明单纯无比,却拼命装作老于世故的样子。”

“什么?”

“我是说,你太单纯了。你是我见过最单纯的人。”

“好吧,我单纯,你早点休息。”我说:“我再怎么也比高文好吧?”

“所以我说你单纯,你居然相信高文单纯。”

我吃惊不小:“这话怎么说?”

他轻轻笑道:“高文这人,心机太深,我也是现在才看明白。先说他那店,那天咱俩过去,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老板,根本不是什么借钱给人开的店。他现在一个软件公司,一家饭店,都弄得红红火火,哪个单纯的人有这本事?我甚至有些怀疑,当初他拿了投资款,可能就没打算做什么游戏出来,只是一心想黑掉这钱。再说秦月,我这几天一直在想,他肯定是一开始就看上了秦月,还记得咱俩带他去蹭秦月的饭么?高文跟秦月说我们不是学生,当时我心里就奇怪,只是那会儿也当他单纯,没去多想。上次他去相亲,当时回来说的那些话,根本就是说给秦月听的,咱俩还傻乎乎地跟着劝半天。你看他这么多年,一步步算计,终于把秦月弄到了手。高文这人,一直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扮猪吃老虎,咱俩这么多年,都让他骗了。”

我一时语塞,开店这事,如果不是高文给我说了,这会儿我打死也不会信韩羽的话。既然韩羽能把这事猜准,那其他的,说不定他也猜对了?

他喝了点水,又说:“秦月肯定也早看上了高文,上次高文相亲没成,秦月特别高兴,我当时只当她是被我们逗乐了。这几天把前前后后的事情串一起,全想明白了,这俩口子,其实彼此早就存了心。”

我想证明一下自己的智商:“其实我也是,早就有点感觉,也是一直没往这方面想。”

他斜眼看我:“你早有感觉?那你有没有感觉到,你和于燕的事儿,田莉早就知道了?”

我心里一惊:“田莉知道?她跟你说过?”

“于燕第一次来,在饭桌上田莉就看出来了。她只是当时没说,后来找我谈过一次,我开解她很久,最后说帮她看着你,有什么事就跟她说,她才放心。”

我心里恼火:“还不是怨你,要不是你那天阴阳怪气胡说八道,她能看出来?”

他淡淡一笑:“你别生气了,这也不见得是坏事,就像我跟她说的,这就算你俩的考验。要能过去,你俩今后也没什么坎了。要连这都过不去,就没必要在一起了。我跟你认识这么多年,就见你谈过两次恋爱,都是奋不顾身,毫无理由地爱,只不过一次主角是你,一次是田莉。”

一次主角是我?我暗自叹口气,可能我只算个配角吧,只是和于燕的很多事,从没给韩羽说过。

“算了,不聊这个。”我说:“我还是觉得,你别对高文有什么成见。比如开店这事儿,他瞒着咱们,可能也有他的苦衷吧。”

“他瞒着咱们,不过是想拿那300万来腾挪,怕我真把钱抽走。”

“那跟你说个事儿,这几天我跟他聊,他说当初开这店,有个原因就是看你成天无所事事,怕你以后生活没着落,他才想开个店让你去经营。这话,我当时听了都挺感动的。如今这世道,能这样为朋友着想的人,真的不多了。我知道你不在乎这些,可这至少是高文一片心意,你刚才那些话真的不厚道。”

他忽然笑了:“所以说,你才是真的善良,你善良到愿意屈服,因为你不忍心看到别人受伤害,宁愿自己让步。你不想伤害别人,别人就一定会伤害你。所以你有时故作冷漠,借此保护自己。所有人都知道你这一点,除了你自己。高文可能也善良,只不过他是把善良看作武器,用来让别人屈服。这是你俩最大的区别。”

“随你怎么说。”我心里不快:“高文可是掏的真金白银来帮你,朋友间有谁还能这样?你不记着人家的好也就算了,可也别这么说人啊!”

“帮我?”

“难道不是?”

他看着我,忽然诡秘一笑:“其实,我家很有钱。”

“你就扯吧!”

“到底多有钱,我也不知道。我出国前,家里倒是有几个厂,可后来都卖掉了,转做投资。我不喜欢过问这种事,只是有次回家过年,我哥说,大概有几个亿吧。王大卫那300万,其实是我的钱,当时只是让王大卫来演场戏,怕你看出来,所以趁你出去就把事情定了。高文结婚那房子,其实是我家里买的,我不喜欢住那,就送给高文了。”

“你,你是说真的?”我越听越是心惊。

他看我一眼,淡淡说:“真的。”

看他神色,不像是说笑。可我跟他认识多年,实在不敢相信他刚才这番话,一时心中惊疑不定,试着问:“可我看你哥,好像很普通吧?”

