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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租房

1

陈阿姨两指轻叩着挂在楼下的电表匣子,语重心长地同它讲起话来:“电表啊,电表!你可要走得准些,宁可慢一步,也不许走快了呀!否则便是要作下业障的,坑了人家的电费,怕几生几世也难轮回成个活物呀!”她是个万物有灵论者,在她的眼里,不挡路的石头是懂事儿的,不绊脚的藤蔓也是晓理的;街口的路灯坏了,需得她去念诵一番;邻居家的花草死了,也需要她来超度一回。正像这走不准的电表,更是亟待着她那些颇富哲理的教诲呢。

电表匣子好似真的听懂了她那几句带有些许恐吓的善劝,颤抖着轻薄残损而又污迹斑斑的外壳,丢了魂魄似的掉落下无数血色的锈屑,或许它在求饶,间断着发出“吱吱”的声响。

顾沉就站在陈阿姨身后,他打算租走陈阿姨空闲已久的旧房,刚来到这座城市,总先要找个住宿的地方,这里都是七八十年代盖的旧楼,楼梯间采光的窗子随意地开着,木窗框已腐败成朽木的颜色,有的还镶着玻璃,有的已没了玻璃,刮风时任意开着,下雨时也任意开着,这样的窗子就算关上了,又有什么意义呢?反正都是漏雨漏风的。外墙皮早就开始剥落,麻团一样的电线蓬乱地挂在上面,铁钉生锈,雨水冲洗着锈迹,在墙面上划出一道道褐红的条纹,远看整栋旧楼,受了伤一样,溃烂着伤口,充溢出一条条血迹。

这里的房价自然也便宜。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只能靠自己奋力打拼,为的并不是要多么富有,而是为了生存。

顾沉并不觉得陈阿姨对电表匣子讲话是件可笑的事情,顾沉也有信仰,在这方面,他与陈阿姨是志同道合的,站在她的身后,伴随着敲击铁匣子颇有韵律的声响,他也在默默祈祷,祈祷着电表能走的慢一些,再慢一些,恨不得令数字停止在那里,永远不动才好。

楼梯是水泥翜的,棱角已被磨得十分圆润,圆润到反觉得有些残缺,几乎每一阶踏步都贴有办证、开锁的广告,栏杆有些扎手,是凸起的铁锈的缘故,上面的油漆严重剥落,得了斑病一样,早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自然,这里是没有楼梯灯的,为了节约,要不,闪坏的灯泡谁买?楼道里的电费谁出?这里是没有物业管理的!

顾沉只觉得这里的户型有些奇怪,两户共用一扇外门,打开外门才得以看见各家的房门。陈阿姨指了指左边的那户人家,道:“我大儿子家,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找他!没有不答应的!”

打开外门才觉得里头更加昏暗,外门与户门之间仅有尺余,至多容得下两个人挤在里面,没有灯,黑漆漆一片。陈阿姨摸索着户门上的锁眼,瞎子一样把钥匙插到里面,自言自语的说道:“这锁子也有了慧根,不愿意再为难人了!以后好好和它相处吧!锁不难开的。”顾沉在黑影里点了点头,陈阿姨看不见他点头时的态度,他也看不清钥匙和锁眼的模样。

屋里还算宽敞,有厨房,有厕所,有客厅,有卧室,反正该有的都有,没有有的顾沉也不强求,志同道合的人最好说话,价钱不用讨来讨去,你不好意思多要,我也没脸少给;家电还需检查一番,能用的继续用着,不能用的找人修理,修理不好就换个新的,先是电视,已不出声音;再是灶头,铁锈堵塞了气口;又是空调,吹不出一丝凉风;陈阿姨有些急了,一次性碰到这么多没有慧根的死物,难道还要一件一件去念诵与教诲吗?顾沉为她发着愁。

然而,看到这些过去曾用过的器具,陈阿姨并不忍心责备它们,她的记忆似乎一下子都穿越回去;她想起过世已久的丈夫,想起年轻时的家境,她需要立刻倾诉自己刹那间的心情,倾诉的对象是她的房客,倾诉的内容是她曾经的遭际。

“洗衣机是老头子买的,他是个电工,在部队里当电工,从甘肃把我“拐”到这里,那时候举目无亲的……”

沉浸在他人的故事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顾沉只觉得自己也好像曾生活在那个年代,一双眼睛和耳朵也曾浮游在这个家庭的上空,默默地注视过他们一回,似曾相识,却又不知曾在何时。

