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朝灭亡了,因为改朝换代的思想已大行其道,从老百姓到曹操一帮人中的各种势力集团莫不作如是观。虚弱的几位皇帝,或者宦官们、皇后们以及黄巾军都被指责应对汉朝之亡负有责任,但直到它灭亡了千余年之后还有人想使它复辟。对于有些人来说,魏王朝的建立一直不合法,因此它的违法性玷污了魏国的皇帝及其继承者。这种观点就引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三国之中谁是法统的继承人?
和罗马帝国的情况一样,关于汉王朝也有人提出帝国为什么衰落的问题。此答案与关于罗马衰落的原因一样,也是众说纷纭的,比如有人认为应责怪某些皇帝,有人认为应该注意超越个人力量控制所能及的那些制度上和文化上的因素。当然,及身目睹事变的政治家和隔了相当长时间来考虑这些问题的历史学家之间的答案是有差别的。
对于汉代衰亡的最通常的解释,是14世纪一部小说关于该王朝灭亡的弁首语:“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这种解释把所有行为者及其一切行为都看做是本质上从属于某种更大的、经过经验证明了的过程,因此,任何已经创建起来的事物都会有朝一日走向瓦解。这种观点颇接近于西方历史学家的那种观点,即认为罗马帝国的衰亡是一种不可避免的过程的结果,好像一个帝国就是一个必然趋向于机体腐朽的有机结构一样。
另外有一些人把问题看得更仔细一些,他们想给汉王朝的明白无误的没落找出实质性的理由。如上所述,有一个学派认为,汉朝的没落只是一个暂时事变,它终究会重新露出水面。这个学派以刘备的做皇帝为辞,但这种声调在北方很沉寂,最后在东南部也很沉寂,因为孙权那时在登基的时候也宣称汉朝“气数已尽”。另一派人退而承认汉王朝已走完它的道路,但是,只有征服了整个中国的人才能被称为它的继承者。曹操的同情者便是这一派人,他们的声音在他死后也被淹没。可是,这两种想法都没有完全消失,在未来的许多世纪中继续发挥影响。
第三派思想家主张汉王朝已无可避免地要被人立刻易手,因此这一派取得了最大的成功,因而我们必须对这一派理论寻根究底,以便弄清楚废黜的意义。不用多所怀疑,它产生于老百姓当中,最初由那些“靠符瑞起家”的叛乱者拥立的敌对皇帝所表达出来。如果只有一个这样的皇帝,我们当然可把它一笔抹杀,认为它是孤立的现象。但是在公元132—193年间,我们至少在文献上可以找到全中国有14个这样与汉对立的天子,因此我们必须承认存在着一个过程。一方面,皇权受到了宗教的影响;另一方面,民间的宗教理想越来越多地在政治上表现了出来。
在汉王朝建立之初,即大约在公元前202年,汉高祖因他的军事胜利而取得成功,宗教只起了小部分作用。那时,秦已“失其鹿”,谁得到了这匹鹿谁就可以称皇帝。可是,皇帝们渐渐获得了新特权。从公元前113年起,皇帝在一定的时间内公布年号,以便确定年代。因此,公元前104年被称为太初元年,次年便称为太初二年,以此类推。太初过了四年,又改了一次元。公元前100年被称为天汉元年。
乍一看来,好像前汉的皇帝们能随意自由地公布新年号,但仔细一考察就会看到,事实并非如此。汉武帝是每四年改元一次,汉宣帝、成帝和哀帝也是如此;汉元帝是五年改元一次;汉昭帝是六年一次。这绝非巧合;它强烈地表明,汉代诸帝在他们能够改变年号之前有一种尚未知晓的原因使得他们必须与确定时期联系起来。甚至暂时推翻了汉朝的王莽每次改元都没有超过六年以上。只有后汉诸帝不受这种约束,似乎可以随意改元。因此之故,这时的年号可以生效数十年(最长的年号延续到32年),但也有些年号只用了仅一年的(例如公元120年、121年和150年都代表一个完整的纪元)。后汉诸帝在这方面比起前汉的列祖列宗就自由一些。
就是在前汉的最后十年,汉王朝开始与图谶式的预言预兆之说联系了起来,那些预言王朝寿命长短的图谶出现了,预兆则不再仅仅表示上天的愤怒,而似乎也指出了完全的改变朝代过程。 在王莽的统治这个间断时期之后,汉王朝于公元25年中兴,它本身就是一个大大地受这类预言支持的事件,同时它也把其他相敌对的观点打入了地下。