“我哥一直这样,我们那的人也都这样,炫富的也有,可多数人还是和普通人一样。”

我还是不敢相信,想想又问:“你刚才说,高文那300万,还有那房子,其实都是你的?”

他点点头:“我对这些东西没什么兴趣,他既然需要,我就给他。我扔下300万,看着他围着这笔钱算计、奔波,就像是往鱼池里投了点食,看着水里的鱼冲上来拼命争抢。这就像一场游戏,一场扭转别人命运,主宰别人命运的游戏,很有趣。”

“你刚才说出国?你在国外待过?”我问。

“嗯,待过一段时间,后来觉着没意思,就回来了。”

“国外那么好,你干嘛回来啊?”

他看我一眼:“你去待过再说这话。”

一切似乎都毫无破绽,一切似乎都能自圆其说,可我被韩羽忽悠多年,各种惨痛经历让我只敢半信半疑,试着说:“既然你家这么有钱,你就别这么晃着吧,可以开个公司啊,跟着你家里也好,你自己喜欢做点什么也好,总之经营点事业,好好过日子啊。”

他看着我,忽然一笑:“我憎恨这个肮脏的世界,我憎恨所有的丑恶。我要真诚地面对自己的内心,绝不和这个世界同流合污,我会坚守这一切,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

“这也太幼稚了。”我说:“这都是些成天吃饱了没事儿干的神经病,闲着无聊瞎编乱造的,也就忽悠下三岁小孩儿——”

“这话,是你说的。”

我心中一震:“我说的?”

“对,你说的。那会儿我们大三,有天晚上,你叫我过去喝酒。喝了一会儿,于燕嫌我俩吵,把我们赶上楼顶,我俩边喝边聊,聊了很多,这段话,就是你最后说的。”

我听着心虚,勉强笑道:“不可能吧。”

“你当时还说过一句话,你说,你要站出来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必然因你而改变。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不会了,”我心里一阵苦涩:“这个世界是不可能改变的,至少,不会因为我。可能这就是所谓的成熟吧。”

“你变了。”他说。

“可能吧,只是不知道变了多少。”

“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样,你就变了多少。”

“什么意思?”

“其实我俩以前真的很像,可以说是同一种人。可毕业后你就慢慢变了。你被欲望所蛊惑,沉迷于满足,你不再关心思想与灵魂,你越来越像那些你曾经反感的人,甚至是那些你曾经憎恨的人。你已经忘了自己的名字,变成一头贪食的猪。”

“咱俩,以前是同一种人?”

“你可以去问问于燕,或者高文,听他们说说你以前的样子。”

“其实这话,高文说过。”我说:“他说我俩是同一种人。”

“他说过?恐怕他会说咱俩是很善良的人吧。”

“你怎么这么说?”

“人心里缺少什么,在别人身上就会看到什么。”

我叹口气:“高文,他其实也挺不容易的。”

他笑笑:“你以为我对他不满?你错了,我其实喜欢他这样子,甚至希望他变得更阴险一点,更狡诈一点。可能你和高文才是同一种人,你们都在不停改变——”

“我倒是觉得,你和高文更像同一种人,你们都很理想化,偏偏运气都很好。”我说。

“高文理想化?”

“他创业时说的那些话,你听过就知道了。”

他忽然笑了:“至少你不再理想化了。你真的变了。”

“就算吧,可没办法。”我说:“换做我是你,大概也不会变吧。你不需要工作,不需要考虑未来,一切我拼命想争取的东西,你招手即来。可我不一样,我得挣钱养活自己,得和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在现实面前只能改变。”

“你的改变和现实无关,只是因为你内心的懦弱。”他说:“你懦弱到屈服,然后改变。改变意味着失去自我,你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那些赋予你改变的人。”

“其实我也没变太多吧。”我说。

他看我一眼,忽然笑了:“你现在还愿意跟我一起混,可能你潜意识里,还是羡慕我的自由自在,这才是你真正想要的。可总有一天,你会把面具当做自己真正的脸,把那个真正的自己视为幼稚。”

“改变也不是什么坏事吧,”我叹口气:“这世界上唯一不变的只有改变本身。只要时间还存在,改变就会存在,就像阳光、空气和水一样。”

“可我讨厌改变。”他说。

“为什么?”

“改变是件残忍的事情,我希望一切都停留在最美的状态,永远不要改变。”

“那最美的状态又从哪里来?”我说:“可能你讨厌的不是改变本身吧,只是那些你不喜欢的改变。”

他低头不语,眉头紧锁,似乎在思考什么。可我知道,不会有结果的,因为他没有方向。或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将去向哪里。我一直想帮他找个方向,即便是一个他嗤之以鼻的方向,比如,和提香结婚,或者,至少回归到正常的生活。

“你想要的,是自由?”我问。

他抬头看我一眼,冷笑道:“人生来就不是自由的,因为没有人可以摆脱死亡的胁迫,只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自由。”

“那你是,想找到生命的意义?”

