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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荣花

她一屁股占下了公交车上前排仅剩一个座位,叉开着腿,完全一副蹲坐在马桶上的形容,叉开的两腿中间横陈着一捆破旧的行李,恰如出恭一般,急促的喘息着凉嗖嗖的冷气儿;红肿的鼻头,时而隐现在呼出的雾气里,两腮也被寒风臊得通红,略带些绛紫的红;薄片子嘴上翻来覆去地唠叨着半句话:“可抢到地儿了,可抢到地儿了……”

汽车发动机的声响盖过了她的话音,她那半句话似和她的嘴唇一般苍白,隔着车窗的玻璃,好像也能触碰到外头冰冷的温度一样,她打着哆嗦。

排在后头的人削尖了脑袋往车厢里拱,寒风卷起些干燥的尘土,驱逐着几欲冻僵的人群,向避风的车厢内趋走着,甭管里边已塞下了多少个人,宁可被挤死,也不愿蜷缩在寒风里冻死,况且都知道,这样是挤不死的。

刚挤上车的乘客有老有少,喘着粗气,各自寻摸着自己的“立锥之地”。她心怀愧疚的闭上了眼睛,装作熟视无睹,任管周遭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或是怀抱着襁褓婴孩的妇人,她只闭着眼假寐,好令别人能理解自己疲惫的精神,找出个能够不必让出座位的理由,以安慰自己近乎悲天悯人的良心罢了;闭着眼睛自然是看不见什么的,她便竖起耳朵仔细倾听着,旁若无人般猜测着周遭的境况。

她叫荣花,这次趁着村里拆迁,要回去办些手续。

她闭着眼“端详”着周围的动静,坐在前排的定是个下了三十的男人,从沙哑的嗓音里,就能听得出他所经历过的岁月,男人一行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行说道:“大娘,您坐吧,我没几站了”。荣花只听得“您坐吧”三个字较为清楚,至于从那沙嗓子里挤出的其他字眼,一半已从他的嘴里溜了出来,另一半还依旧掩在嗓子眼里,鬼才能听得到呢。

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从荣花的耳旁掠过,混杂着公交车轰轰隆隆的声响,她难听得出这些脚步声“主人”的年纪,她彷徨地闭着眼睛,只觉得有双手抚靠在座椅的靠背上,时不时触碰到自己的脖颈,冰冰凉如死尸一般,她尽量将身子往前挺着,活脱脱一个天生失明的瞎子,紧闭着眼。

她猜测着有人正面对着自己略有些抽搐的侧脸,于是若无其事般装作气定神闲,捋顺着垂在左肩的辫子,仔细倾听着身边的动静。

冬日的阳光斜打在荣花的脸上,朝向窗子的那边被映成金黄一片,即便是紧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有些晃眼,从额头上沁出些微微的汗。她假意为了遮挡阳光,将一只手充作架在眉骨之上的帽檐,好遮挡住假寐的双眼,稍稍能睁开一条细缝儿,滴溜溜地巡视了一番座位周围的境况,从眼睑眯成的细缝里,仗着遮在眼前的手掌,她只能看清楚站在身旁那几个人的下身而已,从腰以上,俱被手掌遮住了视线,看不清人的脸面,不知道是老是少。

靠自己站的最近的,定是个女人无疑,一双墨黑色绒布样缎面的偏帯棉鞋,肥滚滚似一条鲶鱼,既短且粗;套在棉裤外层一条呢绒裤子,要比棉裤短上一截,致使露在外头的棉裤腿蹭出了棉絮,一副O型腿的姿势,随着汽车停停顿顿摇晃着身子;棉袄最下端的襟角敞开着一枚扣子,或许是忘了系上,或许是因为有些臃肿难以系上,再往上就已被遮挡在视野之外了,荣花只能端详到这里,她关上了那条细若游丝的眼缝儿,在别人不能察觉的环境中,她闭着眼睛,心安理得的稳坐在座位上,她实在不敢再看周围的人的脸孔,生怕会有一个七老八十的人会站在自己身旁,那时定会使自己的良心陷入彷徨,纠结着座位到底是让?还是不让?她闭着眼睛,寻思着这些令人烦难的事情。

