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妩和尹亦寻到达苇河农场之后,和大多数人一样,分别被编入男队和女队。这是外省建筑设计院集中本院知识分子封闭劳动的地方,地处福安西南方向的盐碱地带。
他们夫妇是在六十年代末从北京调到外省省会福安市的,他们的调动,原本已经有了些惩罚的意思:尹亦寻作为北京建筑设计院的一名工程师,曾经对北京市的城市布局发表过不满的意见。那时他年轻气盛,说话便口无遮拦。有一件并非大多数人都知道的往事:建国之初,毛泽东主席曾把梁思成先生请上天安门城楼,同他讨论新北京未来的城市布局构想。对城市所知不深的毛泽东,或许还沉浸在指点江山,夺取全中国革命胜利的澎湃心潮之中,或许他也深知要强国富民就必须快速发展工业的紧迫。他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向城楼之下,向灰蒙蒙的远方缓慢却坚定地挥动着他那伟人的手臂,他对梁思成说:将来从这里看过去,要处处看得见烟囱。领袖的断言一定使梁思成心生惊惧,而尹亦寻,一个普通的青年建筑设计师,当他在极小的范围听说了这传闻之后,立即表明了他的疑惑,他觉得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处处能看见烟囱是一件很荒唐的简直万万不可以的事。北京这座历朝历代的文化名城怎么能变成一间大工厂呢。几年之后尹亦寻站在梁思成一边的言论被检举出来,他和章妩一起被调出北京调到外省建筑设计院,当时章妩是设计院资料室的英文翻译。
这种调动没有在他们心中掀起大的波澜,那时革命已经兴起,城市与城市之间并没有什么两样。北京建筑设计院大部分人也将赴中国南方的某地某农场集中学习劳动,革命不会轻易漏掉那些革命的对象。
他们带着两个女儿——尹小跳和尹小帆来到外省,刚刚熟悉了福安这座城市就又离开了它。他们草草安顿好女儿,把户口本、粮本、布票、粮票以及一个活期存折和有数儿的钱交给尹小跳,在反复强调了尹小跳将是家中总管和这总管的责任重大之后,就和设计院的大多数人一块儿,携带着行李奔赴那西南方向的苇河农场了。这种劳动已被暗示是没有期限的,不是一个星期,一个月,很可能是几年,他们做好了长期的准备。他们被工厂的工人阶级领导和管理,首要的一件事便是夫妻分居——夫妻必须分居,这样有益于革命意志的坚定和农场劳动的严肃。他们住大集体宿舍,男人住男宿舍,女人住女宿舍,宿舍里是一望无际的大通铺。他们的具体劳动是在农场的砖厂,尹亦寻每天拉着本应由马驾辕的大车运砖,章妩每天戴着一副粗布手套站在砖垛前装车。
在苇河农场劳动的那些知识分子,那男队和女队,他们并不反对革命,在劳动之余他们也有足够的时间学习或者批判,斗争或者检讨。他们用这些方式努力撕扯着覆盖在他们身上的非无产阶级的烙印,滚一身泥巴踩两脚牛粪,他们也热情地想过要脱胎换骨。但他们同时又是懦弱的和想入非非的,比如他们的身体和心总有不清静的时候。当他们一身臭汗、灰鼻子灰脸地结束一天的劳动,回到各自的男女宿舍时,丈夫是渴望得到妻子的,如同妻子也渴望着丈夫。
