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光药房坐落在闹市区,地处波威里街和第一大道之间的蜂腰地段。蓝光认为药房不是卖香水和冰淇淋之类小玩意的地方 。假如你来买止痛药,他不会给你夹心糖。
蓝光药房看不上现代药房的省事的做法。举例来说,它要把鸦片浸透,渗滤出鸦片酊和樟脑鸦片酊。时至今日,它出售的药丸子还是在铺子里高高的配方台后面手工操作的。先在瓷砖台上搓,然后用刀切,再用拇指和食指捻,再撒上氧化镁粉,最后装在小圆纸盒里交给顾客。药房旁边的街角上,一群群毛发乱蓬蓬的孩子兴高采烈地做游戏,药房里的止咳糖浆和咳嗽丸正好等候他们来买。
艾克·舍恩斯坦是蓝光药房夜班店员,也是顾客的朋友。由于这一带地处纽约东部 ,药房的生意不太兴旺。理所当然,这一带的药剂师不仅是给顾客配配药,还充当顾问,听人忏悔,给予指导,其学问受人尊敬,其秘方受人推崇,而他给的药则往往未经尝试就给倒进阴沟。因此,艾克的架着眼镜的喇叭式样的鼻子,由于知识丰富而有点弓腰曲背的单薄身影,在蓝光药房一带颇为出名,人们乐于接受他的忠告。
艾克在隔两个街区的里德夫人的寓所里寄宿并搭伙。里德夫人有个女儿名叫罗西。不消多说——你准会猜得着——艾克爱慕罗西。罗西使他魂牵梦萦。在他心目中,她就是从一切纯净的化学物质中提炼出来的精华,药典上没有什么东西能与之匹配。可是艾克生性腼腆,他的希望在迟疑与恐惧的溶剂中尚未溶解。在三尺柜台后面他高人一等,专业知识成竹在胸;在柜台外面,他却是一个优柔寡断、脑筋迟钝、动作迟缓的人,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染上化学药品的斑斑点点,发出芦荟油和阿摩尼亚的气味。
艾克药膏里的苍蝇 (好比喻,三倍的欢迎!)是查克·麦高恩。
麦高恩先生也在努力争取罗西明媚的笑靥。可是,他不像艾克只是棒球场上的“外野手”,一棒打过来他总能接住球。他又是艾克的朋友和顾客,不时来到蓝光药房用碘酊搽搽碰伤的地方,或者用胶布敷上伤口——当他在波威里街度过一个欢快的夜晚之后。
一天下午,麦高恩先生不声不响、轻轻松松地飘然而至,进来就坐在一张凳子上,那神气是既和颜悦色又难以对付,既随和而又坚定。
“艾克,”他说,而他的朋友拿过一只研钵坐到对面,将树胶状的二苯乙醇酮碾成粉末,“你好好听着。我要你给我弄些药,如果你有那本领的话。”
他扫视着麦高恩的脸色,看看有没有平时同人发生冲突的痕迹,可是没有发现什么。
“脱掉你的外衣,”他吩咐,“我猜想你肋骨上已经吃了一刀。我跟你讲过多少次,那些西班牙血统的人会好好收拾你。”
麦高恩先生一笑。他说:“不是他们,不是哪个西班牙血统的人。不过你的诊断说对了地方。是在外衣里,靠近肋骨。喂,艾克——罗西同我今天夜里打算私奔去结婚。”
艾克的左手食指勾住了研钵的口子将它稳住,用钵槌一阵猛舂,但是自己却不知道在干什么。这当儿麦高恩先生的笑容消失,变得阴沉沉的,一副很为难的样子,他接着说:
“那是说,如果到时候她这念头还没有改变的话。我俩两星期以来一直策划着逃走。一天她说她愿意,当晚她又说不愿意。我们商量好在今天夜里走,这一次罗西已有整整两天没有改变主意。可是此刻离预定的时间还有五小时,我怕她临到起跑线上又会变卦。”
“你说你要点什么药,”艾克提醒他。
麦高恩显得有点局促不安——这同他一向的神态相反。他捡起一张宣传某种成药的月历牌,搓成一卷,小心翼翼地套在手指上。
“我今夜无论如何不能让这双重障碍使我们一起步就出毛病,”他说。“我已经在哈莱姆区租到一个套间并且安排妥当,桌上放着一盆菊花,还有一把水壶好烧开水。我还约了一位牧师九点钟在他家里等我们。这个计划一定要实现——如果罗西不再改变主意!”麦高恩停住嘴,但疑虑未消。
“我还不明白你的意思,”艾克简短地说。“你怎么谈起药来?我又能做些什么?”