闭了一路的眼睛,在下车时,天光实在耀眼,晃得她依旧是睁不开眼。

村头的地里,已竖起了一片冷灰色的水泥桩子,盖了一半的楼房因气温太低的缘故,停滞了它的生长,塔吊被风吹的左摇右晃,沉默了几十年的村子渐渐在改变着它的模样;那片水泥丛林之中,占了两亩荣花家的口粮地,看到了半截子楼房,就想起了她家曾经淌着汗耕耘过得那片土地,想到那片土地,也就连带着想起了印刻在那片土地里,所有曾受过的伤。

已经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趁着刚收完麦子,麦地里少不了遗落下多少丰满的麦穗,荣花的娘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俊媳妇,人也不懒,常挎着棉条筐子在地里捡麦穗儿,妇女们几乎是不会结伴去捡的,这活计又岂能扎堆?

扎了堆儿是捡不了多少麦穗儿的。干活干得投入时,总不觉时间过得有多快,太阳已渐渐没入天边,似乎只剩下荣花他娘还在麦茬地里,她细心地搜罗着那些漏网之鱼,孤零零一个身影,弯着腰,天边渐渐酱紫的晚霞是映衬着她的背景。

荣花牵着她家的老牛,正迟迟缓缓地行走在村里的小道上,小道两旁都是各家院落的土墙,土墙跟儿上生出棵浑身灰尘暴土的野菜,勾引地老牛伸长了舌头想要嚼上一口,荣花拉不动它,使劲扽着老牛的鼻子,这才使它能忍着诱惑收敛一些。

走着走着忽听到村头的麦地里有人在喊“救命”,又或许是“救牛”,喊叫的甚至有些凄惨,鬼哭狼嚎的不似人声儿,一遍遍从村头的田地里传来,渐渐地呼救,一声急似一声;荣花紧拽着牵连牛鼻的缰绳,凝神静气地聆听着。

村里的人也活动了起来,听到求救声,各自拎起锄头铁锨,奔命似的往村口跑去,见到这番情景,荣花牵着牛也一并应声而去。

老远处便见两个人在麦地里撕扯,女的被一个男人压倒在地里,各自撕扯着对方的衣裳,地头儿的大马路上停着一辆轿车,估计是那个男人的座驾,完全是一幅香艳的场面,香艳的有些近乎放荡的风流,晚霞似血。

从远处奔来的荣花,被一头老牛牵制着步伐,她走不快,老牛抻直了脖子,鼻圈子扽得它生疼,哞哞的叫着。

此时的荣花尚不知这场面里的女主角,竟是自己的亲娘,她寻思着:“从小到大,头一回碰到男人强奸女人的场面,竟是这样的激烈,得好好见识一番。”她顾不及老牛被扥出鲜血的鼻子,只一味她试图加快了自己的脚步,朝着事发地奔去。

“住手!快住手!混蛋!”村里的老少扛着“武器”朝那人怒喊着。

男人见事不妙,来不及披上上衣,提着半截裤子便朝路边的汽车跑去,眼疾手快的村民拾起块土坷垃朝他砸去,砸到脖颈子使那人扑倒在地上,火急又火燎的从地上爬起来提着裤子继续跑,到底村民们没有追上那个男人,开着车一溜烟儿跑的无影无踪。

再回头看那坐在地上的女人,衣服早已被那个男人剥了个精光,幸好傍晚天光昏暗,她却一味呜呜地哭个不停,半句话都说不出来。村里的妇女让男人们靠远了站着,女人们围了圈儿,遮挡住她的裸身子。荣花的婶子低头认出了这个女人的身份,那不正是自己的妯娌嫂子——荣花的娘吗?

