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沫在出租车上抱头呻吟着,顾沉轻捶着他的背。
“师傅,麻烦快一点”顾沉一面催促着出租车司机,一面安慰海沫:“快到医院了,你再忍忍!”
“给我妈打个电话!”海沫有气无力地央求着。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还未等忙音说完,顾沉就挂断了电话,生怕海沫着急,便安慰道:“我带钱了,住院咱也别怕,好歹不是一个人,到了医院再打给你爸试试,你别急!”
总觉得出租车好似走了半天那么久,顾沉搀扶着海沫,走进一家军区医院,一见到医生,海沫便如泄去了力量的烂泥,瘫软在地上,顾沉东奔西走忙活着医生开出的各样单子,而每一张单子所导航的位置都是收费处,挂号要交钱,化验要交钱,住院要交钱,拿药要交钱,钱在医院里流通的和银行一样快,流水似的。
“急性阑尾炎,得动手术,立刻去交钱吧!”一位矮胖的中年护士坚毅地说。
“他爸妈的电话没打通,毕竟是动手术,我做不了主……”顾沉来回缴费累的满头大汗,听到护士说要动手术,更加手足无措起来。
“急性的,不能等,疼得要命不说,怕耽搁了会肠穿孔,赶紧先缴费去吧!”怕护士抻了抻略显得有些紧绷的白大褂,转身朝手术室走去。
顾沉不及多想,即刻去办理住院及手术事宜去了。
柴阳和任修远的手机,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杳无音讯,顾沉想起海沫的奶奶,于是给陈阿姨拨了号,那头通了,可一直是无人接听;先前也是这样,陈阿姨上了年纪,耳朵又不好使,也不太会使手机,时常误把手机错调成静音,到了这样关头,顾沉恨不得立刻飞到他们面前,拿大喇叭朝他们喊。
割阑尾是个小手术,待顾沉安顿好所有事情的功夫,人就下了手术台,推进了监护室,待顾沉见到海沫时,他只戴了一顶病人专用的蓝帽子,也许是为了拢住头发,也许还有什么别的用处,盖着一床雪白的被子,被角上印着医院的浅蓝色标志,使人感觉有些清新的气息。他手上插了几条吊瓶的针管,补充着袋子里不知名的药水,顾沉凑到海沫面前,他眯着眼,还没有醒,嘴唇也泛着白,像被妖精吸走了精气似的形容。
顾沉端详着海沫的神情,在他昏迷不知的情形下,端详着一个人的脸,是不觉得有什么尴尬的,顾沉第一次看到这样虚弱无力的人,往往会从心底生出更多的同情与怜悯,或者称作怜惜,越觉得他像一头受伤的小鹿,海沫的睫毛倒是和小鹿的一样,合在一起,仿佛微睁着眼睡着了一样。
下半夜,监护室又住进一位病患,他肚子上插着一根管子,插管子的端口渗出些暗红的血迹,另一端则是收集秽物的袋子,袋子里黄黄的,像是尿液之类的东西;这病人浑身散发着恶臭,顾沉捂着鼻子,似有一种被人关到了茅坑的错觉,这臭味是极难容忍的,他打开了窗户,寒风从外头冲杀进来,那病人的家属坐在床边道:“不冷吗?小伙子?”
顾沉披上件海沫收在一旁的棉大衣,打着哆嗦道:“热,我好热!”
此时海沫还在梦里,白着脸轻轻地呼吸。
阳光从窗户射进病房,趴在床边的顾沉揉了揉眼,海沫睁着眼盯着他看,见他醒了,便勉强着翘了一下嘴角,权当是露出一丝感激的笑意,微风一样从他的嘴里刮出一句:“想上厕所……”
又一阵臭气钻进了顾沉的鼻孔,临床的那个老头正在他儿女的帮助下换取尿袋,窗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关上了,顾沉走到窗前打开窗户道:“先披件衣服再去!”
伺候了海沫半个上午,顾沉终于等到了柴阳的电话:“小顾啊,什么事啊,海沫不是已经回家了吗?”
