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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的门

假定你在晚餐之后信步沿着百老汇大街走去,用上十分钟的时间抽完一支雪茄,一边在盘算,去看一场消愁解闷的悲剧呢,还是去看一场正儿八经的东西譬如说杂耍呢?你突然觉得有一只手搭上你的肩膀。你一转身瞧见一个漂亮女人的动人的眸子,她身穿俄罗斯紫貂皮,一身珠光宝气,令你惊异。她急匆匆将一只滚烫的奶油面包卷塞到你的手上,飞快地拔出一把雪亮的小剪刀,猝然铰掉你外衣的第二颗钮扣,似有深意地发出一个词的声音:“平行四边形!”接着转弯沿一条横街飞快地走去,又满面惊慌地回过头来看看。

这真是不折不扣的奇遇,你会信以为真吗?不会的。你会尴尬得面红耳赤,你会害臊得丢掉面包卷,沿着百老汇大街继续往前走,你会有气无力地摸索着找那颗丢掉的钮扣。你肯定会那样做,除非你是一个冒险精神尚未泯灭的罕见的幸运儿。

真正的冒险家一向不是很多的。书刊报章上印出来的那些所谓的冒险家大部分是手段不凡的商人。他们出去追求他们所需要的东西——金羊毛、圣杯、女人的爱情、财宝、王冠和荣誉。真正的冒险家不是这样,他们是漫无目的、不带心机地碰上并迎接未可知的命运的。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那回家的浪子

半吊子冒险家——那些勇敢而光辉的形象——却多得不计其数。从十字军东征到哈德逊河西岸的断崖,他们丰富了历史的艺术和小说的艺术,也丰富了历史小说这个品种。可是他们每个人都有一项奖要赢,一场球要得分,一把斧子要磨,一场赛跑要比赛,一套新剑法要出手,一个名字要雕刻,有一件事非与别人争论不可——因此他们追求的并不是真正的奇遇。

在大城市里,罗曼司和奇遇这对挛生的精灵总是到处寻找着对她们一往情深的人。当我们在街上漫游的时候,她们化装成二十种姿势狡狯地窥视着我们,向我们挑衅。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一抬头,我们听见一声夹杂着痛苦和恐惧的叫喊,从一家空锁着的屋子里传来。出租车的司机没有在我们熟悉的街角停车,却叫我们在一个陌生的门口下车,微笑着打开门叫我们进去。从不知哪里的高处的花格窗里,飘飘荡荡飞下写了字的纸片,洒在我们脚下。我们在过往的人群中同急匆匆走过的陌生人时刻交换憎恶的、钟爱的和恐惧的目光。突然间一场瓢泼大雨,而我们的雨伞或许正给满月的女儿和恒星的嫡亲姊妹挡雨。在每一处街角,手帕掉了下来,手指在打招呼,眼睛在挤弄,而迷惘的、寂寞的、兴高采烈的、神秘的、危险的种种奇遇的瞬息万变的迹象滑进了我们的手里。可是我们不大愿意抓住这些迹象并且追踪下去。我们受到传统观念的束缚变得麻木了。我们漫不经心地向前走去,等到我们度过枯燥平淡的一生,再来回顾一下,原来我们一生的罗曼司不过是结过一次或两次婚,锁在抽屉里的一只玫瑰花结,终生的仇恨和一只出气筒——就是这么苍白的一页。

鲁道夫·斯坦纳却是一个真正的冒险家。几乎没有一天晚上他不走出过道尽头的卧室,去搜寻出人意料的和可惊的事件。他仿佛觉得生活中最有趣的事可能就隐藏在下一个街角附近。有时候他来到一些陌生的小路上试试运气。他曾有两次在车站过夜。他一再上足智多谋的骗子的当;有一次他耐不住诱惑,结果丢失了手表和钱包。可是他接受挑战的热心不减,并将每一次愉快的奇遇记载入册。

一天晚上,鲁道夫在老市区一条纵贯全城的街道上走着。两道人流挤满了人行道——有的是匆匆忙忙回家的,有的是在家里待不住,出去上馆子的。快餐馆灯火通明,竭诚欢迎。

这位年轻的冒险家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平静而小心地踱着步子,白天里他是钢琴店里的一名售货员。他的领带穿过一只黄玉指环而不是用别针别着。有一次他曾经写信给一家杂志社的编辑,说利比小姐的《朱尼的爱情考验》是对他的生活影响最大的作品。

当他走着的时候,人行道上一只玻璃箱中放着的一副假牙相碰时发出的强烈的喀嗒声首先引起他的注意。那玻璃箱放在一家餐馆的窗前。他第二眼瞥见的是隔壁建筑高处闪亮的牙医的电光招牌。一个身材魁伟、服饰古怪的黑人,绣边的红外衣、黄色的裤子、戴着一顶军帽,向过路的人分发卡片,只要对方愿意接受。