“我是当老师的,教语文,学校离家太远,还得照顾俩孩子,照顾家,天天早起晚眠,那时候骑自行车,冬天披星戴月,现在想想到底是怎么熬过来的呢?”陈阿姨中断了原来的话题,温文尔雅地翘了翘嘴角,似笑非笑:“小顾啊,文质彬彬的,长得也秀气,一看眼睛里就有灵性,学文科的吧?”他指了指隔壁的墙,又说:“我大儿子家的孙子,十六了,英文语文都不好,有空教教他,我给你家教费奥!”陈阿姨玩笑着拍了拍顾沉的肩膀。

2

连下了两天大雨,从楼下污水井盖的缝隙里,冲溢出恶臭难闻的粪液,沿着墙根儿往低洼处横流,招徕无数只苍蝇在楼道间狂欢,顾沉似一只怕水的猫一样,踮起脚尖,躲闪着地上斑驳的污迹,恨不能背上生出翅膀,飞上楼去。

一打开家门,他便挣脱掉身上所有的衣服,赤裸裸站在厕所的淋浴头下,迫不及待想要冲洗掉浑身黏着的汗液,他觉得自己的鼻子太过敏感,汗酸的气味像极了楼下那一洼洼肮脏的沤液。正当清凉的水流冲刷着顾沉的身体时,满足感蔓延到心头,在这座孤独的城市里,在霓虹幻彩的深处,终于有了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居所,不用再像农民工一样,投宿于阴暗潮湿的招待所,不用在不知被多少过客睡过的小床上合衣而睡了;任白天如何奔波,寒冷的晚上总算有了一处使灵魂得以安歇的窝。

回想起漂泊在城市间无处安身的岁月,顾沉的眼睛有些湿润,他并不以为是流泪的缘故,而坚信是冲淋而下的水,进到了眼睛里面;他想起小时候母亲为他准备的那口大缸,安放在院子的梧桐树下,傍晚时已被晒温的水面上,飘荡着风干了的白菊花,这是母亲专为他体热所创设的待遇。

邻居家的老妈妈串门时,见到过这样香艳的一幅情景,总捂着掉了两颗门牙的嘴巴,耸着肩膀讥笑:“沉!你娘又把你当女孩养?洗个澡这么讲究?”

家里的老奶奶就抢着话说:“赤脚医生开的方子,菊花瓣能拔热毒!”

顾沉拍了拍腿部的关节,才觉得有些麻木,赶紧擦干了身体,喝了碗热水。

看着空荡荡的房子,并没有多少像样的家私,除了房东留下来的几台破旧家电,除了光着板子的床,自己仅带来两包衣物,一箱被褥,被褥里夹着几本酸溜溜的诗书。顾沉下定决心要把这里充实起来,厨房里得有锅碗;厕所里得有明镜;卧室里得有书桌,书桌前得有座椅;阳台倒是敞亮,玻璃窗子擦得干干净净,晚上能映出清晰地人影,得有花草,得有金鱼,最好种一盆可以攀着窗框生长的藤蔓,绿茵茵遮挡住夏天毒辣的光线。顾沉依靠着卧室与阳台间的门框,畅想着未来的安乐窝,得攒点钱,最好列张表格,规划着先买这个,再买那个。

屋里的灯光有些昏暗,也许是为了节约用电,可这样的光线最是害眼,完全不能盯着细小的东西去看;顾沉早早的就上了床,闭着眼想象着现在,对比着以前,于是觉得自己幸福到不能自已,抿着嘴笑,笑得疯癫。

一阵阵急促的敲门声将顾沉惊醒,他抖了抖精神,竖着耳朵听,听不太确切,又跑到屋门口怯怯地小声问道:“谁啊?是谁啊?”

没人回答他,可敲门声依然不断,他壮着胆子把屋门开了条小小的缝隙,才发现敲的是外门,顾沉心想定是隔壁陈阿姨的大儿子,亦或是儿媳妇回来了,便又隔着外门问道:“谁啊?谁在敲门?”

只听一声沙哑而深沉的男声答道:“我!”

顾沉纳闷:“我知道你是谁啊?世界上的人都可以叫做‘我’!”