图谶预言被认为是孔子或其他古代圣贤所写。据人们说,五经说出了所有真理,但是,这位圣人始终知道它们的文字艰深。因此,他给经书都写下了秘密的附录,以便使他的意旨得为人们所完全知悉。到了前汉末年这些附录被人们“发现”,被用来拥护或者反对汉王朝。曾经有人说,由于把图谶诸典籍的著作权和孔子联系起来,儒家经书的威信就被附会是和那种疑信参半的算命术有关。 如果事实是如此的话,后汉之信奉图谶也一定被看做是要努力把儒经的威信用来给汉朝的复辟服务。
由此可见,虽然后汉的皇权以武功建立起来,但它也在超自然的玄学上有其立足点。在早先几代皇帝统治时期,皇帝的现世的和超自然的权力之间并无明显的区别;在后来几代皇帝时这种区别就为人们所接受了:皇帝不需要既要统,又要治。有许多儿童皇帝证明了这一点;当不能期望他们真正治理国家时,他们只要摆个样子就足以满足精英统治阶层精神上的需要。
但是,现在得回头来谈谈中国人民:不用惊奇的是,要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使皇权在人民的思想里占有一席之地。皇权思想于公元前221年加在人民头上,但不管精英集团为它会建立什么样的一些理论,广大的民众接受这种理论是需要有一段时间的。
最能在超自然力量方面加强皇权的是所谓的“五行”论: 万事万物,大自历史的运动,小到人体的微细活动,都是土、水、火、木或金这五种中某一种超自然力量发生作用的表现。这些力量按一定的次序互相更替,因此重要的是应该知道哪一种力量在某一时间内是占首要位置的。如果人们计不及此,反而逆此当运的力量行事,当然就要以失败告终。大而言之,历史被看做是这些力量在依序起作用:每一个朝代都代表其中某一种力量,同时每一个新朝代都表示五行的力量在除旧布新。公元26年,后汉的第一个皇帝决定当时是火德当运,而且他的朝代就是火德在人世的表现。红色与火德相应,因此我们常称之为“炎汉”或“炎刘”(刘,即皇室之姓)。
王朝这种超自然合法性的一个弱点就是它有着内在的流动性:人们普遍认为,没有一种力量会永远当运,因而只要有迹象表明一种新力量要来当运时,那就意味着该王朝会有什么后果。如果“五行”的理论一方面能提供王朝的合法性,它也能做改朝换代的工具。最常见的理论是说,火德在适当的时候会为土德——色尚黄——所取代。但是问题在于,人们尚不能确定这种取代在何时发生和如何发生。是土克火呢,还是火生土?从政治方面说,新王朝到底是要通过征伐来建立呢,还是用和平方式建立?
对于汉代的民间宗教我们知道的很少。我们可以总括起来讲,它必然是分散而不成体系,每一个地区都有它自己的风俗习惯和神灵。对于官方历史学家来说,除非它涉及政府的公务,这种现象不值得留意。可是在后汉,宗教有时采取群众运动的形式,例如在公元107年,当时的历史学家注意到北部居民有一次群众大迁移运动,那里的人民中间流传着大惊小怪的议论。公元175年也是这样,朝廷据报有群众运动,黄巾军便是由宗教孕育起来的最惹人注目的群众运动。从近年来的研究得知,在后汉中叶存在着这样一个教派,它预告会降临一个弥赛亚式的人物来拯救信教者脱出尘世的苦难。 宗教和政治形成了一个有力的混合物,因为朝廷注意的是,它必须对付因与某种超自然的或宗教的体系有关的人民推戴的敌对皇帝的问题。
与此同时,王朝的合法性问题在社会精英集团中间却有不同的说法。他们几乎每个人都承认,汉王朝和刘氏是帝号的合法拥有者,因此即令他们对某个具体的皇帝不满意,他们也不想换一个朝代。相反的,他们搞了很多计谋用刘家的另一个成员去替换健在的皇帝。在公元107年,或许在127年、147年和188年,我们有材料得知,他们都曾密谋换掉仍然活在世上的皇帝。如果有哪一个密谋竟然成功的话,则新皇帝仍须出自刘氏。当反董卓的联盟在公元191年深长计议地要另立新皇帝的时候,他们考虑的人选还是找到刘家成员的身上。如果说在人民中间有许多迹象表明汉王朝天命已告终结的话,这种想法并未浸染到精英上层人物中去。
