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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学”的自觉?抑或“文”的自觉?

关于魏晋时期文学观念的一般特征,影响最广的是所谓“文学自觉”的看法。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一文中,以“文学的自觉时代”概括魏晋时期文学的特质,并将曹丕等人称之为“为艺术而艺术的一派”。 他的这一认识,成为了后世论述魏晋文学的主流看法。罗根泽论述魏晋六朝“文学概念的转变”也说:“古代文学概念的突变时期在魏晋。”并将建安视作“文学的自觉时代”、“文学的灿烂时代”。 尽管后来有研究者对“文学自觉时代”是否始于魏晋提出不同看法,然而概观其争论的焦点,主要在“自觉”开始的年代,对“文学自觉”的提法几无疑义。 而各人所使用的“文学”术语,显然都是指现代的“文学”概念,而非中国传统的“文学”。

“文学自觉”观念对汉魏文学史研究的影响显而易见。近十多年来影响最广的一种《中国文学史》,仍以“文学自觉”概论这一时期文学的突出特征,认为其表现为三个标志:“第一,文学从广义的学术中分化出来,成为独立的一个门类”;“第二,对文学的各种体裁有了比较细致的区分,更重要的是对各种体裁的体制和风格特点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第三,对文学的审美特性有了自觉的追求”。 从中不难看出,其据以判定的标准是现代以“纯文学”为核心的文学观念,并以之为准绳将“文学”或“文”的概念缩小为诗、赋等文体,而将其他不以审美性为特征的“杂体文学”排除在“文学”概念之外。然而这样的文学观念是否在当时就已有明确的意识?检视时人的论述,似乎仍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而不应以今世的文学史观遽下断语。

1925年东京弘文堂书房出版的铃木虎雄(1878—1963)《“支那”诗论史》,将曹魏称作“支那文学上的自觉期”。同年出版的还有一部《“支那”文学研究》

秦汉时期,“文学”主要用于指广义的学术,“文”与“学”之间较为偏重“学”的层面。到了汉代,为了与泛义的“文学”用法相区别,开始出现了以“文”或“文章”指词章、文辞的用法。 此一用法,在魏晋六朝时期得到充分展开,促成了“文”、“学”二者逐渐专门化的明显分野,“文”作为一种著述类别开始逐渐自觉,“文学”在词义层面表现出“文”、“学”二者并重的态势,概念内涵较之先秦两汉时期有明显延伸,除用以表示“学术”之外,汉代属于“文”和“文章”的意涵也被融入其中。此时的“文学”词义,开始明确表现出后来邢昺所释的“文章博学”之义。罗根泽曾比较汉代与六朝“文学”概念的内涵说:

六朝所谓文,上承汉代所谓文与文章而加以净化,颇近于现在所谓纯文学;其所谓笔,上承汉代所谓学与文学而加以净化,颇近于现在所谓杂文学。汉代所谓文学,同于那时所谓学,虽有一部份可以纳于现在所谓杂文学,但有的却轶出于杂文学以外,差不多相当现在所谓学术了。其所谓文章,同于那时的所谓文,始近于现在所谓文学。到魏晋六朝,其所谓文学与文章,都同于那时的所谓文,就是现在所谓文学。

其立论的依据,主要是基于六朝时期的“文笔之辨”而作的判断。而从这一时期“文学”一词的实际用例来看,虽以“文学”而指“文章”、“文”的情形颇为普遍,但亦不乏以其指广义学术的用例。更进一步说,其时所谓的“文”与“文章”所指的范围,也并非近代意义的“文学”概念所能涵括。以“文”、“文章”等同源于西方的“文学”概念,在某种程度上是犯了年代误植的错误。

