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与她的瘫子男人
一
老李向全村宣称他改姓了“木”。
自从他死了儿子,姓氏便随了心情,姓起“木”来,麻木的“木”。
他把家里数十只羊贱卖了,也把羊圈拆了。他心想,反正儿子都死了,还能指着那些个羊做什么,它们又不会喊自己声爹。
失了儿子的老木,他再也不吸那些个辣嗓子的烟丝了,他狂吸着一支精致的烟卷,口吐出阵阵烟雾,眼睛里噙着泪水。
“都去他妈的吧!”他辱骂着那方破败不堪的羊圈,口吐出阵阵烟雾,腮上挂着两行老泪。
院子里没有风,前些天下过的雪即将融尽,残花败絮般,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他像只垂垂老矣的猿猴,孤独的蜷缩在一块朽木上,烟雾自他的口中徐徐上升,供桌上的香烛几欲燃尽。
“爸,妈喊你回家吃饭——”隔壁老刘家的小儿子在大街上喊道。
二
当一座近乎腐朽的塔吊从中腰折的时候,老木家的顶梁柱也随之坍塌了,他儿子拿命给他换了一大笔补偿金,所以他可以天天抽那些精致的烟卷了,家里也就只剩下老木这一个孤独鬼,和存折上那串数字相依为命了,那串断断续续的数字,活像条摔散了架的脊柱。
有了钱,老木不能总这样活着,他得找一个打发寂寥的老伴,这把年纪了,虽不能续上个香火,好歹也有个慰藉,他开始四下寻摸着。
年轻的,看不上他;年老的,他又看不上,只因手上攥着钱,他心里倒是不慌。
老木开始学着精心打扮自己了,他总是隔三差五出入村里的理发铺,理发铺里的老女人看上了他,和他颇为阔绰的做派。
渐渐地,老木不单是这理发铺里的顾客了,他也成了这理发铺的“伙计”,常帮着老板娘干些家务,譬如挑水做饭,打扫卫生,他都十分积极。
可那老女人的男人还没死呢,他瘫在理发铺的后院里不能动弹,老木看到他总会气他一番,道:“靠一个女人养着,算什么好汉,来,坐起来和俺抽一根烟!”他明知道他是坐不起来的。
老木总是和老女人在瘫子能听得见的距离里做爱,那瘫子也只能偷偷骂上几句而已,只当做听到的是呼呼的风声,他还得靠那老女人养着哩,因为怕死,他也从不曾有过轻生的念头。
三
理发铺门口的墙上经常出现这样的涂鸦——“老木又有儿子了,是个瘫子”,这样的涂鸦老木擦了又擦,总也擦不干净,仿佛那些个嘲讽他的字眼,有了新陈代谢的能力,野草般烧不尽的。
有一天夜里,老木梦到了他那被摔成肉泥的儿子,他儿子就瘫在废铁堆里,那姿势像极了老女人的瘫子男人,浑身动弹不得,只一双滴溜溜的眼睛转个不停,像是在与他交代些什么,老木只抱着他哭个不停,耳旁似呼啸着从天而坠的风声。
从此以后,老木每看到那瘫子时,总会给他换个姿势卧着,原是躺着的,便将他反过来,使他趴着,那瘫子趴着喘不过气难受至极,便吼出些刺耳的响叫,就连前院理发铺里的女人都不能安下心来替人理发了。
老女人总是看不得自己的瘫子男人受罪,她总是尽己所能去养活他,只因为年轻时瘫子男人对她还算不错。
老女人已经守了二十几年的活寡,她不想再守下去,这才找上了老木,她总是有句口头禅挂在嘴边——“一切都不算太晚”。
老木时常劝说老女人将瘫掉的男人送到他该去的地方,老女人总抹着泪说他曾对她很好。
又一夜,老木梦到他那摔死的儿子换了个姿势瘫子地上,他趴在那堆废铁里,转动着一双滴溜溜的眼睛,眼眶里噙着亮盈盈的泪水。
四
七八年过去了,瘫子依旧好好地瘫在那里,老木却得了重病,花光了他儿子拿命换来的所有钱,老女人将奄奄一息的老木搬回到家里,他与他并肩躺在床上,瘫子拿滴溜溜的眼睛瞪着他,老木却讲不出一句话,他真的成了一具死气沉沉的木头。
再后来,老女人的生意越来越差,凡是有些审美的村民,都到城里去理发了,而那些缺乏审美的人,向来是前后置两面可以反射的镜子,自己给自己理发的。她恐怕无力再“赡养”两个疼过自己的男人了,村中那些个心软的人,可怜老女人的处境,纷纷劝她将其中一个男人送到他该去的地方,老女人流着泪说:“他们都曾对我很好”。
原本稍有些丰腴的老女人而今瘦骨嶙峋,她将两个人的伙食分成了三份。
还有谁会来找她理发呢?村长的老婆抱着她家那条长毛犬来到了店里。
“这宝贝热得直哈哈,你能给它理一理毛不?”
老女人流着泪,将狗身上的长毛剪下。瘫子仍滴溜溜的瞪着老木,老木闭着眼,做了个梦,这回梦见的不是他的儿子,而是瘦成了钉子的老女人,正望着他羞涩的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