正是在汉王朝纷乱扰攘的最后30年中,这种观念终于开始影响了上层集团。旧的精英人物已经凋谢,新的精英人物接手,做了军人和兵法家,带来了新思想。久已被人忘怀的预言学(谶纬学说)又重新走上前台,因而在前汉的末年,预兆又被人们说成是汉王朝的末日即将来临的迹象。在主张改朝换代的人们看来,建立一个新王朝不仅是军事上的问题。他们认为,这时自然不是天下“失其鹿”的时候,而毋宁是上天已预先挑选了它的人选的时候。那些把汉献帝的逊位仅仅看做是权力政治的冷酷游戏的人,是对事件的宗教的和令人快慰的方面做了错误的估计。按照这种想法,旧王朝是自动退位,并自动把天命让给新人的。在这一方面,精英上层人物的想法与老百姓的不同。事实证明,带有反王朝色彩的老百姓的造反表明,人民中间接受了改朝换代要靠马上打天下的理论。但汉献帝逊位的事实又具体表明,和平地和自动地改换朝代的理论在上层精英集团中是很盛行的。
如果我们承认在前汉的末年,改朝换代的理论开始变得明显地见之于上层精英集团之中;如果我们承认它后来被光武中兴打入地下后又在后汉的最后一个世纪同民间宗教结合在一起;如果我们承认它经过修改在最后被各种军阀所集结而成的新的社会精英集团接收过去,那么,汉代为什么衰亡的问题就能部分地求得解答了。汉代之所以灭亡,是因为一种超自然的哲理体系成长起来之后催了它的命,这个体系只是等待一个合适的人选来实现它的理论而已。许多人相信曹操便是这样一个人;但他表示敬谢不敏。他试图建立一种新结构,那就是使皇帝统而使将军们治。他的儿子曹丕没有接受乃翁的思想,他有他自己的几条理由来急于拥有皇帝尊号。
曹丕作为曹操的世子,他子承父位是无人与之抗衡的;如果他当上了皇帝,那么,要搞掉他就等于要搞掉一个皇帝,而像历史所告诉我们的那样,这样做不会得到支持,也不会得到成功。除此之外,曹丕有一个有权有势的父亲,但即令他继承了曹操的爵位,也并不能保证他也继承了曹操的威望。他在父死不久就有些急匆匆地去南部领土上巡视,其中也有他致力于要深获军心拥戴之故。另一使曹丕即位做魏王朝开国皇帝的原因,可能是他比汉献帝小五岁,因此他所处的地位不那么适合向献帝发号施令。
当说完和报道了这一切之后,我们仍然不知道曹丕是不是受到了他自己的官员们的压力,抑或废黜献帝的整个过程是由他本人计划和发动的。事实的真相可能是这二者都多少兼而有之。但是,如果曹丕认为他自己称帝就可以像汉朝皇帝那样赢得同样的忠心,历史证明他是错了。
大多数历史学家把后汉的历史都说成是一部从虎虎如生的开头到毁灭性的灭亡的逐渐衰亡的历史。所以自然而然地他们会发问,这种衰亡是怎样发生的。传统上有三种答案。有些历史学家指责某些皇帝个人;另有些历史学家怪罪于妇人和宦官;再有些人则归罪于黄巾军。
关于后汉和刘备蜀汉王朝的历史,在公元304年的史书中有如下的叙述:
……我世祖光武皇帝,诞资圣武,恢复鸿基。祀汉配天,不失旧物。俾三光晦而复明,神器幽而复显。显宗孝明皇帝、肃宗孝章皇帝,累叶重晖,炎光再阐。自和、安已后,皇嗣渐颓。天步艰难,国统频绝。黄巾海沸干九州,群阉毒流于四海。董卓因之,肆其猖勃。曹操父子,凶逆相寻。故孝愍委弃万国,昭烈播越岷蜀。冀否终有泰,旋轸旧京。
何图天未悔祸,后帝窘辱。自社稷沦丧,宗庙之不血食,四十年于兹矣。今天诱其衷,悔祸皇汉……
这是一篇出色的亲汉代的宣传鼓动文字,它写于公元304年又一次复兴汉室的时候(见下面《汉人不断坚持的理想》小节),它所包含的要旨被研究汉代衰亡原因的中国历史学家一再予以强调。我们看到它提及某些皇帝个人的作用,儿童皇帝所起的有害的影响(“国统频绝”),黄巾和宦官的为患(“群阉毒流”)。它对魏王朝显示了明确的偏见(即“曹操父子”),因此预示了后世关于“合法性继承”的争论的问题(见下面第356页以下)。最后,这段文字也提出了一种不绝如缕的思想,即汉王朝不会真正地死去。在上述一段文字的前面还有一句话,据说汉王朝“故卜年倍于夏商,卜世过于姬氏”,这样就意味着至少要历时千年,历世约四十君。
许多中国历史学家都讨论个别皇帝的功与过,因为他们觉得,就是这些皇帝引起了汉王朝的兴盛或衰亡。不算儿童皇帝(后汉有五人),后汉包括九位皇帝:光武帝、明帝、章帝、和帝、安帝、顺帝、桓帝、灵帝和最后一位献帝。按照传统的想法,这九个皇帝中有的是有道明君,有的则是昏庸无道。对于第一位光武帝人们总认为他是好君主,凡是称颂开国君主的一切嘉言懿行也都必然往他身上扣。末代皇帝也享有好声誉,但这却叫人感到奇怪,因为事实上是,传统历史学家经常认为末代君主就是罪恶的象征,不会治理国家。史家范晔(公元398—446年)总结了大家的意见,他写道:“天厌汉德久矣,山阳其何诛焉!”