南朝宋刘义庆撰《世说新语》,其中《文学》一篇的纪事内容,颇能反映此期“文学”概念的主要内涵及其内容指向。《世说新语》上卷按照孔门四科的顺序,分别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收录与此有关的纪事。就“文学”篇所收纪事来看,其内容包括“学术”(学)和“文章”(文)两大类:前六十五则为“学术”纪事,收录与儒、释、道、玄、诸子等有关的轶事;后四十九则为“文章”纪事,收录与诗、赋、笺、赞、议、论、诔等各式体“文”相关的轶事。 将“文学”作为“文”与“学”的并称,实际上乃是汉代以后的做法,而并非《论语》中的原意。类似的用例又如《晋书·王廙传》载王廙在《中兴赋》中曾自述说:“臣少好文学,志在史籍。” 《宋书·礼志一》引庾亮(289—340)之论云:“四府博学识义、通涉文学经纶者,建儒林祭酒,使班同三署,厚其供给,皆妙选邦彦,必有其宜者,以充此举。” 《通典》卷九十一“大功成人九月”条云:“晋淳于睿以:‘游、夏文学之俊也。游习于礼者,曰大功;夏广学者,曰齐缞。二者推之,明非无服与缌可知也。……’”

尽管此期的“文学”包含“学术”和“文章”两个层面,然而随着“文”及与之相关的理论批评的进一步发展,“文学”词义越来越多地被用作代指“文章”,“文”的含义渐浓而“学”的意味更淡。如《三国志·魏书·文帝纪》云:“初,帝好文学,以著述为务,自所勒成垂百篇。” 《三国志·魏书·王粲传》亦云:“始文帝为五官将,及平原侯植皆好文学。” 曹丕、曹植兄弟为三国时期著名文人,以诗赋创作著称,曹丕还曾撰写《典论》一书,其中专有《论文》一篇。不过从《论文》的评述来看,其所谓“文章”,既包括诗、赋等在今天看来仍属于文学作品的文类,同时也包括了诸如章表、奏议等在今世被排除在文学作品行列之外的体类。又如颜之推(约531—590后)《颜氏家训·文章第九》云:“齐世有席毗者,清干之士,官至行台尚书,嗤鄙文学,嘲刘逖云……”同篇又云:“古人之文,宏材逸气,体度风格,去今实远;但缉缀疏朴,未为密致耳。今世音律谐靡,章句偶对,讳避精详,贤于往昔多矣。宜以古之制裁为本,今之辞调为末,并须两存,不可偏弃也。” 至魏晋以后,“文学”一词被用来指“文章”的情况逐渐增多。

然而其时所谓“文章”,“原出于《五经》”,其中只有“生于《诗》”的歌咏赋颂,在现代的观念体系中被视作文学作品。据此看来,此时所谓“文章”,与今世的文学作品仍有很大差别。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魏晋人所谓‘文’或‘文章’,其范围还是很广泛的。各种实用文体都在‘文章’范围之内,这在《典论·论文》、《文赋》、《文章流别论》、《翰林论》有关文体的论述中都显而易见。成一家言的子书,亦属‘文章’。东汉王充《论衡·对作》说‘书论之造,汉家尤多’,及至《典论·论文》云‘书论宜理’,桓范《世要论·序作篇》云‘著作书论,乃欲阐弘大道’,这几例中所谓‘书论’都包括子书而言。葛洪《抱朴子外篇》再三强调‘文章’的重要,他所说的‘文章’实际上主要指子书。(葛洪对诗赋、杂文等相对而言是比较轻视的。)又史书同样亦属文章,所以刘邵《人物志·流业》云:‘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又云:‘文章之才,国史之任也。’就是儒家经典,也还是文章,所以《典论·论文》论述文章重要时,说到文王演《易》、周公制《礼》,而傅玄则称《雅》、《颂》、《典》、《谟》为‘文章之渊府’。总之,凡形诸文字、体现作者写作能力的各种单篇诗文及成部著作,都属于所谓‘文章’,其范围比今日所谓‘文学作品’大得多。” 魏晋六朝“文学”现在所呈现的形态,在某种程度上是因为多数论者以现代的“文学”概念加以“选择”的结果,而并非该时期“文学”、“文章”所具有的本来面目。

南北朝后期,随着文学理论家在修辞、文体形式等方面的审美意识得到增强,“文学”用例的文学性也日趋明显,其中六朝时期的分科置学和“文笔之辨”,即是在此层面上的进一步展开,“文”与“学”开始逐渐被视作两种知识类型。

