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还在路上,罗胖子接连打来几个电话,懒得理他。刚到公司楼下停车场,就看罗胖子直奔过来:“老大,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啊?出事了,出大事了!”
“你少在这大惊小怪的,慌成这样干嘛?去电梯口等我。”我一脚油门开了过去,他急得大叫:“你可快点啊,这次可真是大事。”
停好车到电梯口,罗胖子早迎上来:“小奇,小奇去辞职了,还带着软件那边几个骨干一起,据说跟七公差点吵起来!公司里现在快炸锅了,全在说这事。”
“哦,我知道了。”我说,伸手按下电梯。
罗胖子一脸惊诧:“老大,你这——小奇这一走,还是带着人走,软件那边马上就要垮啊!你说小奇费了那么大的劲,好不容易把软件部带得越来越好,真看不懂他这吃了什么药,怎么说走就走?”
“他吃了什么药?他这是忘了吃药吧。”我眼看电梯门开,示意他进去:“你别在这废话,先回公司去,我想想这事儿,等会儿再上来。”
“那你可得好好想下。”他慌忙跨进电梯,门一关,那张圆脸总算在我眼前消失。
我回车里点了根烟,看着眼前烟雾缭绕,心里无比惬意:总算来了!
小奇辞职,正是我一手促成的。
在得知公司面临收购后,我思考了很久,最终决定:一定要搅黄这事儿。可我也知道自己的分量:那就是,没有分量!虽说在公司里算个中层,可这种事我没有任何发言权。
但办法总比困难多,总有办法可想的。我的办法很简单:把七公引到另一条路上。
有人来收购公司,打拼多年的事业能换成真金白银,其实也不算坏事。但如果有人打着“收购”的幌子,其实是来挖人,挖渠道,挖客户呢?
这种事,七公一定没法忍。而这段时间我所做的一切,就是把这次收购打扮成这样一场骗局:
我让软件组独立,为的是把水搅浑,顺便一石二鸟收拾小奇;我假意去要求涨薪,七公已经自作聪明地认定有人在挖我;我让罗胖子带徐方去见客户,这种事不用我操心,自然会有人给七公打小报告;我抓住一切机会给他说各种笑话、故事,全都只有一个主题:有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如果这些七公都能忍,那有件事他肯定不能忍:我往徐方电脑上放了个隐藏文件,里面全是公司的客户资料,为了保证这文件能被人发现,我又附了段病毒特征码上去——公司网络部每天都会扫描内部网络,防止病毒感染。想来,这份文件已经摆上七公的办公桌了吧?
这就是我希望七公看到的:徐方在四处活动,挖技术骨干,挖客户,收集客户资料……如果对方真是来收购,没必要让徐方做这种画蛇添足的事。然后,七公就该得出一个我想要的结论了:这场收购,是个骗局!
只是小奇的辞职,在我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
说意料之中,因为这的确是我私下找人干的,弄了场骗局逗逗他,但让我意外的是:他居然真上钩了。我并不希望他现在走,最好是在我搅黄收购之后再走。否则,我在“布局”的同时还得收拾软件组的烂摊子,实在分身乏术。再说了,我给小奇准备的可是“豪华套餐”,他不能只吃道甜点就走啊……
无论如何,小奇去辞职,只会让七公的压力更大,我希望七公能明白:“对方”在得寸进尺,并且是真刀实枪地挖人,再不狠心拒绝“收购”,只会在“骗局”中深受其害。
抽完烟,我上楼进了公司。小奇果然不在,办公室里还有几个位置也空着,正是那几个小奇的“死忠粉”。剩下的宅男们全都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但公共群里没人说话,大概全拉着小圈子在聊。罗胖子的位置也空着,估计又拉谁出去私聊了。我装作上网看新闻,偷偷观察宅男们的表情,眼睛瞟来瞟去,却把阿呆瞟了过来:“老大,我想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他面有难色:“咱俩出去说?”
公司出这么大的事,他来打听点小道消息也正常,反正是小道消息,编瞎话嘛,谁不会?我应一声,跟他出了办公室,俩人找了处清静地方,结果他一开口就吓我个魂飞魄散!