第二代君主明帝也被认为是好的,只除了认定他刑罚苛刻之外。其后章帝也是好皇帝,可是,历史学家王夫之(公元1619—1692年)在他身上开始看到了汉王朝衰落的迹象; 其后的五个皇帝就都受到责难。早在公元190年,学者蔡邕就称和帝、安帝和顺帝都“无功德”。公元219年,当人们在和曹操议论汉代历史的时候,都认为安帝是第一个坏皇帝。自此以后,传统就在和帝和安帝之间摇摆,要找出谁是第一个坏皇帝。他们的后继者顺帝、桓帝和灵帝受到普遍的责难,但是,桓帝和灵帝又比顺帝更坏。在适当的时候,“桓灵”一词即意谓“暴虐的政府”;此词在后世的政治词汇和诗的语言中即等同于“幽厉”,此即传统观点上的两个坏的周王。
如上所见,围绕着后汉诸帝所产生的历史成见是在后汉最后几十年中开始形成的,所以不用奇怪,这种成见给汉代衰亡的传统理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历史学家司马光(公元1019—1086年)把后汉的历史分为四大段。第一段是光武帝、明帝和章帝时期,每一个人——“下至虎贲卫士”——都经明而行修。和帝、安帝和顺帝三朝则缺乏此等优良风气。所幸的是,最初三位皇帝的遗化对高级官员仍在起作用,因而产生了许多优秀的政治家。他们往往拼着性命来防止国家的垮台。如果顺帝能有好的继承人,汉王朝可能会再度兴盛,但很不幸,顺帝之后却是接着“桓灵之昏虐”的时期。
这几名皇帝不仅坚持其先辈皇帝的愚蠢,而且他们更进一步残害忠良,以致朝廷污浊,仇恨滋生。以致在最后阶段,汉献帝成了“乘舆播越”的游荡者,虽然从前的伟大在他身上仍残留着最后的痕迹。仅仅是他的存在,就足以阻止曹操这个“暴戾强伉”之徒夺走他的帝位。
历史学家赵翼(1727—1814年)却持论不同。他说,光武帝不出自前汉皇室的大宗,而是它的小宗。因此,他的创建后汉“譬如数百年老干之上特发一枝,虽极畅茂,而生气已薄”。因而不足为怪的是,不用说几个儿童皇帝,其中和帝、安帝、顺帝、桓帝和灵帝都青年夭折,无一人活过了34岁的。只有光武帝、明帝,而且令人不解的是还有献帝,却都活过了那个年岁。在他看来,整个帝国的繁荣昌盛是同皇帝个人的长寿相联系的,而某王朝的衰落也可从它的诸帝的早死看得出来。
赵翼认为重要性在于汉代诸帝早死者多,这可能不是太牵强附会的。当人们问到传统的历史学家,为什么从和帝和安帝直到灵帝都是坏皇帝时,千篇一律的回答都会说:“因为他们允许妇女和宦寺当政。”正是在这里,诸帝的早死才引起人们的注意。儿童皇帝和早死的皇帝都会没有子嗣,以致帝位常在空缺之中。从根本大法上说,没有太子,就会由皇太后及其外戚家实行摄政,因此,他们要从旁支挑选一个新皇帝,从而使“新枝发自新枝”。
自然,他们会挑选一个年轻的皇帝,以便他们能延长自己的权力。同样自然地,如果皇帝长大成人,他不会满意摄政的影响,而会开始寻找同盟者。官僚们对他没有用处。他们要么被收买,要么屈从于外戚家的威势,而且不论在何种情况下,皇权的扩大是不符合官僚们的利益的。结果就是皇帝投向宦官的怀抱:他们往往成为他的唯一的宠信者。当摄政被搬掉的时候,作为皇帝旨意的唯一解释者和执行者的宦官,便来填补了权力的真空。这样,宦官的统治被说成是妇人之治的不可避免的结果,而妇人之治又反过来被说成是男人系统虚弱的无可避免的结果。
从根本上说,人们把妇人之治和宦寺之治跟皇帝的早死联系起来(像赵翼那样),或者把它们跟道德沦丧联系起来(像司马光那样),这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实仍然是,妇人之治和宦寺之治确实是从和帝开始的、直到公元189年9月宦官被屠杀时为止的后汉历史的特点。为什么妇人之治与宦官之治要被看做是汉王朝衰落的象征呢?奇怪的是,传统历史学家几乎都不愿劳神地去解说这件事情;论据是不足为奇的。有时我们会从书本上知道,权力必须产生于阳,即自然界的积极的、朝气蓬勃的阳性本原。 女人自然代表阴,是其反面的、被动的本原。宦官也被看做是阴,因为他们的阳性已被去掉了。由此观之,妇人和宦官之治被说成是由阴所产生的权力,而这是传统思想家所憎厌的概念。
天、地和自然也都厌恶这种统治,因此用彗星、地震和生畸形人来示警。认为自然本身也讨厌妇人和宦者之治的这种概念也很古老。当历史学家司马彪(约公元300年)把这种奇异的现象列举出来时,他解释说,它们大多数都是由妇人和宦官之治引起的。 曹操死后仅一个月,他的儿子、世子曹丕当时仅为魏王而尚非皇帝便立下一个规矩,即只许宦官当奴仆,余职一概不许染指;公元222年已身为皇帝的曹丕,在他册封第一名皇后时就下令,皇后和皇太后及其所有外戚,从今以后,一律不得参与政府事务。
