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军部队顽强地步步紧逼,“总”头目彼得留拉的队伍节节败退。戈卢布的团队也被召上前线,城里只留下少量后方警卫和司令部。
人们又开始活动。犹太居民利用这暂时的平静,掩埋了死者的遗体,犹太居民区的小屋里重现生机。
寂静的夜晚,隐隐约约可以听到远处的轰隆声:战斗就在不远的地方进行。
铁路工人纷纷离开车站,走村串乡,寻找工作。
中学停课。
城里宣布戒严。
丑恶的、阴沉的夜。 [7]
夜,漆黑一片,即便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也伸手不见五指。人们只能盲目地摸索着走动,随时都有跌入壕沟、摔破脑袋的危险。
市民们都清楚,在这种时候应该待在家里,无事不要点灯:灯光会招惹不速之客。最好就待在暗处,这样更安稳些。但是,不安分的人总是有的。那就随他们去走动吧,这与市民们无关,市民们不会参与,请放心,他们决不会参与。
就在这样一个夜晚,有个身影在活动。
这个身影蹩到柯察金家门前,小心翼翼地敲敲窗框。没有任何反应。他又敲了一次,敲得更重,更有力。
保尔正在做梦。他梦见一个不像人的可怕怪物将机枪对准着他,他想逃跑,但又无处可逃。那挺机枪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嗒嗒声。
窗上的玻璃被不停的敲击声震得当当响。
保尔从床上跳了起来,走到窗前,想看清来人。但是,他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黑影。
这时只有他一人在家:母亲到大女儿家去了,女婿在制糖厂开机车;阿尔青在邻村当铁匠,靠挥舞铁锤挣饭吃。
敲窗的人只会是阿尔青。
保尔决定打开窗户。
“谁?”他向暗处问了一句。
窗外的身影晃动着,一个压低了的粗嗓门回答说:
“是我,朱赫来。”
他用两只手在窗台上一撑。于是,朱赫来的脑袋就和保尔的脸一般高了。
“我到你这儿来住一宿,行吗,小兄弟?”他低声说道。
“当然行,”保尔亲切地说,“那还用问吗?你就从窗台上爬进来吧。”
朱赫来粗壮的身躯从窗户里挤了进去。
进来后,朱赫来随手关好窗户,但没有立即离开。
他站在那儿凝神听着窗外的动静。这时月亮从乌云里钻了出来,照亮了大路;朱赫来借着月光仔细察看路上的情况,然后转身对保尔说:
“我们会不会把妈妈吵醒?她已经睡觉了吧?”
保尔告诉朱赫来家中只有他一人。朱赫来这才感觉自在些,说话也响了:
“小兄弟,这帮吃人的东西正在认真对付我呢,要查办最近车站上发生的事情。如果弟兄们团得更紧些,我们本来可以在大屠杀期间好好招待招待这批‘灰皮狼’的。但是,你知道,人们还没有下决心去上刀山下火海,所以就失败了。现在他们盯上我了。已经设过两次埋伏。今天我差点被抓住。刚才我回家去,当然是从后门走的。站在板棚那儿一看:有个家伙在花园里,身子贴在树上,但刺刀露出了他的马脚。我拔腿就跑,咚咚咚咚就跑到你这儿来了。小兄弟,我想在这儿住上几天,你不反对吧?那好极了。”
朱赫来呼哧呼哧拽下溅满泥土的长统靴子。
朱赫来的到来使保尔十分高兴。近来配电站没有开工,保尔一人待在冷冷清清的屋里,十分无聊。
他们躺下睡觉了。保尔很快进入梦乡,而朱赫来一直在抽烟。而后,他又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轻轻走到窗前,向外面看了好久,才又回到床上,终因疲乏而睡熟了。他的一只手塞在枕头下面,按在沉甸甸的柯尔特式手枪上,把枪焐得暖乎乎的。