“哎呀!了不得了!大哥也没法活了!这可怎么是好啊?”她婶子也随着荣花娘呜咽起来,片刻之后她便又镇定自若地问起了问题来:“大嫂啊,那男人可和你那啥了不曾?就是那啥了?”她瞅了瞅面前的这个裸体女人的下半身问道。

荣花娘便哭的更加厉害了起来,似受尽了天大的委屈一般,非要把心脏给哭个出来,他蜷缩在一堆麦秆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羞又恨,又臊又气,使着性子扇了自己三五个耳刮子,吓得众人往后退却了半步。

“这衣裳被扔的到处都是,七零八碎的没法穿了,离家近的,快回家拿条毯子来吧,包裹包裹!”站在后排的一个爷们儿劝道。

半天的功夫,这事情便传到了荣花爹的耳朵里,这事情发生在自己婆娘的身上,哪里还有脸在村民们面前逛荡?纵使知道自己老婆光溜溜的坐在麦地里受辱,也羞臊地没脸去管这茬子事情了,独自的躲在家里摔摔砸砸。

宝剑家的婆娘从家里取来条毛巾被,裹着荣花她娘,众人搀扶着往村子里走,荣花牵着牛站在人群的最后边,默默无语的看着发生的一切,她实在不愿这样的时刻出头露面,也许是为她娘而感到丢脸,也许是不想为此事而被她娘牵连,总之她静悄悄地隐匿在人群的后面,紧紧地扽着老牛的缰绳,不让它出声,自己也不出半声,她希望黑夜快些来临,好借着夜色蒙住自己的脸,也蒙住所有村民们的眼。

此事之后,荣花爹娘间的战争便一发不可收拾,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街坊邻里时常能见到荣花娘脸上挂着淤青,荣花爹腮上挠出的爪痕,受了莫大的刺激之后,荣花娘精神上出了些问题,总是在本该掉泪的时候,她却笑了起来,于是她疯了,见到个人便要叙说被男人强奸的过程,说的万般仔细,竟连男人身上那些不为女人所启齿的东西,她也敢说出来向大家“炫耀”;也许是为了报复丈夫所施的家暴,也许她真的疯了;原本为众人羡慕的长发,也剪得极短了;原本清澈的那对眸子,也渐渐地也失去了神采,俊媳妇成了荣花家的红颜祸水,成了街里街坊间茶余饭后的笑谈,荣花恨极了自己会有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娘。

没过半年,荣花爹就被气出了痨病,整天泡在了药罐子里。

荣花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便走进了村子里,只因想得出神儿,见到本家的叔叔伯伯、大娘大婶也无暇去和他们打招呼,听到别人向她招呼,她这才收起神魂朝人一笑,并不和别人多说一句话,慢慢吞吞的行走在回家的巷子里,从心底里麻烦张开自己那张懒惰的嘴。

还未进家门,隔着几十步远便听见自己那个疯疯癫癫的娘在院子里大喊大叫,嗓子眼里带着哭腔,荣花猜测着到底是谁又招惹了她。

院墙的土砖已被风雨侵蚀地里呲外拐,砖与砖间的缝隙被岁月磨砺地越来越宽,能容得下些土蜂之类的生灵在里面繁衍;冬天墙头上几株枯黄的蒿草耷拉下身子,轻飘飘的垂挂在墙侧,悠悠地荡着。靠近院门的墙上赫然涂了个描了红圈的“拆”字,似乎是好久之前描画的了,红色已不再鲜艳,墙上的泥土经雨水冲刷,一道道污痕将“拆”字切割着,涂抹着。

“拆”字的下边是一方已被磨去了棱角的整石,自荣花奶奶还在的时候,它就已经摆放在这里了,岁月熬老了一代代的人,却把这石头磨得不见了一丝皱纹,像是个越发年轻的门神,看顾着她家的院子。

除了“看门”,这石头还有别的用项,小时候,荣花的奶奶常坐在这方石头上晒太阳,如今太阳还在,石头还在,人却不在了;她放下手中的行李,吹了吹石头上的尘土,她如一尊神像般正正经经的坐了下来,脑袋后方那个画了红圈的“拆”字,成了这尊神像的光环,蒿草披离到她的头顶。