除坏皇帝、母后摄政和宦官之外,还应加上第四个促使汉王朝衰亡的原因:即黄巾军。有几个传统历史学家把黄巾军看成是使汉朝衰亡的最重要的直接原因。欧阳修(1007—1072年)写道:“及黄巾贼起,汉室大乱”,而“已无救矣”。 何焯(公元1661—1722年)把黄巾军之乱与宦官之治联系起来,他写道:“东都黄巾蚁聚,群雄龙战,皆由宦者流毒。”
这种历史成见也影响到了西方历史学者。像他们的中国同行那样,他们也强调指出坏的或不负责任的皇帝,涉及太后和宦官之间的派性斗争,以及黄巾军,把它们视为导致汉王朝没落的征候或原因。但是,西方历史学家搞不懂如何按照道德沦丧论来衡量皇帝之坏和他不配做皇帝。由于事实上一个朝代的皇帝们(创国之主除外)都长于深宫之中,脱离人民,被金粉豪华的生活和阴谋诡计所包围,所以他们把这些皇帝的习性看成是这种事实的必然结果。 就后汉的情况来说,这种解释又有些不足恃,因为安帝、桓帝、灵帝和献帝的早年都不住在宫内,但是,这种情况对他们配不配治理国家似乎没有起什么影响。
皇太后、她们的外戚以及宦官,不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文籍中,都说他们是汉王朝衰微的征象。近年来,人们试图重新评价宦官在后汉没落方面的作用。 宦官远不是王朝软弱的象征,而事实上是在完成一个很重要的宪法目的。据说,汉代政府依靠一个互相制衡的体系来防止任何集团独掌大权。当外戚家破坏了这个平衡的时候,皇帝在宪法的意义上就得恢复它,因此,这时宦官就被引进其中了。
如果外戚家赢得了这场斗争,汉政府的这套体系就会被打乱,汉王朝的灭亡也就会提前到来。这样看来,宦官实际上是应该为王朝的延长寿命记一功的。但这一说法也有一个弱点:在后汉时期有许多外戚手中之权足以另建一个新王朝,可是他们并没有这样做。这不是他们没有本钱这么做,而是因为在那时的精英尚未找到能够使改朝换代的行为合法化的政治的或超自然的理论。
黄巾军通常被西方作者视为汉朝垮台的一个重要因素。这部分的是由于大陆的中国历史学者不厌其详地写了农民起义。在中国共产党的历史编纂学中,农民起义被看做是一种进步的成分,而在1960年前后又出版了一大批关于这个问题的研究论著。这种兴趣部分地影响到了西方的汉学,因此之故他们也就发表了许多关于黄巾军的研究。 平心而论,认为被逼上梁山的农民起义能够推翻一个王朝的这种想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就后汉来说,它的因果问题并没有像许多中国共产党史学家和西方史学家所阐述的那样清楚。
黄巾军叛乱爆发于公元184年。它在以后的年代里周期性地此伏彼起,政府结构由于时不时的叛乱而有所改变。公元192年,曹操战胜了据说是有30万人的黄巾军。他把他们编入了自己的军队,但在192年以后仍有黄巾军继续活动的迹象。他们有时帮助这个军阀,有时又去帮助那个军阀,有时又自己独立活动。可是在公元207年以后,他们的名字不再见于记载,因此他们对公元220年的汉献帝退位未能起到直接的作用。
但是,他们的间接作用或许比他们的直接卷入更为重要。在许多宗教性质的叛乱中,黄巾军比其余任何叛军更直言不讳地说到汉朝已至末日临头。“苍天已死,黄天当立”,这就是他们在公元184年的口号。“苍天”通常意指汉朝,虽然按正统理论汉朝是色尚赤。 公元192年,他们给曹操送去了一封信,断然拒绝他们和曹操之间和解之意向。他们写道:“汉行已尽,黄家当立。天之大运,非君才力所能存也。” 现在我们不能肯定,大量黄巾军在公元192年合并到曹操军队中来究竟是否加强了那些主张马上实行改朝换代的精英上层集团;我们只能说,合并没有削弱这种思想。
黄巾军对于随着灵帝之死之后公元189年一些事件的影响,我们也很难加以估计。董卓在184年取得了对黄巾军战争的第一次胜利。接着,曹操、刘备及其他一批将领也都取得了胜利。在这一方面他们的作用是重要的,虽然其作用是非直接的;而且应该强调指出,黄巾军完全没有直接卷入到公元189年的事件中去。
