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在我家“过夜”后,于燕很少再出现,像是在给我时间“好好想想”,可我并没有太多闲暇去“想”。所以今天她突然约我出来喝茶,我心里多少有些不安:像是全无准备就被推上考场,看着考卷,两眼茫茫不知何处落笔。
这家茶楼很是僻静,装修也颇为素雅,于燕领我到后院,院里种了几棵银杏树,时值深秋,落叶铺得一地金黄。院中有个不大的鱼池,边上立着几块太湖石,与池中几尾锦鲤相映成趣。
两人坐定,老板送来个竹制茶盘,上面放块茶饼,一把造型古朴的紫砂壶,带几个小杯。又提来个木炭炉子,上面架个铜壶烧水。
等铜壶里水沸,于燕提起来,浇在紫砂壶和几个小杯上,好一会儿才取茶放进紫砂壶里,泡上后合盖,又不停往上浇着滚水。过了片刻,我看她提起紫砂壶,以为终于能喝上了,她却把茶水倒个干净,重新加上滚水。原来第一遍水只是洗茶。
又等了几分钟,她总算提壶斟茶,色如琥珀的茶汤细细流出,落入天青色的瓷杯中,真有珠落翠盘之感。
“你试试。这是81年的七子饼,我一直放这,没舍得喝。”她递一杯给我。
“这比我年纪还大啊。”我接过喝了一口。
“怎么样?”她问。
“不错,比较醇厚。”
她淡淡一笑,给自己也斟了杯,拿着凑近闻闻香味,这才小口抿着,一会儿放下茶杯,问:“你上次不是说公司里有事儿?怎么样了?”
“还不就那样。”
“怎么,斗不过人家?”
“你觉得可能吗?”
她笑笑,过会儿说:“我有个朋友想在这儿买个房子,你有没有什么好推荐的?”
“你朋友?”我有些怀疑:“怎么不说同学,表弟呢?”
“咦,你连这都会了?”她笑道:“好吧,就是我想买,你觉得怎么样?”
“买就买呗。”我说:“这儿房子又不贵,三环以内,百来万就能买个大套三,上哪也方便,住着——”
“要不改天你陪我去看看?”她突然说。
“还是算了吧,”我说:“你自己去,看上了就买呗,我跟着掺和什么啊。”
她看我一眼,拿起茶杯慢慢抿了一口,过会儿放下茶杯,将杯里残茶倒去,又重新斟上一杯,捧在手里嗅着茶香。过了片刻,她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会分开?”
我一怔,这个话题实在太突然了,突然得我上一秒还沉醉于非洲大草原的雄浑壮美,这一秒却被潜伏在草丛中的狮子扑倒,一切在瞬间变得鲜血淋漓。
是的,我们为什么会分开?
这个魔咒一般的问题,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缠绕着我。在某个时刻,我甚至以为只有死亡才能彻底解脱。可我懦弱了,我没有勇气面对死亡,我只是走了出去。
那是个下着暴雨的傍晚,我走在街上,木然地走着,我想让自己更痛苦一些,却不知道怎样才能更痛苦一些。我继续走着,像失去灵魂一般走着。然后,我跑了起来,我不停地奔跑,我拼命地奔跑,我想冲到时间的前面,我想永远停留在下一秒。我以为,那样,我就能忘记这一秒……
是的,我们为什么会分开?我无数次问自己,我翻来覆去地回忆曾经的每一个细节,我一遍又一遍地发短信问她:“为什么?”……可从没得到过答案。我以为一切都已化作灰烬,连最后一缕青烟也在空中变淡,消失不见。
可现在,她竟然坐在对面,重新点燃了一簇火苗。
是的,我们为什么会分开,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
最初,是我想分手。
和别的情侣一样,我们也会吵架。刚开始的时候,无论我们吵成什么样,第二天总能和好如初,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这样的日子大概维持了一年多,再往后,争吵的次数越来越多,和好的速度却越来越慢。有一晚,我真感觉没法继续了,第一次提出分手,她不愿意,只是哭,我说,那天亮再分吧。整整一宿,她一直在哭,当窗外天空开始发白,她突然紧紧抱住我,哭着说:“天亮了。”我所有的坚持被瞬间击溃,再次和好。
这以后,两人都变得更加小心,努力呵护着这段感情。呵护就意味着让步,越是让步,我越觉得两人并不合适:她喜欢交各种朋友,我只喜欢和韩羽高文呆一块儿;她时刻都敏感而小心,我时刻都大而化之;她凡事都要赢,我凡事都随缘;她喜欢上课,我喜欢逃课……
有次韩羽生日,叫我们去吃饭。我因为有课,让她先过去,没想下课后又被辅导员抓去办个事儿,眼看实在跑不掉,只好给韩羽打电话说去不了。后来,韩羽跟我说,于燕一个人坐着哭,还拿烟头烫自己的手……
