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梦里醒来。少校的暗示既怪异又令人惊讶:
“如果这个任务困扰到你们了……如果你们不太愿意去……”
“没有,长官!”
他也知道自己的话很不合理,但是当一名战士一去不返的时候,他记得那些起飞前肃穆的面容,并将这样的肃穆理解为一种预知,因为忽略它们而产生的内疚感占据了他的心。
他此时此刻出于道德感的顾虑让我想起了希伯来。两天前,我在情报室的窗户边抽烟时,看到希伯来步履匆匆地路过。他的鼻子是红色的,又大又红,典型的犹太鼻子,没什么比希伯来的红鼻子更让人印象深刻了。
那鼻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感到一种深沉的友谊在我和希伯来之间产生。他不仅是整个中队中最勇敢的飞行员之一,也是最谦虚的人之一。他听过许多关于犹太人精明的说法,以至于他可能把自己的勇敢想成是一种精明。当然所有胜利都要靠精打细算。
于是我开始观察那个红色的鼻子,但它只闪现了一会儿就随着希伯来的脚步声消失了。没有一点嘲笑的意味,我问盖瓦拉:
“他怎么长了那样一个鼻子?”
“他妈妈给他的,” 盖瓦拉说,然后他补充道,“那个荒唐的低海拔出击行动,他马上要去执行了。”
“噢。”
于是当晚我们理所当然地放弃了等待希伯来归队,我想起他的鼻子,总在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中间,却以它特别的天赋表达了最沉重的思绪。如果我是那个派出希伯来的长官,那鼻子的影像会充满责备地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很多很多年。当然希伯来只会回答:“是,长官。好的,长官。明白,长官。”他的面部肌肉不会闪现一丝情绪,然而非常轻柔地、隐秘地甚至有点背叛意味地,他的鼻子开始烧红起来。希伯来可以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但对鼻子的颜色无可奈何,他的鼻子就这样利用了它自己来表达沉默中的观点。尽管希伯来浑然不知,他那鼻子却清清楚楚地向少校传递着主人的抵触情绪。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指挥官会对派出那些他认为受到不祥预感困扰的人感到勉强。预感往往都是错误的,但它们会让军事命令听起来像是人生的宣判,而艾利斯只是领导,不是法官。
另一天,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T准尉身上。
如果说希伯来一身英勇,那T完完全全就是恐惧的受害者。他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真正经历过恐惧的人。当他收到这个命令时,一阵奇怪的头晕目眩的感觉在他体内被触发了,简单、缓慢而持续。T慢慢绷紧了身体,从头到脚都僵硬起来,他的脸上失去了所有的表情,眼睛里面有什么在闪烁。
和希伯来极其沮丧的鼻子不同,对可能到来的死亡和愤怒感到沮丧,T并没有什么内心的波动展现出来,有的只是一场质变。当你跟他说完话你就会发觉你只是在他心中点燃了一场痛苦的大火,那痛苦给他脸上铺上一层均匀的暗淡的光。从那时起,T仿佛变得遥不可及,你可以感觉到他和真实的世界之间隔着沙漠般广阔的距离。我从来没在任何地方的任何人身上见过这种与世隔绝的态度。
“我那天不该让他去出任务。”少校后来说道。
那一天,艾利斯给他下达了飞行命令,T的脸色并没有预期中的苍白,他笑了,只是单纯地笑了。也许这就是那些饱受折磨的人在施刑者太过分的时候所做的事情吧。
“你看起来并不好,要不我让别人去……”
“不,长官。如果轮到我了就让我去。”
T集中精力笔直地站着,眼睛直视指挥官,一丝颤抖也没有。
“但你要是对自己没信心……”
“该我了,长官。让我去。”
“听着,T……”
“长官……”
那个男人固执得像是一块石头。
“所以,”艾利斯事后说,“我就让他去执行任务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永远也没办法说清楚了。T作为飞机上的炮兵,发现了一架敌方战斗机正在冲向他们,但它因为机枪卡住就掉头了。T和机长一直聊着天返回基地,没有发现任何反常情况。但就在离家五分钟的地方,我们再也没有收到他的回音。
当晚T被找到了,他的颅骨被机尾撞得粉碎。这是一场巨大的灾难,他曾在全速行驶的飞机上,在友方的领空跳伞,当时应该没有任何危险可以再使他担惊受怕了。那辆路过的敌方战斗机成为这场无法抵御的战争的警铃。
“快去做准备,”少校说道,“五点半起飞。”
“再见,长官。”
他含糊地做了个手势回应。这是迷信?烟已经熄了,我徒劳地在口袋里摸索。
“为什么你从来不带火柴?”
