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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馊先生传

何许人也

我们镇上的学校里,有四个老师,和三个学生。

馊先生是这所学校的副校长,掌管着校内的大小事务。若论馊先生的长相,那些个善于吐露实情的人从不恭维,不足五尺的个子,顶着头齐肩长发,一双狡黠的眼睛,极不协调的安置在瘦削如柴的脸上,皮肤蜡黄。

吃与喝是馊先生自娘胎里就培养出来的爱好;而在这吃与喝的花销上,尽量不掏自己的腰包,却是他后天练就的伎俩。馊先生的妻子是个大夫,姓寡,人称她寡大夫,馊先生的财产一直都由她掌管,是她无时无刻的制约着馊先生吃与喝的“爱好”,致使他总不上膘。

馊先生出身于小资家庭,父母们都是善于分斤拨两的商人,只因为得罪了几条崇高的理论,而导致了家产尽失。“算计”是他们家族永续不灭的基因,因此钱财同“吃”与“喝”一样令他敏感。

老赵是馊先生的顶头上司,他才是这所学校里的老大,然而老赵是个周身瘫痪的废人,他只会用滴溜溜的眼睛朝馊先生下达命令,这从眼睛里传达出来的命令,也只有馊先生能够解读得懂。

老钱,愚钝而慷慨,有着与馊先生同等的教职资历,却是个四肢发达的哑巴,他的嘴巴除了吃饭,并没有别的用途,粉笔与黑板才是他发声的工具,他极为看不惯馊先生的吝啬与钻营,他时常将粉笔与黑板偷回家,用硬生生的字迹在板子上咒骂他。

小孙,是个慕名而来的老师,他晓得这所学校里躲藏着三个智商超群的学生。李一,擅长理科,长得清瘦;周二,擅长文科,长得清瘦;吴三,擅长奉承,长得丰腴。

午夜十二点钟,老钱与小孙的电话同时响起,那头传来馊先生嚼饭的嗓音,为了表彰两位老师的贡献,馊先生以校长的名义要请他们吃饭,因为是午夜,老钱婉言谢绝,他拿起黑色的粉笔,在话筒上打了个大大的叉,而后挂掉了电话。

待小孙收拾停当,来到馊先生为他们准备的筵席前,桌上的菜早已被馊先生吃完,吃与喝是他最大的爱好啊,小孙初来乍到,不了解馊先生的性情,情有可原。为了惩罚小孙的迟到,馊先生罚他去买了单。

在漫长漫长的黎明的路上,馊先生告诫初来乍到的小孙老师,要求他下次菜肴被吃光前一定赶到,否则就都由他来买单,然而只有老钱知道,这是个连跑得最快的运动员都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因为馊先生的嘴,比任何人的腿快,更何况时间还掐算在他自己手上。

在馊先生的心里,他觉得自己就像月亮,无比温柔的照亮你漆黑的梦乡;而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一片炫光,照破了别人温柔的梦乡。

上了锁的腰包

不知何年何月,不知何时何事,馊先生骗到了小孙老师四次请客吃饭的机会。

清晨四点,小孙在馆子里请馊先生吃饭,馊先生如约而至。

清晨五点,小孙在馆子里请馊先生吃饭,馊先生如约而至。

清晨六点,小孙在馆子里请馊先生吃饭,馊先生如约而至。

清晨七点,小孙在馆子里请馊先生吃饭,馊先生爽约!

小孙万分失落,不知何事得罪了馊先生,又不好直接去问,于是便去请教老钱,老钱叼着根粉笔,抽起烟来,一圈圈烟雾里埋藏的都是答案。小孙将他笔头上的烟雾捧到眼前,细细的看,只见那一圈圈的字迹上写着:“按照馊先生的作息时间,清晨七点他已经吃了一半的早饭,为了省下一次请客的机会,为了节约那一半的饭钱。”

小孙读完那些字迹,又将烟雾捧回到老钱嘴边,老钱嫌它太脏,不敢再吸进嘴里,于是一口气吹散了那捧吝啬的烟雾。

近来,王婆放弃了卖瓜的营生,在郑寡妇餐馆的对面开了间泡馍店,王婆的嘴巴厉害,抢走了郑寡妇店里大半的顾客,这些个顾客里,就包括馊先生一个。

在王婆的口中,郑寡妇是个妖娆时尚的吸血鬼,从前全靠着一副皮囊拉揽生意,而今王婆的一张嘴,如鸟喙般戳穿了郑寡妇那副美丽的皮囊,倒给馊先生的吝啬找了个寻找便宜的借口。

老钱和小孙已经请了馊先生三百六十四日的客,碍于颜面,馊先生从寡大夫那里求来了几个零钱,这几个零钱在他手中攥出了闪亮的火星,他用一颗颗牙齿当做算珠,来回计算着每样菜肴所需的价钱,然而每算完一遍,他都能倾听到牙齿掉落进胃液里的声响,他的牙齿在渐渐融化。