自那天朱赫来夜间突然来借宿以后,保尔与他一起生活了八昼夜,这对保尔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第一次从朱赫来那儿听到许多激动人心的、重要的新鲜事,这对于年轻锅炉工的成长,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朱赫来已经两次遭到伏击,如今,他像困在笼中的猛兽,无法进行活动。他对蹂躏乌克兰大地的“黄蓝旗”匪帮怀着满腔愤怒和刻骨仇恨。在这迫不得已的空闲时刻,他将自己的情感向保尔尽情渲泄,保尔则听得如痴如醉。
朱赫来说话简单明了,通俗易懂。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悬而不决的事情,他对自己的生活道路具有坚定的信念。于是,保尔也开始明白,所有那些乱七八糟挂着红色招牌的党派,譬如:社会革命党、社会民主党、波兰社会党等等原来都是工人的死敌,只有一个政党是革命的,是不屈不挠地同所有财主进行斗争的,这就是布尔什维克党。
以前,保尔在这个问题上一直糊里糊涂。
于是,这个魁梧强壮、饱经海洋风暴的波罗的海舰队水兵,一九一五年就加入俄国社会民主工党的坚定的布尔什维克费奥多尔·朱赫来向保尔讲述了残酷的生活真理,年轻的锅炉工两眼看着朱赫来:
“小兄弟,小时候我也和你一样,生性倔强,浑身是劲,就是不知道往哪儿使。我家里很穷,看到那些老爷的小孩吃香喝辣,穿绫罗绸缎,心里恨得咬牙;我常常使劲揍他们。但有什么用呢?结果只能是挨父亲毒打一顿。单枪匹马地干,改变不了这个世道。保夫鲁沙,你完全有条件成为一个为工人事业奋斗的优秀战士,只是现在还太年轻,阶级斗争的观念还比较薄弱。小兄弟,我给你指明一条真正的道路,因为我相信,你会有出息的。我最看不惯那些胆小怕事、低声下气的家伙。现在全世界都着火了,奴隶起来造反,他们要彻底推翻旧生活。但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有一群勇敢的弟兄,他们不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儿,而是意志坚强的战士,他们面对战斗不会像蟑螂躲避阳光那样逃之夭夭,而是大胆拼搏。”
朱赫来握紧拳头,在桌上使劲敲了一下。
他站起身来,把双手插进衣袋,皱着眉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无所事事的生活煎熬着朱赫来,他非常后悔留在这个小城,并且认为继续待下去已经没有意义。所以,他下定决心穿过前线,去寻找红军部队。
城里还有一个留下开展工作的九人党小组。
“没有我,工作可以照常进行。我不能再闲着不干事了,已经浪费了十个月,时间够长了。”他恼怒地思忖。
有一次保尔问他:“费奥多尔,你究竟是什么人?”
朱赫来立起身来,把双手插进口袋,没有立即明白这个问题的含义:
“难道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我想,你是布尔什维克,要不就是共产党。”保尔轻轻答道。
朱赫来哈哈笑了起来,逗趣地拍打着箍着条纹水兵衫的宽阔的胸脯:
“小兄弟,这是明摆着的事情,这是真的,就像布尔什维克就是共产党,共产党就是布尔什维克,这也是事实。”他顿时变得严肃起来:“既然你已经知道了,那么,你得记住,如果你不想让他们挖掉我的肠子,你在任何地方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出这件事,知道吗?”