如果不是受制于当时的气氛和心境,从一个观赏者的眼光出发,苇河农场自有一种辽远苍茫的浩荡之气。它被万亩芦苇簇拥着,那芦苇之于农场,犹如向日葵周身那热烈柔软而又紧密相连的花瓣,农场就是向日葵。特别在秋日,高过人去的金色芦苇和它们头顶的白茸茸的芦花仿佛骤然间就膨胀壮大起来,释放出一种铺天盖地的咄咄逼人之气,又呈现出一种弃尘遁世的清洁安宁之神。它们遮蔽了人的视线也封闭了所有的声响,只有黑褐色的野鸭自在地栖息于苇丛里,嬉耍,也下着无人捡拾的蛋。走进去,你会被这一万亩芦苇密不透气的寂静禁不住吓得出声,你也会被这一万亩芦苇那高洁的纯净给涤荡得神清气爽。当黑夜来临,被秋风吹拂得更显挤挤挨挨的簇簇芦苇好似一队队头束白巾、身着白裙的妇人正屏住呼吸、前呼后拥地碎步前行。很可惜,农场用一道围墙隔开了苇子和人,在那时候章妩和尹亦寻他们谁也没有闲情逸致欣赏墙外这壮观的芦苇。
与芦苇荡那妩媚的起伏和浩瀚的寂静相比,农场显得过于平坦、单调,到处是一排排一模一样的红砖平房。只有一个吸引人的去处,便是山上的小屋。那山又怎么能是真山?这里本是无边无际的大平原。那山只是菜地尽头高于农场地面的一弧浅浅起伏的坡地,称它做丘陵都还不至于。可是在平原上,再浅的起伏也是起伏吧,平原的平板,使任何起伏都能显出它的个别、变化和不一般。不管它有多么浅显,只要人们愿意,它就可以被叫做山。山上的小屋。
山上有一间小屋,在星期天,只有在星期天,它对集体宿舍的夫妻开放。平常的日子它就被上起锁来闲置着。章妩和尹亦寻没有计算过这男队和女队里有多少对夫妻,至少有八十对以上吧。是夫妻总会需要那山上的小屋的,屋子却只有一间,日子也只有一天,因此他们必须排队。
他们这排队也和买粮买菜有所不同,他们虽是光明正大的夫妻,却不能光明正大地人挨人地真排起队来等候对那间小屋的使用。这“使用”的含意是尽人皆知的直接,直接到了令人既亢奋又难为情。因此他们这排队就带着那么点儿知识分子式的矜持、谦让或者说教养,也许还有几分无力的小计谋。从星期天清晨开始,你绝不会看见一支确凿的队伍在小屋门前蜿蜒,你却能看见一对对的男女由远及近,参差地分布在小屋四周。他们或在一棵树下,或在一片菜地里,或坐着两块砖头像在促膝谈心。他们看似神态平和,眼睛却不约而同死盯着山上的小屋那紧闭的门。每当屋门打开一次一对夫妻完了事走出来,下一对进去的即是离门最近的,而次远者便会理所当然地再靠近一步。这“一步”也是分寸得当的,至少离门十五米开外吧,谁会忍心去坐在门口等候呢。还有来得更晚的夫妻,来得更晚的自会判断自己应占的位置,从没有一对晚来的夫妻越过先到者径直抢到小屋门前去。先来后到,夫妻们心中很是有数。这阵势好比两人一组,从不同方向朝小屋慢慢包抄过来的侦察兵,又像是一盘外人看不懂的乱棋,那一对对因等待而显得失魂落魄的夫妻就是分布在棋盘上的棋子。其实那原是散而不乱的棋局,只待某一种局面出现时,那场景才会有几分含而不露的麻烦。在章妩和尹亦寻的记忆里,就有那么一次。
那扇高高在上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对夫妻出来了。等在近处的章妩和尹亦寻明白轮到自己了,立刻心照不宣地往小屋走。而这时,另一对夫妻也正从与他们相对的方向走向小屋。这两对夫妻到来的时间几乎相同,他们各自的出发点和小屋的距离竟也相仿。若用平面图示意,此时此刻两对夫妻和小屋的关系以线连接,呈等边三角形。当他们同时向小屋出发时,他们就同时发现了这景况的尴尬。当他们发现这尴尬时,或许他们都在刹那间有过心理上的迟疑——也仅仅是心理上细微如芥的迟疑吧,那就像是表面教养所培育出的必须的一个程序。而现实是如此强大,使他们的步履即刻便抛弃了这如芥的心理迟疑。章妩觉得自己的双腿捯得比刚才要紧,因为她感觉另一条路上迎面而来的那一对似乎比自己更迅捷,更麻利:他们好像正跨着一步大似一步的步子。