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文的“公司”实在让人担忧,我甚至不忍心再去打听他的情况。有时闲下来,也想着是不是去劝劝,可稍加盘算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工程太大。还是由他去吧,各有各的缘法,我这还一堆麻烦事呢。
比如现在,我就坐在七公对面,一番欲言又止,欲语还羞,欲迎还拒之后,总算把好大一个圈子兜了回来:加薪!要加薪!七公你今天多少也得给我打发点!
“是外面有人挖你?”他问。
总算来了!我在这墨迹半天,其实要的并不是加薪,而是这句话!没有公司来挖我,但我需要七公这样想。
我故作吃惊:“什么?”既要表现出心事被人撞破的惊讶,又要假装在拼命掩饰这份惊讶。这演技,我真想给自己磕个头!
“小江,我一向都很器重你的。”他说。
他这会儿的表情,该用什么词来形容?“和颜悦色”“和蔼可亲”“和风细雨”?
“不是,洪总,您可能……”我尴尬,我扭捏,我娇羞……这演技,北影不请我去做教授是他们亏!
他挥手打断我的话:“对方真的有诚意?我很怀疑。要是他们开的价码够高,你刚才要求的恐怕就不是加薪,是辞职了吧?”
“哪里,洪总您误会了。”我继续娇羞……
“以你在这个行业的经验,对方挖你,不会只要你一个人吧?是要你带个团队过去?”
“啊?”我是真呆了,这问题不在预演稿里。
“小江啊。”七公语重心长:“就为了这么点钱,你放弃现在的一切,到新的环境重新熟悉工作,重新熟悉上下关系,值得么?看问题不能只看到表面。你想想,你要付出多少边际成本?上班的地点变了,同事变了,可能连负责的工作都会变,你理清这些东西,付出的精力远不止这点钱吧。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你看清楚问题,对你,我一向是关心爱护,悉心培养,一直希望你以后能独当一面,挑起公司大梁。”
这你妹,轻轻巧巧就把话题转了向,七公你这连哄带骗的,要换了别人,根本扛不住啊!
“你进公司也7年了吧?这7年不容易啊,你为公司做的贡献,我全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甚至很多时候,我在心里是把你当儿子看的。”
我他妈打工挣点钱,还得给人当儿子!你他妈也就大我十来岁,还真好意思说这话!得亏我早上没吃饭,所以还能忍着呕吐的冲动说:“洪总,我也一直把您当父亲看的。”这种不要脸的本事,打小跟我姐吵架就学会了,修为绝不在他之下!
“我一直都是很信任你的,很多工作都放手让你去做,你提的建议,我也都认真考虑,就算我认为不妥的,也会和你仔细讨论,这种彼此的信任,在现在这个社会里,是很可贵的。”
哇——七公你从来都是“这事就这么定了!”讨论个鸟!
“你的要求我会考虑。放心,我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你跟我这么多年,绝不会亏待你。”
妈的,我跟你谈钱,你跟我谈感情!说了半天一个子儿没加,还考虑?前年我要求给下面涨点加班费你就在考虑,考虑到现在一个子儿没加!还好我今天来不是真为了加薪,不然得气死!
可问题是,七公说了这么一大段,我现在该怎么演?是“赧颜汗下”还是“贴然无词”?等等,我上哪学的这两个词?“赧颜”是什么?捂脸么?“贴然”又是什么?把脸贴到地上?
算了,既然戏已演到,那我就准备跑路啦:“洪总您这些话,真是说到我心里去了。想想这些年,我对公司,对您,还是有感情的。”
他满意地点点头:“这些也的确是我的心里话。”说着忽然看我一眼:“这段时间,公司里事情也多,所以你心里有些想法,我也能理解。等咱们熬过这一阵,后面就轻松了,这就需要你多做工作,带好队伍,保证正常的工作秩序。我现在先给你个定心丸,今后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亏待你,你放心。”
这话听着,怎么有点弦外之音?我来不及细想,忙说:“好的,要是没别的事儿,那我先下去了?”
