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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了一个
索马里海盗

(一)

有一天我很无聊,那感觉是每一秒钟都像一张面皮被时间老人拉得无比长,长到简直熬不到下班的时候人就被无聊吞没了。不想写工作汇报,也不想联系客户,连坐在座位上都想发火。那时候我很想找个人聊天,随便是什么人都行,只要聊着就好。打开聊天工具,大家都很忙的样子,连续找了好几个人问他们:“嗨,还在吗?”没有人理会我。我随便点击一个人的空间,看他写的日志,看下面各种回复,有一个回复是“海大王”写的,写什么不重要,反正无聊,我就去了他的空间看。他的信息栏告诉我,他现在在帕洛尔群岛,一百零一岁,索马里大学毕业,从事的是海盗工作,有五个妻子、三十八个儿子、四十一个女儿。

再去看他的大头照,呈现的是一个长长的马脸,眼镜后面的眼睛茫然地瞪着我,胡子刮得挺干净,湖蓝色衬衣领子上有大大的喉结。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二十来岁的样子,引不起我任何兴趣,准备关掉他的空间页面时,他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张照片其实也很普通:窗台上放着一盆多肉植物,窗外的晾衣杆上晒着他的秋裤。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张照片十分喜感,便在下面打了一串“哈哈哈”的留言。不一会儿,他问我:“你笑什么?”我回他:“没什么。”他又回我:“好吧……”我想象着他这张马脸做出“好吧”的无辜表情,便越发想去撩拨他。我问他有几条秋裤,每条秋裤什么颜色,他用的什么剃须刀,是手动的还是自动的,他也不嫌烦,一一回答我。看来他跟我一样无聊。我们在聊天工具上相互加了好友,那一天就在闲扯淡中度过了。

他住在宁城,是当地人,离我工作的城市不远,做的是商场售货员工作,专卖电风扇,没有女朋友,存款是五千八百二十六块八毛,家在宁城郊区,在市区租房,一个月租金六百元,吃饭在商场的食堂吃。上班是轮休制,有时候白班,有时候晚班,工作不忙,收入不多。租的房子卫生间马桶坏了,他只好天天憋着去商场上。这个让我笑了好长时间,尤其一想到他“憋着”的样子,我就忍不住开怀大笑,反正他在电脑那头听不到我的笑声。他的颈脖子后面有三颗痣,呈等边三角形,有照片为证;他的腿上有一块胎记,特别像英国的大不列颠岛,同样有照片为证;他的头顶上有两个旋儿,为了让我看清楚,他还自拍了好几张照片发过来。我们兴致勃勃地聊着他身上每一块别致的地方。有一天我说:“好了,我们已经对你的身体进行了细致的勘察,还有一块儿没有看。”他问什么地方。“你弟弟啊!”他发了一个问号过来,“我是独子,没有弟弟。”我发了一个一脸坏笑的表情给他,他又回复一句:“啊,你真是太坏了!”我坐在办公室极力忍住笑,“说!多大尺寸?”他回了一个扭捏的红脸。“是不是需要显微镜才能找得到?”他立马回了过来:“你真想看啊?”我心猛地跳了跳,脸上有点儿发烧——他不会真发个裸体照片过来吧?正想着,他又回了一句:“想看就过来看啊!”我松了一口气,发了一个不屑一顾的表情给他。

平时我的工作还是很忙的,做的是外贸跟单,从美国、新西兰、澳大利亚等国家发来的合同和协议堆满了我的办公桌,邮箱里的未读邮件也需要我一个个打开回复。所以等我闲暇片刻,打开聊天界面,总有他的留言。今天去爬山了,把脚崴了一下,不过没事,现在好了。有个顾客好难搞,买了风扇不满意要退货,又拿不出发票来。食堂的米饭不好吃,想去外面吃,一个人也没有兴致。他也不会问我为什么不回复他,只是自顾自地发。我问他脚伤真没事吗?他立马就回复说:“没事啦。你好忙呀!”我发了一个摸摸他头的表情,他回我一个笑得好开心的表情。他从来没有问过我的事情,一次也没有,这让我很满意。如果他问起,我想我也不会如实回答他吧,这方面我像一只刺猬一样。

有几天他不在线上,他的头像是灰色的,打开聊天界面,也没有任何留言。我心里灰灰的,上班的情绪也不高。想问他在不在,或许他是隐身的也说不定,但我还是忍住没有问。感觉时间又一次变得无比漫长,那些文件放在眼前让人特别生气。上午过去了,下午也过去了,晚上又一次到来。我在菜市场买了一些小番茄,晚上可以当夜宵吃。这个是他的习惯,他喜欢吃小番茄,他还喜欢吃面的苹果,不喜欢吃脆的,他住的地方离菜市场可近了,新鲜的竹笋上市了,蕨菜也开始卖了,不过好贵。我的脑子里一直是他在说话。他说话是什么声音呢?我不知道。我们留了电话,可是从来没有给对方打过,也没有发过短信。我们只在网上聊天。过了四天,我有点儿失去耐心了,几次想打电话过去问问怎么回事,终究没打,只是恹恹地上班下班。第五天上班一大早我刚一上线,他的留言就跳了出来:“早哇。”我的眼睛莫名地湿润了,鼻子也在发酸,我回复他:“早屁啦,太阳都老高了。”他发了一个嘻嘻笑的表情:“有没有想我?”我回了一句:“想你妹!”我简直能看到他在那边笑的神情:“我是独子,没有妹妹。”

他没有告诉我这几天去干吗了,我也没有问。我们又一次恢复了闲扯淡的聊天。天气暖和了,不穿秋裤啦,只穿四角内裤啦。为什么不穿三角内裤呢?因为三角的绷得太紧,不舒服啊。嫌绷得紧,那干吗要穿内裤呢?不穿不行啊,容易激凸。求激凸照!想看啊,你过来看啊。我不理他,几分钟后他问我:“你生气啦?”我说:“忙着呢!正在用显微镜找,就是找不到!”他问:“你找什么?”我笑而不语,他反应过来了:“啊,你真是太坏了!”我去外地出差了几天,既要带着俄罗斯客户去邻省的厂区看货,又要跟业务员这边核对清单,事情忙得转不开身。坐在公司的车上,身边挤着又胖又大的俄罗斯客户,手机忽然响了,拿起来一看居然显示着他的名字,我接了,他的声音我是第一次听到,又甜又糯:“你没事儿吧?我发你好几条短信你都不回。”我再次看了看手机,果然有六条未读短信。车上实在不好说话,我说:“我在出差,回去聊。”他“嗯”了一声,“你没事就好,去忙吧。”说完就挂了。我拿着手机,望着车窗外发呆。俄罗斯客户问我:“你男朋友吗?”我回过神来,连连摇头:“一个朋友而已。”

天气好得不像话,走出小区门口,楼前的那株山桃开得如火如荼,舒展的枝干上粉白的花瓣在风中轻颤,虽然要赶着上班,却还是忍不住站在树下仰头看了看。大道两侧挺拔粗壮的毛白杨也开花了,不过它们的花是柔荑花序,花轴下垂,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垂挂的璎珞。我收到他发来的短信:“好热啊。”我不回他,继续走我的路。他又发了一条:“好想去踏春啊。”自从那次电话后,他频频给我发短信,我看的多回的少。我回了一句:“你发春了吧?”他说:“对呀。”我便又不回他。坐上公交车,和暖的空气里充溢着花香,车窗外的公园内七八只胖喜鹊在水泥台上蹦跳腾跃。他问我:“你怎么不回我啊?”我心里莫名有点儿恼怒,有一种被侵犯的感觉,像是跟他拧上了,就是不回复他。到了公司后他已经等在线上了,我又回到了我熟悉的方式里来,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而他又发了几次短信,我都没有回复他,他也就不发了。他没有问我为什么,我也没有向他解释。

一时无聊,我去报了个英语口语培训班,晚上八点开课,十点下课。上课的地方离我住的地方四站路,走过去四十分钟。反正无事,我就慢慢走着。路边的连翘一枝枝开满黄花,天光渐收,回去的车流熙熙攘攘。干涸的河道边上杨柳青青,清风吹拂。此时很想找个人说话。我在这座城市的朋友,谁会无事听我闲扯?他们有他们的事情要忙。我舌头里堆积了很多词语,它们沉沉地压在我的舌尖上。我幻想着此刻跟他对话。天气好热,我想穿裙子。啊,那你穿内裤吗?你个死流氓,要你管。他讲过小时候跟他妈妈去女澡堂洗澡,结果被一群一丝不挂的阿姨围观。我就说那肯定是她们都各自拿着放大镜,“咦,小弟弟在哪里?在哪里?”他肯定要回一个害羞脸红的表情。我想象他害羞的模样,一个男生会怎样脸红呢?想象不出来。