聂强知道,柴阳是从不知道海沫手术的事情的,听到这话,他试图去原谅一回她。
“海沫在医院呢,昨晚给您打电话了,急性阑尾炎,等不及,昨晚就折腾着把手术做了,您看……”顾沉的言外之意一是要柴阳赶紧来照看着海沫,自己好回去休息休息,二来便是医药费用的事情了,顾沉盘算着。
“哎呀,他妈的!”电话那头说道。
“不好意思啊小顾,不是骂你的,她大姨又来了,有些个事情你不知道,哈哈。”柴阳苦笑着说道,只听电话那头咔嚓一声锁门的声响。
“我给他爸爸打个电话,先让他过去吧,我这里走不开,先得守着,先辛苦你等一会行不?”话说到这里,顾沉只好挂了电话走回到病房里,这回胖护士正给海沫验查缝线的伤口。
“别碰着它,以防感染!”海沫有些羞涩的点了点头。
“起来之后肚子叫了吗?放过屁了吗?”胖护士转身问道顾沉。
顾沉有些摸不到头脑,直盯着海沫使劲,意思是让他来回答。
“嗯!”海沫接过话茬回答道。
“先吃点流食吧,小米稀饭,玉米粥都行,还不能吃硬食”胖护士翻看着病历本嘱咐道。
顾沉边点头边答应着。
正值顾沉出门买粥饭的空当,任修远打来电话说:“小顾啊,我是你任大哥,刚才你嫂子打电话告诉我海沫住院了,我本该立刻过去的,可是老板派我去了外地出差,一时也回不去,吃这碗饭的,有什么法子?你看……”任修远那头也吞吞吐吐起来。
“那他奶奶呢?好歹有个亲人照看着吧,我没打通陈阿姨电话,要不您再联系联系?”顾沉略带些气愤的反问着。
“哎呀,别提了,老太太脱不了身啊,是真的脱不开身!””任修远又吞吐起来。
“‘你看’……‘你看’!个屁啊”顾沉心里咒骂着。
“那我先照看着吧,你们快点回来!海沫他……”还未曾讲完,那头便挂断了电话。
后来才从去医院探望海沫的叔叔那里窃知老太太被抓进了拘留所,说是非法集会,得拘她个七八天,一时出不来;如此海沫的叔叔婶婶及顾沉轮流看顾着,少不得累,待海沫能够自己行动了,顾沉才能回家里舒舒服服的睡个觉,工作之余依旧是要到医院去送餐饭,不在话下。
大约需要五六天海沫方能出院,顾沉计划着从海沫家里收拾些换洗的衣物,并书本纸笔拿到医院,一周的课程好歹先预习着,将来也不至于落下太多。
小区门口有家开业不久的理发店,名字叫做“丁香型”,门口木呆呆地站着一对花篮,不经意从门口经过,顾沉睁大了眼睛,狐疑着店里沙发上坐着的那个男人,像极了任修远的背影,他正和前台一个打扮有些妖氛的女人说笑,这女人穿着一袭黑裙,一条艳红的纱巾垂落至腰间,染成同色的头发,乱蓬蓬扎在头顶之上,像一条罗汉金鱼,在台前游弋着自己风骚的身段,两片涂得鲜红的嘴唇,时而粘合在一起。
那男人总是背对着橱窗,顾沉认不出正脸,又不愿进到店里,去招惹那个看似会吸血的女人,赶紧办正事去了。
直到出院那天,任修远才去病床前看了海沫一眼,眼圈似有些青色一般,聂强猜测着任修远这几天所受的累,一肚子的气愤倒也消减了不少,并没说出什么怨艾的言语,海沫坐在床边换着衣服,只把任修远当成了空气,一语不发。
“气色不错了,可算是好了,看把我给担心的,在外地也是身不由己啊。”任修远帮自己解释道。
天刚一睁眼,睡醒了便要哭,乌云翻卷过山头,似从海上来,他要哭的雄浑壮阔,三人拎着行李站在路旁,打着棵树当做伞,背景是一家早餐店,店子里除了一位怒视窗外的店员,空无一位顾客,店员的表情似有些急躁,焦躁里夹杂着愤怒,并把这急躁和怨气撒到了天气的身上,从心里怪怨着:“要么大落一场(雪),要么从不轻弹,这算什么!”