“不急这一会儿,来,坐下咱俩聊聊。成天都谈工作上的事,大家感情都淡了。你最近都看些什么书?”
聊你大爷!你一大老爷们儿跟我谈“感情”?你这不要脸的程度远在我之上啊!老子要出去好好吐吐。
“也没什么,就是胡乱看吧。”我说。
“年轻人,还是要多读书,多学习,多提高自己。我推荐你看看《道德经》。咱们中华文化,一部道德经就够了,这绝对是一部神书——”
我眼看他说得性起,猛然想起上次那张太极图,生怕这会儿他又画一张,再拉着我说半天——哎哟,想想就好可怕!忙说:“洪总,这个我不是很懂。”
“不懂没关系,我给你简单说说,道是天地万物的共性,什么共性?阴阳相生,强弱相易,刚柔相济,太极图就是最好的诠释,这是动态的客观规律。德是以道为基础的主观方法,道德经妙就妙在既有道篇,又有德篇。两者一天,一人;一静,一动;一客,一主,实在是精妙。整个道德经就是立足于矛盾,以矛盾诠释万物,自然无懈可击!”
这都没逃掉!我算是明白了,七公肯定是报了什么“国学速成班”,说不定还是交600返300话费那种!这学了几天,憋不住,找人显摆来了。
“整个中国哲学史,只有《道德经》认识到世界是由矛盾构成,在矛盾中变化。其他学说则是或选矛,或取盾。为什么?想忽悠人,就必须走极端。不管玄,名、佛、理、心,还是法、墨、理,都是这样。这些学说失道离德,连自圆其说都做不到,只能想当然。要么想成了宿命论。要么想成了极端的现实主义。什么一断于法,那情于何处?搞得身死国灭也是活该。什么相爱非攻,那何以解恨?什么万物皆空,那这四个字却是空也不空?什么以心为学,无物何来心?我年轻时也上过当,认为那些所谓的经典说得真好,现在回头一看,通篇的想当然,简直读不下去,还是只有《道德经》才值得一看。”
我去,你身为一个IT公司的老总,成天研究这些东西,张口“之乎者也”,往小了说是不务正业,往大了说你这是给我们行业抹黑!知道不?
“可咱们中国人多,历史长,所以不管是宿命论还是现实主义,最后都有人信,这么一来,那些走极端的学说反倒在中国人身上完美统一,这种分与合的转换又完全符合道的理念,是不是很奇妙?”
我忙说:“还真是这样,七公您这么一说,我还真想抽空看看《道德经》。那些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听着就烦。”这种捧哏附带拍马屁的美差,绝不能放过!
“这就错了,你看我刚才一直没说儒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我他妈怎么知道为什么!拍马屁拍到马蹄上的感受,你来试试!
“儒家很有趣,无论是子贡赎人,子路受牛这样的故事,还是食色性也这样的话,都可以看出孔子是很了解人性的,是个明道之人。可儒家学说偏偏是方法论,老夫子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所以你们年轻人最容易上当,以为儒家那一套是修身之道,其实那是治国术,普通人信了要倒霉的。”
我居然还能笑出来:“洪总您讲得太深奥,我听不大懂,其实我很少看这些书,平时有空还是喜欢看点小说什么的。”
“小说还是少看,艺术,无论是文学艺术,还是音乐,绘画,始终都是情感的表达,不管是悲天悯人还是小情小调,都是情绪化的东西。一个不够情绪化的人,他也弄不出好作品。你这个年纪,需要的是坚强的意志和无畏的心,才能成为真正的男人。那些情绪化的东西看多了,只会让你变得软弱。”
妈的,你可以说我蠢,可以说我丑,这“真正的男人”什么意思?靠!
我忍了又忍,总算憋出一句:“那您看,什么书比较适合我?”