“我想辞职。”他说。
妈的,眼下正是党国多事之秋,用人之际,你跟我说要走?刚才我还在想,要是小奇真走,软件组的烂摊子怎么收拾,转眼你又扔个硬件组的烂摊子给我?我他妈忙得过来吗?我不是千手观音,没那么多手!也不是孙悟空,分不了身!这怎么弄?怎么弄?我干脆跳楼算了,说不定明天电视上就有“某白领疑因工作压力跳楼身亡”,再来俩专家把我当反面教材,瞎逼叨几句“青年人如何面对职场压力”“如何塑造健康的职场心态”,死了都不放过我——对了,跳楼算工伤不?
妈的,想哪去了!
“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我说:“小奇又不是真辞职,他是去让七公加点钱,头两天还跟我说过。”
他一愣:“小奇不是真辞职?”过会儿,忽然又叹口气:“这段时间,公司里可真是乱,人心惶惶的。”
“你别听那些小道消息,都是些无事生非,造谣生事的,唯恐天下不乱。好好的事儿也让他们越说越乱。”我说。
他看我一眼:“这种事,也说不准吧。其实我是真想辞职的,想很久了,今天也是找个机会来跟你说一声。”
我心里一紧:这是来真的?忙问:“找好下家了?”
“还没有。”
那肯定有得谈,无论如何,先得弄清楚他心里怎么想的,才好对症下药。我想了想,说:“你这下家都没找好,辞什么职啊?是在这儿有什么不爽的?说来听听,我看能不能帮你解决?”
他摇摇头:“你也解决不了,你看这段时间乱成这样,公司里传什么的都有。”
他是对“分家”不满?还是他也知道了收购的事儿?我忙说:“这段时间是特殊情况,具体的我也不太方便说,不过呢,我可以给你保证,熬过了这一阵就好了,到时候咱们马照跑,舞照跳。”
他犹豫片刻:“其实,我不是因为最近这些事儿才想辞职。平时公司里各种偷奸耍滑,勾心斗角,吃里扒外的事情,太多了,我只是不喜欢说,一件件都看在眼里,有时觉得,呆在这里真的没什么前途。”
“这有什么啊,哪家公司都会有这种破事儿。”我说:“这就跟人一样,谁身上没点小缺点啊?总不能人随地吐个痰,你就说这人无可救药,得拉去枪毙吧?”
“这不一定吧,我有个同学说他们公司就挺好的,起码没咱们这些毛病。”
难不成,他这同学想拉他过去?应该是了!我忙说:“这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来什么白乌鸦啊?白乌鸦都是刷过漆的。从来都是按下葫芦起了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哪来什么十全十美?你同学在忽悠你!这就跟夜景一样,夜景为啥漂亮?因为你看到的每一束光,都是别人希望你看到的。为啥希望你看到?想忽悠你过去卖命呗。”
他笑笑:“我怎么感觉,你好像被七公洗过脑了。”
“那只能说明你先被洗脑了,否则你用什么标准下这个结论?”我说:“说真的,你自己好好考虑下,你现在收入也不错,咱好歹也多年感情,跳别的地儿你能捞着什么啊?”
他却不搭话,只是扭头望着远处,过会儿忽然说:“江枫,这段时间公司里出这么多事,我虽然看不明白,可还是相信你的,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做这些,有没有把握?你有没有想过最坏的情况?到时候硬件组这帮兄弟,还有我,你有什么打算?”
我心里一惊,什么叫“你做这些”?看他这样子,好像知道得还不少?什么叫“有没有把握”?难不成他要选边站?忙说:“放心,我做这些,其实也是为了大家,为了全公司的人。就算是最坏的结果,也亏不了这帮兄弟,也影响不到你。我之前就仔细盘算过,现在这些,也全在我计划中。”
他很仔细地看着我,忽然笑了:“那好,只要有你这话就行。我去看看他们刚才做的测试咋样了。”
我一下回过味儿来:我去!这什么狗屁辞职,搞了半天了他这是指南打北,围魏救赵,声东击西?最后这话才是他真想说的吧!妈的,他是拿辞职来逼我说真话,一步步做足了铺垫,最后一脚把我踹坑里!我还傻了吧唧以为他真想辞职,跟这劝他半天,你大爷的!你不是阿呆,我才该叫阿呆!