“我要住大房子,我要住楼房,快签字,快拆吧!快拆!”荣花娘在院子里哭喊着。荣花实在不想进门,她拿起行李,叹了口气。

迈进了院门,荣花眼见村委会刘支书带着两个村官站在院子里,刘支书手上捏着几页打了卷的稿纸,操着一嘴地道的潍县方言解释着村里拆迁的政策和办法,另外两个村官中,一个是本家的安丘叔,大抵是仗着不出五服的关系,仗着脸面来做说客的;还有一个是个大学生,看似有些腼腆,低头靠着一棵梧桐树站着,不言不语。

荣花的妹夫是个斜眼子,娘胎里蹦出来就是斜眼子,面红耳赤地依靠着堂屋门框喘着粗气。荣花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把撒泼打滚的疯娘从地上搀扶起来,嘴上只顾着和她娘抱怨:“看把身上弄得,成泥猴子了!”全不管站在一旁的众人,只把他们当做是空气,视若无睹。

安丘叔清了清嗓子道:“荣花啊!你可回来了,你这个妹夫真是顽固啊,讲不通!别人家可都签字同意了,就你家!”说到这里,安丘叔的语气变得强硬了起来:“拖着全村的后退,害得老少爷们儿搬不进楼房,也不怕得罪光了乡亲?!”

安丘叔抽了口烟儿,转眼换了副笑脸面,道:“说实话,像你家这破屋旧房的,给的补偿也不少了,亲戚道理的,我也是说动地刘支书加了不少了,难道作成个钉子户,对你家就有好处了吗?再说,补偿也是要有个限度的,你们倒想要座金山,那还得有啊,怎么能总往钱眼儿里钻呢?签了吧,啊?”

安丘叔说的有些语重心长了,只是没有把荣花和斜眼儿感动得怎样,倒把自己感动的抽泣了两下鼻腔子。

说着便把纸笔往荣花娘的跟前儿递,还未等荣花娘把纸笔拿稳,便被她那斜眼的女婿一把夺了过去,当下便把那纸撕了个粉碎,朝村官们扬了出去,斜瞅着安丘叔道:“没四十万,免谈!”

荣花一看这情势,撒腿过去就给了斜眼一脚,踢得他蹲在地上皱把着脸,表露出极为痛苦的神情。

“你可真是野汉子进了寡妇家的门儿,全不把自己当外人儿了,啊?哪凉快哪呆着去,我家的事,还轮不到你在这里充愣的!”荣花指着斜眼的脑门儿骂道。

“你这个畜生!怎么来的?哪来的,你就死回哪去!”荣花的妹妹挺着肚子从门外蹒跚着进来了,一见斜眼儿便三步并作两步凑到他跟前,一顿拳打脚踢后哭骂道:“你气死了俺爹还不够!还来气我!好啊!好啊!眼见了谁都甭想活好。”一边骂着,一边从锅台上抽来把菜刀,径直朝斜眼儿砍去。

斜眼儿见事不妙,站起身来捂着肚子围着众人跑,拿刀的扬着手在后面追,逃跑的借着院子里的人当盾牌,又是哭又是喊的吓坏了荣花娘,一犯病她也躺在地上打滚,刘支书见家里乱成一团,给两个村官使了下眼色,催促着离开这里,还不等村官们出门,斜眼儿早就转到他们前头,一溜烟跑出去不见了踪影。

荣花的妹妹是个六指儿,长得又矮又胖,完全没有继承到她娘美丽的基因,随他爹随地铁,她有个外号,也不知是谁给她起的,叫做“离地十一指”,听上去这给她取外号的人,着实有些聪慧与缺德。

她和斜眼是经秋霞娘介绍才认识上的,两人也是甜甜蜜蜜的相好了那么一阵子,这斜眼儿家里太穷,拿不出多少三媒六聘的定礼,一直和六指儿干混了大半年,六指家里有些不乐意了,荣花爹盘算着要给六指重新定一门亲事,不想她被斜眼儿干耗在家里;斜眼儿每逢上门,也总得不到什么好脸色。