早上十来点钟,放了学,三个人走在镇子的大街上,馊先生走在前头,狠狠地攥着自己的腰包,这腰包里的钱比那春药还能壮人的胆,他挺直了比以往更直的腰杆,仰头望着西边折射的太阳,如凯旋而归的英雄一样,甩着自己的齐肩长发,似乎在用从老赵那里学来的眼神,向整个镇子里的人昭告着自己的义气凛然,作为他们的上级,他对下级的关照是多么的无微不至,这样无微不至的故事,早晚会折射进老赵校长的眼睛里。

小孙首先瞥见了郑寡妇那张迷人心魄的脸,而后手指着她的店面,示意要到里面吃饭,老钱从裤裆里掏出支偷来的粉笔,悄悄在小孙手上打了个叉,这个大大的叉号,仿佛如一柄锋利的剪刀,顷刻间剪断了他血气方刚的欲望,小孙失落的垂下手臂,恹恹地捂着裤裆,跟随馊先生走进了王婆的店。

王婆笑脸相迎,满口的老师尊敬,而心底却称他作“九毛九”,从王婆喉管里嗝出的气体可以听得响清。

落座后,馊先生丛怀中抽出五根筷子,他拿牙齿数来数去,终究是少了一支,小孙刚要拆开包装完好的碗筷,馊先生立刻阻止了他那败家的行径;馊先生喊来王婆,要借她一支筷子用用,王婆不借,馊先生以一种教训学生的口吻,教训她见利忘义,王婆以其锋利无比的嘴反驳,馊先生拿来磨刀石,磨薄了自己的嘴唇,与她对决,王婆本来嘴薄,不能再磨,于是败下阵来,被迫借给他一支筷子,于是馊先生省下了三副碗筷的费用,在同事们面前得意非常。

小孙望着王婆脸上的麻坑,回忆起郑寡妇那双勾魂的眼睛,每个黑洞洞的麻坑里,都填满了对馊先生的怨愤,他真想当着老钱问问,为什么不在郑寡妇的店里吃饭。

馊先生似乎看穿了小孙的心事,于是拍着他的肩膀,怒骂郑寡妇的长相,只说当着郑寡妇用餐,就等于对着一间茅房。

老钱丢掉了馊先生从怀里抽出来的筷子,他闻不得筷子上沾染着馊先生的气息,老钱素有洁癖,他从裤裆里掏出两支偷来的粉笔,夹着盘子里为数不多的素菜,菜汤里满是粉笔上遗留下的字迹,小孙将菜汤端到眼前,细细瞅看,只见那油星里标注的,尽是郑寡妇店里那些昂贵菜肴的价钱。

吃完饭,小孙和老钱又喝了十碗凉水,饱了。馊先生也喝了碗水,却醉了。他爬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紧握着自己的腰包,王婆瞪着小孙,小孙瞪着老钱,老钱瞪着馊先生,馊先生不醒。而后老钱转瞪小孙,小孙转瞪王婆,王婆转瞪馊先生,馊先生还是未醒。于是王婆转瞪小孙,小孙转瞪老钱,老钱掏出粉笔,戳瞎了自己的双眼睛。

已是晚上十来点钟,小孙与王婆两两对视,王婆的眼睛里开始冒火,王婆的眼睛里伸出只要钱的手,手上握着刀,小孙终于解开了自己的腰包,给了她九毛九。

岿然不动

寡大夫和馊先生离了婚,将家里的钱财都搜刮了去,只剩套房子和女儿留给了他,馊先生要庆贺。他请来了学校里所有的人,上至瘫痪已久的校长,下至丰腴肥润的吴三,因为请的人多,他将家里唯一的半瓶白酒,拿白水兑成了七瓶,每人一瓶,老赵校长虽不能喝酒,却也将酒拿回了家。

如此慷慨,馊先生本该挺直了腰杆,然而在老赵校长面前,所有的慷慨都失去了药力,使他一下子疲软下来,恭恭敬敬的解读着他眼睛里滴溜溜的指示。吴三挺着硕大无朋的肚子,尾随在馊先生的身后,试图学习翻译那眼神的要领。

下午三四点钟,正餐开始,馊先生命令自己的女儿,将三个菜肴端到老赵面前,将两个菜肴端到自己面前,将一个菜肴端到剩下的人面前;老钱是个哑巴,而今又成了瞎子,他抢不到一口菜,喝不了一口酒,枯瘦如柴,小孙将夹在自己筷子上的菜,送到了老钱嘴边,老钱则报之以一根完好的粉笔。

学生们即将毕业,老赵校长全权委托馊先生请客,原则上老赵校长并不出席。这回馊先生选中了郑寡妇的店,小孙不解,老钱有气无力地掏出粉笔,用竹枝似的手在地上划拉着,划拉出一双老赵校长的眼睛和学校的腰包。

馊先生站在郑寡妇的店前,以一种可怜的口吻昭示全镇,为了经济的平衡发展,他选择了郑寡妇的店。说完,他用极为艳羡的眼神轻瞟了郑寡妇一眼,郑寡妇亲自下厨,拿用土肥种出的菜棵,招待着他们。