眼看他转身要走,我连忙叫住他:“你辞职这事,跟七公说过没?”
他有些意外:“还没,怎么?”
“可以跟七公说说,反正小奇也在要求涨工资,你再去一说,七公为了留你,肯定顺带也给你涨了。”
他笑笑:“我就不凑这个热闹了,这会儿七公已经够烦了。”
“有什么不能凑的啊?”我说:“凭什么小奇可以要求涨工资,你就不可以?你能眼看着七公给小奇一人涨?这世道,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吃,没人会主动给你什么,凡事都得主动争取,对吧?最早就是我去找七公,逼着他给我涨了工资,后来不知怎么让小奇听说了,他这才去找的七公,你看吧,七公肯定也给他涨。当然,我也就一说,去不去还是你自己拿主意。”
他犹豫再三,总算点头:“那我去试试。”
“那行,赶紧去。”
七公,您老正火大呐?别急,我来帮您浇点油,还是97号的,包你爽!
刚回办公室就接到韩羽电话,上来就问:“有钱没?”
“多少?”
“有多少算多少,我跟人打牌。”
我一想,说:“那我过来,你赌多大的?”刚给七公火上浇了油,这会儿不跑,等着接十二道金牌呐?
“别废话,赶紧带钱过来,我把地址发你。”
我跟罗胖子交代两句,便脚底抹油,开溜。韩羽说的这家宾馆在使馆区,临街的门脸看着破落不堪,进来才发现装修豪华,大厅里地板和立柱全是天然大理石,一群人聚在大厅一角,围着张小桌站了一圈,韩羽坐在桌前,跟几个人正打牌。
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俯身到他耳边,小声说:“带了4000。”他翻我一白眼,又低头琢磨手里的牌。
牌桌上4人,其中一个居然是王大卫。他左手边坐个皮肤黝黑的中年人,穿件蓝白相间的T恤,手里夹根烟抽个不停。这中年人对面是个秃顶的胖老头,长得还挺喜气,一边看牌,嘴里还哼着小曲儿。
除了韩羽,其他三人面前都摆着一沓钱,看那厚度,少说也有2万。这三人背后还分别站着几个年轻人,个个西装革履,一脸杀气,跟电影里的黑社会似的。
我只在电影里看过类似场景,没想到现实里也有,还是在这明晃晃的酒店大厅里,这么明目张胆,看来艺术还真是来源于生活。可眼前几人,个个怡然自得,那神态模样不像是身处赌局,却像是几个老友喝茶闲聊一般轻松写意。相比之下,电影里那些满是肃杀之气的赌局,就有些可笑了,看来艺术还低于生活。
这么一小会儿,韩羽已经连输2把,我刚取的4000还没够,拿钱包又掏了200才结完帐,心里正叫苦,抬眼却看提香匆匆赶来,跟我点头一笑算是打过招呼,递个厚厚的纸包给韩羽,也不多说,到不远处找个沙发坐下。
我让韩羽这两把牌输的浑身发虚,索性也过去:“挺长时间没见你了。”
她微微一笑:“嗯,我过来看看。你来多久了?”
“刚来一会儿,本来还在上班,韩羽打电话让送钱过来,我就来了。”
“我也是在上班。”
“还好你来了。我给他4000,他玩了两把就输个干净,吓得我都不敢站他旁边了,感觉就跟我带衰一样。”
她笑道:“他也就玩个开心,对了,他刚让我把钱给你,可又没说你拿了多少。”
我就奇了怪了,刚才她把钱给韩羽就过来坐下,没见韩羽跟她说话,怎么就——我去!她以为我是心疼刚才输的钱,想问她要?