任修远弱弱地问了一回:“饿了吧?要不吃点早餐?”
海沫坚毅地摇着头,如那店员一般,略带着怨恨的语调回答道:“不饿!”
顾沉见海沫怨愤未平,只得站在他的角度略带微笑地摇了摇头,示意任修远自己也是不饿的。
店员依旧是怒视着橱窗外的一切,怒视着三个不吃早餐的人上了出租车。
这几天的陪护快令顾沉散了身架,于是请了两天年假,打算补个足觉。
海沫被柴阳接到了他姥姥家里,为了霸占这房子,柴阳是一时也不能放松警惕的,常对海沫解释不去医院陪他的因由,大约最终都是为了海沫,为了攒足他上大学的钱,为了能在这城市里多一套房子,为了海沫将来成家,为了他的一切。
对此,海沫当然不信,只渴望着早点离开这个纷纷扰扰的家。
自从柴阳搬到了娘家,隔壁除了海沫鲜少白天有人在家,如今海沫也搬去了,顾沉料定任修远更是在家里呆不住的,自然争吵声也就暂时平息了下来。
从晚上一只睡到正午,顾沉起来喝了碗粥,只听到隔壁有人说话的动静,听着嗓音定是任修远无疑,像是给什么人再打电话一样,是以争吵的语调进行着的。
“产不是流得很顺利吗?怎么还疼的厉害?你自己去看看就行了!非得我陪!”任修远焦急万分的问道。
顾沉听这话有些摸不着头脑,他心里胡乱猜测着任修远的交际,难道正如柴阳怀疑的一样,任修远另有隐情?
“好了好了!你在店里等着我,哪有这么后患我穷的?真他妈……”只听隔壁任修远气急败坏地踢了一下什么东西似的。
顾沉心想,任修远怎么这样大胆,光天化日地喊着这样的丑事,他定是仗着家里没人,却想不到隔墙有耳。
顾沉批了件大衣就悄悄跟着任修远下了楼,只见他一出小区大门,就一猛子扎进了楼下的理发店里。
隔着橱窗可以看到前两天穿黑衣的那个女人,正捂着肚子歪在侧对窗子的一张沙发上,表情极其扭曲,似有些痛苦,任修远搀扶着他出了店门。
回到房里,顾沉便细细回想起前几天海沫住院的事来:“分明是陪那个女人打了胎,还谎称什么外地出差,越想越觉得可气又可恨;细想自己的儿子躺在医院里不去照看,却先琢磨着给自己擦腚,去照顾别的女人。这么一个看似老实的男人,实在是表里不一,人心难测啊。”
只可惜海沫还蒙在鼓里,想到这里,顾沉实在不忍戳破。
谁知没过几天,任修远的丑事便曝露在了柴阳面前,曝露者是柴阳的姐姐。柴雨急于分掉房子,于是来找任修远谈判,不料让她碰见了两人在一处缠绵,正愁治不了她这个霸道的妹妹,便拿此事令她难堪。
对于柴雨的说法,柴阳将信将疑,于是把海沫送回了家,嘱咐他盯着自己的爸爸,而自己依旧守着那栋旧房子。
自海沫回到家来,白天学校上课,晚上回家空无一人,有时他问顾沉:“这还算个家吗?”顾沉无言以对。
后来海沫眼见任修远常与楼下理发店的女人出出入入,明白大姨说的都是实情,犹豫着是不是告诉自己的妈妈,顾沉劝阻着他道:“离了婚,把那女人招进门,也好不到哪里。”
海沫捧着本书一言不语。
任修远自小肠胃不济,平日里老婆在家热汤热菜,肚子倒没有发作起来,自打柴阳去守房子之后就断了他之前的享受,虽与丁香整日暧昧进出,那是个不理家的女人,哪里还能伺候任修远的衣食,如此饥饱不定三餐不齐,原先的肠胃炎便闹腾了起来,这一闹腾倒好,时常守在家里不能出门,海沫下了课就来照顾着他,熬粥煮饭是不成问题的。
任修远打发时间的法子就是常握在手上的那块手机,如长在手上了一般,吃饭拿着它看,睡觉拿着它看,上厕所也拿着它看,似乎对这手机要比柴阳亲,比楼下的丁香亲,看手机的频率远远地超过了去欣赏她们。
这日中午,海沫回家给任修远做饭,客厅没人,任修远蹲在厕所里抽噎着,似把肠胃拉出来那样疼,呻吟着。手机放在茶几上没有锁,知是有人发了几条短信,叮叮的响着,海沫打眼一看竟是丁香的回复,早知楼下的女人名叫丁香,究竟有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海沫好奇地翻看着。
十二月七号:我都到医院门口了,你在哪?该死的!