上完课回来,莹白的半月悬在楼群之上,穿过立交桥下,两边是水泥墙壁,桥上一列地铁带着一串雪亮的车窗开过。路过的小区门口一排松树都挂上了彩灯,一个流浪汉在街角的草地上盖着薄被睡觉。忽然心生害怕,我快步走过去。我想起不久之前城市里还流传着有人拿刀专砍女孩的消息,此刻这消息感觉如此真实而迫切地压迫着我的神经。我忍不住看了看身后,没有人在跟着。风有点凉凉的,我的身子微微发抖。此时手机铃声响起,吓我一跳,一看又是他发来的短信:“能跟你说说话吗?”我像是得救了一般,心里说好哇好哇,但是短信回得却很简短:“怎么了?”他回我:“没事,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我说:“打吧。”很快电话就打了过来,他倒真的是无事,说的也无非是他的日常琐事。他的声音在电话里真是好听,憨憨的、甜甜的,带着点儿黏性,说什么都好,只要说就行。主要是他在说,我在听,沿着街道走,不知不觉走到我住的小区门口,山桃花凋落了好些,开始长出了些新的嫩叶来。我没有进小区,而是沿着小区外面的小路来来回回地走,手机贴在耳朵边微微发烫。

我们的手机共同开通了一个业务,一个月可以免费通话二十四个小时。白天我们很少在网上聊天了,都攒着劲儿留到晚上聊。也不多说,走路去培训班的半个小时,下课后回来的半个小时。他说得多,我说得少。我总觉得我又变回了吃糖的小女孩,他的声音被我的耳朵吞吃着,总也吃不饱。他说了什么呢?我居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我常笑,笑得不可抑制,他讲什么我都觉得好好笑。白天上班,他的声音就一直在我的耳边绕,写邮件写到一半我还忍不住发笑。同事说我变得开朗多了,这连我自己都感觉到了。我的大脑像是雷达一样,捕捉着我生活中那些有趣的人和事情,想讲给他听。走在路上,我也幻想着对话在继续。我在开车。你有车?有啊,公交车。那你开的什么公交车啊?11路公交啊。他肯定不懂我的笑话的。可是一旦打电话,我那些构想了一天的笑话却没有说的欲望,唯独愿意听他讲。

有一天说到中途,他突然顿住了,我等了等,他还是没有说话。“喂,你还在吗?”我问道。“在啊。”他的声音没有了平日里的那种活力。“你生病了?”我问。“没有……”他又顿了顿,“我想去看你。”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电话那头有他的呼吸声。“可以吗?”他又问道。“我要出差几天。”我脱口而出。我根本没有出差的计划,可是我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要撒这个谎。“那你什么时候回来?”他接着问。我说:“等我回来再给你打电话吧。”那几天为了圆这个谎,我没有上线,也没有接他电话,只是回复他:“在忙,回去后再联系。”他便说:“知道你忙的。等你回来。想你。”看到这条短信,突然让我想起原来在我家隔壁有一条小狗,一见我便扑到我的身上,用湿答答的舌头舔我的手,莫名地火起,不想回复他。

晚上翻看手机里的通话记录,原来我们已经说了一百多个小时的话了,相当于没日没夜地说了一整个星期的话。这让我很吃惊——我们都聊了什么?好像什么都说过,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我知道他的点点滴滴,连他穿的袜子是什么牌子的我都知道。他对我却知之甚少,一方面我很少说起自己,一方面他也少有问起,哪怕是说到我了,他也会绕回自己身上,这让我很放心。我固守自己的领土,却在他的疆土上驰骋。我的窗台边也放着一盆多肉植物,发照片给他看,他说这个跟他的那个简直是一对儿,我没理他。我的手指在多肉植物的厚厚叶片上摩挲。天气渐热,电风扇在我的床边吹着。窗外的天宇上难得有一粒粒明亮的星星。我发了一条短信给他:“我去看你。”

(二)

到宁城要经过跨海大桥,我喜欢选择靠窗的位置坐着,这样就可以看到海湾。海水让我失望,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蓝色的,可实际上它却跟江水一样浑浊发黄,而且很浅,有些地方露出滩涂来。风倒是咸腥的,把我的头发都吹乱了,就是这样我也愿意开着窗。过桥也需要近一个小时的工夫,开到中间,桥两边都是海,天上大朵大朵白云,阳光阔气地铺展在海面上,闪闪发亮,我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拿出手机发短信给他:“我快到了。”再过半个小时,我就能到达宁城长途客运站,而他从住处乘坐公交车到车站也就这么长时间。他很快就回了我的短信:“好。”收到短信后,我就无心看窗外的风景了,心脏开始怦怦乱跳。我穿的是奶黄色千鸟格掐腰连衣裙,头发也去理发店做了一下,不过对着车窗看,已经被海风吹得乱糟糟的。

宁城长途客运站的出站口被两道铁栅栏束成一条狭窄的通道,我排在队伍中等着检票员检票。他就站在出站口的右边,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一看到他长长的马脸,我就笑了起来。他也认出了我,朝我挥手。他个子有一米七多,白色短袖T恤,黑色齐膝短裤,将军肚,毛寸头,无框眼镜,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比我想象中的块头大了好多。走到他面前,他要接过我的双肩背包,我说包很轻的,他的手就放了下来,像个小学生似的毕恭毕敬地站在我身边。阳光洒在车站前面的梧桐树上,各种商店门口堆满了货物,出站的长途车拐弯时鸣了几声笛。他碰了碰我,“走吧。”我们一起往公交车站走去。他在电话里那么多话,真的在一起了,他却一句话都没有。我的心略微往下一沉,或许所谓的网友就是这样见光死的,他是不是看到我就觉得好失望?或许是吧。而我本来对他就没有怀抱什么希望,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他失望了,那就失望好了,而我不会扭头就走的。

319路公交车等了几分钟就来了,人很快就挤得满满当当的。我们都没有座位,各自拉着吊环。车厢里很热,而我们又靠得特别近。他的身上有香波的气味,我问他:“你是不是来之前洗澡了?”他看看我,忽然低头笑了笑,不说话。我凑近他耳朵小声地问:“有没有穿内裤?”他扑哧一声笑了,眼睛扫了扫四周,小声地说:“私人问题,拒绝回答。”我点点头笑着说:“你肯定没穿!你激凸了是不是?”他这次脸真的是红了,从脖子到脸颊。这个人啊,真的是会害羞的。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了。看看窗外,宁城在一片浓密的树阴之下,豆绿色的宁河穿城而过,路上的人都喜欢骑电动车。我转头看他,他正在专心地看公交车的电子屏幕,他脖子上的三颗痣果然是个等边三角形,拉吊环的手臂扬起,露出了他的腋毛。我忽然有点儿耳根发烧。

在宁城大道站下车后,我们沿着富春巷走,小巷子两边有小吃店、豆腐摊、糖果铺,还有一家干洗店,鸽子从屋顶上唰地飞过去。拐进小区到了第一栋楼的501室,这是他跟他的同事合租的房子。他同事今天轮班不在,小客厅里安静极了。他把我带到他的房间,让我坐在沙发上歇息,自己到厨房烧水泡茶去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书桌上放着一叠商场宣传单和几本励志书,那盆多肉植物还在,我拿起细看,他正好端茶进来,“好久没浇水了,它竟然还活着。”我接过茶杯,他说小心烫手,我又放在了桌子上。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人尴尬地站在那儿。挂在阳台上的风铃叮当地响起,楼下有女人叫小贩的声音。他低头摸着桌上的宣传单,而我把额前的刘海儿一再往上撩起。

