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按照中国官方算法,从1966年初起直到大约十年后毛泽东去世时为止,是20世纪最突出的事件之一。“文化大革命”的情形,想起来仍栩栩如生:身着军装的年轻的红卫兵们挤满了北京宽广的天安门广场,当他们看到伟大舵手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时,不少人热泪盈眶;老干部们头戴高帽,脖子上挂着“牛鬼蛇神”的牌子,被抓上卡车,那些年龄只相当于他们1/3的年轻人强迫他们沿着大城市的主要街道游街;报纸见方的大字报上充斥着对高级领导人的修正主义与反革命行为的辛辣谴责。红卫兵带着的“红宝书”——用塑料包装的毛主席语录的小册子——是年轻的造反派反抗成年人权威的象征。
纯粹从叙述的角度看,无论对发动者个人还是对整个承受了它的社会来说,“文化大革命”只能被看成是一场悲剧。这场运动在很大程度上是毛泽东个人决策的结果。毛在革命胜利后时代仍孜孜不倦追求革命纯洁性,这是他发动“文化大革命”的动机;他在中国共产主义运动中具有独一无二的超凡的地位,这使他有资本发动“文化大革命”;他对群众运动充满信心,这就决定了运动的形式。毛的开阔的视野和改造八亿中国人命运的能力成了神话,从而产生了一位比真实的毛泽东更伟大的人。
可是,就像在古典悲剧中一样,这些貌似英雄的品质最后溅上了致命的污点。毛对革命纯洁性的追求导致他夸大和错误估计了中国在20世纪60年代所面临的问题。他个人的权威使他有能力发动各种社会力量,却没有足够的能力来控制它们。随着群众运动逐渐演变成暴力,派系斗争和骚乱,毛认为群众一旦发动起来就能拯救国家的观念被证明完全错了。毛本希望“文化大革命”能成为他对中国和马列主义最重要和最持久的贡献,结果倒成了他晚年的重大错误。
由于毛具有操纵中国的能力,所以,他个人的悲剧同时也就是整个民族的悲剧。当今的中国领导人都把“文化大革命”描绘成国家的大灾难。虽然“文化大革命”对经济的破坏不如“大跃进”严重,生灵涂炭的情形也不如太平天国起义时期、日本侵华时期和共产党革命时期,但由“文化大革命”带来的事业的中断、精神的崩溃以及所付出的生命的代价都具有毁灭性。运动对中国政治和社会的影响恐怕要几十年方能消除。而且,“文化大革命”所付出的这些代价基本上是毛对中国形势的估计和提出的对策的结果。毛认为中国正处在复辟资本主义的边缘,提出阻止复辟的最好方法是发动城市青年。
从另一种观点,即从政治分析的角度看,“文化大革命”又是非常有趣的。政治学家们常常提及政治发展过程中的“危机”:现行的政治机构由于经济处于过渡阶段、知识界发生骚动,以及政治的动员、社会的变革等原因 ,遇到了挑战甚至被动摇,发生了危机。如不进行有效的改革,政治危机就可能发展成暴力、混乱、反叛甚至革命。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化大革命”初看起来,就像20世纪许多其他发展中国家所经历的,似乎是政治现代化过程中的一场危机。中国共产党在城市中面临着高层次的抗议,因为城市里对许多社会、经济和组织政策存在着广泛的不满。中共既无法压制这些持不同意见者又无法有效地迎合他们。这种情形的结果,无论是在中国还是在其他地方,都是混乱和无政府状态,直到军队干预,恢复秩序,开始重建政治体制为止。
不过,“文化大革命”的独特之处是,这场危机是由这位政权领导人自己引发的。使共产党的合法性产生疑问的正是毛自己,发动各种社会力量削弱他自己政权的也是毛,为人们的抗议和不满提供了政治、意识形态词汇的仍是毛。这个曾经发动革命反抗旧政权的人现在又发动革命来对抗自己亲手缔造的新政权。