任修远的回复是:“刚给儿子那边打了电话,他也病了!马上就到!”
丁香回复道:快点吧!肚子里的孽种可是你的!
看到这些,海沫的心凉了个彻底,他想大哭一场,又不知哭给谁听,心里又气又恨,一气之下跑出去就把任修远的底细都曝露给了柴阳。
柴阳心想:“这是自己的底线,也只能离婚,只是惦记着任修远这边的财产,万万不能便宜了别的‘贱人’”
任修远刚从厕所里挣扎着出来,如同一位刚从战场上死里逃生的士兵,疲惫而欣喜,欣喜着自己没有死在那里。正欣喜着,便接到了柴阳的电话,电话那头心平气和地讲着:“任修远,你和那个女人过,咱俩离婚!”不等任修远解释,电话就挂断了,当然,任修远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
自知纸里包不住火,与其整日与柴阳吵架,倒不如离了,离了轻省,任修远盘算着自己和丁香的将来。
待身体稍强壮了些,任修远干脆把丁香接到家里来过夜,隔着道墙,顾沉时常能听到他们半夜制造的那些奇怪的声音,似吃了辣椒,嘶拉着他们的嘴巴,辣得他们急促的呼吸着,男女的声调彼此起伏着,持续着,听得顾沉心里也辣出了火,要起来喝些凉水才能将它湮灭。
海沫躲在自己的屋里充耳不闻。
然而丁香对海沫倒是格外的好,好的甚至有些过分,时常趁着任修远不在摸她的胸膛,她是个放荡的女人,在海沫眼里她就是一只老虎,得躲着她生存。当着任修远的面,那女人便表现出母亲一般的慈爱,是天地间少有的贤妻良母,比柴阳好上一千一万倍不止,任修远只为能找到这样的女人欣慰不已。
任修远和柴阳还没有离婚,丁香就搬了进来,顾沉常猜测这个女人到底图些什么,图任修远年轻呢?还是图他有钱?显然都不是,至于真正图他些什么,顾沉浑然不知,然而丁香所图的正如柴阳所图的东西,这便牵扯到了顾沉自己的身上。
丁香劝任修远等柴阳真正的分到房子才和她离婚,自己好占一半房产。柴阳迟迟不离,只待老太太把顾沉住的房子过户给任修远,如此自己便也能占到便宜,各怀鬼胎的算计着,所以迟迟不能办理离婚手续。
海沫觉轻,听不惯任修远房间里传出来那些吃辣椒的声响,常常整个晚上都难以入眠,直等到陈阿姨从派出所里出来,他就求着奶奶要住到顾沉的次卧里来,陈阿姨退了些房租钱,协商着顾沉把海沫从隔壁那个充满火辣味道的房间里拯救了出来;任修远恨不得海沫早些离开家里,好给他和丁香腾出些二人世界的空间,一听老太太这样要求,没有不答应的了。
任修远和丁香回来的一样晚,无论回来有多晚,家里再没有一个处于更年期风口浪尖上的悍妇会在半夜三更时向他咒骂,取而代之的是和一个臭味相投的知己,品尝着共同喜好的味道,麻辣充斥着他们的味蕾,辱骂声换成了呼吸进口鼻里的风声和喘息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