我又一次拿起茶杯,吹了吹,“不烫了。”话音未落,他突然冲了过来,抱住我的腰,而我手上茶杯里的水一下子泼了他一肩。“哎,不好意思。”我手忙脚乱地想脱身去拿毛巾给他,他抱我抱得更紧了,我把茶杯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我听到他的喘息声,像是一只幼兽一样,他的双手扣着我的背,下身贴着我的腰间,我感觉到他的那个地方硬硬的。我推了推他,“嘿,我们才第一次见面。”他松开手,不敢看我,裤裆那里支起了小帐篷,我扫了一眼又去看别处,而他坐在床上埋着头,我注意到他头顶的那两个旋儿。我问他:“我晚上睡哪儿?”他抬头犹疑地看着我:“你可以睡我这儿……我去我同事那里住。”我清了清嗓子,说了一声好。我让他起来,坐在车上真有点儿犯困,很想睡个午觉。我躺在床上,他从柜子里拿出崭新的毛毯来,让我盖上,我乖乖地答应了。

蒙眬的睡意中感觉他也上了床,他身上有一股干爽的气息,这让我感觉很舒服。他的手隔着我的衣服摩挲,身子凑得越来越近。我往外侧让了让,他又近身前来。我小声地说:“你压到我的头发了。”他说了声不好意思,身体往里面让了让。他的手指头汗津津的,在我的脖子上滑动时,我有点儿不自在。“我真的很困了。”他“哦”了一声,手缩了回去。睡一觉醒来,头隐隐发痛,大概是海风吹的。窗户上映着金红的光,天边起了晚霞。屋子里的立式风扇摇摆地对着床吹风。汗都收了,身体干爽清凉。耳侧听到细细的呼噜声,像是水缸里冒出的小水泡,转头看去,他睡得正香。他的身上什么也没盖,腿毛浓密,风扇吹过来时倒向一边。他的睡姿是弓着的,让我想起了小孩。他的头控向胸口,手伸向我这边。他的手臂又白又胖,肉一看是虚浮的,我忍不住拿手去捏,捏了不过瘾,又去捏他的马脸。他的大头照还能看见颧骨,现在两颊都鼓了起来。他睁开眼睛看我,我又连忙侧转身。他的手又一次凑了过来,我伸手打掉,他再凑过来,我再一次打掉。

晚饭我们准备去青果巷吃。刚出小区门口,风从巷口吹来,凉爽中带着烧饼摊芝麻的香味。霞光斜斜地从屋顶下铺到围墙边的五叶地锦上,而天上的淡积云从蜜糖色过渡到葡萄紫。电动车从我们身边慢慢地开过去,老妇人穿着围裙,拎着一袋子老豆腐往家里走。他拉着我的手,走在外侧,我走在靠墙的一侧。每有车来,他就带着我往边上靠,有时我的脸都能贴到墙上的爬山虎了。我笑他太过小心,他嘻嘻地笑。他的拘谨没有了,话多了起来。他平时怎么去上班啦,怎么吃早餐啦,晚上下班回来又去哪里逛啦,这家老板娘很凶啦。他又回到我在电话中熟悉的那个样子,可是又有一点不同:可能是电波的作用吧,电话里他的声音听起来甜糯可口,现实中他说话的声音却是单调的,甚至有些聒噪。他开始说话的时候,我还在听。当我停下来看着天上的晚霞一点点变成绛紫色,他还在说。我跑神了,在宁城这座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城市里,我把身体里绷紧的神经松了下来,我想浸泡在清凉的初夏空气中,不想动用任何情感。我再看他,他正说到商场的一件纠纷。我一直在看他,他终于感觉到,停下来问我:“怎么了?”我笑了笑说:“你不说话的时候挺好的。”

到了青果巷的桃花奶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宁河。他不说话,埋头吃自己面前的红豆双皮奶,我要了一份玫瑰樱桃双皮奶。我拿塑料小勺子挖他碗里的红豆吃,他把整个碗推过来,我说不要。我问他要不要吃我的,他微微一笑,也说不要。河里游船马达的嗒嗒声传来,我们同时看向窗外。河对岸是一家复古式川菜馆,临河一侧的屋檐下挂着一串红灯笼,馆子楼上楼下影影绰绰地人来人往。我说:“那边像是有人在办婚宴。”他把小勺子咬在嘴边看我。我低头吃奶上的樱桃,有点酸甜。再抬头,他还在看我。我有点不自在,他又要开口说话,我连忙抢着说:“你们这儿还有什么好吃的?”他愣了一下,想了一想,“海鲜应该不错,明天带你去吃。”我说好啊,又低下头拿勺子搅着碗。“你喜欢宁城吗?”我听到他的问话,小声地说:“喜欢啊。”他的脚碰了碰我的脚,我缩了缩。“你可以多来,来往路费我报销好了。”他的声音很轻,我抬头去看,他正在看我。“那你把这次的路费给我报销了。”我笑着说。他掏出钱包,“好哇,多少?我给你。”他的脸在灯光的笼罩下微微发光,我有隐隐的不安感升起,说不清来由地一阵烦躁,他手上拿着两百块钱伸过来,被我强推了回去。

再次回到他的住所,开门进去,厨房有个男人在做饭。我要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他死死地扣住。“下班了?”他问厨房里的男人,那男人探头过来,“是啊。哟,这就是你说的女朋友?”说的时候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向我点点头。我的手再次想抽出来,他依旧不松开,“你别瞎说。明天帮我向王总请个假,好吧?”那男人说好,又进去炒菜了。进了他的房间,关上门,他这才把手松开,我的手腕一圈都是红的。我很火大,他让我坐下歇歇,我不理他。他碰了碰我的手臂,我想都没想把他推开。“你怎么了?”他靠在床沿不解地看着我。我拿出手机看时间,晚上九点三十二分,“你这边长途车最晚一班是几点?”他蹭了过来,“你究竟怎么了?”我不耐烦地再问:“说!几点?”他挠挠头,“今天已经没有了,明天最早一班车是六点。”我说好,背起双肩背包,迅速打开房门,冲了出去。

到了晚上十点钟,宁城的夜生活看样子都结束了。大街两侧的路灯照着清冷的路面,居民楼稀稀落落亮着些灯。刚才那种血冲大脑的热劲儿现在没有了,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和他见面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知道他跟在我后面,不敢过来。走到云岭路时,一只猫“唰”的一声一下从我前面跑过,吓得我尖叫了一声。他冲了过来抱住我问:“怎么了?”我没有立即推开。他的手臂很有力量,手掌在我的后背上轻拍,我渐渐平静了下来。蛾子在路灯下面飞来舞去,天上竟然是繁星密布。他见我没有推他,便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是我不好。”我斜睨了他一眼:“你有什么不好?”他踢路面的石子,“反正就是不好。”见我笑了,他看样子振奋了起来,“我们回去吧。”我摇头说:“那怎么行,让你同事看笑话。”他点点头,“那我们找个旅馆好了。”找旅馆的路上,我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你跟你同事说我是你女朋友?”他笑了笑,“别听他瞎说。”我“哼”了一声。沉默了半晌,他说:“当然我希望你是。”我知道他又在看我。我的感觉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好好地睡觉,突然门外传来激烈的敲门声,这让我很恼火。他的脸凑得很近,呼出的气息吹在我的脸上。他是要吻我吗?我躲开了。

(三)

第二次来宁城,是因为出差。要处理的事情不多,从下午到晚上都是空闲的。宾馆离宁城广场不远,我收拾一下就往那里走去。天空阴沉,风吹来还有点儿冷。来宁城前,温度还在二十多度,我穿贴身牛仔裤和薄外套就可以了。谁知冷空气连夜南下,陡降十来度,我很后悔没有多带件衣服来。广场上大妈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在跳舞,小孩子穿着旱冰鞋在滑行。与广场隔街而望的专卖店橱窗里五彩的灯光亮起,沿街排开的法国梧桐树掌状叶片上托着路灯的黄光。走着走着,我的影子愈来愈小,到了路灯杆下缩成一团,像一个孤零零的球。这只球滚动,抽长,伸展成人形。走到广场边上的悬铃木间,风刮起,我感觉马上要被吹飞。随风而至的沙粒嗖嗖飞打过来。周遭的人群笃定地行走在广场上,灰色的鸽群唰地飞起,向我这边而来。广场中央的大钟显示是下午六点一刻。我找了张椅子坐下,给他发了个短信,告诉他我来了。

