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中国古代“文学”概念演变的一般情形,21世纪出版的一部大型百科全书作了如下描述:
“文学”一词在中国古籍中早已有之,但其含义与现代的“文学”含义不同。在先秦时代,“文学”兼有“文章”和“博学”两重含义,即将现在所说的文学、历史、哲学等文章、事物都囊括在“文学”之中。至两汉,人们开始把“文”与“学”、“文章”与“文学”相区别,把有文采的、富有艺术性的作品称为“文”或“文章”,而把学术著作称作“学”或“文学”——这与现代的“文学”一词的含义也不相同。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虽仍有不少人沿用汉代的“文学”概念,但也开始有人用“文学”来指称具有文采和艺术性的作品,而将学术著作称为“经学”、“玄学”、“史学”等。到了唐、宋时期,富有艺术性的作品被称为“诗”、“词”、“赋”、“传奇”、“话本”等,而“文学”一词的含义仍是一切学术著作的总称。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清代末年。如清末民初,章太炎在《文学总略》一文中说:“文学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谓之文,论其法式,谓之文学。”现代意义上文学概念是在20世纪初,特别是五四新文学运动以后才被确定下来的。自此,“文学”这个概念才被排除了非艺术的含义,而成为艺术中的语言艺术的名称。
“文学”概念含义和用法的变化尽管要较之更为复杂,然而以上描述与概念演变的历史轨迹在方向上大体相符。清末民初,面对西方学术观念的冲击,传统士人即是通过辨章中国古代“文学”概念来予以回应。
正如有学者指出的,现代“文学”概念的形成,并不只是西方观念的输入,还包含了传统观念的转换:“回顾和考辨‘文学’一词的语义在19、20世纪之交的这段历史中的流变,可以发现,‘文学’成为‘审美意义的语言集合体’的总名,不仅是中西交通之后,国人以之翻译‘Literature’,西方文学观念单向进入的结果;更是中国现代教育兴起、传统知识谱系遭遇重新结构的大背景下,‘文学’逐渐从‘古代(儒学)文献’、‘文章博学’的传统义中剥离、并充实以现代义的过程中最终形成的。”
在近代“文学”概念转换过程中,论者不得不面对中西两种观念交织的情形,并需要在辨明二者的基础上表达自己的立场。
古今中西两种“文学”概念间显而易见的差异,在近代知识转型的特定语境中通常被解读成对立的关系,又往往是通过批驳传统“文学”定义来彰显西方“文学”概念及其知识系谱的合理性和先进性。针对此一情形,钱锺书1932年评论周作人《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一书时指出:“‘诗以言志’和‘文以载道’在传统的文学批评上,似乎不是两个格格不相容的命题,有如周先生和其他批评家所想者。在传统的批评上,我们没有‘文学’这个综合的概念,我们所有的只是‘诗’、‘文’、‘词’、‘曲’这许多零碎的门类。其缘故也许是中国人太‘小心眼儿’(Depart mentality)罢!‘诗’是‘诗’,‘文’是‘文’,分茅设蕝,各有各的规律和使命。‘文以载道’的‘文’字,通常只是指‘古文’或散文而言,并不是用来涵盖一切近世所谓‘文学’。”
无论是“言志”之“诗”,还是“载道”之“文”,实际上都居于中国古代的“文学”/“文章”概念之下,只是在近代西方“文学”概念输入之前,对各自的文体属性、功能未在同一概念下形成系统、完整的体系。日本学者兴膳宏在《“文学”与“文章”》一文中指出:“现在日文、中文中日常所用的‘文学’这个词,如前所述,是与英语的literature大致相当。但是对中国近代以前的文学,直接使用英语或是其他欧洲诸语中的概念,严格说起来,是比较勉强的。”在他看来,“与现在所用‘文学’相似概念的词汇”是“文章”,但又指出:“‘文章’,在中国直到旧的支配体制灭亡为止,依然是处于《论语》的‘文章’的影响之下的。在现代被人们认为是中国文学史的重要领域的白话小说和戏曲,在旧体制下一直是遭人鄙弃的东西,始终未能登上‘文章’的大雅之堂。文学革命之际,反对文体改革的林琴南曾辱骂新文学说,用非‘文章’的白话作成的作品,不论其质量如何,终是‘引车卖浆者流’。反过来说,新时代的新文学的概念,已经不能被‘文章’这词表现出来了。”
由此也可以看出,无论是中国古代的“文学”还是“文章”概念,与源于近代指语言艺术的“文学”概念均有明显区别。在此意上,现代的“文学”虽与古代的“文学”、“文章”存在联系,但从概念的内涵和外延来说,二者又属于不同的概念系统。这也是近代以后的学者认为西方“文学”概念并非古已有之的原因。
近代以降在中西学术接触过程中,西方“文学”概念及其知识系谱逐渐成为一般知识,为世人所熟习而不觉其为舶来的观念,反倒是中国传统的“文学”概念逐渐成为只见之于各类辞书的释义。缘于这一变化,在中西对比的视野中以他者的眼光来审视中国传统的“文学”的内涵,对中外“文学”概念及其知识系统的差异也许能有更清楚的认识。唐君毅谈论中国古代“文学”概念的古今演变说:
中国文学哲学关系之密,复可自中国文学之名与学术之名未正式对待见之(盖中国学术即以哲学为主)。文之为义,在先秦本该学术文化。两汉言文学,亦指学术。魏晋以降,有文笔之分,而乃渐似有别于他学之文学。然核实而谈,当时论文家所谓文如昭明太子所谓“义出乎沉思,事归乎翰藻”;梁元帝所谓“绮縠纷披,宫徵靡曼”;简文帝所谓“为文且须放荡”;皆旨在表示其对文学所宗主,而非真在界文学之内容。而旨在界定文学之内容如刘勰之《文心雕龙》,则固未尝截然别学术于文学之外也。旷观中国文学史上如有将文或文学与学术对待时,其意皆以文或文学为文章作法。西方所谓文学为一特殊之精神表现方式之说,中国所未尝有也。
唐君毅立足近代学术转型的整体框架观照中西“文学”概念,二者的区别显而易见。而从“文学”概念的古今演绎情形来看,民国初年尤其是新文学运动兴起,西方近代“文学”概念广为传播,传统用义的“文学”概念开始逐渐淡出中国语文的话语体系,以至在后世的中国文学史中也难觅其踪。中国文学的历史与中国的“文学”概念及其知识系统之间,虽居于同一名义之下,彼此却十分陌生,本身就是一件吊诡的事。在此背景下,今时讨论重新建构中国文学历史,如何做到既不受近代西来“文学”概念的拘役,又不致陷入传统“文学”概念的渊泽,寻求二者间互通与共融的契合点,实为一大关键。
不过同时也要看到,近百年来中国文学史的书写所表现出的“文学”观念,与西方近代输入的“文学”概念及其知识系统也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疏离”,并非只是观念的简单移植和套用,其中包含了西方思想输入后本土化的复杂情形。具体而言,中国文学史书写中涉及的诸多作品、文体,并不符合西方近代“文学”的标准,如先秦诸子的散文、秦汉史家的著述、汉唐的小说、宋元的弹词、话本,等等,都是中国文学特殊的存在。这种种文学史事实,又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着文学史叙述所呈现的面貌。中国传统的“文学”/“文章”观念,在中国文学史书写中始终有着潜在而深刻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