他是对的。带着那个道别我走出门,问自己:“为什么我从来不带火柴?”
“这任务让他很沮丧。”约赛特观察到。
他沮丧个屁!但是我心底这个唐突的、不公正的看法并不是针对艾利斯的。我被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真相震撼了:精神的生命是断续的,而智慧的生命绵延不绝,至少近似如此,以我的分析力来看几乎没有例外。但是精神不注重客观物质,它只在乎客观物质之间关键的联系,它可以看透事物的表面,也因此在大局在握和坐井观天的状态之间不断转换。一个热衷财富的男人,当时光匆匆流去,他会发现那不过是一堆分崩离析的身外之物;一个热爱妻子的男人,当岁月悄悄溜走,他会发现爱里只剩下了焦虑、烦躁和抱怨;一个追求音乐的男人,当年华渐渐老去,他会发现音乐其实什么也给不了他。而现在,我失去了所有对国家的理解,国家不再是区域、风俗、建筑材料,这些我的智商能够把握住的物质的总和,它是一种精神本质。我发觉自己此时此刻面对这些精神本质是盲目的。
艾利斯少校曾花过一整晚时间在将军的办公室里和将军讨论纯逻辑。纯逻辑会损伤精神的生命力。然后他耗尽全身精力穿过无尽堵塞的路途回到中队,成百上千个现实中的困难在等着他。那些慢慢侵蚀着你的困难,仿佛是无法防止大山崩倒带来的数不尽的影响一样。最终他找到了我们,送我们去完成那个不可能的任务。我们只是浩瀚宇宙和谐统一的几个元素而已,对他来说,我们不再是圣埃克絮佩里和约赛特,不再有着个人独特的看世界方式,不再有权利选择忽视,不再是能思考、走路、畅饮和大笑的我们了。我们是宏伟建筑里的一粒灰尘,要看清它的结构需要更多的时间、更深的沉默和更远的距离。如果我脸上一阵抽搐,艾利斯注意到了,那他只会记得送了一阵抽搐去阿拉斯。在这混乱的局势中,这场全面的瓦解中,我们自己也支离破碎。一缕声音,一个鼻子,一阵抽搐。这些碎片不带任何情感地搅和在一起。
不仅仅是艾利斯,所有人都一样。在埋葬我们心爱的人时,我们感觉到的不是死亡,死亡很宏大,我们感觉到一种新的关系,网住我们和逝去的人们,网住他们的思想、财富和习惯。世界在重塑,表面上看来什么都没有改变,实际却已天翻地覆。书的每一页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它的意义再也不是原来的意义了。当真正面对死亡的时候,我们一定会想起那些我们需要已逝之人的日子,于是我们充满怀念;想起那些他们也需要我们的日子,但是现在他们不再需要我们了;想起那些充实着他们的身影的日子,然后发现里面空无一物。我们应当全面客观地看待生命,但真正到了入殓那天,全面客观连同空间都不复存在了,死去的人依然支离破碎。入殓那天,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四散开来,和真真假假的朋友握手,使得死者第二天才能在沉默中真正地死去。他会向我们展示他的完整,并把他的这份完整从我们的物质世界中剥离开来,我们哭泣他的离去,却再也没办法把他留住。
我不喜欢把战争做漫画式处理,硬朗的战士强忍着泪,用暴躁乖戾来掩饰自己的情绪。这都是无稽之谈,硬朗的战士掩饰不了什么,暴躁的外露只能是暴躁内心的产物。
人类的品质在这里不再受到质疑。艾利斯少校是个十分敏感的人,如果我们回不来他一定会黯然神伤,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难受。只要他还把我们看作我们,而不是一堆弥散的灰尘,只要沉默应允他重现我们的身影。然而如果那不停追赶我们的法警迫使中队今晚再次转移驻地,问题像雪崩一样爆发,卡车上的一个破车轮就会推迟我们的死亡。那时艾利斯就会忘记黯然神伤了。
所以呢,在我即将出发开始我的任务的时刻,我脑海中并没有西方国家对于纳粹的挣扎反抗,有的只是更直观的细节,在2500英尺高度飞往阿拉斯的荒唐,搜集我们预期的情报的徒劳,缓慢地穿上那仿佛是奔向绞刑架的衣服,然后是我的手套。我去哪儿找手套?我的手套不见了。
我再也看不见我们驻地里的大教堂了。
我正为了侍奉一位已逝的神整装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