“别介,”我说:“凭我跟韩羽的交情,这种账从来不记,他赢了我就分点,输了就算了,无所谓。”靠!4000块钱的逼咱还是装得起!大不了这月不过了!
“那怎么好,他刚才交代过我。”她说。
“没事儿!”我“大度”地挥挥手,挥得肉疼。妈的!韩羽你要真给我输了,这月我就上你家蹭饭!
跟提香聊了没多久,那边牌局总算结束,韩羽过来扔下一叠钱:“盈利5300,还有你4000本钱,江枫你都收着。”
我拼命保持镇静:“那行,我就收着。”可双手偏偏不争气,搂钱的时候直发抖,连说话声都止不住地发颤,生怕这财迷样让人看了笑话,忙问韩羽:“这帮人都谁啊?怎么跟他们混到一块儿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刚王大卫叫我来的,估计都还混得不错,王大卫都得叫人哥。”
“哦,这样啊。”手总算没抖了,我连忙招呼提香:“走,今天我请客。还没单独请你吃过饭,今天补上,想吃什么随便点。”
韩羽笑道:“你拿我帮你赢的钱,请我的人吃饭,面子里子都让你挣完了。”
“话不能这么说吧,我刚才担的风险就不算?”我说。
韩羽这句“我的人”,提香听了似乎很受用,这会儿春风满面:“要不咱们去吃鱼?韩羽也喜欢,我知道城外有家鱼庄,味道很不错的。”
我忙说:“那行,咱就吃鱼去。”鱼多便宜啊,撑死了也吃不了几百块钱。
三人上车一路说笑,刚出城,韩羽忽然叫住我:“靠边停一下,咱今天不吃鱼,我领你们去个地方,绝对好玩儿。你把车掉个头到我那去,我把小乖带上,”
我心里一急:“你怎么想起一出是一出?也不早说,这刚过立交,没法掉头。”
这厮还耍横:“我怎么想要你管?那地儿是个流浪猫狗的救助站,我带小乖过去接受下教育,这破狗,现在嘴巴越来越刁,得让它看下别人家的狗是怎么过的。”
“那咱们就去吧。”提香笑道:“我也想去看看。”
我只好到前面掉头,去韩羽那儿接上小乖,又听他一路指点往城外开,过了好一阵,总算到了这救助站。
这地儿依山而建,外面一扇虚掩的大铁门,里面不时传出几声狗吠,小乖一下来了精神,也跟着叫了两声。
本以为这种地方全是狗粪味儿,没想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眼前一条地砖铺就的小路,一直延伸到前面小山坡上,那里有成排的狗舍,全是统一的灰砖蓝顶。一路走来,园子里到处都种着黄角兰和栀子花,难怪满是花香。不时能看见些干活的工人,或除草,或挖沟,见了我们,都和善地笑笑。
我问韩羽:“这地儿这么大,弄下来得花不少钱吧?”
“好几百万吧。”
说话间到了一处空地,一大群狗围了上来,乌泱泱一片,看得人心慌。奇的是,这些狗却不乱叫,只是默默地跟在一旁,亦步亦趋。有的狗残疾,两条后腿放在两轮小车上,就靠着两条前腿拖着小车,却也进退自如。
小乖立刻狂叫,这破狗的护主之心又开始熊熊燃烧,结果热脸贴到冷屁股,让韩羽一巴掌打得没了声音。
一个老太太慢腾腾走过来,狗群转而上去围着她。这老太太个子不高,脸上一团和气,围着个塑料布做的大围裙,可能刚才还在干活。
韩羽过去打个招呼:“黄阿姨,我带朋友过来看看。”
“欢迎,我领你们转转吧。”这老太太嘴里说着“欢迎”,神色却是极为冷淡,连敷衍似的笑容也没半点。她说是“你们”,却只拉着韩羽走在前面,看也没看我和提香。我俩只得相视苦笑,一声不吭地跟在后面。
转了一圈才发现,这麻雀大的地方竟然五脏齐全,除了狗舍猫舍,宿舍,厨房、仓库,连猫狗专用的洗澡间,做绝育的手术室都一应俱全。甚至还有片菜地,据说是为了省点菜钱,这我倒信,这里的猫狗少说也有好几千,日常费用肯定低不了。
老太太最后带我们到会客室,这里墙上挂了不少照片,全是各色访客的合影,又贴着些表格,上面都是些捐助人的名字。旁边还有块小黑板,写着本月需要捐助的物品。我装作不识字的样子,想慢慢蹭回去看照片,结果韩羽这天杀的,一把抓住我:“黄阿姨,我这朋友一听说咱这儿,就说这是行善积福的好事儿,一定要来看看,还准备捐5000块钱。”
老太太看我一眼,点头道:“很好,谢谢。”
我——我还能怎么弄?跑是不成了,外面几千条狗堵着呢,老太太只要振臂一呼:“这个特别帅的帅哥,带着你们的饭钱跑啦!”几千条狗扑上来能把我撕碎了!天可怜见,这5300我放兜里还没捂热!难怪韩羽这王八蛋半路改道,非得来这,敢情他早惦记上这钱!