那次回来后,我心里恹恹的,他打电话我找借口说了几句话就挂了,他发短信我也不愿意回。之前那些日子像是发了高烧一样,现在烧退下来,该继续过我自己的生活了,白天上班,晚上培训,双休日宅在家里看电视。偶尔收到他的短信:“天气冷了,记得加衣服。”再或者是:“今天我又走在那天我们走过的路上,我很想你。你想我吗?”你想我,我想你,我早在几次恋爱中厌倦了这样的游戏,现在不想,也不愿意投入这场游戏中。还有一次他发短信说:“我生病了。”我打电话过去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儿感冒发烧。”知道了没什么大碍,我让他吃药打针,就想挂了,他连忙说:“不要挂好吗?”我说:“嗯,还有什么事儿?”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儿颤抖,“我肯定做错了什么事情,你才会这样吧。”我没有说话。“都是我不好。”他的声音很轻柔,我忽然心生愧疚起来,“你挺好的。不要这么说自己。”他说等一下,马上就挂机了。我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他又打了过来:“我看你把那个免费通话业务停了,还是我给你打吧。”他说一句,我说一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是说。

他的声音在电话里还是那么好听,但是他不愿意多说,要我说。我一直习惯做他的听众,突然要我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等了等问:“你今天上班怎么样?”我说:“还好啊。”他再说:“那客户有没有为难你?”我说:“有啊,一个美国客户很难搞。”他问我怎么难搞,我就给他讲。讲完这个客户,我又讲起新西兰的另外一个客户。我把房间的大灯关上,只开了床边的柔光灯,把胖胖熊枕头垫在身后,舒舒服服地摊开身子说话。他说自己也在床上躺着呢。我说每天坐的公交车总是晚点,说周日去爬山没有带水,结果渴得要死,我说了各种琐碎的事情,说到手机快没电了,一看已经凌晨两点了——我们说了三个小时的话。他说:“好了,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呢。”我说:“好。保重身体。”挂了电话,很快他的短信来了,“刚才去阳台看了看天,好多星星。”我回复他:“都感冒还跑出去,赶紧睡吧。”他说:“睡不着。不过还是听你的,晚安,好梦。”那晚我也失眠了,脑子里嗡嗡的,感觉还有好多话没有说完。

广场上的大钟显示晚七点,我看见他远远地从天桥那边过来。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迎过去,他从桥上下来一路小跑,头发被风撩起一个小尖尖,看起来特别可爱。等他到了我面前时,我在笑,他也在笑。“你好美。”他定睛看我,我忽然脸红起来,“得了吧。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油嘴滑舌的?”他一把捞起我的手,不容置疑地往前走,走了两步又侧头看我:“你的手好冰啊。”说着又把身上的夹克衫脱下来给我披上,我不要,他大声地说:“别废话,快穿上!冻感冒了怎么办?”我乖乖地穿上了,笑他:“哟,几个月不见,荷尔蒙猛增啊!”他不管,拉着我往前走。我也不问他要带我去哪儿,只管跟着他就好了。

他又换了新的住处,房间比以前更小了,只有七八平方米,上下铺的木床,下铺睡人,上铺放杂物,床与书桌之间的过道仅容一人,所以我们只能坐在床上。没有窗户,关上门什么也看不见。他要开灯,我说不要。我们坐在黑暗中,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我希望他抱我,他像是知道我想的,果然把我抱住。我的头贴着他的心口,听了一会儿,“你的心跳得好快。”他扑哧一笑,手放在我的心口:“你的也跳得很快啊。”他的嘴唇贴着我的额头吻下来,湿湿的,像一只爬动的蜗牛,鼻子,眼睛,最后到我的嘴唇,他的舌头伸进来,我一下子吸住它。吻了不知道多长时间,他的嘴唇刚离开,我又想要,我一次又一次地贪恋这种吻。他喜欢我一粒粒解开他衬衣上的扣子,而他想解开我的乳罩时却手忙脚乱的,怎么也解不开。我笑他:“你以前没怎么解过吗?”他说:“没有。”“你没有跟女孩子睡过?”他又说没有。我自己解开乳罩的扣子,扔到床头。

现在我们是赤裸地抱在一起了。他的身子热烘烘的,也汗津津的。在黑暗中,只有桌上电脑的开关有一点点微微的绿光。要插入的时候,他找不到入口。他一再说:“真不好意思啊。”他的错乱无序,倒让我心生怜惜,便忍住笑教他。终于进去了,我叫了一声,他连忙要退出来,“是不是弄疼你了?”我的腿钩住他的腰说:“你不要管我。”他动了几下又问我疼不疼,我又气又恨地拍他的肚子:“你别管我!”他说好。我问他:“你还有其他室友吗?我的声音是不是太大了?”我们两个暂停了一下,门外果然有人走动的声音,隐隐地还有厨房炒菜的哧啦声。我们不敢发出声音,动作也变得轻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射了,趴在我胸口上,小声地说:“谢谢你。”我问他:“谢我什么?”他凑到我耳边说:“谢谢你过来。”我笑了起来:“你的妻子们都去哪儿了?在你的床底下吗?”他哧哧地笑,我又问:“你的三十八个儿子、四十一个女儿呢?”他说:“都去做海盗了!”我“咦”了一声,摇摇头:“那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他的手在我的乳房下面游走:“等你啊。”

厨房里饭菜的香味从门缝里渗进来,我们都感觉有些饿了,商量着出门去吃烤鱼。他摸索着起来开灯,灯光乍亮,眼睛都被刺痛了。他赤裸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我的眼前,我一边别过头去,一边把被子拉到胸口,让他扭过脸不准看。他背对着我,我迅速地从地上捡起衣服穿上。他问:“好了吗?”我说好了,他这才回过身来,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我问他怎么还不穿衣服,他看看我笑笑,又低下头。我从床上爬出来,站在过道上。他仰头看我:“我还想……来一次。”他的脸上有红晕。我拍他的头:“别太贪了。先去吃饭,饿死我了!”他慢腾腾地穿好衣服,走到门口听了听,“他们进自己的房间了,我们赶紧出去吧。”一路小跑出门,下楼梯时我们都笑个不停。我问他:“你怕什么?”他走在我前面,“我才不怕嘞。”外面已经下雨了,细细密密的雨丝,风一阵阵地吹来,带来桂花甜腻的香气。我身上穿着他的夹克衫,所以也不冷。他让我等等,自己又跑上楼去拿伞。道路两侧的栾树结的蒴果,像是挂着一簇簇小灯笼。路面润泽有光,来往没有几个行人。

吃完饭从宾馆拿了行李,我们又回到他的屋子里。我让他别开灯,我们像是两个鼹鼠一样,缩在黑洞里。我们悄悄地做爱,偶尔我叫出声来,他肌肉一阵紧张,我拍拍他让他放松。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天。我们蒙眬地睡去,身上都汗津津的,他把被子给我盖严实了,自己从身后抱住我。他的呼吸像是小猫的脚一般轻轻拍着我的颈脖。睡着睡着,我突然惊醒,总觉得有一件紧急的事情没有去做,眼睛在黑暗中找不到一个焦点,脑子里开始是空白的,逐渐有一个念头浮出来:几点了?再想想:我要回去上班了。这样一想,我彻底醒了,摸摸索索在床上找我的裤子,摸出手机一看是第二天五点半了。他也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告诉他我得赶八点的长途汽车回公司上班。

早上的公交车没有什么人,我们找了个双人座坐下。我靠在他的肩头,他拉着我的手。雨还在下,车窗上罩着一层水汽,街边店铺的卷帘门都还没拉开。他的手很暖和,我看看他,他也看看我,笑着说:“不用担心,来得及。”我点点头。他又问:“票还在不在?检查一下。”我说在的,忽然鼻子一阵发酸,不敢多说话了。站点一个个减少,长途客运站一点点地近了。我说:“不如我请个假吧,明天再回。”他摸摸我的头不说话。我凑过去:“说真的,我编个理由说我不舒服,或者是车子坏了。”他嘟起嘴来,眼眶一点点红了,他拿起我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下,又吻了一下。我打开窗,裹着水汽的风打在脸上,冰冷得让人清醒。还是不行,我要是不回去把合同交上,公司那边有些事情不好往下走。

(四)