这斜眼儿看上去眼不好,心里的眼子可比谁都多,早就觉察出老丈人对自己和六指的事情冷淡了下来,怕是要告吹了,于是干脆先和六指生米煮成了熟饭,给她揣上了自家的种,算是占下了地儿。

荣花爹知道这事儿后,气得手脚打颤儿,非是要去斜眼儿家讨要个说法,好歹讨要几个结婚的定钱,那也是值得的。

斜眼儿他娘实在不是盏省油的灯,见人家姑娘上了自家的贼船,怀上了儿子的种,哪里还肯吐出半分钱来妥协,她倒恨不得对方能拿出钱来求着自己的儿子去娶人家的姑娘。一副若无其事地神情道:“肉团子可种在你家闺女的肚子里呢,一天一个大,你看着办吧!”说话儿便后脑勺儿朝人,不给荣花爹留半分面子。

听了这番奚落,荣花爹又气又急,转到那婆娘正脸上,来回扇了她两通耳刮子,斜眼儿娘撒着泼挠着脸便喊了起来:“不要脸的爷们儿,到咱的地界撒野来了!街坊们呢,快来评评理吧!了不得了!”

斜眼儿娘呜呜咽咽的鬼哭狼嚎,抻长了脖子朝东家儿喊喊,朝西家儿叫叫,像是要找些相亲的邻居来给自己出气,抬高了声调继续喊道:“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斜眼子!你个没良心的在哪里啊!你娘要死了!要死了!你还光顾着和女人去浪啊!来人呢!救命啊!救命啊!”斜眼娘早知道儿子不在家,哭得说不出半句人能听懂的话,只自己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喊了些什么话罢了,别人能听到的只是乱嚎乱叫而已。

不一会儿功夫,邻里街坊便凑进门来,眼见别村的爷们欺负了本村的寡妇,顾及着常年的邻里街坊的情分,自然不能看着不管,村西头的一个光棍上前便给了荣花爹几个窝心脚,依着荣花爹的身子骨,当场便卧在地上吐了两口血,眼见事情不妙,村里其他几个爷们搀扶着荣花爹要把他送回家去,还未出门口,只见那婆娘擦了擦腮上的眼泪骂道:“我呸!你要是站着尿尿的爷们,你就敢再来!我呸!你家的闺女自己养吧!看谁稀的要呢!”

回到家里,荣花爹又气又痛,半夜里吐了两口血便懵了过去。

六指儿见自己的肚子越来越大,也想着快些和斜眼儿办了手续,省的别人笑话,于是趁着她爹不注意,偷了户口本就把证给领了,荣花爹知道了这事,彻底气了个死,头天火化,当天就埋了。

六指儿成了全村人公认的逆子,而她和斜眼的婚,离也不是,合也不好。只好将就在这个家里把日子熬下去,还好她娘差不多已经疯了,除了荣花,在这个家里谁还会在意是不是她气死了自己的亲爹呢?然而对于荣花而言,她需要一个帮手,在自己打工的日子里好照顾着这个家。

谁知斜眼儿盯上了家里拆迁补偿的这档子事,趁着荣花不在的时候,时常往六指家里跑。其实,当着人的面儿时,六指儿对斜眼又打又骂;背着人时,也是夫妻间的浓情蜜意,为的是不被村里人挖苦罢了,荣花也是心知肚明的知道他们暗度陈仓,只不过她是在耐着性子盘算着自己的事情而已。

“眼儿斜心不正,以后不许他来咱家!知道吗?!”荣花指着妹妹的脑袋喝道。

六指坐在炕沿上点了点头。

天越发变得冷了起来,屋顶上所积攒的那一层薄雪也渐变成屋檐上倒悬如刺的冰凌,出出入入时高挂在一家人的头顶,如一把把利剑,老天若看在眼里,定会为她们感到担忧,真不知什么时候,那如尖刺的冰凌就会刺穿到她们的脑壳里去;荣花不关心这些,她娘除了对那些浪荡的男人,对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定也是不关心的,六指只顾着即将临盆的孩子,吃饱了便在屋地上溜腿儿,也不关心屋檐上的这些个危险。