正犹豫着是不是要给他开门的时候,便听见隔壁家里一个女人喊道:“别敲了!”语气中带着十成的怨愤,像一声闷雷,打破了这片寂静,拖鞋匝地的声响渐近蔓延过来,顾沉迅速退回到自己家里,关上了屋门。

“任修平!你这个鳖养的!怎么不死在外头呢?啊……?你看看都几点了,早上早上你挺尸不起,晚上你去当他妈的夜猫子!你怎么不死在外头?啊?”那女人的声调一句高过一句,字字骂得都那么清亮,像一串串干脆的爆竹,噼里啪啦地在静夜里响了起来。

“啪”像是杯子,或是瓷碗摔碎在地上的声响,那女人的腔调里融合了些抽泣的元素,越发泼辣起来。“哐当”像是拖鞋飞到了屋门上,夹杂着玻璃破碎的声响。

“孩子都睡了!你吵吵个啥!有泼明天再撒,更年期!”男人的声音被女人尖利的哭声对比的分外低沉,浑厚而沙哑的语调里,能听出些许的忍让与妥协。

女人的抽泣与辱骂被渐渐地隐匿到寂静深邃的夜里,顾沉猜想着,他俩定然一个躺在床上,一个卧在沙发,沙发的位置就紧靠着他卧室的那道墙。

3

下班路上,顾沉右手拎着两袋包装精致的月饼,左手提着一盒鸡蛋,中秋节的礼品刚发了下来,他盘算着怎样发送手里的这些东西,鸡蛋拿回老家也不方便,不如留在城里自己吃;一盒月饼拿回家孝敬爸妈,再去市场上挑上一二百块钱的海鲜,不拘虾蟹,鱼也实惠;村里本家的老人长辈也是要看望的,带上一两盒干虾米或是干紫菜,既拿得出手,又轻便。还剩下一盒月饼,顾沉早就打算好了,要送给那个还未曾谋过面的邻居——陈阿姨的儿子。

顾沉心想:“一个人在这陌生的城市里,离家又远,举目无亲的,能依靠谁呢,偶然有个头疼脑热,或是借个东西,还不得靠那些住的近的邻居,‘远亲不如近邻’说的一点也不错。”

顾沉先把礼品拎到自己家里,换上拖鞋,在厕所对着破损掉一半的镜子,整理着他那不算稠密的头发,发质向来是不怎么好的,因很久不曾理发,经风一吹,硬挺的发丝牛角般直竖在头顶,不得已,只好拿来梳子,蘸着清水将竖发摁了下去。隔壁家里正在炒菜,锅铲碰撞铁锅的声音隔着厨房的窗子听得清晰,饭香夹杂着菜香渐渐地蔓延到顾沉的鼻孔里。瞅着那盒歪在茶几旁边的月饼,他似乎做起一个美梦,一天的工作实在太累,一个人的饭食将就着也就解决了,冰箱里有辣酱,还有一块前天剩下的干粮,这干粮硬得像块石头,顾沉摸了一会儿,又把它扔回到冰箱里。美梦应当是从那盒月饼开始的,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给谁送礼谁不欢喜呢?这个饭点准会留下客人来吃顿晚饭,于是顾沉敞开家里的屋门,坐在沙发上倾听隔壁家里做饭的声响,直等到这声响完全停息了下来,直等到隔壁女人扬起嗓子,喊她儿子吃饭的时候,也就到了送礼的时机了。

“海沫!拿筷子,准备吃饭!”那女人终于喊出了开饭的号子,这号子似乎不只是喊给海沫听的,也钻进了顾沉的耳朵里。

“爸还没回来呢!”一句清脆的男声。顾沉坐在沙发上捂着肚子心想:“再等五分钟,餐桌定未收拾好呢!”

顾沉拎起那盒歪在地上的月饼,再一次站在厕所的破镜子前面,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转而颇有绅士风度地敲响了隔壁家的屋门。

“你爸爸回来了!我手里端着菜呢,快去开门!”一副命令式的口吻之后,顾沉只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逼近了门口,他还在酝酿着该怎样表达出自己对于维护邻里和睦的态度和热情。