从宁城回来后的那几天,每天清早睁开眼睛,一想到即将开始的一天,就觉得不可忍受,就像是筋疲力尽地爬一座极高的山,看不到尽头。跟他在一起的一切细节,他的身体、他的喘息、他的声音,在我的脑子里不断循环往复。坐在公交车上,前面的男人那一扭头的动作像他;走在回家的路上,桂花的香气让我想起那个等他拿伞的场景;在公司我找各种借口经过设计师的位置,或者找个理由跟其说话,因为设计师身上的气味跟他非常像。是什么气味呢?既不是香烟味,也不是香水味,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专属于他的气味。坐在座位上,无心看邮件,也不愿意跟客户打电话,恍恍惚惚,同事说了半天话我才反应过来。我感觉身体紧绷得厉害,像是缺失了一部分,迫切地需要补缀完整。是的,我每时每刻都想让他抱着我、亲吻我、占有我。我想得发疯,脑子里完全只有一件事:跟他在一起,做什么都行。

我变得非常神经质:他为什么还不给我发短信?为什么发的短信字数那么少?为什么回复我回复得那么慢?我一遍又一遍地翻开手机,看之前他给我发的短信,也等他给我发新的短信。终于熬到了下班,吃了饭,等到了约定的时间晚八点,我们开始煲电话粥。我喜欢在跟他说话的时候洗锅刷碗、手洗衣服、扫地拖地、整理书架,而他在那边躺在床上,我都能听到他房间里的回音。我没有跟他提我的状态,就想听他说话,说什么都可以。不知道为什么,有好多话好多话要说。说着说着说到那晚,我笑他的笨拙,他在电话那头笑个不停。他说起我的叫声很大,这几天见到其他房客他都很不好意思。我说哪里有,明明就没有好不好。我们就这些细节不断地扯皮反击,他说这样,我说那样,说得没边没际的时候他突然说:“我想要你。”我顿了顿,回应他:“你怎么要?”他说:“我现在光着身子。”我深呼吸了一下,“你在干吗?”他说:“在干该干的事情啊。”

我感觉我的身体回应着他声音中的兴奋,我们在电话里想象着舌吻、抚摸、做爱,我们想象着我们正在一起做着每一个细节。听着彼此的喘息声,我们一起到了高潮。我有一种眩晕的虚脱感,像是被浪打到了岸边,抬头看看房间,台灯亮着,只有我自己坐在这里,顿时有了深深的虚无感。我们相互说晚安好梦,可就是不想挂掉电话,因为一件事情我们又说了好久,再一次道一声晚安,说了也白说,接着我们又想起什么说了起来。到最后,我们都笑了起来,他说:“好了,我数一二三,一起挂电话。谁不挂谁就是小狗!”我说好。“一——二——三——”他数着,“挂!”他挂了,我没挂,电话里传来挂机的声音——他真挂了。我忽然觉得十分委屈和恼恨,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一脸。

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正好有三天假。我早早地就去超市买好了月饼和各种小吃,就等着一放假去宁城。他说中秋节懒得回去,就待在宁城等我。时间真是过得慢,慢得让人生气。工作也很烦人,这么多、这么杂,我本来要买放假前一天晚上的票,结果经理开会开到晚上七点,我在心里咒了她千万遍。终于在放假的第一天早上七点坐上了去宁城的长途车,我又心疼这在路上的几个小时真是太浪费了。三天,在我看来太短太短。再次看到跨海大桥,阴沉的天穹下,海湾起着小小的波澜,真可惜不是蓝色的,我心里又一次叹息。进入宁城境内,他发短信告诉我商场临时让他顶班半天,所以不能接我,我告诉他没事的,我自己知道怎么去他那里。公交车还是那次我们一起坐过的公交车,街道边的小商铺还是热热闹闹的,路上的行人拎着月饼礼品盒,路灯灯杆上挂着中秋祝福的横幅,到处都是过节的气氛。到了目的地,我站在巷口,深呼吸了一口气,还是那样熟悉的气味,那些在我身边走过去的人看样子都是亲切的。我终于又来了。

我没有他住处的钥匙,只能在门外等。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班,让我先去宁城市区里逛逛。我没有什么心思去逛街,就想在这儿等着他回来。我躁动不安地在门口走来走去,有时候敲敲门,希望还有人在里面。可是没有。不断有人上楼有人下楼,看样子走亲戚的很多,各个都喜气洋洋的,手上都提着月饼。他们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打量了我一番又走开,我低头看自己的脚。能听到对面人家热闹的说话声,到中午了,那些人家都团团圆圆地围在一起吃饭吧。楼下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人家在办婚礼,透过楼道的镂花铁窗,能看到接新娘的轿车开过去。一只麻雀在窗棂上蹦来蹦去,一会儿来了另外一只麻雀,它们又扑棱一声飞走了。来宁城时的那种兴奋感在一点点消退,饥饿感越来越强。我很想发个短信或者打个电话给他,又担心打扰他工作,只好作罢。

他打电话来的时候,我真想冲他吼,问他怎么回事。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五点钟,他再不回来,我就直接回去了。他在电话里让我到宁城广场这边来,晚上一起去饭店吃饭。我说了一声好,下了楼打了个的过去。在饭店门口,他穿着一身休闲便装,等在那里,在他身边站着另外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男人,他向我介绍说:“我同事,夏文俊。”他又向叫夏文俊的男人介绍我:“这是我朋友。”夏文俊向我笑笑,又朝他点点头:“可以啊,沈亮。又来一个。”他挥手向夏文俊头上拍去,“别瞎扯!”夏文俊笑嘻嘻地躲了过去。我立在一边,十分局促。“沈亮。”我心里念着这个名字。虽然我知道他的真名,但我从来没有叫过,第一次听到别人叫,忽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以往一样拉着我的手的。没有。他和夏文俊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穿过一条长长的明亮的走廊,上到二楼,直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他都没有回头看我。我很想扭头就走,反正他也不会知道。他一直在跟夏文俊说笑打闹。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傻,是的,傻乎乎等他一天,傻屄透顶。我对这个叫夏文俊的男人莫名地产生了一股敌意。

这是一家法国菜餐厅,他点了罐焖牛肉、勃艮第少司焗蜗牛、奶油蘑菇汤、牛扒、羊排,一看都是很贵的菜。他跟我坐在一侧,夏文俊坐在我们对面。他和夏文俊说起了商场的各种人、事、八卦,而我沉默地拿刀切我的牛肉。肉烤得半熟,刀子切下去,肉里渗出血来,看得我一点胃口都没有。扭头看窗外,宁城广场上稀稀疏疏地没有几个人,靠宁河那一侧的电子大屏幕上依次亮起“欢度中秋”四个大字。“不好吃吗?”他问我,我看看他,摇摇头。他点点头,又跟夏文俊说起话来。我的手揉弄着铺在腿上的餐巾,恨不得立马就起身走人,但我还是没有。广场上的大钟指向了晚上九点钟,远远的楼群那边亮起一朵朵烟花。

“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听到这句问话,我扭头一看,是夏文俊。“他去卫生间了。”见我看了看他的空位,夏文俊又说。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懒得问夏文俊,自己拿起柠檬水喝了一口。“你觉得沈亮怎么样?”夏文俊一直在盯着我看。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就说:“挺好的。”他点点头,“嗯,他是个不简单的人。”听这没头没脑的话,我有点儿恼火,又不好发作,便冷冷地回道:“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而已。”他嘴角的笑有点儿像是嘲讽,又像是怜悯,“也许吧。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不必当真。”我很想用柠檬水泼他一脸,但嘴上笑笑:“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管不着。”他没有在乎我的口气,突然问我:“你手机号码是多少?”我噎了一下,还是不得已告诉了他,他输入了号码,又给我打了过来,“这是我的。如果有事的话,可以联系我。”

吃完饭,十点钟,出了饭店门口,夏文俊和我们告别,自己打了的士走了。只剩我们两人时,我没有去看他,自己径直往宁城广场那边走去。他过来,要牵我的手,我甩开,他再牵,我再甩却怎么也甩不掉,他牢牢地控住我的手腕,我就用另外一只手去推他捶他,他也不还手。一辆车擦着我的身子开走,他猛地一下把我拉到他怀里去。他身上那股让我着迷的味道强烈地往我的鼻子里钻,我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一天的委屈和不快都被溶解掉了。我掐他,再掐他,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我狠狠地掐了一下,他嗷地一下叫出声来,“女王,饶命!”我扑哧一声笑了,他也笑了。