当时我听了,只觉得说不出的怪异,真是说不出,完全找不到一个准确的理由来描述这份怪异,是她性格刚烈?是她心理阴郁?是她不怕疼?反正我觉着一个也不对,只是暗下决心:分手,一定要分手。
我等待着时机,等待着一个在我看来彼此都无话可说的理由。然后有一天,我看到了她给别的男生写的信,其实那男生是她高中同学,信的内容也没什么出格之处,但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便提出分手。
在我们的小房子里,她很平静地听我说完,然后让我出去转转,说想一个人静静。我在外面逛了一会儿,回来一开门,顿时惊呆了:她一个人,倒在血泊里。
她割腕,割了三刀,暗红的血液流了一地,像是无尽的深渊,就算将所有的山盟海誓投进去,都无法填满。我抱着她哭,送她去医院,可她的眼里没有任何光芒,有如死灰,像是所有的火焰都已熄灭。
这事深深地刺痛了我,我在想:当一个女生愿意为你付出生命,这意味着什么?至少在那个年纪,我认为这是不可承受之重。
我开始反思,慢慢的,开始习惯反思;我开始让步,慢慢的,开始习惯让步,我开始习惯身边有这么一个人,无论爱与不爱;我开始习惯一切都听她的,无论愿与不愿;甚至,我开始习惯讨好她……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她开始提分手。
她无缘无故地生气,她不再每天回我们的小窝,她屡次坚决地要求分手,她无数次地避而不见……
可我,就像当初的她,着魔一般想尽一切办法维持不分手的局面,那确实是种“局面”,争吵,消失,寻找,和好,周而复始。我们像是在谈恋爱,又像是已经分手,我们像是恋人,又像是陌生人——这局面直至毕业,总算因为距离而明朗:彻底分手。
只是,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割腕,为什么在我全心对她好的时候提分手,为什么又愿意维持那样一个“局面”?还有很多,我都不明白。
那是种报复么?可能吧,我罪有应得。
“你知道吗?”她问。
“一点。”
“想听听我说吗?”
“也行。”
她捡起地上一片落叶,拿在手里仔细看着,轻声说:“我们刚在一起的时候,我是真的很爱你,想把一切都给你,就算你冲我发脾气,就算你总是责怪我,我也只是想,一定是自己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有时我这样想着,甚至有点痛恨自己。有时我也会生气,可只要想想那些最初的温柔,就觉得很甜蜜,我总是告诉自己,你是爱我的。”
“可是这一次,我真的伤心了。”她伸出手,手腕上那三条刀痕无比清晰:“无论我怎么解释,你始终坚持你的想法,你用刀子般的眼神看着我,眼里全是憎恶,像是在看一个低贱的妓女。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眼神,我想,我爱你,已经爱到忘了自己,爱到不知道还能怎样做的地步。可你,为什么会这样对我?我真的是万念俱灰,一心求死。后来在医院,看着变成另一个模样的你。我想明白了,我要和你分手,因为我爱你。是的,我因为爱你才和你分手,我这么做,只是要你永远记住我。
如果我接受你后来对我的好,毕业后因为距离,我们还是可能分手。然后,你有了新的生活,你会慢慢忘了我。可如果我不给你弥补过错的机会,让这段感情就此中断,那你永远也忘不了我。我了解你,我知道你会被悔意缠绕,无论过了多久,你都逃不掉。还记得我第一天来,问你这世界上最让人痛苦的是什么?你的回答让我很满意,我是对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是对的。”
“当时你真这么想?”我问。
她拿过炉子上的铜壶,像刚才一样,往紫砂壶上一遍又一遍地浇水,过会儿放下铜壶,看我一眼:“我刚才说,这段感情,是中断。是的,只是中断,在这段让彼此刻骨铭心的感情面前,七年的时间根本不算什么。就像是我们早上起来,各自去上课,分开了一会儿,到现在,又回到了我们的小房子。只是这一次,我们再不会分开。”
一只小白猫出现在不远的石墙上,有些警惕地看看我们,过会儿,大概确认了并无危险,便懒洋洋地趴下晒着太阳,又不时舔舔自己的前爪。没过多久,好像被远处什么声音惊醒,四处张望一番,起身跳下墙头,消失不见。
“我不会和田莉分手。”我说。
“哦?”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
“我仍然爱你,但我们不可能重新开始。”
她淡淡一笑:“为什么?”