“《道德经》可以先看。政治家写的东西也可以看看,像《群书治要》《资治通鉴》,这就很好嘛,读史可以知过去,知过去就可以晓未来。如果要晓现在,就读毛泽东的书,学习他分析问题的方法,看看他对中国社会的理解。你要理解今天的中国社会,就必须读毛泽东的书。”
好惨!我上学那会儿,什么马哲、毛思,邓论……全是必逃课,现在却被逼着听人说毛泽东!果然,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大概我一时走神,演技露了破绽,七公微微一笑:“你们年轻人,不喜欢看毛泽东的书也正常,也不怪你们。毛泽东是个立足现实的理想主义者,所以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都没法理解他,他是睁着眼入的地狱,只有时间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伟大。”他说着停下点了根烟,沉吟半响,说:“其实还有个法子,什么书都不用看,连《道德经》都不用看。只需要研究一个字,这世间万物就全明白了,你想不想听?”
我擦,还有这么爽的东西?你不早说?这都要卖个关子,七公你真该上茶馆说书去!
“你心里把中国的思想史过一遍,再把历朝历代的艺术、文学,民俗,军事、建筑……这些全过一遍,得出什么结论?”
我得出什么结论?我的结论就是你丫是个神经病!
“咱们中华文化的核心就一个字:变!因时而变,因势而变。道德经通篇在谈变,孔子法周,墨子法夏,也是因变而述。凡是学说大盛的时代,都是时势大变的时代。正是因为存了求变之心,探求应变之道,这个国家才长盛不衰。这个变字,你把它研究透了,那什么书都不用看了,自然参透这世间万物。这是我多年读书思考的结论,从没跟人说过,你是第一个!”
妈的,当年我姐拿“黄连上清丸”骗我的时候,也是这个调调:“这可是我从世外高人那求来的,看都没给别人看过,就因为你是我弟弟,才给你的啊。”
一想起这事儿,我就嘴里发苦,心里泛酸,硬着头皮说:“洪总您说得很有道理。”
他点点头:“一个变字,才是中华文化的精髓,这和西方文化正好相反。你别以为这个字简单,这世上很多人宁愿死,也不愿接受改变。改变比死亡更痛苦,它比死亡更需要勇气,更需要智慧!你看现在到处高楼大厦,好像咱们的传统文化全没了,可你把今天的中国放到历史中再看,你会发现这个最不像中国的中国,才是真正传统的中国。什么是中国的传统?中国的传统就是不断抛弃传统,不断改变。抛弃形式是为了留下实质,什么是实质?图存致强就是实质。所以咱们中华文明能几千年传到今天。如果像日本那样,死守着几块唐砖宋瓦当宝,那十个中国也早灭了。”
我忽然心生警惕:现在公司不就是“处变”么?七公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可过了一会儿,看他还是滔滔不绝说个没完,我心里也就释然了:可能他根本就没想那么多,这种心理,用那谁的话来说,叫“语文狂”,有领袖欲的人,无论文武官商,全流露这种病态。
只是七公聊完了这“变”字,大概看我既没“赧颜汗下”,又没“贴然无词”,不满意我这反应,觉得我这“朽木”确实没法雕,他也神采不再。话题从“国学”转到了茶叶,聊完茶叶聊香烟,聊完香烟聊车子,聊得越来越“亲民”,过会儿,大概他自觉“感情”已“沟通”足够,总算放我一条生路。
出来后我一想:我刚才在干什么?我他妈不是要求涨薪么?不管真涨假涨,反正一点没涨!让人忽悠完了,还帮着人装了半天逼?
这种被当作弱智的感觉让我很不爽,正没处发泄,结果罗胖子一头撞到枪口上:“老大,总算找到你了,我刚才到处找你。”
“什么事?”
“上次那个张总,就是特别抠那个,刚才打电话说陪孩子过来旅游,叫我去接下飞机,看样子是想拉我去做三陪,我就过来问下,花费方面用什么标准?”