我们手牵手穿过宁城广场,往宁河桥走去。桥下的宁河水此刻看是墨绿色的,可惜没有月亮,只有河边缠绕在香樟树上的五彩小灯投下的光斑。有卖玫瑰花的小姑娘走过来问:“先生,买朵玫瑰花送给女朋友吧。”我连忙说:“不要不要,我们不是男女朋友,我们是姐弟!你看我俩像不像?”小姑娘的眼睛扫了我们一眼,低头准备走,他拿出五块钱递过去:“给我一朵。”小姑娘接过钱,笑着把花递过来:“我就知道你们是情侣!”他说:“你真聪明。”小姑娘走后,他走到我前面,单膝跪下,把玫瑰花递过来:“女王,请接受微臣的赔礼。”我笑个没完,“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快起来啦!”他依旧保持那个姿势:“女王不接受,臣不敢起来。”我拿过玫瑰花,“好啦好啦,平身吧!”他立马蹦起来。我们又继续往前走。

再次回到他的住处时,其他的房客都没有回来。他说他们都回家过节去了,我随口问了他一句:“你不回家过节,你家人不说你吗?”他脸色一暗,随即又笑笑:“说就说吧。”我没有再问下去。一进房间,我们就吻上了。这次他的动作熟极而流,丝毫没有上次的那种生涩感。我说:“三日不见,果然刮目相看啊。”他没有理会我的话,埋头干活。反正没人在,房门都懒得关上,床蹭着水泥地面的嘎吱嘎吱声分外撩拨人。房间没有开灯,走廊的感应式顶灯,在我们发出的声音中灭掉又亮起。我问他:“会不会吵到楼下的人?”他愣了愣,说:“管他们呢!”完事后,我们起身去洗澡。洗澡间跟卫生间是在一起的,整个空间十分局促,我们俩挤在一起。淋浴喷头的水流极小,我们哆哆嗦嗦地就着那点儿水洗,从小窗子缝隙中挤进来丝丝缕缕的冷空气。回头看窗外,一只猫穿过花坛,钻到小叶黄杨里去了。

第二天,天气出奇的好,难得的秋高气爽。我们收拾了一下,坐车去海边玩。车子在乡间的水泥路上开着,沿途的田地里立着一排排用来发电的白色大风车,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兴奋不已。空气中有久违的泥土气息,高大的毛白杨在海风中摇摆着哗啦哗啦响的树叶。下车后,我们走到高高的海堤上,往内陆看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杨树林和田地,往大海这边看,浑而黄的海水拍打着堤脚。我们坐在堤坝上的亭子里,风把我们的头发掀了起来,海水的咸腥味儿扑面而来,海鸥从海天交接处飞来。渔船要出海了,我们特意跑到闸门口,看装满网兜、渔网的渔船一艘艘地穿过闸门,往海里开去,后面尾随着一道喷起的海浪。他感慨道:“我来了好多次,都是没涨潮的,能看到的都是泥滩。这次老天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会这么幸运呐。”我嘴上说“够了”,心里还是甜甜的。

看完渔船出海,我们又回到亭子里坐下来吃自带的便当,鱼香尖肝、酱爆鸡丁、番茄肉末烧豆腐,都是我们早上起来去菜市场买了菜回来做的,我们各自做了自己拿手的菜。吃到一半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没有接听。我说:“你怎么不接啊?”他抬头笑笑:“不管它。”我们继续吃饭,手机铃声停下来了,过了几秒钟,又响了起来。我有点儿不安,看看他:“你还是接吧,可能对方有急事找你呢。”他叹了口气,一边接电话,一边起身往亭子外走去。通话进行了很长时间,便当都冷了。我向大海极目望去,真是无边无际,海浪从远处极细的一线处升起,一点一点壮大升高,到了一百多米的地方简直称得上是澎湃了。看久了那海浪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给吸了过去,心里有点瘆得慌,我扭头去看他。他已经走到五十多米远的闸口那边了,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单看他的神情,隐约是他在跟电话那头的人争辩着什么,又像是在乞求着什么。继续说了大概五六分钟,他挂掉了电话,往亭子这边走来。我赶紧回过头来装作看大海。他问:“怎么还没吃完?”我看他的脸色平常如故,说话也很正常,我说我吃饱了,他就拿起便当盒自己吃了起来。

回来的路上,他的话少了很多,像是陷入一种低沉的情绪当中。我问他怎么了,他笑笑说没事,过一会儿又回到那种状态里。看他如此,我的情绪也低落了下来。他的手机短信声老响,对方连续发了好多条,他看了看,回复了长长的一段话过去,刚回复完,对方又连续发了几条。我没有看他,靠着窗子看外面的树一棵棵地往后掠去,耳边他手机的铃声像是一个咄咄逼人的质问声音。虽然我完全不知道他是在跟谁来回往复地交流,但是我心底却升起一丝隐隐的不安感。有一刻我很想扭过头来抢过他的手机来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当面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可是我感觉自己没有这个资格。我得到的已经够多了,不是吗?这样一想,我心里平静了很多。这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会处理好的。

回到他的住处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把东西放下,他说下午需要去商场交班,让我自己在房间里玩,或者去街上逛逛也可以,我说没事的,让他赶紧去。等他走后,我倒在床上睡了个午觉,醒来时四点多了。房门让它开着,阳光从走廊的玻璃窗透了过来,细粒的灰尘在光中飞舞。我刚从床上起身,头就撞到了上铺的板子,一阵生疼。没有他在,房间显得分外小,一股厚重的隔夜气迟迟不散。我从床边找到一把扫帚,把他的房间打扫了一下,从床底下扫出零食袋、用过的避孕套,还有一团一团纠结的长头发。我蹲下身细细看了看,套子不是我们之前用过的,头发也不可能是我的,我的没有那么长。一阵恶心感涌了上来,我冲到卫生间,把上午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吐到不能再吐,只能吐酸水,连眼泪都出来了。我并不是难过,我知道。“他,沈亮,”我念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并没有义务向我解释什么。”我跟自己一再说这句话,它像是镇静剂一样让我安静,可是很快那股生猛的痛感又升了起来。

一时间我不知道是该留在这里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还是立马背着包去长途车站,但无论怎样我都不能继续在这个房间里待了。关上大门,我忽然发现他并没有给我钥匙,房门已经锁住了。我下楼往巷子里走去,脑子里空空的,汽车在我身后鸣笛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走上大街,过节的人们塞满了各个商场店铺,促销的高音贝喇叭声撞击着耳膜。走到宁城广场,我找了条长椅坐下。天上飞着风筝,鸽子哗地一下飞起,盘旋一圈又依次落下,一枚灰色羽毛缓缓地飘落下来,被我接住。我又站起来,脚带着我穿过街道,爬上天梯,到马路对面去。抬头一看,是他工作的商场。这应该是宁城最大的商场吧,人流奔涌不息,我不知道为什么进来,是要找他?心里又迟疑一番,此刻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上到三楼生活区,走到卖盆子衣架棉被的货架那边,有人叫我。我回头看,是夏文俊。他穿着商场的红色马甲,手上拿着货物清单,“你怎么过来了?沈亮呢?”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应他,便低头不语。他笑笑说:“沈亮这小子真是的啊,自己又跑哪儿去了?”我便说:“他不是过来交班吗?”夏文俊“咦”了一声,“没有啊,今天下午是我轮班。”我心里一阵乱,说了声不好意思,就大跨步跑走。我像是陷入迷宫之中,左冲右突,就是找不到出口。“你是不是要出去?”夏文俊在我身后说。我立在那里,商场的灯光太亮,非常刺眼,声音也太大,像是要把人吞没了。“我带你出去吧。”他在我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沈亮说他下午要来交班?”他等了等,跟我开始并排走,见我点头,便叹了一口气,“这小子,说他什么好!”我说:“我并不是来找他的,我只是随便逛逛。”他睨了我一眼,“你,了解他吗?”我吐了一口气,“也许谈不上多了解吧。”他点点头,“如果你想了解他一些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见他这么说,我倒笑了起来,“你不是他好朋友吗?”他点点头说:“当然是。但是不妨碍我告诉你一些情况。”到了出口,我说:“谢谢你。这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宁愿他自己告诉我。”说完,便跟他告别,他说了一声:“保重!”