虽然叛军在反对朝廷和汉王朝,但是事实上很清楚,一个活生生的皇帝,即使像汉献帝那样已成为“乘舆播越”者,仍然使得他们感到畏惧和不舒服。汉献帝几次落入了叛军手中:公元192—195年朝廷被侵蚀时是如此,195—196年乘舆回洛阳后也是如此。虽然从理论上讲弑一个十余岁的皇帝易如反掌,但事实上甚至满朝文武惨遭杀戮之际,他也被留下了性命。叛军伴随东逃至洛阳的献帝时,他们一有机会也就很乐于放他走,因为有他在身旁会使他们感到不舒服。他们没有能力另立新皇帝和另建新王朝,这无疑是因为他们确实没有想出一套透彻的理论来支持改易王朝。这得让精英上层集团去搞这种理论,但汉代最后几十年的混乱却给这些集团及其人士有了站到前台上来的机会。当曹丕在公元220年同意这个理论并接受了汉献帝的退位时,黄巾军似乎在他心里没有占到最主要的地位。
把全中国统一在一个领袖之下,这就是中国历史所最坚持不懈的理想,甚至在公元20世纪这个理想与在公元前5世纪也是同样明显。不论什么时候,中国如果处于分裂割据之下,这都被认为是暂时局势。在汉以前的战国时期和汉以后的中世纪时期,和平从未延续过几年以上,但所有战争的最终目标只有一个:把中国重新统一到一个领袖之下来。
在战国时期,各国王侯本人或许并不完全懂得应采取的这种统一和这种领导的形式,但是在中世纪时期(汉亡后的4个世纪,公元220—589年),汉之为汉的统一和秩序作为这种形式和领导的现实而受到人们的回忆,而且汉之为汉的名称又总是象征着已经失去的完美郅治,象征着他们企求的统一。有几位统治者或者径称其朝代为“汉”,或者把自己的宗谱同汉代诸帝挂上钩。有几家王室甚至自豪地追踪自己的先祖出自汉代某个官阀,还有远在日本的某些氏族也自认是汉代诸王的苗裔(有时是本无其事的)。
在蜀汉王朝也发展了一种理论,即这几个汉王朝有如兄弟先后出生那样,它们也是前后相继的。前汉被视为老大哥,后汉被视为仲,新兴的蜀汉则被视为季。 这个王朝在公元263年被镇压下去,但40年以后,即公元304年,在华北又成立了新的汉王朝。关于这个王朝建立的前因后果,已见前面所引史书的部分叙述。
它的统治者刘渊(死于公元310年),本是匈奴的一个王,但在公元304年却另外添了一个“汉帝”的尊号。这不是一个空洞的姿态。刘渊深通中国古代历史的事实,他因而知道有些最伟大的中国天子,就和他一样,出身于戎狄之邦。他读过《汉书》,知道500年以前,第一位汉代的皇帝就曾经把一名公主下嫁给他的祖先。从这次婚姻传下来的世系就姓了皇室家的刘姓,以表示对公主的尊敬,而这就是一种迹象,表明汉室和该公主的后裔——刘渊本人——之间是甥舅关系。
刘渊对后汉历史的盛衰及其伴随着灭亡的事件知之甚详。他认为蜀汉是汉代的真正继承者,所以他很知晓蜀汉的历史,其言论有如下述:
……我汉有天下,世长恩德,结于人心。是以昭烈崎岖于一州之地,而能抗衡于天下。
蜀汉之帝,即刘备的儿子在公元263年耻辱地投降了北方的魏国,但刘渊对蜀汉这个不光彩的结局视而不见;此时他正在魏国的京师做一名小官。40年以后,即公元304年,他决定特别强调这种“甥舅”关系,而且建立了他自己的汉王朝。当他在公元310年死的时候,他被谥为“光文”;按照中文的习惯,“文”(指文才)与“武”(指武艺)相对而言,因此,他被谥为“光文”,就是把他放到了与后汉开国之君“光武[帝]”相当的地位。
他建了一个太庙,在里面祭祀着最赫赫有名的汉代诸帝,这就意味着汉王朝继续存在,直到这座太庙于公元318年在“鬼夜哭”声中被烧为平地。 但是在此期间,“汉”的名义上的魔力还是起了作用的。公元311年,这个匈奴的汉王朝攻取了京师洛阳,生俘了汉族的皇帝。当这位好奇的匈奴皇帝问他的汉族对手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时,这个不幸的受害者感到必须以完全出于天意作答,他说:“大汉将应乾受历”,这就是假定汉朝的历数可垂之久远。
汉人在这时又在另一个京师立了另外一个皇帝,但却是完全无用。这个异族的汉王朝的军队在公元316年攻破了长安,一个中国皇帝又一次被他的匈奴对手所生俘。过了不久,匈奴皇帝的儿子死去,但过了几天他又复苏,说了一个奇异的故事:即他看来已经死去,但他实际上是去遨游了天宫,他在那里会见了刘渊的神灵;刘渊告诉他,上天已为他的父亲留下了一个位置。另一位天上的王要求他带回一件礼品到人世中来,带给汉皇帝。当检查这件礼品的时候,它证明了这儿子的故事是真实的。汉帝因而特别高兴,说他不再惧怕死了。