但是,毛的第二次革命不如第一次革命成功。根据毛的观点,成功的革命,既是立又是破:建设一个新秩序,同时破坏一个旧秩序。毛第一次革命的指导思想中,不仅有对现存体制的批判,而且有对未来新政治经济体制的整体设想。与此相类似,第一次革命不仅发动了广大对现实不满的人,而且创造了具有高度纪律性的、能在夺取政权后有效执政的革命组织——中国共产党。与此相反,毛的第二次革命既无明确的指导思想,也没有产生能执行新的方针政策的统一组织。它推倒了旧政权,留下的却只是一片混乱。
本章是对“文化大革命”前期三年半的历史作一描述和分析,也就是从1965年底的前奏到1969年4月中国共产党第九次全国代表大会的召开。这一时期被某些学者称为“文化大革命”的“红卫兵阶段”,其余的称作“狂热阶段”。正是在“红卫兵阶段”,毛所引发的政治危机陷得最深,混乱最严重,生命代价最高。
这三年半的时间可分为几个小阶段,每一阶段在本章中都将逐个论述。第一阶段,从1965年秋至1966年夏,毛与党的机构的矛盾上升。在这一阶段,毛开始发展自己的权力基础,与他认为是修正主义分子的党的领导人相对抗。毛利用他的政治资本,罢免和贬谪了一些军队、文化部门、北京市政府和政治局里他所不满意的人。然后,在1966年8月的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毛使中央委员会正式批准在更大规模上批判修正主义。
第二个阶段,从八届十一中全会到1966年底。在此期间,毛对党的机构的攻击迅速遍及全国,红卫兵充当了主要工具。但这一时期的结果,却与毛的初衷相左。很明显,他原希望红卫兵会形成统一的群众运动,领导干部们也会坦诚地接受来自这些特殊组织的批评。这样,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党的方向得到纠正,党的权威也完整无损。事实上,结果却完全是另一番景象,红卫兵分裂成互相对立的派别,一派攻击党的机构,另一派保护党的机构。省、市级的领导开始时压制群众运动,尔后与之合作,最后采取逃避态度。红卫兵各派系之间及群众运动与党的机构之间的对抗不断升级,不仅没有加强党的权威,反而削弱了党的权威。至1966年底,中国许多重要城市的政治机构完全瘫痪。
在第三阶段,即从1967年1月至1968年年中,毛下令:向已名声扫地的党的机构夺权。究竟采用何种程序夺权,毛经过数周犹豫之后,决定政权应当分享,在省、市级,由“文化大革命”中诞生的群众组织、运动中生存下来的领导干部和人民解放军三者联合掌权。问题是三者中无一完全可靠。群众组织动辄搞暴力和无政府,领导干部与人民解放军(尤其在省、市级)则联合起来压制最难驾驭的红卫兵积极分子。毛已不能完全控制他自己释放出的各种社会力量,他唯一的办法是使鹬蚌相争。结果是再度混乱。毛最后得出结论,阻止全面崩溃的唯一办法是遣散红卫兵,让军队恢复秩序。
这一决定标志本章将要讨论的最后一个阶段的开始:重建中国政治体制。这一过程的最高潮是1969年4月党的九大。九大选举了新的中央委员会,批准了新的中央政治局,通过了新的党章。由于军队在这一阶段发挥了突出作用,所以九大决定许多领导职务由军官担任,甚至国防部长林彪被指定为毛的接班人也就不足为奇了。可是,尽管军队在军外的权力迅速增长,也不足以恢复政治稳定。权力仍被三者分享——发动红卫兵的激进知识分子、备受攻击而幸存下来的老干部及压制红卫兵的军队。正如本书以后几章所描述的,“文化大革命”红卫兵阶段留下的遗产是长期的不稳定,直到毛泽东去世,清除了激进派,邓小平出任中国的主要领导后,这种不稳定势态才得以完全清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