魏晋六朝时期“文”与“学”的分野,较早体现为一种用于区别人才和知识的不同类型。三国时期魏人刘劭在《人物志·流业》篇中曾将“人之流业”分为十二种,“文章”和“儒学”被作为两类,其中“文章”类,“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儒学”类,“能传圣人之业,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谓儒学,毛公、贯公是也”。 司马迁、班固是因为编写《史记》、《汉书》而被认为以“文章”见长,与今世的看法不免有所出入,然而其将“文章”作为一种知识和著述类型的意识确已表现得十分明显。

到了南朝刘宋时期,“文学”曾被作为人才培养和知识传授的一种类型。据《宋书·隐逸·雷次宗传》记载:“元嘉十五年,征次宗至京师,开馆于鸡笼山,聚徒教授,置生百馀人。会稽朱膺之、颍川庾蔚之并以儒学,总监诸生。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 朱膺之、庾蔚之时任太常丞,掌管礼制,负责“儒学”理所当然。何尚之(382—460)在当时以讲“玄学”著名,元嘉十三年,在他出任丹阳尹后,“立宅南郭外,置玄学,聚生徒。东海徐秀、庐江何昙、黄回、颍川荀子华、太原孙宗昌、王延秀、鲁郡孔惠宣,并慕道来游,谓之南学” ,可见甚有影响。何承天所著有《春秋前传》、《礼论》、《杂语》、《说苑》等书,又长于历法。谢元以学识才智闻名,为谢灵运堂弟,母亲为王羲之孙女。 各人所长均有所不同,因而也是各司其职。由此而言,虽然文中未就各科所包含的具体知识内容予以详述,但仅由名目来看,各科的范围是有一定边界的,而“文学”科所包括的范围较之前已有缩小。

魏晋六朝时期“文笔之辨”的流行,从某些方面来说是由此期“文”概念的日趋狭窄引起,反过来又促进了“文”概念内涵的进一步明晰。刘勰《文心雕龙·总术》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此为时人对“文”与“笔”所做的一般性区分。对此,黄侃在考察了汉代以迄六朝各种关于“笔”的论说后概括指出:“‘文’、‘笔’以有韵无韵为分,盖始于声律论既兴之后,滥觞于范晔、谢庄,而王融、谢朓、沈约扬其波。以公家之言,不须安排声韵,而当时又通谓公家之言为笔,因立无韵为笔之说;其实笔之名非从无韵得也。然则属辞为‘笔’,自汉以来之通言;无韵为‘笔’,自宋以后之新说。要之声律之说不起,文笔之别不明。” “文”、“笔”作为六朝文学理论的重要概念各有其演变的历史,而对于属于著述的“文”来说,这样的区分不仅具有文体意义,同时也使各概念的边界更加明晰。

“文笔之辨”促成“文”、“笔”的分野,“文学”概念中的“文”与“学”两个层面也进一步分化。梁元帝萧绎(508—554)《金楼子·立言》云:

古人之学者有二,今人之学者有四。夫子门徒,转相师受,通圣人之经者,谓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长卿之徒,止于辞赋,则谓之文。今之儒,博穷子史,但能识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谓之学。至如不便为诗如阎纂,善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谓之笔。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

古今之学类型的不同,不仅在于知识系统的差异,还在于知识分类的变化:古代的“儒”至此期分化为“儒”与“学”,“文”分化为“文”与“笔”。现代学者将其时称为“文学自觉时代”,大概即缘于此。同时需要指出的是,萧绎在文中曾提到“古之文笔”与“今之文笔”间存在“其源又异”的区别,似乎也是要提醒读者不要将六朝时期的“文笔”观念等同前人的观念。每一种观念都可能有它自身演变的历史。

排除了“笔”之外的“文”,其内涵与今世的文学作品仍有较大区别,如《文镜秘府论》引《文笔式》之说云:“制作之道,唯笔与文。文者,诗、赋、铭、颂、箴、赞、吊、诔等是也;笔者,诏、策、移、檄、章、奏、书、启等也。即而言之,韵者为文,非韵者为笔。” 其所谓“文”者,除了诗、赋之外,其他各体在今世的文学史中均鲜有论述。从某种意义上说,“文笔之辨”是广义“文”体式上的划分,而不是观念上的自觉。

