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mory?”
手机屏幕上一长串歌曲名,我第一眼就看到这个,音乐剧《猫》的主题曲。上学时有段时间我疯狂迷恋这剧,找了各种版本反复看,虽然毕业多年,当年的激情不再,可《memory》这曲子还是挺喜欢。
“是《猫》里面那首memory?”我问。
“对啊。”于燕说。
刚才我正睡午觉,于燕打电话来,说手里有两张演唱会的票,好像是个什么歌唱“家”?反正名字我没听过。她又把节目单拍了照发过来,封面上一胖得跟馒头似的中年大妈,穿着红色礼服,拿个麦克风做深情演唱的样子,完全不认识。不过我对“memory”倒挺心动的,从没听过现场版,这大妈既然能开演唱会,应该有两把刷子。反正田莉出差,高文捣鼓他的小饭店,韩羽又玩人间蒸发,我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
“去就去呗,反正不要钱。”我说。
“晚上8点开始,你现在出来吧,陪我逛逛。”
“行,你在哪?”
“在家。”
开车过去,老远就看她在小区门口站着,看样子应该等了一会儿,等她上车我问:“咱俩上哪儿逛去?”
“我也不知道,你看上哪儿合适吧,反正也是闲逛。”她今天化了淡妆,穿件牛仔服,我已经很久没见人穿这玩意儿了,何况还一女的。
“那行,我领你去个地儿,里面挺大,逛一下午没问题。”
这地儿是个仿古园,就是个新修的大园子,专用来忽悠各种外地游客,本地人只有来了亲朋好友才陪着去看看,反正我是陪着各种人进去逛过无数遍。里面好大一片地,塞满了各种拙劣的仿古街道、园林、戏台等等,当然还有各种所谓的本地小吃,所谓的特色工艺品,价格却是无所谓,全是真正的“忽悠价”。
“对了,演唱会的票带了没?你别出门忘了吧。”我问。
她从包里翻出两张票晃晃:“忘带又怎么?怕等会儿让你掏钱买啊?”
“这种事儿你以前又没少干,干什么都丢三落四的。”
“还不得怪你?哪次不是你催命似的催,害我给忘了。”
这要争起来就得没完没了,我只好换个话题:“你哪来的票?”
“有个客户送的,这演唱会是他们单位赞助的,他就去搞了2张送我。”
“怎么不多搞点?咱可以拿去卖啊。”
“你能要点脸吗?”
“有钱挣还要什么脸啊。”
一路说笑,到这仿古园一下车,一股“旅游味儿”迎面扑来:四处都是旅游大巴,满眼都是各种外地游客,三三两两,呼朋唤友,或者合影,或者端着相机乱拍,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好不容易挤进大门,眼前是条石板铺就的街道,照着古代的意思,修得细窄狭长,偏偏游客又多,真真是挤得摩肩接踵、水洩不通,脚不沾地都能往前移。
往里走一小段,街道稍宽,人群渐散,总算能透口气。沿街都是青砖砌就的房子,既没有汉唐建筑的宏大气魄,又没有宋代建筑小家碧玉一般的清秀,也没有明代建筑的严谨繁琐,更没有清代建筑的巧思华丽,实在看不出仿的什么朝代,总之一句话:“有那意思就行。”反正到处张灯结彩,一派喜庆气息,大家乐呵乐呵得了。
沿街的小摊和各色店铺也多了起来,捏糖人的、卖剪纸的、卖根雕的、卖景泰蓝的、卖文玩的、现场作画的,甚至还有卖筷子的,整个店铺全是各种各样的筷子,商家们丰富的想象力令人叹为观止。
身边两个衣着清凉的洋妹子走过,白晃晃的一片有点耀眼,这让向往光明的我不得不直视,可能看我在光明的召唤下亦步亦趋的样子过于虔诚,于燕一把拉住我:“矜持点,别让我跟着丢人啊,再说这有什么看的啊,等姐姐有空带你去普吉岛,让你看个够。”等我矜持地收回目光,她却两眼放光,拉着我冲向不远处一个小摊。
这小摊卖的是皮影,就是演皮影戏那种,摊前早挤满了一堆人,个个只看不买,围着那些造型古朴的皮影品头论足,摊主似乎早已司空见惯,眼神放空地坐在那里,也不拉客,也不推销,甚至偶尔有人问价也懒得搭理。
于燕激动得连连拉我:“快看快看。”
“你选一个吧,我送你。”我说。
她回头一笑:“你还记得?”