“知道。”保尔斩钉截铁地回答。
这时,院子里传来说话声,没有敲门,门就被推开了。朱赫来的手马上伸进口袋,但立即又抽了出来:走进房间的是头上缠着绷带的谢廖扎·布鲁兹扎克,他瘦了,脸色苍白。瓦利娅和克里姆卡跟在他的身后。
“你好,鬼东西。”谢廖扎微笑着把手伸给保尔。“我们三人到你这儿来串串门。瓦利娅不放我一个人来,不放心;克里姆卡又不放瓦利娅一个人来,也是不放心。别看他一头红毛,脑袋倒还清楚,知道让什么人独自到哪儿去是危险的。”
瓦利娅开玩笑地用手掌捂住他的嘴巴。
“胡说八道,”她笑着说,“他今天总跟克里姆卡作对。”
克里姆卡憨厚地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
“你拿病人有什么办法?脑袋瓜挨了一刀,当然要胡说八道嘛。”
大家一起笑了起来。
谢廖扎还未完全复原,就倚在保尔的床上。朋友们热烈地交谈起来。从不垂头丧气的乐天派谢廖扎此时心情压抑,沉闷,他向朱赫来陈述了彼得留拉匪徒砍他的经过。
朱赫来认识他们三个人,他多次去过谢廖扎的家里。他很喜欢这些年轻人:虽然在斗争的漩涡中他们还未确定自己的道路,但已鲜明地表现出他们的阶级倾向。小伙子们讲述了大家把犹太人藏在家中,帮助他们摆脱大屠杀厄运的经过。朱赫来一直注意地听着,他也讲了很多,谈论布尔什维克党人,谈论列宁,帮助年轻人理解当前发生的种种事件。
保尔送走客人的时候,夜已经深了。
朱赫来每天傍晚出去,深夜才归,因为离开这儿之前,他必须与留下的同志商谈,确定今后的工作。
这天夜里朱赫来没有回来。早晨醒来,保尔看见床铺是空的。
保尔产生了某种模糊的预感,他赶紧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他锁好门,把钥匙放在约定的地方,就去找克里姆卡,希望能从他那儿打听到朱赫来的消息。克里姆卡的母亲矮矮胖胖的,一张大脸上满是麻子,她正在洗衣服。保尔问她是否知道朱赫来在哪儿,她没好气地说:
“怎么,我的任务就是专门看着你的那个朱赫来吗?就是因为他这个该死的鬼东西,佐祖利哈的家里给翻得底朝天啦。你还要找他干什么?你们这伙人在干什么呀?什么狐朋狗友……克里姆卡,你……”她一面说,一面狠狠地搓洗衣服。
克里姆卡的母亲是个刀子嘴,爱吵吵闹闹的。
保尔从克里姆卡家里出来,又去找谢廖扎,把自己的担心告诉他。瓦利娅听后插嘴说:
“你担心什么呢?他也许住在朋友家里了。”但可以听得出来,她对此也并不十分自信。
保尔在布鲁兹扎克家坐卧不安,虽然他们竭力留他吃饭,但他还是走了。 [8]
快到家门的时候,他满心希望能在屋里见到朱赫来。
门仍然锁着。他呆呆地站在那儿,心情沉重:真不想走进这个空荡荡的家。
他在院子里踌躇了一会儿,接着,在一种模糊冲动的驱使下,走进板棚。他爬上屋顶,拂去蜘蛛网,从那个秘密角落里取出包在破布中的沉甸甸的曼利赫手枪。
他走出板棚,向车站走去。口袋里的枪沉沉的,保尔心里有点紧张。
关于朱赫来的情况仍然一无所获。回来的路上,经过熟悉的林务官家的庄园时,他放慢了脚步,怀着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期望向各处的窗户看去,但花园里和屋子里都未见人影。走过庄园,他情不自禁又回头看看花园里的小径。小径上铺着去年的枯叶,荒芜的花园满目凄清。显然,勤快的主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侍弄花草了。深院大宅的孤寂令人更加惆怅。
与冬妮亚的最后一次别扭闹得最厉害,那是约一个月之前偶然发生的。
保尔把双手深深插进口袋,慢慢向城里踱去,一路上回想起那次龃龉的经过。
那天,冬妮亚与保尔在路上偶然相遇,冬妮亚邀保尔到她家去玩。她说:
“我的父亲和妈妈要到博利尚斯基家去庆祝命名日,家里只有我一人。保夫鲁沙,到我家来吧,我们一起读列昂尼德·安德烈耶夫写的一本很有意思的书《萨什卡·日古廖夫》。我已读过一遍,不过,非常乐意和你一起再读一遍。晚上,我们会过得十分愉快的。你来吗?”