于是她也跨开了大步……就这样,仅仅二十来米的路途仿佛遥遥无期了,两对夫妻开始了一番沉默但却激烈的速度的较量。他们不断调整着自己的步伐又窥视着对方,算计着该如何先一步到达;他们的急迫也使他们顾不得自己的走相儿。那走相儿一定是不好看的,竞走一般吧,又肯定没有竞走运动员的章法。他们就差拔腿奔跑了,然而他们却没有奔跑,毕竟他们还接受不了用奔跑的方法来办夫妻之间的事情这样一种事实,真的奔跑也会伤害两对夫妻的和气,虽然他们的心已经在疯跑。那时章妩扭动着腰胯大步向前,一心想要抢先占领小屋。她有点儿为自己的大步害羞,因为这大步就是她的欲望。她的欲望原本是只对她的丈夫尹亦寻一人的,可是现在她必得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她这难看的走相儿告之土地告之芦苇告之树木告之砖头瓦块告之不相干的一切:她有欲望她要和她的丈夫做爱。她大步走着,说不清这是自己的无耻还是自己的无奈。当他们终于幸运地抢先到达小屋推门而入的时候,她忽然觉得特别对不住被关在门外的那对夫妻。
竞赛使她和尹亦寻气喘吁吁而又神思不定,他们没有爱抚也没有更多的言语,尽量迅速行事。因为他们抢了先,他们便觉得仿佛不该在小屋占用更多的时间。他们甚至没有相互凝视,就像害怕正视这事情粗陋的现状,又像是为刚才那番奔跑的得胜感到害臊。大部分进入小屋的夫妻是这么做的,他们懂得自我约束,没有谁能关着门没完没了地磨蹭。即便如此,在一个星期日里,也不是每对夫妻都能如愿,那没轮到的,便静等下个星期日的来临。
出农场走两公里,苇河镇上有卖烧鸡的,星期天,只有星期天,男队和女队的人们可以去镇上解馋。女人总是比男人嘴馋,当章妩和尹亦寻占领了小屋之后,她立刻会想起苇河镇上的烧鸡。很可惜她不能两样同时兼得,她无法既拥有小屋又品尝烧鸡。买烧鸡也需在星期天提早出发的,那年月鸡也是珍贵的,由于农场来了章妩他们这些人,镇上那有数儿的烧鸡顷刻间就会卖完。
曾经有一对夫妻妄想两样同时兼得,在星期天凌晨,农场大门刚开,他们就出了农场钻进了那苍茫厚密的苇丛。他们舍弃了对山上的小屋的等待,只想在苇丛里办完了好事就直奔镇上去买烧鸡。但他们被农场几个工人当场抓住,他们被当做革命意志不坚定,生活作风趣味低下的典型,在各种学习会上作了无数次的检讨。
很多年之后章妩回忆往事,当思路走到苇河农场时她便刻意略去不想。她无法想像她是因为不能两样同时兼得而生了大病:半年之后,她在苇河农场患了严重的眩晕症。有两次她昏倒在砖垛旁边,她总算被允许在宿舍休息几天,但每晚的学习会必须参加——学习比劳动轻松。
她参加学习,不幸的是有两次她又昏倒在会场上。她被送到农场卫生所,卫生所的医生没有能力诊断她这奇特的眩晕。她的血压、脉搏均属正常,可每次她从昏迷中苏醒过来都是大汗淋漓活似一摊烂泥。她睁开眼时总是有几分气馁,仿佛很遗憾自己又回到了人世。当她看到尹亦寻那憔悴而又焦急的脸时,她才竭力使自己清醒。她爱她的丈夫,但是,当她望着自己那皴裂的双手,闻着草铺上那发霉的潮气,打量着宿舍角落权做桌子的小木箱上,那只被奔来跑去的耗子撞断了把儿的陶瓷茶杯——那只断把儿的茶杯使一切显得那么狼狈……她望着这一切,她斗胆地想啊,和这无边无际的狼狈相比,她也许更愿意潜入她的眩晕症。那的确是一种潜入,她把自己藏在了眩晕里,至死也不会向第二个人吐露真情,包括她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