汉帝的君权虽然在地府很威灵显赫,但在地上,它的人世上的权威在公元318年宗庙被毁以后却大大地黯然失色了;公元319年,在位的匈奴皇帝放弃了“汉”的名号,而改称为“赵”。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和刘渊的想法不一样,他认为匈奴皇帝代表着一个独立的王朝。他们不是汉朝的继承者,而是晋朝的继承者,因为晋朝有两个皇帝曾被他俘虏过。但是直到公元329年以前他们仍然祭祀刘渊,而在329年,这个赵王朝及其所有王公和高级官员又都在洛阳被活埋了。
9年以后,即公元338年,一个新的汉王朝在中国的西南隅——即刘备建都的那个城市——宣告成立。可惜此事缺乏详细报道,所以我们不知道为何做此决定。这位新的汉帝姓李,所以不能想象他会自认属于刘姓的汉朝皇室。不管是什么原因,这个王朝只立国9年。它的最后一个皇帝投降了晋王朝,因此,晋王朝虽然在北方被匈奴皇帝所侵犯,但它在东南半壁有所恢复。 晋王朝流亡者从此未再恢复北方领土,艰难地苟延到公元420年:那时一位将军刘裕(公元356—422年)迫使它最后的皇帝退了位。
刘裕的王朝国号宋,但重要的是他也费尽气力地把他的祖宗上溯到汉高祖,尽管汉高祖已死了600年。历史学家沈约(公元441—513年)在公元487年受皇帝之命讲述刘裕的权力所以兴起的缘故,据他说是因为自汉朝灭亡以来直到当时的200年中,人民从来没有真正忘记汉代,而魏晋两个王朝实际上只是汉代利益的临时照管者,是把后汉和刘宋联系起来的桥梁。
在这以后,汉的名称在中世纪又出现过一次。一名北方将领侯景(公元503—552年)因担心有生命危险,所以在548年助了当时南朝皇帝——即梁武帝(公元502—549年在位)——以一臂之力。南朝朝廷错误地相信了他,但当侯将军在南朝首都建康站稳了脚跟,他大搞恐怖政策,饿死了时年85岁的老皇帝,另立了一个傀儡为梁帝,最后还是在公元551年自己当上了皇帝。侯景的这个短命的王朝(侯景于次年被杀,梁室复辟)也称为汉,其理由我们尚无所知。很明显,侯景从北方随身带来了这样一种思想:汉之为汉可能成为一种强大的宣传工具,因而他可能是想要这个名号的精神力量来保证他的王朝万古千秋。
在此以后的366年,“汉”的名号消失了。在此期间,中华帝国在公元589年被隋王朝统一,接着是光辉璀璨的唐王朝,直到公元907年。唐王朝瓦解以后的混乱也令人想起了汉亡之后的情况。在公元907—980年间的大约15个王朝中间,有4个是其国号为“汉”的。其中最长的一个王朝从公元918年直到971年,而以广州为基地。一个奇怪的细节是,广州皇帝们虽然也姓汉家皇室的刘姓,却可能是阿拉伯人之后裔。在北方也建立过两个汉王朝,其一从公元947年到950年,其一从951年到979年。这两国的皇帝都是非汉族人,虽然他们的皇室也都姓刘。最短的汉王朝只存在了一年(公元917年),是在西川成立的,即刘备蜀汉所曾统治过的那个地方。可是,它的统治者并未自称是出自刘姓。
最后一个国号为“汉”的王朝是在此400年以后,即在公元1360年成立的,它的建国者本是一个渔人之子,但不知是什么动机促使他在汉献帝退位一千多年之后却采用了赫赫有名的“汉”为国号。这个王朝仅立国四年就被明王朝的开国之君所消灭,因而其详不可得而知。 自此以后“汉”的名称仍历久未衰,例如“汉字”之义便是指中国文字,“汉族”便是指北部中国的人民。中国人迄今指某人是“汉学者”(Han scholar),此即我们西方人所称为的“汉学家”(sinologist)。
公元200年以后各个汉王朝的建立,都以它们自己的方式表明一种古老的思想:“汉”并未实际死亡。但是历史学家得处理事实,而传统的中国历史学家在写到公元220年以后时期的时候,他就面对着一个问题。在那个时期有过三种历法,因而历史学家得选其一个作为主要历法,这就是要选其中的一个作为主要的王朝,使之可以系年记事。历史学家在这件事情上并不是主观武断的;相反的,他所选择的王朝和历法都是他认为合法的,因此他就把另外两个王朝宣布为非法的了。
这个问题被称为正统继承论的问题。这个问题即是指:汉朝的天命是否已在公元220年转移到了由汉献帝禅位的曹丕身上,抑或转到了属于汉皇室成员的刘备身上,还是转移到了和汉王朝无丝毫瓜葛的孙权身上。这最后一种可能性未被人们考虑过,因为所有历史学家都一致认为孙吴是闰位。要挑正统者就应在刘备和曹丕之间进行,因为他们两人都自称是汉王朝的真正继承人。