她那顶白色小帽紧紧箍住浓密的栗色头发,一双大眼睛以期待的神情看着保尔。
“我一定来。”
他们分手了。
保尔急忙赶到配电站。一想到今天整个晚上都和冬妮亚在一起,仿佛炉火烧得更旺,木柴的劈啪声也响得更欢了。
晚上,听到他的敲门声,冬妮亚打开了宽大的正门,略带歉意地说:
“我来了几个客人。我没有想到他们会来,保夫鲁沙。不过,你不能走。”
保尔转身想走。
冬妮亚抓住保尔的一只衣袖,说:“我们进去吧。让他们和你认识认识,会有好处。”她用一只胳膊搂着保尔,带他穿过餐厅,来到她的房间。
走进房间,她面带微笑,对坐在桌边的几个年轻人说:
“你们还不认识吧?这是我的朋友保尔·柯察金。”
房子中央的小桌子周围坐着三个人:黝黑俏丽的中学生丽莎·苏哈里科,她生着一张任性、动人的小嘴,梳着娇媚的发式;另一个是保尔不认识的小伙子,细高的个子,穿着讲究的黑色上衣,润发剂把头发抹得光滑油亮,灰色的眼睛里显出寂寞无聊的神情;坐在他们中间的是穿着非常时髦的中学制服的维克托·列辛斯基。冬妮亚推开门的时候,保尔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他。
维克托也立即认出了保尔,他那两道箭一般的细眉毛惊讶地扬了上去。
保尔在门口默默不语地站了几秒种,用不友好的目光瞪着维克托。冬妮亚急于打破这令人尴尬的静默,她边请保尔进来,边对丽莎说:
“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丽莎慢慢站起身来,以好奇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保尔。
保尔陡然转身,飞快地穿过昏暗的餐厅,向门口走去。冬妮亚跑了出去,在门口的台阶上,才追上保尔。她一把抓住保尔的双肩,激动地说:
“你干吗要走?我是有心想让他们与你认识认识。”
保尔把她的手从肩上摔开,不客气地说:
“没必要把我放在这帮家伙面前展览,我和他们坐不到一块儿。也许你喜欢他们,但是我恨他们。我不知道你和他们是朋友,否则,我是绝对不会到你这儿来的。”
冬妮亚克制住心中的气愤,打断他的话,说:
“你有什么权利这样和我说话?我从来就没有问过你和什么人交朋友,和什么人来往。”
保尔走下通往花园的台阶,斩钉截铁地说:
“那就尽管让他们来吧,我可再也不会登门了。”说着,向栅栏门跑去。
以后,他与冬妮亚再也没有见面。在大肆屠杀犹太人期间,保尔和电工一起忙着把逃命的犹太人安置在配电站躲避起来,和冬妮亚的口角早被抛置脑后。可是,今天他却非常希望见到冬妮亚。
朱赫来的失踪和回家后的孤寂感使他的心情十分压抑。灰蒙蒙的公路像一条带子拐向右方,路面上残留着春雨的泥泞,还有堆积着褐色泥浆的坑坑洼洼。
路边有一座房子,墙面已经剥落,像长满疥癣一样。公路拐过这所莫名其妙矗立在那儿的房子,分成了两股岔道。
十字路口供应矿泉水的售货亭已被毁坏,门破了,招牌倒竖着。维克托·列辛斯基正在这儿与丽莎告别。
维克托把丽莎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中,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眼睛,问:
“您一定会来吧?您不会骗我吧?”
丽莎娇媚地答道:
“我一定来,一定,不骗您。”
她用卖弄风情的眼睛对他妩媚地一笑,走了。
丽莎刚走出十步,就看见两个人从拐弯处上了大路,走在前面的是身体敦实、宽胸厚背的工人,他的上衣敞开着,露出了里面的条纹水兵衫,黑色的压舌帽低低地压至额际,一只眼睛又紫又肿。
他的双腿微微弯曲,迈步有力,穿着短统黄色皮靴。
在他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是一个身穿灰色军服、腰间挂着两个子弹盒的彼得留拉匪徒,他端着步枪,刺刀尖几乎抵着前者的后背。
匪徒戴着毛茸茸的皮帽,一对细细的小眼睛警觉地盯着被捕者的后脑,被烟熏黄的小胡子向两边翘着。
丽莎稍稍地放慢了脚步,走到公路的另一边。这时,在她后面的保尔也已上了大路。
当他向右拐弯往家里赶的时候,也看到了那两个人。
他的双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走在前面的那个人是朱赫来,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难怪他没有回来!”