“嗯,记得。”上学时她老说,想买个皮影玩儿。
“算了。看看就好,这东西又没什么用。”她笑着说:“咱们再到前面逛逛,说不定还有别的好东西。”
俩人又往里走,她跟个好奇宝宝似的,是个店铺就能进去逛半天,在一家印度风的店里更是待得不想走了,最后买了个银壶,一件沙丽,总算心满意足。以前她就喜欢这种东西,没想过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改。
出来不远,就到了一处似庙非庙的建筑前,这里好大一片空地,摆了几个卖扇子、葫芦的小摊,还有个小摊不知道卖什么的,围满了人,挤过去一看,是现场画肖像的,摊主刚拉来笔生意,坐了个妹子等着他画。
于燕也上前围观,我站她身后跟着看了一会儿,一低头,她头发上传来一股熟悉的香味,心里忽然一软,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随之眼里一酸,急忙抬头望着头顶的银杏树,等这股情绪过去,回眼一看,她正一脸狐疑地看着我:“你看什么?”
“看这银杏树啊,叶子黄了挺好看的。”我说。
她抬头望望:“这有什么好看的,哪儿都是。走吧,到前面看看。”
前面是个类似苏州园林的去处,几块水泥浇筑的假山,围着个巴掌大的水塘,塘水脏得发黑,上面还浮着无数落叶垃圾,几只无精打采的天鹅挤在一起打盹,却吸引得不少游客驻足观看。
出了这“园林”,两人漫无目的到处瞎逛,走着走着,我总感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左顾右盼一番,最后才发现居然牵着于燕的手,慌忙放开。
她吃吃直笑:“哟,还害羞呢。”
可怜我连什么时候牵上的都不知道,牵了多久也没印象。这会儿假装若无其事地搓搓手,转眼看到旁边一片红色,原来是棵所谓的姻缘树,上面挂满了情侣们祈愿的红色香囊。
于燕笑道:“别在这假模假样地害羞了,都老夫老妻了,牵个手算什么啊?咱们去找点吃的吧,我饿了。”
我还真没害羞,甚至在刚意识到俩人手牵手时,心里还有种莫名的温暖,只是这温暖中,似乎又隐隐有些不安?如果说过去和现在,如此轻易地冲破时间,重新连接在一起。那田莉呢?在某个瞬间,那些和田莉共处的时光,竟如完全抹去一般,成为空白。这种瞬间的空白让我有些恐慌,像是站在一扇紧闭的门前,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伸手去推开。
“你快点啊,磨磨蹭蹭干嘛呢?”于燕在前面回头叫。
到了这传说中的“小吃街”,于燕立刻两眼放光,一头扎进人山人海,连连出手:“这个,这个,这个。”里面店员快忙成千手观音了,等把手里一碗凉粉递给个小姑娘,才回头大声问:“要什么?哪些?”于燕又重新指了一遍,这店员手脚麻利地收钱递货找钱,一气呵成,抬眼又叫:“来来来,下一位啊。”
拿着东西好不容易挤出来,于燕又看上旁边的春卷,转身重回沙场,复又再战。直到这条街所有小吃都买了个遍,她总算心满意足,连连叫我:“快来搭把手啊,你就这么看着啊?等等,你去找个能坐的地方,咱不能这么站着吃啊。”
我只好到前面找了家临街咖啡店,店前屋檐下有些桌椅,本来是露天咖啡座,于燕过来把手里东西一放,硬生生给弄成了小吃专座,她左挑右捡,挨个试了一番,又催我:“你也吃啊,过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不饿。”我说。
“不饿也尝尝。”她推个春卷过来,逼着我咬一口,又递个菠萝饭过来:“怎么样?好吃吧?对了,怎么我看你对这里面挺熟的?常来啊?”
“有时候来个外地的客户,就陪着进来逛逛。以前倒是常跟韩羽过来,这里面有家酒吧,比较出名的,韩羽常拉我过来玩儿。”
“玩什么?玩女人?”
我简直无语:“你一女的说这话?就不能矜持点?”