在公元220年之后的分裂割据时期,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学术上的。当汉人诸王朝在公元316年被北方的非汉人入侵者驱赶到中国东南部时,对它们来说重要的是定要知道,它们才是天命的真正持有者和继承人。它们相信,真正的天命能像精神屏障那样保护它们免遭北方魔鬼的侵犯,并且最终能帮助它们恢复中原。
历史事实有如下述。公元263年,刘备的蜀汉王朝被他的北方对手曹丕的魏王朝所征服;266年,魏王朝又禅让给新的晋王朝;280年,这个晋王朝又征服了东南部的吴国,因此统一了帝国全境。公元316年,晋王朝被赶到南方,继此而往,华北便被非汉族王朝所统治。在南方,晋在公元420年让位于宋;宋在479年让位于齐;齐在502年让位于梁;梁又在557年让位于陈。陈王朝灭亡于公元589年,它被北方的敌国隋所征服,因而中国便又一次获得了统一。
历史学家习凿齿(死于公元384年)对曹操显得很不公正。在他的目光中,魏是汉的叛臣贼子,所以真正的天命已归于西南的刘备。刘备王朝灭亡以后,天命重新回到北方,而被授予了晋王朝,习凿齿本人便是生活在晋王朝时代。对于他来说,晋王朝是汉的直接继承者,其间并无任何中间人。
历史学家和文学家欧阳修(公元1007—1072年)用另一种方式解决了这个问题。按照他的观点,汉以后的所有三个王朝都同样不是正统,因为它们谁也没有重新统一帝国。他极力主张,真正的天命在公元220年已被完全切断。它短暂地重现于晋,即当晋在公元280年重新统一中国的时候;但是后来它又被中断了,只是在589年隋重新统一了帝国之后才又出现。
司马光(公元1019—1086年)不得不更实际一些。当他编纂他的大部头中国史书时,他必须在这三个后继国家的历法中作出选择。他挑选了魏王朝的历法,而摒弃了另外两国的历法。为了说明他的选择,他发挥了这样一种理论:帝国的统一必须被看做是真正天命的先决条件。在他看来,只有汉、晋和隋是正统王朝,所有其他诸国仅仅是诸封建国家。这些封建列国都是一样的,即它们都不受命于天,但是,那些接受合法王朝禅让的封建国家比其他未接受禅让者要更合法一些。由于这个缘故,他选择了魏王朝为汉代的主要继承者,但是他说得很清楚,他这样做只是权宜之计,而非出于正统观念的考虑。
朱熹(公元1130—1200年)在重写司马光的史书时,便对这种肤浅的处理办法进行了攻击。朱熹以刘备的王朝为真正天命的持有者。对于朱熹来说,刘备的汉皇室血统要压倒曹丕自称正统的一切妄想,所以他写的史书就用了刘备的历法。对于公元264—280年这个时期,即刘备的蜀汉已经灭亡而东南部的孙吴尚未被征服的时期,朱熹就不知怎么办好了。由于他把那个时期通行的历法一律看成伪的,所以他的解决办法是把它们只用小号字来书写。
当吴王朝在公元280年被消灭以后,朱熹认为真正的天命又重新在晋王朝身上出现,所以他又改用大号字来纪年。从这时起,真正的天命在公元317年跟随着晋室南下,只是在晋王朝亡于420年时天命才又消失。公元589年随着隋王朝之再度统一中国而再度出现。据他所见,北方非汉族诸王朝均非正统,正像晋王朝以后所接替的南方诸国那样。
我们已经知道,中国历史学家对公元220年的事件评价不一,他们大多数人对汉献帝逊位的合法性提出了质疑。在这方面,曹丕没有能够说服后世,而刘备却在千年以后仍使人们感到他具有身受天命的权利。 现代的中、西方历史学家通常都选用司马光的实用的办法,而在把西历用到了中国历史中去以后,这个问题就逐渐不复存在了。在西方汉学中根深蒂固的想法是认为,一个统一的中国比之一个分裂的中国是更正常一些的。其结果便是,只有汉王朝统治的时期(公元前206—公元220年)才通常被称之为汉了。
它的后继的三个国家通常被总称为“三国”,而三国及其以后的分裂时期(公元220—589年)有时被说成“中世纪”。在这个时期倏兴忽亡的二十几个王朝中,没有一个王朝能够使它的国号代表那个时代。只有在公元589年隋朝统一中国以后才使一个王朝的名称又代表了一个时代;公元589—618年时期称为“隋”,公元618—907年时期称为“唐”,即继隋以后的唐王朝时期。显而易见,只有一个王朝统治着全中国的,它的名号才能够代表那整个时代,因此汉的名号以这种巧妙的方式一直传到今天的著作中。因为汉的真正名义不仅是一个形而上学的理论问题;它的核心是中国本身统一的这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张书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