“其实我们之间,这7年并没什么改变,现在和过去没什么区别,就算重新在一起,我们也会用以前的方式相处,用以前的方式争吵,把过去的所有痛苦重演一遍。这不是重新开始,这只是回到过去。回到过去是件很残忍的事情,因为它否定了这7年间发生过的一切。既然分手,说明我们并不适合在一起,无论是过去,还是将来。”
“可你说,依然爱我?”
“如果不是对你还有感情,这段时间我也不会陪着你了,可能这不算是爱,只能算是感情,也可能这是另一种爱,不以占有为目的,只是单纯地希望你能过好。我知道你不缺钱,可我还是要说,如果你今后遇到什么困难,可以告诉我,能帮上的我一定尽力。”
她轻轻一笑:“你这话——我都不知道怎么说了,为什么你老是把我放在一个需要保护需要帮助的地位?以前是,到现在也没变。你知道我现在什么感觉吗?你爱的并不是我,你爱的是那个在你想象中,被你伤害需要你保护的小女孩。”
“可能吧。”
她微笑说:“无论你爱的是我,还是那个小女孩,我都挺感动的,也很高兴。我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到现在还彼此相爱,没有几个人能这样。既然如此,哪还有什么是我们过不去的?”
我又有种被逼到墙角的感觉,起身要了杯雀舌,看着杯里的茶叶在滚水中慢慢伸展开来,重新绽放出一片嫩绿。轻轻晃动,满杯嫩绿也随之摇曳,仿佛风吹过山岗,激起一阵阵绿浪。
“你刚才问我,有没有想过我们分手的原因。”我说:“我现在说说我的看法,你愿意听吗?”
“你说。”
“因为我们是一见钟情。我们在做情侣之前没有做过朋友,相互之间缺乏了解,了解是沟通和解决问题的基础,可我们之间没有这个基础。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相处很好,是因为我们在用感情解决问题,其实感情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是掩盖问题。
感情终究会变淡,但问题总会出现。当感情淡到无法掩盖问题的时候,便是我们开始争吵的时候,争吵又让感情更淡,这是个恶行循环。所以从一开始我们就错了,爱情,不能只从感情开始。爱情是需要理性的,因为爱情本身是感性的。”
“你怎么忽然说这个?”她问。
“我是想说,我们到现在,彼此已经足够了解,这更让我明白,我们不能在一起。我们都是比较强势的人,性格差距也大,思维方式,说话方式,这些都有区别。俩人在一起的唯一结果,就是相互煎熬。”
她忽然笑了:“你的意思是,田莉比较弱势?”
“话不能这么说。”
“你们怎么认识的?”
“有次我去参加个展会,她们公司就是做展会的,就这么认识了。”
“她是老板?”
“不,普通文员。”
“哦,那还挺好。”
我忍不住说:“你这是习惯性虚伪?”
她笑道:“那你要我说什么?我说,这么个普通文员,算什么啊,江枫你赶紧跟了姐,姐包你这辈子吃香的喝辣的,你愿意听么?”