就在这几天了,六指倒数着日子,坐在剥花生壳的簸箩前絮叨着:“姐,要不就把我送医院去吧,怕真到了那天来不及忙慌,你说呢?”六指心中早已猜测出荣花定不会如此心甘情愿地将她送进医院,其实她心里也在盘算着一件事情。

“住医院不要花钱啊,住一天那可就是一天的钱呢!早住进去,你又不生,岂不是白糟蹋了这几天的闲钱?还是再等等吧!”荣花手里剥着干脆的花生壳,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孩子出生可是等不及的,真等到要生了的时候,你会接生?”六指压低了嗓音小心的问道。

“你还得照顾娘呢,不如……”六指顿了顿话,接着说道:“不如让斜眼把我接了去吧,也省的……”还不等六指说完,荣花便骂道:“都是你自己做的孽!”

虽是生气的话,倒也没十分反对斜眼儿来接她的意思,六指从心里暗自庆幸着。

隔了两天,六指便嘱咐秋霞去把斜眼儿叫到了家里,恰巧荣花去村委开会,家里只剩个疯娘在炕上死睡,并不碍着她俩的事。

斜眼站在院子里依着棵梧桐,眼瞅着屋檐上倒悬的冰凌,也不进屋,倒完全摆出一副皇帝临幸嫔妃的架势,高傲地仰着头颅,等待着女人对他的臣服。六指只好挺着肚子走到院子里和他说话,她笑了笑说道:“快把我接回去吧,趁着坐月子的由头,姐姐照顾不了我,要不这一世的怨债可要压死咱俩了,以后得好好过日子了”。

斜眼吭了吭气道:“你家就是属王八的,咬上了就不撒嘴,怎么这时候松口了呢?我呸!还不是见肚子大了,怕烂在家里没人要,好往外发送?幸好是我自己的种,否则谁要啊?”

六指听了这话心里又气又急,硬是压着性子暗自安慰自己道:“忍着些吧,日子还长着呢。”于是笑了笑说:“还是把我接回去吧,好歹老辈儿也能抱抱自己的孙子不是?”

斜眼听了这话,知道六指也是个识大体的女人,于是搀扶着她回到了屋里,他心里盘算着想:“若是六指不在这家里盯着,房子一但拆迁了,难道还会有自己的份儿,无论如何也要让六指留在娘家,等分到钱再说也不迟。”

他抿了抿嘴笑道:“宝贝儿啊,你得先留在娘家。”听了这话,六指以为定是斜眼儿要抛弃了自己,连亲儿子也不要了,于是一双怒目瞪着斜眼流下泪来。

“你这是怎么个事情,哭个啥?我还没说完呢,得等拆迁费分到手啊,你不在娘家了,谁盯着你姐啊?到那时,钱还能自动飞到我们手里?”斜眼忙解释道。

六指低头想了想,虽不十分同意斜眼的想法,可又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只得依他。

就在这天夜里,六指破了羊水,果然给荣花来了个措手不及,半夜三更的求邻居帮忙,至于医院的救护车定是来不及的,院子里烧上了热水,秋霞娘充当起稳婆的角色,她曾给母猪接生过。荣花出出进进的忙慌着,六指在里屋呻吟,她娘坐在外屋骂道:“都是些浪荡的男人,男人是造孽的祸根”她哭了一会,又哈哈笑起来了,像极了在半夜诡笑的夜猫子。

六指呻吟了大半个晚上才把孩子给生出来,满炕上都是血,破棉布垫在身下,棉布染成了红色,摆在屋地上的大盆里,盛满了红色的血水;六指脸色苍白的闭着眼,她已经没有力气睁开眼来看一看自己的孩子,怀了十个月从肚子里掉下来的心肝儿肉,她却不曾见过一眼,她的身体渐渐失去了温度,待救护车感到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了气息,荣花依着门框在哭,她娘躺在院子里冰冷的地上诡笑着,如一只坠落在地上的夜猫子,拼命挣扎地笑着。

此时还未来得及通知斜眼,也许他还在做着天上掉钱的美梦,也许是在做着受穷的噩梦,又有谁知道呢?