我掏钱的手又抖了:“黄阿姨,这是我一点心意。其实我早就想过来看看,也希望能尽一点绵薄之力,我——”
“哪那么多废话!”韩羽一把抢过钱,掐指一点:“还真是5300,这份善心可得赶紧记下。”抓支笔就往墙上的“捐助名册”上写,写得我心里愁云顿生,苦不堪言。算了,人家赌神说过,赌博赢来的钱只能做善事。
写完名字,韩羽越发来劲:“这有钱人出钱,咱穷人就出点力吧,黄阿姨,你看有什么活要干的?我刚才看有人在外面挖沟?要不我跟我女朋友帮着挖沟去?”
老太太笑着摇头:“我们这锄头不够,你们想去挖也没工具。不如你们去帮着给狗洗澡,那里缺人手。”
“黄阿姨,我刚才看外面放着几把大锄头。”一想起5300我就肉疼,明知这老太婆不想让他们干重活,也要出来踩一脚,否则难消我心头之恨。
老太太不动声色:“那些是坏的,放外面等着修。”
我去!锄头你要怎么修?是要换个机油,还是做个BGA重植?老太太你这瞎话还真是张口就来啊,你这看上去顶多“耳顺”的年纪,怎么就“随心所欲”了呢?
我这一番“腹谤”,却看提香过去挽着韩羽:“那我们去给狗狗洗澡吧。”
老太太点点头:“好,不过这些狗都是刚送来的,身上很脏,你们要有心理准备。”
“能有多脏?”韩羽说着枪口一转,打我身上:“能比这有钱人的心还脏?”又挽起袖子:“咱就去洗狗,江枫你也去,把你那黑心好好洗洗。”
我气不打一处来:“再闹我一锄头挖死你。”
这孙子毫不示弱:“你信不信我放狗咬你?”
狗狗的洗澡间离得不远,几步就到。说是洗澡间,其实就是个临时搭的棚子,连个排水管也没有,污水就顺着地面流出去,一直流到坡下的水沟里。但好歹热水器,吹风机什么的全都齐,看着还像那么回事儿。
几个学生模样的义工正洗条大狗,见我们说要帮忙,其中一人到旁边犬舍,牵出条脏兮兮的大黑狗,说些注意事项便回去忙了。
韩羽抢过水管,几下把这狗浑身上下浇了个透,又回头叫:“你俩楞着干嘛,快动手干活啊。”
“你一男的抢着轻活干,还真好意思啊。”我说。
“什么叫轻活儿?这明明是个技术活,你当是个人就会啊?这里面讲究可多了。”
提香笑道:“那你可得好好发挥,让我们见识一下。”说着拿过肥皂,上去给这狗抹着。
眼看提香都没说什么,我也只好跟着上去抹肥皂。这狗简直像从垃圾堆捡回来的,身上散着阵阵恶臭,熏得人直想吐。很多毛都结成了硬块,硬得打不上肥皂,得用手撕开才行。好在它还算老实,无论我们怎么弄,都一声不吭地站着,动也不动。
我一会儿就被熏不行,想走开透透气,可看提香还在一丝不苟地干着,眉宇间也没一点嫌恶,相比之下倒显得我矫情,只好继续忍耐。看她十指上下翻飞,仔细撕着狗毛。忽然想,那些如葱白一般的手指,平时肯定是被各种护肤品精心呵护,这会儿却在一堆结成硬块的狗毛中挣扎,它们会不会发出尖叫?