他冷冷说:“生命是不需要意义的,活着就好。所谓意义,不过是别人操控你的道具。”

我一时手足无措,长久以来,我一直认为韩羽逃不出这两个问题,所以为此思考良多,准备了一大套说辞,可现在却感觉自己像是台上的拳手,蓄力已久,看准时机奋力一击,拳头却落了空,一抬头,甚至连对手的身影都从眼前消失了。

“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只能这样问了。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很长时间再没说话。

就在我准备放弃的时候,他忽然轻声问:“你相信the one么?”

“什么意思?”

“就是,相信自己是上天选中的,是特别的,是注定背负某个使命的,你相信么?”

我暗暗叹口气:“我上中学的时候这样想过,那会儿也总认为自己很特别,整个世界都离不开我,就是那种感觉。可现在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个普通的人,渺小的人,和所有人一样渺小。”

“可我相信,依然相信。”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很特别,比如我不喜欢钱,真的不喜欢,甚至讨厌钱。我也从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我喜欢美的东西,喜欢看上去很纯粹的东西。”

“这些也不算特别吧,很多人都这样。”

“但我不一样,我脑子里总会钻进些奇怪的想法,像是神喻一样。我曾经以为,是自己看了太多的书,我想忘记那些东西,想把自己变傻一点,不再去思考,可我办不到。后来我明白了,我就是被上天选中的人,我就是背负使命的人,一个上天给予的独特使命。”

“你说你脑子里总会钻进些奇怪想法?都是些什么样的想法?”我问。

“在这个庸俗世界之上的想法。”

他闭口不谈,我也无力追问,沉默良久,终究还是不甘心:“无论如何,你家里这样好的条件,多少人做梦都想要,你真不该浪费。你想想,你只要勾个手指头就能成功,成为别人羡慕的对象,可你为什么选这么个活法?”

又是一片寂静,静得让人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天花板。

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声说:“我有座宫殿,一座看上去有些破旧的宫殿,里面堆满了别人眼里的破烂东西,可在我眼里,全是无价之宝。在宫殿外面,是个热闹的集市,那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商品琳琅满目。

每天,外面都会传来一个声音,出来吧,别守着那些破烂了,外面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会和我们一样富有。

可我绝不会出去。走出去,我可以成为一个富有的人。可留在这里,留在这座宫殿里,我,依然是,我的王。”

我沉默良久,却找不到合适说辞,只得说:“你选择留下,也选择了孤独和寂寞。”

他淡淡一笑:“我喜欢孤独和寂寞,我喜欢这种孤身走在路上感觉,没有目的地,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没有人可思念,也没有人思念你。像飘在天空的气球,无所谓方向,跟着风走就好。”

没有人可思念,也没有人思念?我会思念他吗?可能,我会忘记他,就像我曾经忘记于燕,无论怎样的刻骨铭心,终究会被时间抹平,只留下一点不起眼的痕迹……

“至少,小乖会想你吧。”我说。

“小乖?我讨厌狗。”

“你讨厌狗?”

“狗是种虚伪而卑劣的动物,我当初救下小乖,只是怜悯它的生命,并不喜欢它。我喜欢猫。”

“那你怎么不养猫?”

“我养了一只,只是每次你来,它都会跑掉,你从没见过它。”

不知怎么,这只从未谋面的猫忽然让我心情很糟,我起身到窗边,无尽的黑夜中,只有远处仅存的几处光亮依稀可辨。我回头看看病房里,一切都苍白而无力,除了,墙上的电子钟,那猩红色的数字不断跳动,像是在计算着生命的流逝——我心里一动:“你相信the one,那你相信The moment吗?”

他看我一眼:“什么?”

“我想,你确定自己肩负使命,可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使命。你不愿意走出宫殿,可你不知道待在里面该干什么。你一直在等待,所以才会迷茫。”

他脸色有些苍白:“你说。”

“如果你真是the one,那一定有个the moment,那是结束的一刻,也是开始的一刻,那些曾经让你迷茫的一切,可能都只是幻象,而你的使命却会变得无比清晰。”

很长时间他都一言不发,只是看着天花板出神,最后却忽然笑了:“很久没见你这样说话了,感觉像回到了上学那会儿。”

看他神色轻松许多,我总算放心,说:“我出去抽支烟。”转身时忽然想起一件东西,这件东西可以推翻他刚才所说的一切!

“你昏迷的时候,我帮你收拾衣服,在口袋里发现个东西。这东西别人可能没注意到,但我注意到了。”我说。

我以为他会慌张,可他只是淡淡看我一眼:

“嗯。” mGFfM6Gvi4iFOyhT744mBuac0dEBpDPPiRuxnvvSmGVkZPDdFkV2pjuHpepqEkO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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