院子的四面都是墙,荣花却觉得是从四面八方刮来了寒风,冷到了极点,初生的婴孩在屋里嚎哭。

第二天一早,消息如疾风般刮到了斜眼儿和他娘的耳朵里,死了的六指尚且躺在家里那方撤了灶火的炕上,屋子里几近和院外头一样凉,斜眼儿踹开了荣花家的院门,他娘一溜烟地跑到里屋嚎啕大哭起来,眼瞅着荣花怀里抱着的孩子哭喊着自己还未过门的儿媳妇:“这可怎么好啊,闺女儿啊,我的亲闺女儿啊,谁可来养活我的孙子啊!”

“怎么不提前送医院啊?啊?都怨你们这些狠心抠门儿的人,守着那几个臭钱儿,竟把你给葬送了啊!”斜眼娘径直跑到荣花跟前儿,指着炕上的六指,跺脚咬牙地骂道。

她擦了擦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眼泪,朝地上擤了把鼻涕说道:“哼!孙子可是我们家的种!我得抱回去!那可是我亲孙子呢!”说着便要从荣花怀里抢孩子,只因荣花力气大,斜眼娘一把劲儿没使稳当,竟闪了个趔趄,一股脑摔倒在地上,额头撞上了桌子腿,破了道小口子,血往外渗出来。

“哎呀!我的老天爷啊,我的天老爷啊!你是个没长眼睛的怂货吗?啊?站在门口装木头棍子啊?还不快来扶你娘一把啊?白养你个白眼狼了!”斜眼娘瞪着站在门口的斜眼儿骂道。

斜眼儿听了这话赶忙要扶她娘起身,她娘却擦了擦额头上的血渍骂道:“真是长了对儿斜眼子啊!怎么就不看眼色呢?还不快把孩子抢过来啊?那不是你的种?”

还不待斜眼把他娘拉起身来,他这又转身抢夺荣花怀里的孩子,孩子在怀里哭,荣花抱着他往院子外跑。

这时太阳已升了半杆子高,屋檐上的冰凌往下滴着水,荣花抱着孩子边跑边喊:“来人呢!抢孩子了!救命啊!”当她喊出“救命”两个字的时候,她似乎又想起她娘在村头地里喊“救命”的情景,“抢劫”与“强奸”之间又有多少不同呢?她恨透了追在身后的这个男人,竟幻想成他曾是强奸过自己母亲的那个男人。

荣花娘在屋里听到有人喊“救命”,她拎起菜刀便急冲冲跑出屋外,追着斜眼儿要砍了他,斜眼娘追在荣花娘后头,手上举着杆生着铁锈的锄头。

荣花娘原本只顾着要砍追赶着荣花的斜眼儿,如今一回头见斜眼儿娘拿着杆长柄的锄头在后头追,极为害怕地扔了菜刀便要跑向屋里去躲,一根又长又尖的冰凌从屋檐上掉落下来,砸中了她的脑袋,殷红的血在屋门口扩展开来,和融化到地上的冰水混合着。

荣花娘如此壮烈的死,吓跑了斜眼儿,也吓跑了他娘,斜眼儿在前面跑,他娘捂着额头跟在他后头跑,荣花在哭,抱在怀里的孩子也在哭。

料理完后事,荣花签了字,他把分到手的新房卖了出去,抱着孩子要到城里去住,在回城的公交车上,他抱着孩子,有个老大爷给她让了个座,她安然的坐在座位上,堂堂正正的环视着车箱里的人,再不必低头闭着眼睛假寐,是怀里的孩子给了她一份“心安理得”。 DJqGLHoEMa2id51v6bJ4YfOLG2qyNZVmSzZplc5mf3Gu7VdeP8A6au1U+0h4Bx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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