“随你。”我倒不是愿意听什么,只是奇怪她笑得这么开心,我刚才说了那些话,这会儿也不是想看什么“凄凄惨惨戚戚”,可她这番轻松自在,我实在看不懂。
“那就这样吧。”我起身说:“你什么时候回去?到时候我去送送你。你老这么一个人待这儿,你爸妈也不放心吧。以后要是有空,随时都可以过来玩。”
她笑笑:“我为什么要回去?”
我心里奇怪:“那你真打算在这边做事业?卖那什么古玩?”
“那些东西我就弄着玩的。这儿消费水平太低,也弄不出什么花。要是真做买卖,我肯定去北上广啊。”
“那你去啊,还留在这干嘛?”
“这地儿是你家的?我爱走就走,爱留就留。”
我心里越发怀疑:“你该不是还在想什么吧?我知道你的厉害,可我绝不会跟田莉分手,我连想象一下和她分手的画面都觉得残忍,这种事我不会干的。”
她轻轻一笑:“可你一定会干的。”
我一时失语,不知她这笑从何来,更不知她这话从何来。
“你现在喜欢田莉,甚至准备和她结婚。可你当年,难道就不想和我结婚?你自问一下,当年的我和现在她,哪一个你用情最深?恐怕还是我吧,你别不承认。可你当年是怎么对我的?用不了多久,你看着田莉就会厌烦,就会觉得很累,就算她刻意讨好你,也只会让你更烦。你就是这样的人,跟韩羽一样的人,你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你对任何事情都没有耐心,完全凭一时的喜好,热情来的时候,你比火山还热烈,热情过去,你的冷漠足以把火山冻住。”
“我和韩羽是一样的人?你怎么这样说?”
“难道你从没想过?为什么你和韩羽会这么铁?因为你俩是同样的人。”她看我一眼,忽然笑道:“可能你自己都不知道这点,但我知道,我当年就知道。我有时为了讨好你,甚至刻意去模仿韩羽说话,可就算这样也融化不了你的冷漠。你刚才不是说,我们都没有变么?这话你说对了,确实如此。所以你一定会和田莉分手,就像你当年对我一样。如果你不和她分手,说明你变了,那你刚才那套什么只是回到过去的说辞,再也站不住脚。既然你可以被改变,那就算你和田莉结婚,我们依然有可能在一起。怎么我都不亏。”
我一时语塞,7年,她真的一点没变。可我,我到底,我到底变了没?
“我劝你再好好想想,你这样,我也挺为难的。”我说。
“我早就想好了,我慢慢等着就行。你和田莉已经相处一年多了吧?我第一次来,在车上就逗你说过,然后跟田莉聊天时又特意问过,你当时没注意到吧?你就快厌烦她了,甚至你会在脑子里找各种各样的理由,让自己讨厌她的理由。我就等着你讨厌她,到时候她会束手无策,但我知道怎么应付你。等你最后决定跟我在一起,就会知道我俩才是最合适的。”
我是这样的人吗?我真是这样一个薄情寡义、恣意妄为的人吗?真是这样一个,听上去连自己都憎恶的人吗?我不知道,我一个劲地喝茶,一杯雀舌让我喝得没了味道。可到最后,我还是只能重复一句话:“我不会和她分手的。”
“你相信自己吗?”
“相信吧。”
“你相信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么?”
我只能苦笑:“我比你还相信这点”
“那就好,我就在这个城市呆着,其实我早就决定了。今天叫你出来,本来只是想随便聊聊,刚才兴起,也就聊到这儿了。反正我就等着,等着你的善变,等你哪一天厌烦了田莉,自然会跟我在一起。”
我一时百感交集,只觉万般思绪却无从说起,只得说:“你不要这样,你这,你这简直是拿自己来赌。”
“我就赌了,而且已经下注了,你敢跟我赌么?”她看着我,那无所畏惧的眼神几乎让我退缩。
这是一个赌局吗?我敢下注吗?我扔下的,是怎样的筹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