朱赫来越走越近了。保尔的心怦怦狂跳,脑子里闪过一连串想法,但就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时间太短促了,一时拿不定主意。只有一点是明确无疑的:朱赫来这下子完了。
保尔看着走过来的朱赫来和彼得留拉匪徒,焦虑万分,心里乱成一团。
“怎么办?”
在最后时刻他才想起口袋里的手枪:等他们走过去,对着那个端枪的背上开一枪,朱赫来就得救了。瞬间作出的决定使他拿定了主意。他拼命咬紧牙齿,咬得发疼。他记得,昨天朱赫来刚对他说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必须有一群勇敢的弟兄……”
保尔飞快地向后瞟了一眼:通往城里的路上静悄悄的,连个人影也没有。前面的路上,一个穿着短风衣的妇女急匆匆走了过去,她不会碍事的。十字街口另一侧大街的情况,他看不见,只有远处通往车站的路上有几个行人。
保尔走到公路的边上。朱赫来在他们相距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才看见了保尔。
他用一只眼睛对保尔瞥了一眼,浓重的双眉震颤了一下。这突然的相遇使他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以致后背已经顶上刺刀的刀尖。
押送兵用刺耳的尖细嗓音吼了起来:
“快走,快走!小心我拿枪托揍你!”
朱赫来又大步向前走去。他想对保尔说话,但又克制住自己,只是挥了挥手,仿佛是打个招呼。
为了不引起黄胡子卫兵的注意,在朱赫来从身边经过时,保尔故意向旁边转过身去,仿佛他对眼前的一切无动于衷。
实际上,他的脑海中忧虑重重:“如果我这一枪打得不准,那子弹就可能射中朱赫来……”
彼得留拉匪徒已经走到他的身旁,难道还能再犹豫吗?
结果,当黄胡子卫兵走到与保尔并排的时候,保尔突然向他扑去,抓住他的枪,使劲向下压去。
刺刀尖碰在石头上,发出铿锵声。
出其不意的袭击将这个卫兵吓呆了。但他立即清醒过来,拼命往回夺枪。保尔把整个身体压在枪上,紧抓不放。突然,啪地一声响,子弹打在石头上,蹦起来,又落到路旁的沟里了。
听到枪声,朱赫来往旁边一闪,又回过头来。这时,押送兵正狂怒地从保尔手中夺枪。他抓着枪打转,用来扭绞保尔的双手,但保尔还是没有松手。气急败坏的彼得留拉匪徒猛地将保尔推倒在地,可仍然未能把枪夺回,因为保尔摔倒的时候,把押送兵也拖倒在马路上。在这个时刻,任何力量都不能让保尔放下手中的武器。
朱赫来两个箭步就跳到他们旁边,挥起铁拳,向押送兵的头上打去。接着,彼得留拉匪徒的脸上又遭到重重的两击,他顿时松开躺在地上的保尔,像一只沉重的口袋倒在了壕沟里。
也是这双强有力的手,把保尔从地上拉了起来。
维克托离开十字路口已有百步左右,他一面走着,一面用口哨吹着歌曲《美人的心捉摸不定》,沉醉于与丽莎见面的情景之中。丽莎答应第二天到废弃的砖厂里去与他幽会,这也使他陶醉不已。
中学里迷恋追逐女生的公子哥儿们都说丽莎·苏哈里科在谈情说爱方面是个什么都敢干的姑娘。
自命不凡、厚颜无耻的谢苗·扎利瓦诺夫有一次告诉维克托,说他已经占有了丽莎。虽然维克托并不完全相信谢苗的话,但丽莎毕竟是个漂亮诱人的对象。他决定明天要证实一下,谢苗的话是否确实。
“只要她来赴约,我就要大胆果断。接吻,她是不会拒绝的;如果谢苗这小子撒谎……”他的思路被打断了。迎面过来两个彼得留拉匪徒,他闪过一边,给他们让路。一个匪兵骑着短尾巴的小马,手里摇晃着水袋——显然是去给马饮水;另一个匪兵穿着紧腰细褶短外衣,肥大的蓝裤子,一只手抓住骑马人的膝盖,正兴致勃勃地讲着什么事情。
维克托让他们走过去以后,刚要继续向前,公路上传来的枪声又使他停住了脚步。他回头一看:骑马的匪兵扯了扯缰绳,朝枪响的地方策马奔去;另一人手握军刀,紧随其后。
维克托也跟在他们后面跑了过去。在快到公路的时候,又听见一声枪响。这时,骑马人慌慌张张地从拐弯处向维克托冲来,不停地用双腿和水袋击马催行。跑到第一所士兵的住房,刚跨进大门,他就对院子里的人大声嚷道:
“弟兄们,快拿枪,我们一个弟兄被打死了!”