“里德尔老头一点儿都不喜欢我,”这位坐卧不安的求婚者接着说,一心想理清他的思路。“有一个星期之久他不让罗西同我出门。要不是怕失掉一个房客,他早就将我撵走了。我一星期能挣二十元,而她决不会后悔同查克·麦高恩先生私奔。”
“请你原谅,查克,”艾克说,“我正在配一贴药,人家马上要来取。”
“喂,”麦高恩突然抬起头说,“喂,艾克,有没有一种什么药——什么药粉吧,如果你让那姑娘服了,她会更喜欢你?”
艾克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嘴唇扁了扁表示对他的鄙夷。不过麦高恩不等他回答又接下去说:
“蒂姆·莱西告诉我,他有一次从商业区外的医生那儿搞到一点儿,调在苏打水里给他的女朋友喝。就这一剂,她就将他看得了不起,而把别人看得一钱不值。不到两个星期他们就结了婚。”
查克·麦高恩何其刚强又何其单纯!比艾克更有知人之明的人都能看出,他的魁梧的体魄正悬在细索上。像一个出色的将军,在将要侵犯敌方的领土之前,要守好每一个据点以防可能的失败。
查克充满希望地说:“我想假如我有那么一包药粉,等我今夜吃晚饭见到她时给她,就可以让她振作起来,不至于毁约不跟我私奔。我想不需要雇一队骡子将她拉走。可是女人当教练比跑垒更好。如果那药能维持两个小时的效力,这事就办成了。”
“你们这种逃走的蠢事定在什么时候?”艾克问。
“九点钟。”麦高恩先生说,“晚饭在七点。八点钟罗西假装头痛上床去睡。九点钟老帕温赞诺让我穿过他家后院,而隔壁里德尔家的篱笆上有一扇板门。我钻到罗西的窗下,帮助她从防火门下来。由于约好了牧师,我们得早点出来。当旗子挥下时只要罗西这个投球手不假投,事情就再容易不过。你能给我准备一份那种药吗,艾克?”
艾克·舍恩斯坦慢腾腾地擦擦鼻子。
“查克,”艾克说,“对这种性质的药,一个药剂师必须十分小心。在我所有的熟人中,只有对你,我才敢放心把这种药交出来。我会为你配药,你会看到,这药将使罗西怎样对待你。”
艾克走到配药台后面。他将两粒可溶解的药片舂成粉末,每粒的含量是四分之一格令 吗啡。他又加了一点奶糖来增加体积,然后用一张白纸包好。一个成年人服了这种药粉保证会酣睡好几个小时,但对健康没有危害。它将药包递给查克·麦高恩,告诉他最好调在饮料里,因而受到这位后院里的洛钦伐 的衷心感谢。
艾克这行动的巧妙之处要等他的下一步动作才看得清楚。他找人带信叫来里德尔先生,和盘托出麦高恩先生准备同罗西私奔的计划。里德尔先生是个壮汉,红棕色脸庞,动作敏捷。
“非常感激。”他简短地对艾克说,“这个懒骨头爱尔兰流浪汉!我的房间就在罗西的上面。我只要吃过晚饭就上楼,将猎枪上好子弹等着。如果他来到我的后院,他准会坐救护车离开而不是结婚马车。”
让罗西在睡神的怀抱中熟睡几个小时,而那嗜血的父亲得到警报备好武器守候着,艾克觉得他的敌手确实离失败不远了。
他整夜在蓝光药房里值班,一方面等待悲剧的消息。可是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早晨八点钟,日班的店员来上班,艾克急匆匆要赶回里德尔太太家里去了解结果。啊,瞧!他刚跨出店门,就看见查克·麦高恩从开过来的街车上跳下来,紧紧握住他的手。麦高恩面带胜利的微笑,快活得脸皮都红了。
“成了,”查克说,露齿一笑像是登上了乐土。“罗西一秒钟不差出现在防火门边,于是我们在九点三十分十五秒在牧师家里完成了结婚手续。她现在正在小套房里,今天早晨她穿着蓝色晨衣在煎鸡蛋。主啊!我是多么幸福,艾克,你改天一定得到我那里,同我们一起吃饭。我在桥那边不远处找到一份工作,现在我正到那里去。”
“那……那……那药粉?”艾克口吃起来。
“哦,你给我的那种药!”查克说,笑得越发开心了。“嗯,是这样的:昨天晚上我坐在里德尔家晚餐桌上,瞧着罗西,心里想,‘查克,如果你要得到这个姑娘,你得规规矩矩待她——不要同像她这样有教养的姑娘玩花样。’因此我把你给我的药包留在口袋里。后来我的眼睛落在在场的另一个人身上,我对自己说,他对未来的女婿缺乏应有的感情,因此我瞅机会将药粉倒进里德尔的咖啡杯里——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