香!真香!所有的人都在夸赞土肥种出的菜肴,馊先生却说人多了换个口味,就是店里的人长得太丑,孤身一个不敢进来。

自从来到镇上,小孙第一次吃了顿馊先生请的饱饭,他流着泪,依偎在老钱肩头,老钱擎不住他的重量,干柴般发出断裂的声响,歪在了一旁。

馊先生不许下属们喝酒,独给自己要了壶高粱,酒过三巡,馊先生醉倒,爬在桌子上不省人事,老钱以微弱的声息呼唤;小孙以哀求的语气呼喊;李一以冷漠的口吻呼唤;周二以关怀的态度呼喊;吴三躲在一旁,捂着鼓鼓的肚子,不敢动弹。

郑寡妇见无人付款,于是开足了冷气,将餐馆变成了冷舱,她想拿冷气给馊先生醒酒,谁料馊先生依旧岿然不动。老钱体弱,他受不了冷风,走了,临走时他留给小孙一行字迹,要求他一定不能付账,否则就要和他翻脸,他实在是想治一治馊先生那后天养成的伎俩,小孙果然依他所言,坐在冷风中颤抖着,坚持着。

吴三捂着肚子,走进了厕所,再没回来。

李一搂着周二互相取暖,郑寡妇隔着道玻璃,观察着他们的举动。

也许是馊先生喝了酒,全身血脉畅通,他不怕冷,于是一直不醒。小孙颤抖着绛紫的唇,他终于熬不住了,他摸了摸自己的腰包,李一看穿了他的心思,忙得阻止了他的举动,手指着老钱留下的字迹,要他坚持下去。

第二天,馊先生未醒。

第三天,馊先生未醒。

第四天,小孙和两个学生凑足了钱,付过餐费,馊先生这才揉了揉久睡的眼。

他们的眉毛上挂着霜,从郑寡妇的店里出来,却遭到了王婆的一番嘲讽。

于是,馊先生将腰包里的钱省了下来。月底,郑寡妇上交了相当于一年的电费。

蚊子似的女儿

馊先生的女儿败家无敌,常将父亲节约下的钱偷出去挥霍,馊先生无奈,也只能找同事们抱怨一下。

面对老钱和小孙,馊先生挥着胳膊,一脸鄙夷的嫌弃着自己的女儿,抱怨寡大夫不知和哪只蚊子做了交配,给他生出个吸血的女儿。他声情并茂的形容他女儿是如何吸干了自己的血,又去吸别的男人的血,吸干了一个男人,就会去寻找下一个男人,凭借着自己天仙般的面孔,总会有男人心甘情愿的被她吸干。

老钱奄奄一息,拿两口硕大的鼻孔瞅着馊先生,如今这俩鼻孔就是他的眼睛,鼻孔里呼出长长的气息,仿佛出了一大口气。小孙心里清楚,这些年馊先生攒下的钱,一部分被寡大夫刮了去,一部分被蚊子似的女儿吸了去,而今就只剩下他与生俱来的“爱好”,和不掏自己腰包的习惯了。

原先馊先生富可敌国,而今却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

在冰冷的夜晚,馊先生从王婆的店里出来,郑寡妇卸掉了店里的空调,破了产。路灯将他孤独的影子抻长,又缩短,仿佛在反复讽刺着馊先生瘦小的身高。

在大多空白的岁月里,馊先生的女儿总是处于失踪的状态。三年后,或五年后,馊先生凭借捂紧腰包的伎俩,攒下了几座金山,而后他女儿便恰逢时宜的出现,他管他叫了声爸,作为代价,他得将金山拱手相让,在日后的岁月里,馊先生依旧要坚持自己的伎俩,他多么期盼蚊子似的女儿,也能将外头男人的金山搬回家来,然而却从未有过。

一穷二白

渐渐地,馊先生的脑力下降了,他再难读懂老赵眼睛里传达出来的命令,而吴三却学会了那套把戏。老赵瘫痪已久的双腿突然发力,将馊先生踢下了这所学校的第二把交椅,吴三那丰腴的身躯,踩踏着馊先生的肋骨,气喘吁吁地爬了上去。

馊先生将自己的腰包埋到地下,埋到个他女儿永远也寻不到的地方,那也将是他的灵魂长久安息的地方。

为了最后一口伙食,他拨通了老钱和小孙的电话,老钱一听到馊先生的嗓音,便拿出粉笔,费尽生命的最后一口力气,在听筒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小孙接通了电话,并将以往所有的账单,都给他寄回了家。馊先生捧着账单,饿得眼晕,将那些纸单子全部吞下,凭借着纸料消化后发出的最后一点能量,馊先生寻到了他埋藏腰包的地方。

他刚捂着腰包躺进地下,却被他蚊子似的女儿找到了他。 +otn0MWOHhAU4dVXkTMaKOa54QZqOSJ8MT5+C/2MkoD8ULHZw9imfGfhTNTv93F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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