“你也好意思说矜持这两字儿。”
这时候,我只能矜持地笑笑,结果一笑之下,俩人都矜持了。她继续吃东西,不时递些给我,我却没什么胃口,点根烟抽着,看一旁两个日本妹子在那自拍,摆着各种自以为可爱的姿势,叫着“卡哇伊”,拍完又在相机上翻看,爆豆子般飞快说着日语,像在讨论什么。
“你口味挺重的啊。”于燕一脸坏笑。
“连你都过来了,哪还有什么重不重的?”我说:“对了,一直没问你,你在这边是做什么工作的?”
“你猜。”
“贩毒?”
“差不多吧。”
我没傻到真信,可也好奇:“什么买卖这么赚?”
她一笑:“做古玩、珠宝的,刚开没多久,你有空过来捧捧场?”
“我倒是想捧,捧不起。”我说:“你一学法律的,跑来干古玩贩子?还跑这么远天远地的,你爸妈还真想得开啊,怎么不给你安排个正经工作?”我印象里,古玩贩子就是那种蹲路边的小贩,看谁都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把这画面换上于燕,那感觉要多怪有多怪。
“什么正经不正经的?”她笑道:“说得这地儿跟你家的一样,你能待我就不能待?我爱来就来,关你什么事儿?你这么关心,是想来投靠我?”
“还是别,暂时还没惨到那份上,再说你这行当我也不懂。”
“不懂有什么,我也不懂,没必要懂。”她忽然一笑:“暂时?怎么,你们老板看你不爽,准备把你开了?”
“怎么可能。”我连忙喝口咖啡,横不得把一脸的不自在抹咖啡里一起喝掉。
“咦,还真有事儿。赶紧说说,姐最喜欢听别人的伤心事了。”
“说什么说?逗你玩呢。”
“肯定是你们公司里有事儿,我跟你这么多年,你那点小表情还瞒得了我?”
“你哪来那么多肯定?”我说:“别跟这儿得瑟了,时间差不多了吧?咱俩看演唱会去?”
她还没放弃,边走边说:“你要真混不下去呢,来姐姐这,姐姐收留你,封你做个御前带刀保安,穿黄马甲,戴绿帽子。”
“滚!”
演唱会在市中心一家老牌的艺术宫,对于艺术宫这样的演出场地,“老牌”两个字除了代表“破旧”,并没有其他含义。一进门我就感觉不好,倒不是因为门厅里一大片污水,而是门口倒票的黄牛一个个有气无力,心虚一般问着“要不要票?3折了。”明显底气不足,从黄牛的牛气程度来判断演出水平的高低,一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
后来的演出也完全证明了这一真理,场下的人坐得稀稀拉拉,一半的座位都没填满,场上那位心宽体胖的大妈,心理素质却极为过硬,毕竟身材就决定其脸皮比普通人厚:完全无视惨淡的上座率,以夸张的热情完成了整场自娱自乐。演出服换来换去,歌曲风格也换来换去,民族唱法、美声唱法,从《茉莉花》到《今夜未眠》统统拿下,低音中音高音全秀了个遍,撇脚的英语法文意大利语也轮番轰炸,有点欺负观众不懂的意思。连我最心爱的《memory》也被她彻底糟蹋,唱到高潮部分的“memory”时,给人感觉好像有人正掐着她的脖子,听得我提心吊胆,开始还真怕她这口气上不来,当场倒地身亡,后来真恨不得冲上去掐死她算了。随便在街边大排档拉个穿着花裙子,背着大音箱的“歌手”,都不至于把《memory》蹂躏成这样。想想也是,估计这大妈几十年如一日听自己唱歌,把自个儿恶心得够呛,好不容易逮个机会,也出来恶心大家一把。
演唱会到了最后,大妈开始讲诉自己是如何的艰辛,才终于能开场个人演唱会,讲得那叫一个声泪俱下,我坐在最后排,都能从音响里听到她吸鼻涕的声音,听得我真想上去抽丫一耳光:就你这水平,还他妈现个什么劲儿?可我不能这么干,我是绅士,我是欣赏高雅音乐的gentalman,所以我得跟她一起装逼,跟这场子里的人一起装逼,在她带着哭腔吸鼻涕的时候,我还得跟着全场人赏她点励志掌声。只是鼓掌时心里有些悲哀,想起《史记》里面窦太后姐弟相认时,“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人家太监“助皇后悲”还有月钱领,我这自费来“助大妈悲”,图个啥?