刹那间,几个人扣动着扳机从院子里跑了出去。
他们抓住了维克托。
公路上已有好几个人,丽莎也在其中,她是被抓来当证人的。
当朱赫来和保尔从丽莎身旁跑过去时,她吓得呆住了,站在原地未动。她认出袭击彼得留拉匪徒的青年竟是冬妮亚曾想介绍他们认识的保尔,十分惊异。
朱赫来和保尔跳过一家院子的栅栏。这时,骑马人已经上了公路,发现了持枪逃跑的朱赫来和竭力挣扎、想从地上爬起来的押送兵。于是,他策马向栅栏那边驰去。
朱赫来回头朝他开了一枪,骑马人吃了一惊,急忙掉头就跑。
押送兵艰难地嚅动着被打破的嘴唇,讲述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你真是个笨蛋,居然能让犯人在眼皮子底下溜掉?这下你的屁股少不得要挨二十五下揍了。”
押送兵气呼呼地顶了一句:
“就你聪明!从眼皮子底下放走了!谁能料到,哪来个狗崽子,像疯子一样扑到我的身上?”
丽莎也受到盘问,她的证词与押送兵所说的情况相同,只是没有说出她认识那个袭击押送兵的人。被抓来的人都被押送到司令部。
直到傍晚,警备司令才下令释放他们。
警备司令甚至提出亲自送丽莎回家,但她谢绝了。警备司令身上散发出一股酒气,而且她感到,这个建议是不怀好意的。
送丽莎回家的是维克托。
到车站还有很长的路程,维克托挽着丽莎的胳膊走着,庆幸刚才发生的事件给予他的机会。
“您知道,是谁救了那个犯人吗?”快到家的时候,丽莎问维克托。
“我怎么知道呢。”
“您还记得那天晚上,冬妮亚想介绍我们认识的那个年轻人吗?”
维克托停下了脚步:
“您是指保尔·柯察金吗?”他惊讶地问。
“对,好像是姓柯察金。他当时莫名其妙地跑了,您还记得吗?没错,就是他。”
维克托怔怔地站在那儿。
“您不会搞错吧?”他问丽莎。
“不会,我清清楚楚记得他的长相。”
“那您为什么不告诉警备司令?”
丽莎气愤地说:
“您以为我会做出这种卑鄙的事情?”
“怎么是卑鄙呢?告发袭击押送兵的人您认为这就是卑鄙?”
“那您认为这是高尚?您把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忘了。难道您不知道学校里有多少犹太人的孩子成了孤儿?您还希望我向他们告发柯察金?谢谢!真没想到!”
维克托没有料到丽莎会作出这样的回答,他并不愿意与丽莎争吵,于是赶紧改变了调子:
“您别生气,丽莎,我只开个玩笑。我还不知道您是一个原则性很强的女孩。”
“您的这个玩笑开得并不好。”丽莎冷冷地答道。
在丽莎家门口分手时,维克托问:
“明天您来吗,丽莎?”
