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女,并不一定指年轻的女子。我认识的两位,老得不能再老,但在我心目中,永远是淑女。
我在日本学电影时,最大的得益是看到所有的法国与日本导演的经典精华。法日两国文化交流,各寄一百多套电影给对方。我在“近代美术馆”看完了法国的,再看寄回来的日本片。近一年时间,每天风雨不改地看片,加深我对电影的认识。
促使这件盛事的是川喜多夫人,她答应了法国电影图书馆的提案后就去各日本电影公司收集。五间大公司之中,人缘最差的是“大映”的老板永田雅一,和所有的人都过不去。川喜多夫人的丈夫所创立的东和公司和东宝合并,更属于敌方,但她低声下气地跑去求永田雅一,请他捐出“大映”旧作,永田受她的热诚感动,交出拷贝来,这个收集才齐全。
上映的日本片中,包括了当年还在国际籍籍无名的小津安二郎、成濑巳喜男、沟口健二等,更有我喜爱的冷门导演伊丹万作,他是伊丹十三的父亲。
这都是川喜多夫人努力的成果。她和先生川喜多长政很爱香港,对大闸蟹尤其有兴趣,每年到了秋天必来一次,我们常在天香楼相聚。川喜多夫人长得矮矮胖胖,衣着一直是非常整齐,更深爱穿和服,面孔非常慈祥。
招呼川喜多夫人,我无微不至。她一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在公在私,我们的交往不深,不必付出那么多,她常向人说:“蔡澜真是好人。”
其实,很简单,我很佩服她对日本导演的栽培,也让我有机会看到那么多名作,就此而已。但我也从来不为此事向她解释,我和她的女儿川喜多和子又是好朋友,她嫁过伊丹十三。后来离婚,再和我们共同认识的柴田结婚。
为了保存日本电影,川喜多夫人把私人财产拿了出来,“近代美术馆”刚成立时才有百多部片子,而法国的电影图书馆已有六万部,当今,日本的也存了四万套电影。
川喜多夫人还是迷你戏院的原创者,她说服丈夫,成立了“ATG艺术剧院协会戏院”,二百位左右,专放一些外国片艺术片,像印度的落哲地雷的《大地之歌》、意大利云里尼的《八部半》和法国阿伦连纳的《去年玛伦贝尔》等等。一群爱好艺术电影的影迷集,钱不花在宣传费上,也做得有声有色。当年都是大戏院,坐一两千人,行内起初都当迷你戏院是笑话,后来才发现可以生存。在今天,更成为天下电影院的主流。
除了发行外国片,ATG更以小成本制作前电影,造就了羽仁进、大岛渚、筱田正浩、寺山修司、冈田喜八、新藤兼人等等新人。
如今,川喜多长政、女儿、夫人三人都已去世,但川喜多这一家族的往事,在国际电影圈中一直被流传,法国电影图书馆的局长亚伦兰哥华更赞川喜多夫人说:“这是一位毫无利己心的淑女。”
在这一个专栏中,我曾经提过一位已经一百岁的酒吧妈妈桑。
前几天,我又去她的酒吧“GILBEY A”。一走进门,看到柜台上摆一个镜柜,有她一张彩色照片,样子端庄和蔼,我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去年逝世的。”酒吧经理说,“活了一百零一岁。”
“不是说过吗?她一死,这间酒吧就做不下去了,怎么还开?”我问。
经理回答:“老客人都要求她的儿子继续下去。”
“儿子是做些什么的?”
“普通的白领,对喝酒一点兴趣也没有,不常来,几个月都看不到他一次,他说妈妈留下的财产也足够经营,就让这间酒吧一直开下去,等到一天全部花完才关掉吧。但是客人不断上门,还有钱赚呢,我想可以开到我也死去为止吧。”经理说。
“你跟了她有多少年?”
“三十几年了,和她一比,我做这一行,不算很久。妈妈桑说过,一种行业,不管是做护士或是秘书,只要终身努力,做得最好,就是一个成就,做酒吧也是一样的,我永远记得这句话。”
“死得不痛苦吧?”
经理娓娓道来:“起初已是不舒服了,打电话来说要迟到一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很准时,八点钟一定到店里来,所以我们都感到不妥了。后来见她勉强出现,但是把头伏在柜台上休息。听听客人的欢笑,她又兴奋起来,和普通时一样,像一点病也没有。有些从乡下来的客人要求和她合照,更是四处走动,最后才支持不住坐了下来,我一直劝她进医院,她不肯。她说过:‘我一进医院就会死的。’看她的脸色愈来愈不对,我只有把她儿子叫来,她还是说只肯回家。坐上的士时,已经昏迷,送进医院,一个星期后去世了。我心中知道,她不肯走,是想要死,也要死在酒吧里,这到底是她最喜欢的地方。”
把这两位淑女的故事说给友人听,大家唏嘘不已,都说在他们活没有机会见面,是多么可惜的事。
这世间,有很多坏蛋,死后给人加油加醋,变得面目可憎,讨厌到极点。反观这些值得歌颂的人物,死去愈久,传奇性更为丰富,不是发生在他们身上的美谈,都贡献了进去。见不见到本人,已不是重要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