“提香,你休息会儿吧。”我实在撑不住了,她再不休息,我自己拼着脸不要也得跑了。
“没事儿,就快弄完了。”她说。话音刚落,这狗忽然身子一抖,尖叫一声,吓得我一哆嗦,连忙收手。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刚才只顾着说话,不小心扯下一撮狗毛,难怪这狗吃痛叫唤。偷眼看提香,她却身形不动,眼盯着狗重新安稳下来,又继续洗着。
好不容易洗完,这破狗抖了个惊天动地。它倒是爽了,我和提香却猝不及防,被弄得满身泥水,一身狗味儿,韩羽这贱人乐得哈哈大笑。
“这居然是条白狗。”我有些意外。
提香点点头:“像是萨摩耶。”
又洗了一条狗,黄阿姨过来叫大家吃饭,三人收拾一番,跟她进了厨房。屋子里挤满了等着守嘴的狗,多到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看着地上,稍不留神,耳边就是一声凄厉的惨叫。刚才还在外面晒太阳的猫们,这会儿也都放下身段,进来围着桌子转个不停,所到之处,狗儿们纷纷退让,看来喵星人已是此地一霸。
一会儿,又进来几个义工,7,8个人围坐一圈,开始吃饭。菜不多,还全是素的,炒茄子、炒豆角、炒黄瓜,唯一的荤腥就是麻婆豆腐上那点肉末,厨师的手艺像是电焊工教的,菜油和豆瓣酱都没煎熟,搞得每盘菜的味道都古怪得让人意外。这让我越发思念那家未曾谋面的鱼庄,思念那些未曾谋面的鱼,它们是那么的可爱,我甚至清晰记得每条鱼的名字:水煮鱼,番茄鱼,糖醋鱼,酸菜鱼……
韩羽端着碗满地逗狗,提香捧着碗吃得特淡定,至少从她表情看不出菜的好坏。搞得我几乎怀疑她跟我吃的不是同一桌菜,忽然灵机一动:我可以假装聊天啊,聊着聊着,很自然地把碗放下,既不会让主人难堪,又不会显出我的矫情,一举两得!这套路我熟啊!我他妈实在是太机智了!连忙叫提香:“你今天挺厉害的啊,洗第一只狗那会儿全靠你,我是被那狗熏得快不行了,都没怎么弄。”
她笑笑:“主要还是你在弄吧,我也就打打下手。”
“你别客气了,我才是真的打下手。”
她“意会”般笑笑,不再说话。
没法聊!韩羽是指望不上了,这家伙正满屋找小乖。我索性找上对面的黄阿姨:好歹我刚才捐了5300呢,你弄桌这么难吃的菜来,亏心不亏心?还不该尽点主人的义务,陪客人聊会儿?
“黄阿姨,您这成天操持着这么大块地方,挺辛苦的吧。”我说。
她看我一眼,淡淡说:“不辛苦。”
我正想,是先问“这里有多少只公狗,多少只母狗?”还是先问“这里的狗都有名字吗?分别叫什么?”她忽然说:“你心中存了这辛苦二字,自然就辛苦了。不去想它,就不辛苦了。”
果然,花了钱的就是不一样!我随便客套两句,她马上扯这么多!还扯得如此有水平,连禅意都出来了!我赶紧打蛇随棍上:“阿姨您这话,听着很有意味,您是信佛的?是居士?”
“是也不是。”
“这话该怎么听呢?”