“老规矩,你又不是第一天干这个,还来问什么!”
他答应一声,转身就走。我忽然想起一事,叫住他:“你把徐方也叫上。”
他一脸吃惊:“让他去接触我们的客户?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让你去你就去,别他妈废话。”
他愣了好一阵,忽然一笑:“那行,我就照你说的办,那我走了?”
“等一下,”我说:“上次你找软件部做那个手机rom,他们开什么价?”
他一跺脚:“老大,一说这事我就来气,我跟你说——”
我没工夫听他诉苦:“他们开什么价?”
“5万。”
“他还真敢开口。”我一想起小奇那副嘴脸,更觉可恨:“我随便上街找几个毕业生,几天时间就能做出来。他妈的,敢要5万!”
罗胖子忙不迭叫我:“老大,这种话还是小声点,让人听见不好。”
“听见又咋地?你把资料给我,我到外面找人做。”
他面有难色:“这不合规矩吧?咱们和软件组打交道,对公司来说不过是左手倒右手,要是去外面找人做,七公那边,你说不过去吧?”
“你今天哪来这么多话?”我一下火了,看不得他这前怕狼后怕虎的样子:“七公那过不去?小奇开口要5万的时候,他怎么没想七公那过不过得去?七公怎么想关我屁事,分家的事也是他拍的板,这天底下哪来尽吃肉不喝汤的好事儿?你别管,一会儿把资料给我。”
罗胖子再不敢说话,应了一声,飞也似地逃了。我径直出了公司,找个僻静地方给高文打个电话:“跟你说个事。”
“我在发传单,这儿有点吵。”他说。
那边声音嘈杂,一听就在外面。我随口问:“发什么传单?”
“今天有个动漫展,我过来发点游戏的图册,先宣传一下。你找我什么事?”
“你倒是想明白了,这种市场推广确实该做。”我说:“你也可以试试上网发点软文什么的啊,要不找人炒作一下也行,这么发传单能有几个人看?”
“发软文太贵了,我问过,最便宜也得好几千,还是那种搜都搜不到的小网站,稍微大点的,发个软文最低也得好几万。对了,炒作是怎么回事?”
“网上有专业的团队,你去找呗。”我说:“什么论坛,微博,上面的宣传帖子多了去了,稍微动点心思,弄个什么事件出来,一下就火了!”
“那还是算了吧。我不弄那些。”他说。
我不由冷笑:“你是没见过人家找人骂自己,找人告自己的。”想想又觉得跟他说这些没用,只得说:“你能做手机rom么?要是能做我就给你个活。”
“能,我以前就接过。”
“这和那种改改图标,加点小功能不同,得做硬件适配,从驱动层做起,然后你还得随时在线,有什么bug都得调。还有,你不能自己加应用,那些广告费之类的钱你不能挣,一切得按我这边的要求来。不过你也别紧张,客户要求不高,软硬平台都是公版,你考虑下再答复我吧。”
他的声音忽然小了:“江枫,你把这个给我吧。我现在是能挣一分算一分。公司刚搬了办公室,又招了几个人,现在是看着钱一笔笔花出去,可东西却出不来,我现在真是又急又怕。韩羽那边又压着款不给报,现在我花的全是自己的钱,只能拼命想办法挣钱,能补一点是一点。”
我心里叹口气,想想问他:“那两兄弟开的饭店呢?你没让他们先还你点?”
“他们刚开没多久,也没挣什么钱,我也不好意思去找他们要。”
我想了想,说:“做这个rom,我最多只能给你4万。”一般的行情也就3万,打电话前我也准备说3万,可这会儿心里一软,咬牙提到了4万,至于七公那边,后面再说吧。
“好的,你放心,东西我一定做好。谢谢你!”
“你别说这些,我也只有这个能力。韩羽那儿我帮你去说说,让他放点款给你。其他的,还是得看你自己。”我说。
“恩,我知道的,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