出了商场,我又去书店逛了逛,找了本书坐在地上翻看。没带手机,也不知道几点了,走出书店,天都黑了,路灯亮了起来。可能是看了书的缘故吧,我心里平静多了。回到他的住处,他正拎着垃圾袋出门。“你去哪儿了?打你手机你都没接。”垃圾袋里会不会装着我下午扫出来的那些东西?我又涌出一股恶心感。他让我等等,自己跑下楼扔垃圾去了。他回来时,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他拉住我问:“你要去哪儿?”我没有看他,执拗地往门口走。“你是不是因为那些东西?”他站在我前面,挡住门口,“那些东西不是我的,是以前的人留下的。”我看他憋得通红的脸,没有继续要往外走,“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要挽我的手:“我只是希望你别误会。”我瞥了他一眼,“嘁,我才不在乎。”他嘻嘻地笑起来,忽地亲了我额头一下:“我们做饭吃!我买了一些菜回来。”我说不想做饭,转身去床上躺着。

一条蛇缠在我的脚上,我怎么也甩不掉,它盘绕着钻进我的袖口里。我想拍打又怕它咬我。忽然之间无数的肉虫从我的眼睛、鼻子、嘴巴里爬出来,它们多汁的黏液散发出恶心的气味。我的喉咙一阵收紧,感觉马上就要呕吐出来了,睁开眼睛一看,房间里黑暗无光,空气像冻结了似的,硬硬地压着我。原来是做了个梦,但是那种无比真实的感觉依旧那么强烈,呕吐感时不时地涌起。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给我盖上了被子。我听到厨房里烧菜的声音,锅铲刮着油锅的呱啦呱啦声,还有他走动的声音,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像是稍微一动弹它们就会消失了似的。迷迷糊糊地又要入睡时,房门突然开了,灯也亮了,他走过来坐下:“起来吃饭了。”我睁开眼,他穿着一件做饭用的绛红色长围裙,眼镜的镜片上罩了一层油烟气,“我吃不下去。”他伸过手来摸摸我的额头,“怎么能不吃东西呢?一定要吃的。你躺着,我端过来。”

韭黄豆腐、清炒芥蓝、苦瓜炒腊肠,我的饭也盛好了,都搁在床对面的小桌子上。我要起来,他不让,把靠垫塞到我身后,让我靠着就好,他拿起碗,夹了块豆腐喂我。我说我自己吃,他不让,就等着我张口吃他喂的饭菜。“怎么样,手艺还可以吧?”他笑着问,我翻他一白眼,“还成吧。”他又夹起一截芥蓝过来,我让他自己也吃。吃完饭,他把碗筷摞起来准备拿到厨房去,走到门口时,我喊了一声:“沈亮。”从我半躺的角度看,他看起来又高又胖,他的影子倒在我的脚上,他“嗯”了一声看我,“怎么了?”我说:“下午在商场工作忙吗?”他愣了一下,随即说:“还好。不太忙。”他的眼睛直视着我,没有丝毫躲避的意思,我笑了笑说:“那挺好的。你去吧。”他说了声好,出了门去。

(五)

那年十一月就下雪了,冬天来得分外早。街道两边的泡桐和青梧都来不及落叶,枝干上就堆着一层雪。他发来短信说宁河罕见地结冰了,要我记得多加衣服。这将是接下来一年我用这个号码看到的最后一条短信。我回复了他一句:“好的。你多保重。”便去换了个手机号码。公司派我去美国加州工作一年,忙乱地准备各种出国事宜,又回郊县的家里特意待了几天,陪陪爸妈,之后便坐上国际航班直飞美国。透过舷窗,跨海大桥细细的一条搁在海面上,很快宁城市区尽收眼底,宁河穿城而过,那些民居、大楼、街道看起来就跟玩具模型一般,一根手指头就能盖住它们。我没有再往下看,这座城市已经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了。飞机很快把整块大陆甩到了后面,翱翔在无边无际的太平洋之上。

公司的美国分部设在旧金山,我在培训班学习的口语倒是派上了用场,刚开始有点不适应,但很快就融入了这里的生活,这也多亏在这里留学的大学同学孙阳帮忙。我和孙阳在大学时并不太说话,也没有多少交集。现在他在读博士,一有空他就开车过来带我去转。最想家的时候,他带我去唐人街吃遍了好吃的小饭店;无聊的时候,他带我去博物馆,他学的是艺术史,头头是道地给我讲解那些令人费解的艺术品;万圣节来时,我们开车沿着著名的一号公路从旧金山往南去,几百公里一路蜿蜒,沿途的风景有着让人凝神屏息的壮美。陡峭的石壁,平地而起斜插向蓝天,右边是一片蔚蓝的太平洋。刚硬的礁石阻挡着汹涌而来的浪涛,海水拍出一团团晶莹的水花后四下溅出。我们轮换着开,开累了,就到海滩上去歇息,一群海狮在晒太阳,像一堆脂肪摊开在那里。我们吃着三明治,海风很大,吹得我眼睛只能微微眯着。从左看到右,视野之内唯有太平洋。我心里忽然有一种似曾相识之感,影影绰绰的。离开沙滩,再一次启程,这种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孙阳问我怎么闷闷的,我说可能是有些累了吧。

在那一年里,我和孙阳始终维持着这种亲密和轻松的关系,他住在学校的公寓,我住在公司给我租赁的房子里。有时候我在他那张窄床上跟他挤着睡,有时候他来我这边一起做做饭。做爱,对我们来说,算是各取所需,做完后也无所挂碍。他有时候带他学校的女生来,我也不介意。我终究是要回国的,工作还有家人,我一样都舍弃不了;而他是要在这边定居的。回国前夕,在我的出谋划策之下,他有了一个爱尔兰裔女友。去机场的路上,孙阳开车,我和他的女友坐在后座上。又到了一个冬天,车窗外的天空阴沉多云,孙阳问我该带的东西都带全了没有,我说都带了。他的后脑勺扎着小辫子,我记得要他别剪短,这样我们从后面看,就像是姐妹。想到这个,离别的伤感涌上心头,碍着他的女友,我自己又忍了下来。马上要进入机场了,分别之际,孙阳拍拍我的肩头笑说:“等孩子生下来,你一定要再来。”我捶了他一拳:“什么时候的事儿?都不告诉我!”他的女友听不懂中国话,站在边上微笑,我用英语问她我能不能抱抱孙阳,她说当然没问题。我紧紧抱了孙阳一下,深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气息,又立马松开,向他们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回国后,公司给了我一个月的假。隔了一年,城市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冬景跟我去年离开之时一样萧瑟。窝在家里,打开笔记本电脑,好久没有登录聊天界面了,一打开小图标就跳个不停,很多留言和私信,逐个打开看和回复,耗费了我一下午时间。一个熟悉的名字跳出来:海大王。一看留言有十几页之多。我看了看最近的留言是这样写的:

12月24日,阴天。今天医院外面刮了很大的风,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感觉很冷。你要多加衣服多喝水啊,小心感冒了。

12月20日,阴天。我爸爸的病情又反复了,忙了几天。这几天你好不好?

11月30日,雨天。一年了,你都不在。你去哪儿了?我总是在问。难过死了,我以为时间会冲淡很多东西的,可是我忘不了你。

11月24日,晴天。我梦到你了。好开心!你有没有梦到过我?

11月20日,阴天。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说话好不好啊求你了说话。

我又翻到上一页看:

10月15日,晴天。今天周日,你出去玩了没有?我和夏文俊去南山爬山去了,回来一身汗。你那边也是大太阳吧,别老在屋里待着。记得出来动一动。

……

10月1日,雨天。放假七天。我去了你的城市,但是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儿,也不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工作。很后悔当初没有问你。你的电话还是打不通,我自己在街上逛了逛,要是能碰到你该多好啊。我看着街上走来走去的人,也许你就在这些人里头。只是我找不到你。你在哪儿呢?我心里好难过。

……

6月30日,阴天。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

5月21日,晴天。一晚上都睡不着,自己打了飞机,心情很坏。我知道你故意躲着我。

……

4月25日,大雾。宁城大道上出了车祸,死了九个人,车子是从你的城市开过来的。我很紧张。我没敢去看现场,打你电话,知道打不通,还是打了。愿上帝保佑,菩萨保佑,希望没有你。

……

3月24日,雨天。今天我没有上班,没有心情。想了过去我们的事情,好多好多细节,想想真难受啊。你要是在就说话好不好。别这么不理我。

……

2月12日,在吗?

2月11日,在吗?

2月10日,在吗?

……

1月13日,在吗?

1月12日,在吗?

1月11日,在吗?

……

1月1日,在吗?你在跟谁过元旦?开心吗?