散场出来,上车时于燕笑道:“早知道就不来了。”
“有什么啊,反正没花钱。”我说。
“什么没花钱,她该倒找咱俩钱。”
这话似乎开启了彼此的灵感,两人一路上对这演唱会口诛笔伐,骂不绝口。过会儿于燕说骂饿了,我看前面立交桥下,亮灯处有家小吃摊,便靠了过去。
这小吃摊不过两三张桌子,摊主是对老年夫妇,还有个小女孩儿帮忙张罗着客人,看样子可能是小孙女。几张小桌已经坐满,全是玩得筋疲力尽的小白领。小女孩儿手脚麻利地搬出张折叠桌,两个塑料矮凳,招呼着我们坐下。
于燕点了些烧烤,小女孩儿又在一旁推荐:“我们的药膳蹄花很好吃的,美容养颜,要不要来一个?”
“那就来2个。”于燕说。
转眼蹄花就送了过来,刚放下,一股中药味扑鼻而来。蹄花炖得很烂,拿筷子一拨便骨肉分离,入口即化。就是这药味有点重,汤里还能看到不少当归、党参、白果什么的,看来摊主也是下了血本,难怪敢说“美容养颜”。
于燕吃得连连称赞:“这蹄花做得真好,带点药味,吃着不肥腻,倒是有点回甘,跟这麻辣味的蘸碟真是绝配,咱俩以后可以多来几回。吃啊,你在想什么?”
“还不错吧。”我笑笑:“在想上学那会儿,咱俩常去外面那家烧烤摊吃砂锅,你也是这样,吃了就喜欢点评下。”
“哈哈,你一说我也想起来了,还不是你,不喜欢做饭,非得出去吃。不过那家砂锅做得还真不错,我喜欢那的酥肉砂锅,你那会儿喜欢牛肉砂锅,再配点烧烤,那味道——算了,咱们改天回去吃。”
“估计早搬了吧?上次回去好像没看见。”我说。
“咱俩再回去找找呗,那家店生意好得跟什么似的,老板肯定舍不得搬。不信咱俩打个赌?”
“行了,你赶紧吃。”我说。
正巧烧烤也送来了,于燕一一试过,又是一番点评,两人说笑一阵,很晚才买单走人,上车后她依然兴致很高,闹着下次要回学校去吃砂锅。直到车停下,她看看不远处的小区大门,总算安静下来,说:“给我支烟。”
我递了一支过去:“少抽点。”
她一口一口地慢慢吸着,也不说话。车里全是烟味儿,我虽然抽烟,却闻不得烟味儿,升起车窗后,忽然发现四周静得出奇,入耳的只有她手中烟草燃烧的声音。
无边的黑夜,昏黄的路灯,空无一人的大街,一切仿佛昨日重现。只是这“昨日”,却不知是何时的“昨日”,是我们翻出学校围墙的那晚?是我送她回来,在车里呆坐的那晚?还是无数个已然模糊,却挥之不去的夜晚?
我们都装作若无其事,掩饰所有的心潮澎湃。
“要上去坐坐吗?”她说。
我看着她,车灯下的她,像极了那个在英语角,看着我微笑的她……在某一刻, 那句“好的”几乎脱口而出。
“太晚了,改天吧。”我说。
她很仔细地看着我,淡淡一笑:“那你回去路上小心点,我走了。”说完下了车。
回家路上,我近乎木然地开着车,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什么也没想,只觉得心里很堵。在楼下停好车,我又站了会儿,想抽烟,烟盒却是空的,只得上楼。电梯门开的时候,突然又不想坐电梯了,转身走向楼道。不知爬了多久,到家门口时已是全身大汗。
门一开,便听到一阵电视的声音,客厅里亮着灯,田莉像小猫一样蜷缩在沙发上,身上还盖着条毯子,已经睡着了。
我一时有些走神,没想过眼前会是这样的情形,等反应过来,轻轻关上门,看茶几上放着条烟,过去掏一包出来拆开。刚点上火,旁边“呀”地一声,田莉醒了,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回来了啊,我都睡着了。”
“恩,刚跟韩羽他们出去吃了个饭,你不出差了么?刚回来?”
“嗯,今天事情办完了,我就想早点回来给你个惊喜嘛。对了,还给你带了条烟呢。可是回来你又不在,打你电话又关机,我就只好一个人看电视。”
我摸出手机看看,没电了。
“上床睡吧,这么睡小心着凉。”我说。
“不啊,这里挺舒服的,我就在这里睡。”她呢喃着,又合眼睡去。
我心里叹口气:如果,真的有如果,那些曾经,又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