她放下碗:“若是信,必有所求。所求即为所欲,心存此欲,便依旧在尘世中,又如何信?若求无欲,这一念即是欲,以有求无,却如何求?终是三尺白绫罢了。”
我擦,这逼装得beautiful!我本想借着夹菜躲过去,一不小心,却见韩羽辛灾乐祸地看着我,那表情就跟我怕了这老太婆一样!索性放下筷子,上去抬杠:“黄阿姨,你刚才说不去想幸苦,可人如果不想苦与不苦,那不是和草木禽兽一样了?”
她微微一笑:“人与草木禽兽,何须有异?无非是饥来餐饭倦来眠,悠然乐哉,怡然天道。苦与不苦,无非是那奸妄之人,为一己之私,以饥寒为苦,以饱暖为不苦,以人代天,化常道为非常道,继而以苦为害,以不苦为利,以利害生七情六欲,以情欲生争斗,至此天道无存,人为刍狗,乐哉?苦哉?似是而非罢了。”
完全没法聊!可我也不能怂啊!说不过咱可以跑题啊!跑题我最拿手了:“阿姨,刚才问您是不是信佛,您说的意思,好像不是?可我听你后面说这些,听着像是佛家的?”
她淡淡一笑:“是也不是,便是,也便不是。佛需二心求,一心求佛,便已入魔,这世间,凡一心者皆为魔。”
我真是——虽然完全听不懂,可这逼还得装下去:“这么说,何为佛,何为魔?”
“初心为佛,本性为佛;欲念为魔,执念为魔。”
“那这二心求佛,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呢?”
“取其意,却其形,自然观自在。”
大妈!能好好说话吗?你没事就上街跳跳广场舞啊,又健身又开朗心情,要不你可以炒炒股打打麻将啊!再不济你也赶早市抢点便宜菜啊,这么多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你不参加,非得把自己弄得神神叨叨的,有意思么?就你这症状,我给你开个方子:连跳3天广场舞,包好!
“阿姨您说得真好,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说。
她点头道:“你很好,有资格做韩羽的朋友。”
我有资格做韩羽的朋友!?我有资格做这二皮脸的朋友!?忽然想起上次韩羽说,等他有钱就建座精神病院,搜集一帮精神病陪他说话。我现在有点信了:上次的王大卫,眼前这黄阿姨——韩羽给他俩留的VIP套房吧?
草草吃完这顿饭,三人向黄阿姨告辞,也不知这老太太是收了钱高兴,还是对饭菜质量过意不去,坚持出来送送我们,一直把我们送上车才挥手作别。
回来路上,我随口说:“这黄阿姨挺好的啊,救了这么多流浪狗,真是个善人。”
“好什么啊?”韩羽说:“照我说,这是种恶行。”
我莫名其妙:“你听清我的话了么?”
“怎么没听清,我是说,黄阿姨弄这么个救助站,看着是慈善,其实是种恶行。你听清了吗?”
“提香,你男朋友疯了。”
提香直笑:“没关系,电一下就好了。”
“韩疯子,听见没?”
韩羽翻个白眼:“跟你们没法沟通。咱就说流浪狗吧,成天都在垃圾堆里刨食,那些垃圾,在它眼里就是正常的食物,它已经习惯了,并不会觉得痛苦,可能还挺快乐。可有一天,有人扔条香肠给它,等它尝过香肠的美味,发现自己以前竟然吃的是垃圾。这时候它才会痛苦。对垃圾的恐惧和对香肠的渴望,会一直折磨它,让它失去自己,学会屈服。你看救助站的狗,全都低眉顺眼,没一个有气质的。”
我有些听不下去:“难不成放任流浪狗不管,甚至打死,那才算善良?”
“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一条狗如果饥寒交迫,就应该让它饥寒交迫,只有魔鬼才会站出来,打死它或者救助它。这并不是残酷,只是这个世界本来的模样。”
“那你当时为什么救小乖?”我问。
“我当时就想试试这狗能不能救活,后来也就凑合养呗。”
“提香,你男朋友真疯了。”我说。
她却笑道:“韩羽的观点挺特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