鲁道夫对牙医的广告方式已是司空见惯,他通常径直走过分发这种卡片的人面前而一张不接,不过这天夜晚那非洲黑人极其灵巧地朝他手里塞了一张,他就拿着卡片,并且对黑人成功的手法报以一笑。

当他向前又走了几码远,他随意瞧了瞧那张卡片,感到奇怪,又翻过来看了一下。卡片的一面是空白,另一面用墨水写着几个字:“绿色的门。”鲁道夫又看到,他前面三步远的地方,一个行人将黑人递给他的卡片丢在地上。鲁道夫拾起来,卡片上印着牙医的姓名、地址,假牙床、齿桥、齿冠等通常项目以及“无痛”手术的虚假保证。

那位冒险的钢琴售货员在一个街角停步思考了一会儿,接着他穿过街道向前走了一个街区,然后回头加入了上行的人流。当他又一次走过那黑人面前的时候,装作没有注意他,无意中接受了对方递过来的卡片。走了十几步开外他细看那张卡片,同他得到的第一张卡片一模一样,仍是写着“绿色的门”几个字。人行道上有三四张来往行人丢下的卡片,都是空白面朝上。鲁道夫将这几张卡片翻过来,每一张卡片都印的是牙科诊所的广告。

对鲁道夫·斯坦纳这种真正具有冒险精神的人而言,希奇古怪的事物本来用不着向他再次招手。但这一回却是第二次了,于是他开始探索。

鲁道夫缓步走到魁梧的黑人身边,那家伙仍旧站在牙齿喀嗒作响的箱子旁边。他这次走过时没有得到卡片。尽管穿着花哨而滑稽可笑的服装,这个非洲人却表现出一副自然而野蛮的庄严气派,给有些人和蔼地递上卡片,又让另一些人不受打扰地赶路。每隔半分钟他哼出一句沙哑的别人听不懂的话,类似电车售票员讲的和大歌剧里唱的。他这次不但不给鲁道夫卡片,而且鲁道夫似乎感到,他从那闪光的大黑脸盘上接受到的是一种冷冰冰的、几乎是轻蔑的神情。

这种神情刺痛了冒险家,他从中看出了一种无声的谴责。且不管卡片上写的神秘的字是什么意思,这黑人从那群接受卡片的人中两次选中了他,而现在似乎认定他智力和精力不足,无法去破解这个谜团。

年轻人离开人流,敏捷地估量了一下那座建筑物,他觉得他的奇遇肯定藏在那里。这楼房高五层,底层是一家小餐馆。一楼此刻关着,好像是卖女帽或皮货的。二楼从一闪一闪的电光字母看,是牙医诊所。再上面,用通天塔 里的多种文字信号勉强表明,这一层是看手相的人、裁缝师傅、音乐家和医师的住所。再高一层,垂着的窗帘和窗台上白色的奶瓶宣示,这是家庭住宅区。

从观察中得到结论之后,他轻快地登上高高的石级走进楼房。上了两层铺着地毯的楼梯后他继续向前,到了顶才停下脚步。过道里点着两盏煤气灯,一盏在右手远处,左手的那盏较近,光线暗淡。他朝较近的那盏瞧去,在昏黄的光圈下瞧见一扇绿色的门。他犹豫了一会儿,想到递卡片的非洲黑人的嗤笑,随即直奔那道绿色的门敲了几下。

这位真正的冒险家在听到应门声之前的几秒钟里感到呼吸急促,在那绿色的门板后面什么事不会出现啊!一群玩着牌的赌徒;狡猾的骗子正在巧妙地玩弄手法,准备让人上钩;热爱勇气的美女,正筹划着让人来追求;危险、死亡、爱情、失望、愚弄——不管是哪一桩会来回答这轻率的敲门声。

室内有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房门慢慢地开了。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姑娘站在门内,脸色煞白,摇摇欲坠。她放开了把手,摇摇晃晃地,用一只手摸索着。鲁道夫抱住她,让她躺在靠墙的褪色的长沙发上,回身关上房门,借着摇曳不定的煤气灯光环顾了这间屋子。他看到屋子倒干净,可是家徒四壁。

姑娘安静地躺着,好像处在昏迷状态。鲁道夫急于在房里找一只桶,然后把人搁在桶上滚动——哦,不对,那是对付溺水的人的办法。他就脱下帽子扇她。这管用,因为他的圆礼帽的帽檐不慎碰着她的鼻子,而她张开了眼。于是,这个年轻人看出,她的脸正是埋藏在他心底的画廊里的许多熟悉的画像中遗失了的一张面孔:坦荡的灰色眼珠,有点外翘的鼻子,栗色的头发鬈曲如花生藤——这一切似乎是他历次冒险的目标和收获,可是这张面孔瘦削而苍白得令人痛心。

姑娘平静地瞧着他,然后嫣然一笑。

“我昏过去了,是吗?”她问道,声音很微弱。“嗯,谁不会昏过去,你三天不吃一点东西试试看。”

“希梅尔!”鲁道夫跳起来叫道,“等着我回来。”