当然,以“文”、“笔”对先秦两汉以来的“文”作进一步区分,促进了“文学”概念趋于明晰。罗根泽指出:“因为文学观念的渐趋于狭义的文学,由是不能列于狭义文学的作品,别名为‘笔’,而有‘文’、‘笔’之分。” 与之相关的“文章”概念在内涵层面也有充分展开。梁朝萧子显(487—537)作《南齐书》,于列传中特立“文学”传,虽然入传的有祖冲之这样的非文学人物,然而其在篇末的发论,却纯粹是针对“文章”而言:

今之文章,作者虽众,总而为论,略有三体。一则启心闲绎,托辞华旷,虽存巧绮,终致迂回。宜登公宴,本非准的。而疏慢阐缓,膏肓之病,典正可采,酷不入情。此体之源,出灵运而成也。次则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或全借古语,用申今情,崎岖牵引,直为偶说。唯睹事例,顿失清采。此则傅咸五经,应璩指事,虽不全似,可以类从。次则发唱惊挺,操调险急,雕藻淫艳,倾炫心魂。亦犹五色之有红紫,八音之有郑、卫。斯鲍照之遗烈也。

文中提到“今之文章”的作者谢灵运、傅咸、应璩、鲍照等,在当时均以写诗著称。尽管傅的《五经诗》、应的《百一诗》按照今天的审美标准,在艺术性方面可能存在不足,然而在体式上无疑属于诗的范围。其所论虽未说是“文章”的全部体类,但他偏重于论述现代观念中具有文学性的作品这一事实,无疑会让今人将其视为现代“文学”概念的渊源。

又如刘孝绰(481—539)作《昭明太子集序》,所用“文学”一词,其范围与今世所说的“文学”作品已较为接近:

若夫天文以烂然为美,人文以焕乎为贵。是以隆儒雅之大成,游雕虫之小道。握牍持笔,思若有神,曾不斯须,风飞雷起。至于宴游西园,祖道清洛,三百载赋,该极连篇,七言致拟,见诸文学,博逸兴咏,并命从游,书令视草,铭非润色。

刘文中的这一用例,与萧统《文选》对“文”概念的定位基本一致。《文选》所收作品,即为各体“文章”,虽然包含了册、诏、策文、檄文等应用文体,但诗、赋等文学文体是其主流。在此基础上使用“文学”一词,其义主要用于指赋、诗等文学作品。尽管如前所示,在魏晋六朝的其他文献中,“文学”或“文”的范围较此要更加宽泛。

与一般以“文笔之辨”作为这一时期“文学自觉”的重要论据不同,章太炎对“文笔之辨”的论说和此一时期的“文学”概念有不同的理解:“自晋以降,初有文笔之分。范晔自述其《后汉书》曰:‘文患其事尽于形,情急于藻,义牵其旨,韵移其意。政可类工巧图缋,竟无得也。手笔差易,文不拘韵故也。’《文心雕龙》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笔,有韵者文也,无韵者笔也。’然《雕龙》所论列者,艺文之部一切并包。是则科分文笔,以存时论,故非以此为经界也。昭明太子序《文选》也,其于史籍,则云‘不同篇翰’,其于诸子,则云‘不以能文为贵’。此为裒次总集,自成一家,体例适然,非不易之定论也。” 章氏关注的重心虽是包含于“文笔之辨”之外的意涵,为自家的“文学”观念张本,然就理解六朝“文学”概念及其知识系谱的全貌而言,其说亦应引起足够重视,不当为后世以“纯文学”观念建构的文学史所忽略。

虽然这一时期的“文学”概念较之前一时期有了明显转变,但先秦两汉以降以“文学”指代上古文献经典的用法并未消失。如《北齐书·马敬德传》附马元熙传云:

武平中,皇太子将讲《孝经》,有司请择师友。帝曰:“马元熙朕师之子,文学不恶,可令教儿。”于是以《孝经》入授皇太子,儒者荣其世载。

马元熙因熟习《孝经》,遂被视作“文学不恶”。此一“文学”,仍是沿自先秦的泛义“文学”。类似用法,至清末仍沿用不辍。 4L4I88N93ztSOhwIU3KDWK/6FjPjpgAin66zm7sXn3RaQ4dLDIj5XNSEXpGcsl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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