他听到的回答是模棱两可的:
“不知道。”
在回城的路上,维克托边走边暗暗思忖:“您小姐认为这是不正派的举动,可我的看法完全不是这样。当然,对谁把谁放走了这件事情本身我并不感兴趣。”
维克托出身波兰名门列辛斯基家族,对争斗的双方都很厌恶。反正波兰军队即将开进,那时就会建立真正的政权,完全属于贵族阶层的、波兰立陶宛王国的政权。但是,这个机会能够让他除掉可恶的柯察金:他们会活活砍下他的脑袋。
维克托家只有他一人留在城里,寄住在任糖厂副厂长的姨父家中。他的父母亲和内莉早就去了华沙,父亲西吉兹蒙德·列辛斯基在那儿有着显赫的社会地位。
维克托来到司令部,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他便带着四个彼得留拉匪徒向柯察金家走去。
“就是这儿,”他指着有灯光的窗子轻轻说。随后,转向站在身边的骑兵少尉,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请便。我们自己能够对付。谢谢您的帮助。”
维克托沿着人行道迈着大步飞快地走了。
又一拳打在保尔的背上,他被推入黑暗的牢房,张开双手扑倒在墙边。他的双手摸到一张像是床板的硬物,便坐了下来。保尔受尽折磨,遍体鳞伤,心情十分压抑。
他没有料到会被逮捕。“那帮匪徒怎么会知道是我干的呢?谁也没有看见我呀。他们会拿我怎么办?朱赫来在哪儿?”
保尔是在克里姆卡家中与朱赫来分手的。他去找谢廖扎,朱赫来留在那儿,等到夜幕降临后逃离小城。
“幸好我把枪藏在老鸦窝里了,”保尔想,“要是他们发现了枪,那我就完蛋了。他们究竟怎么会知道是我呢?”这个找不到答案的问题让他伤透了脑筋。
彼得留拉匪徒在柯察金家没有得到多少好处:保尔的哥哥把自己的衣服和手风琴带到乡下去了,母亲也提走了自己的箱子,因而在墙边屋角进行搜查的匪徒没有捞到多少油水。
然而从家里到司令部这一路上的遭遇,保尔是无法忘却的。漆黑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乌云密布,押解他的匪徒接连不断地、心狠手辣地从左右和后边对他拳打脚踢。他昏昏沉沉、机械地迈着步子。
门外传来说话声:隔壁就是卫兵室。门底下透进一条亮光。保尔站起身来,沿着墙壁,摸索着走了一圈。在板床的对面,他摸到一扇窗子,上面装有结实的齿状栅栏。保尔用手摇了摇——纹丝不动。显然,这儿以前是个小仓库。
接着,他又悄悄走到门边,留心听听外面的动静,然后轻轻按了按门把手。讨厌的门吱地响了一下。
“该死的东西,没上油!”保尔骂了一句。
从打开的门缝里,他看见了搁在木板床边上的两只皮肤粗糙、五趾张开的脚。他又把门把手轻轻一按,门又毫不掩饰地吱吱叫了起来。一个睡眼惺忪、头发蓬松的家伙从板床上坐了起来,一面用五个指头猛挠长满蚤子的脑袋,一面絮絮叨叨地骂了起来,嗓音是懒洋洋的,单调无味。骂了一通以后,他伸手摸了一下放在床头的步枪,萎靡不振地吆喝道:
“把门关上,再往我这儿瞧,看我不揍你的……”
保尔将门掩上了。隔壁的房间响起一阵狂笑。
这天夜里,保尔思绪万千。他,柯察金,参加斗争的第一次尝试就很不顺利。刚迈出第一步,他就被抓住关了起来,像一只关在笼中的老鼠。
保尔坐在那儿,心神不定地、迷迷糊糊地睡了。曚昽中脑海里浮现出母亲的身影:她那瘦削的、满是皱纹的脸庞,那双十分熟悉的、慈祥的眼睛。“幸好她不在家,不能再增加她的痛苦了。”
一块四四方方的、灰色的光从窗口射到地板上。
黑暗渐渐隐退,曙光已经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