屋门刚开了一条缝儿,那急促的脚步声便有又同样以急促的步调退了回去,那孩子定然把顾沉当成了自己的爸爸,毫不客气的回到了电视机的身旁,连看都没看一眼。

顾沉有些尴尬,定在门外不知所措,他抬起手来,再次小心的敲着硌手的防盗门,这门用的太久了,感染了浑身的铁锈,生病似的,发出十分沙哑的响声。

“谁啊?”那女人朝着门外问道。

“不是你爸!”她又自言自语的说道。

门缝终于完全的打开了,一个身材消瘦的女人,拎着锅铲,展露在顾沉眼前,略显得发黄的眉毛,被眉笔描摹的不甚仔细,稀疏的眉根上涂抹着浓重的墨色,刻画在颧骨高凸而苍白的脸面上,太过明显,看上去竟不像真正的眉毛,更像是黑纸剪成的片片,马马虎虎的贴在了眼窝之上。

她起初好像有些失落,神情肃穆的望着顾沉,略有些干涩的嘴唇颤抖了两下,像是要开口问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

“啊……我是刚租到这里的邻居,这不是刚发的月饼,我留了些!这盒给孩子吃吧!”顾沉带着些许羞涩,却装出一副大人的口吻笑着对那女人说道。

那女人的脸像是天空里变换诡谲的云,骤然从肃穆转为欣喜,顾沉原以为自己会以客人的身份,被礼让到她的家里,一切都发生的太过意外,他还未来得及实现刚才做过的那个美梦,就被那女人瘦削的身躯挡在了门外。

“呵呵….不用客气了,我们家也有,不缺!你一个人在外不容易,自己留着吃吧!我刚才还想着要把家里的月饼分给你些,你倒先来给我们送了。”那女人笑的更加热烈了些,每一个从她嘴里说出来的字眼,都伴着颤笑的尾音。

她的身躯不停往顾沉面前挪动,像一辆雄赳赳的坦克,逼迫的顾沉后退了几步,带着笑声客气道:“留着吃吧!我还有,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邻里分着吃了,总比吃不完浪费要好!”

话说到一半,那女人急着抢过话茬,往胳膊肘上挽了挽袖子,依旧带着笑音儿道:“吃不完就拿回家孝敬爸妈,我们有,不能要!不能要!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找我,别不好意思开口就是!”

顾沉听她这般决绝,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勉强陪着笑道:“啊……”,还没“啊”出个所以然来,那女人便急着要关上她家的屋门,就在关门的刹那,她的笑声也戛然而止了。

坐在沙发上,顾沉心里似有一种莫大的挫败感,他不敢相信自己人际间处事的能力;屋子里没有开灯,孤独渗透到暗夜的墨色中,纠缠着他;周围的一切都已死寂,肚子开始咕咕乱叫,他气冲冲将没能送出去的月饼拆了包装,就着白水生吞下两个。他睡不着,心里有万千只蚂蚁在爬,客厅通风不好,空气中孕育着湿和闷的种子,几欲令人窒息。

为了能够寻找到一种令自己最舒适的姿势,顾沉洗了个温水澡躺倒床上,睁着眼睛无法入睡,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似的,隔壁的男人还未回家,一切都处于静谧的氛围之中。

就在午夜时分,隔壁又吵了起来,顾沉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暖色光线温柔普照着暗夜里的书桌,和书桌上散布的纸笔。他拿起笔,在空无一字的白纸上,记录着他们争吵的内容:

女:“你还回来干什么,半夜三更不让人消停!”

男:“我不是为了赚钱?老板加班,我能不加?”

女:“我呸!不就是个破司机!你可别拿赚钱来臊我,一年能赚几毛钱?你还养家?我都替你臊得慌!”

女:“干脆搬你老板家睡觉得了,不是加班吗?加你个姥姥!赶紧给我滚!别再回来了。”

男:“不就是我爸没让我接他的班吗?至于你整天这么折腾?电工的活我能干嘛?”

女:“干不了?你怎么会吃呢?啊?往腚眼儿里倒饭,你怎么干得了呢?啊?”

女:“赶紧滚!赶紧滚!这家不留你,省下你那几个骚钱儿,自己过好日子去吧!我们娘俩不指着你!”

男:“半夜三更的,你就别再折腾了!啊?姑奶奶!孩子都睡了!你可别疯了!”

“哗啦啦”是玻璃碎的声响,“砰”大约是暖瓶又报销了,今天倒是没摔杯子,碗也没碎!善哉善哉!就记到这里!顾沉深深的打了几个哈欠,关了台灯,上床睡下。 7MyEAihvtPw0rVcMr0yKBxo1DPpIZNUcE8iMYv54jTl2ciWsamsq9NyVXmbNxk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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