他冲出绿色的门又冲下楼去。过了二十分钟他回来了,用脚尖踢着门让她来开门。他双手抱着从杂货铺和餐馆里买来的一大堆东西,放在桌上。有面包和奶油、冷肉、蛋糕、馅饼、腌菜、牡蛎,一只烤鸡,一瓶牛奶和一瓶热气腾腾的红茶。

鲁道夫嚷道:“不吃东西真是不可思议。你再也不能这样跟人家赌气了。晚餐准备好了。”他将她搀扶到桌前的一把椅子上,问道:“有杯子倒茶吗?”她回答道:“在窗前的架子上。”当他拿着杯子走过来的时候,他惊喜地发现她已经吃起一大块泡菜,那是她凭着一个女人的不会出错的本能从纸袋里抽出来的。他笑着从她手里夺下来,将牛奶倒满杯子,吩咐道:“先喝这个,然后再喝点茶,再吃一只鸡翅。如果你觉得身体好,明天再吃泡菜。现在,如果你让我当你的客人,我们就一起吃晚餐。”

他拉过另一把椅子。那姑娘喝了一杯茶,眼睛明亮起来,脸上也有了点血色。她开始像饿坏了的野兽一样,有点狼吞虎咽起来。她似乎认为这位青年在场以及给她的帮助是自然而然的事——不是她不懂规矩,而是由于她受苦太深,使她有权对人类虚伪的客套置之不理。可是,等她有了点气力,也感到舒服些了,她也稍稍注意到应有的礼貌。于是她跟他讲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故事,这种故事城市里每天发生上千起,大家都懒得说了——说的是女店员的微薄的工资,由于“罚款”又扣掉了一些,罚款却增加了商店的利润;还有因生病而损失的工时,接着是丢掉了位置,失掉了希望,再就是——那冒险家在绿色门上的敲门声。

可是对鲁道夫而言,这故事听起来就像《伊里亚特》 或者《米尼的爱情的考验》里的关键情节一样重大。

“想不到你经历了这一切,”他惊叹道。

“委实有点受不了,”姑娘正色说。

“你在城里没有亲戚或朋友?”

“什么都没有。”

“我在世上也是孤身一人,”鲁道夫歇了一会儿说。

“我听了很高兴,”姑娘立刻说。年轻人听到她赞许他孑然一身的情况也感到一点高兴。

她的眼皮突然闭上了,叹口气说:“我渴睡得要命,而且我感觉那么好。”

鲁道夫站起身拿起他的帽子。

“那么我该道晚安了。睡它一整夜对你再好不过。”

他伸出手,她握住了说“晚安”。可是她的眼睛里显然有个非常坦率非常动人的问题,因此他用语言来回答了。

“噢,我明天再来看看你怎么样了。你可不能那么容易地摆脱我。”

到了门口,她问道:“你怎么会来敲我的门的?”似乎他怎么来的问题远不如他来过了的事实更为重要。

他瞧了她一会儿,记起了卡片,突然感到一阵带有妒意的痛苦。如果这两张卡片落到别的同样有冒险精神的人手里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他立即决定,决不能让她知道真相。他决不能让她知道他已了解她出于极大的困难被迫使用的权宜之计。

“我们店里有一个调钢琴的师傅住在这幢楼里,”他说,“我错敲了你的门。”

在这绿色的门关上之前,他在这屋子里最后看到的是她的微笑。

他在楼梯顶停住脚,好奇地四处看看。然后他沿着过道走到另一端,又走了回来,登上上面的一层,继续他的伤脑筋的探险。原来他在这座建筑里发现的每一道门都是漆成绿色的。

他感到惊讶,下楼来到人行道。那魁梧的非洲黑人仍旧站在那里。鲁道夫拿出两张卡片站在他面前,问道: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给我这些卡片,那又是什么意思?”

黑人好心眼儿地粲然一笑,指出他主人的职业的一个辉煌的广告:“看那边,老板,”他指着前面说,“不过我怕你已经迟了一点,看不到第一幕戏了。”

朝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鲁道夫看到一家戏院的上方,是一出新戏的刺眼的电光广告:“绿色的门”。

“他们说那是第一流的表演,先生。”黑人说,“那戏院的经纪人给我一块钱,先生,要我随同医生的广告发几张他的卡片。我可以送你一张医生的卡片吗,先生?”

鲁道夫回到住所的街区的街角上,他停步去喝一杯啤酒,抽一支雪茄。点着雪茄从店里出来,他把外衣扣好,帽子向后推了推,毫不含糊地对街角的灯柱说:

“反正都一样,我相信那是命运女神的手指出方向让我去找她的。”

在这种情况下,像这样的结论肯定能使鲁道夫·斯坦纳被接纳入罗曼司和奇遇的真正信徒的行列。 OhcgH2ykuGMh3ToCldUYeqKO/grCuHel79NJi2WGiNOL+6jMQbO7ToL9b1iBrAd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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