我直接翻到了我去年出国的月份看:

11月30日,你换手机号了???在不在???出什么事情了???我很担心你!!!

二十四页,三百一十四条留言,看完一遍已经凌晨一点了。睡不着觉,在床上翻来覆去,枕头里的麦麸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沈亮。我默念着这个名字。我几乎快要忘了这个人了,他的模样,他的声音,像是在白纸上用铅笔划过又被擦掉后留下的微微凹痕。他的留言里回忆了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我们在哪儿吃的饭、我们走过哪些街道、我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动作、什么时候喜欢笑、什么时候容易生气、每次来穿的什么衣服、甚至我们做爱的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这些细节一点一点让我重新搭建起了过往的回忆,我非常惊讶他能记得这么清楚,同时一种掺合着感动、愧疚和难过的情绪在心底涌起。窗外传来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偶尔还传来汽车鸣笛声,天光清朗,太阳悬挂在对面楼群之间。一晚上没睡,像是跑了一趟马拉松,身子很疲倦,忍不住坐起来再次打开电脑,翻看他的留言。早饭也懒得吃,就靠在床上发呆,一只猫跳到我的窗口,直直地看着我,过一会儿又跑了。

邮箱里孙阳发来了一封邮件,祝我圣诞节快乐,并提及他已经跟他女友在昨天订婚了,我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祝福邮件,心情却难过得要命。他一订婚,我感觉我跟美国的一年生活算是彻底地了结了,心里空落落的。一遍又一遍无聊地刷着网页,看好友们更新的状态,结婚买房买车生孩子生二胎,感觉跟我毫无关系。我跟他们也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也没有重新建立关系的欲望。此时,小图标突然亮起,“海大王”又有新的留言:

12月25日,晴天。西方的圣诞节,祝你节日快乐。你跟谁过呢?我陪着我爸爸过。阳光真好啊,你会穿什么衣服?我想一定会很好看吧。真想再看看你。

我回了一句:

嗨。

他立马回复了过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你竟然在!你终于终于出现了!

我回复道:

嗯。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我,直接要跟我通电话。我迟疑了一会儿,回复他我会给他打过去的。我找出之前的电话卡,重新插回手机里。一打开,四百多个未接电话,绝大部分都是他打过来的。我拨了过去,才响了一声,他就接了。他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声音就哽咽了。他说:“我还以为再也不会联系上你了。”我说我出国了一年。他没有质问我为什么不告诉他,也没有问我为什么不联系他。他的声音小心翼翼的,生怕我一不高兴就挂掉了。我问他的近况,他说他爸爸得癌症住院了,他天天在医院里照顾。我又问他爸爸的病情。电话里说了十分钟的话,我们陷入到一种无话可说的沉默之中,但是都没挂。他突然问道:“我能再见见你吗?”我愣了一下,说:“好。”

下午去花鸟市场逛,准备买几盆花回来养。他打电话过来,直奔主题地问我住处在哪里,他已经到我这边的车站了。我大吃一惊,让他等我去接,他说不用,让我告诉位置他自己打的过来。我站在花鸟市场外面等他,真是个响晴的天儿,都微微晒出汗来了。花鸟市场左边是一座明代的著名寺庙,琉璃瓦上阳光闪跳,几只又肥又大的喜鹊停在庙墙边的国槐枝丫上,忽地又飞起,庙里的大钟敲响了,钟声浑厚悠扬,盖住了喧嚣嘈杂的市井声。我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等待的那种忐忑和不安此刻都被荡涤干净了。

我再睁眼时,吓了一跳,他已经坐在我身边了,我捶了他一拳,“你什么时候来的?吓死我了!”他扑哧一笑,“早来了,远远地看了你一会儿。”我提议去庙里看看,他说好,进庙门时还买了一把香,走到每一个菩萨那里,他都要恭恭敬敬地敬上三炷香,磕三个头,我笑他太认真,他严肃地说:“他们是显灵的。”我问:“有多灵?”他直视着我说:“比如说我许愿再次见到你,现在就见到了。”我心里扑腾了一下,嘴上依旧不饶:“这不算。”便找别的话题岔开。我问他跑过来他父亲怎么办,他说还有他姐姐在照顾。“那你妈呢?”听到我的问题,他脸色一暗,抬头看看菩萨说:“早就改嫁了,不知道在哪儿。”他家里的情况我没有主动问过,除非他自己告诉我。他这样一说,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之间还是有点儿陌生感,他在我后面一点点,紧紧地跟着,但身体之间没有接触。我不知道我在他眼中有无变化。我斜睨了他一眼,他倒是瘦多了,原来胖而松的身体现在收紧了,圆脸也变成了尖脸,穿的还是当初套在我身上的那件夹克衫,现在这个天气穿未免有点冷了,头发又长又乱。我问他怎么不剪头发,他说都忘了这事,说着拿起手把头发往下抹了抹。我伸手把他翘起的一缕头发往下压了压,“也该洗头了,都有头皮屑了。”他连忙点头,像个孩子似的。我心生酸楚,还有怜惜。我带他去花鸟市场东边的理发店理了个头发,见他穿得这么单薄,风一刮,他就把手抱在胸口,我又带他去商场买了件毛衣和羽绒服。掏钱的时候,我拿卡去刷,他拦着我说要自己买,我瞪了他一眼,“你再这样就不要来见我。”见我说得很认真,他让开了。头发剃干净了,又露出两个旋儿来,夹克衫放在手提袋里,毛衣套上,羽绒服也穿上了,他整个人看起来精神多了。

我带他去了我家,房间里乱糟糟的,都还没来得及收拾。我让他坐在沙发上看看电视,自己手忙脚乱地去厨房烧水。水壶里冒出咕咕声,大厅的电视也在响着。透过厨房的玻璃门,我看到他乖乖地坐在那儿。他脚上的鞋子去商场时我没注意到破了,也该给他换一双才好。我把泡好的红茶端了出来,放在茶几上。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电视里的脱口秀节目笑声不断。我把红茶往他那边推了推,他没有接,僵硬地绷在那儿,忽然双手一下子把我抱住,深深地呼吸。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那些在他的小黑屋里的感觉一下子回来了。从他的胸腔里迸发出呜咽声。他的头搭在我的肩头,手扣在我的身后,我的脖子感觉到了他眼泪的湿润。我拍拍他的背,想抽身给他拿纸巾,他不放开,死死抱着我。天早早地就黑了,客厅的灯还没有开,只有电视发出来的蓝光。

他试探地吻我的脖子,我没有推开,他又吻我的耳朵、我的额头、我的鼻尖、我的嘴唇,他的舌头伸了进来,把我身体中沉睡的那种让人发麻的感觉又召唤了回来。我回应他的吻,他的手在我的上身游走,我说:“不要在这儿。”他喘息地问:“什么?”我指了指房间,他一下子把我抱起,往房间里跑,把我放在床上。熟悉的身体,只是大肚子变成了小肚子,熟悉的动作、熟悉的声音。房间也没有开灯,月光照了进来,外面的车流声变得遥远微茫。他身上热腾腾的,有细细的汗珠。他依旧小心地不压到我的头发,他知道我喜欢他吻我身体的哪些地方。我喜欢他做爱时的温柔和适当的鲁莽粗暴。和孙阳在做爱的时候,也不能说不好,甚至说也很愉悦,但是没有这种牵动全身神经的快感。而他知道,有时候我觉得他像是水一样,把我托了起来,什么时候急、什么时候缓,顺应着我的感受,像是细细的浪花逐渐壮大,最后像是奔涌的海浪把我冲到极高的点上,又缓缓地放下来。

他的脸几乎要贴着我的脸,凝视着我,“我爱你。”他的声音又一次哽咽,“我太害怕再次看不到你了,太害怕了。”我的手指在他脸上画着,“我不是在这儿嘛。”那种愧疚感又一次冒了出来,“对不起。”他摇摇头说:“不,是我对不起。”我笑了笑说:“好,扯平了。”他又一次说:“真的,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原因。”他说得很郑重,“你不愿见我的原因。”我没有说话,他侧躺下来,眼睛看着天花板:“夏文俊说你那次去商场找过我,是吧?”我点点头,这件事我差不多快忘了。“嗯,其实那时候我有女朋友。”他说完这句,侧过头来看我,我没有说话,“她叫钟芳,原来是我们商场的促销员,认识你的时候,我们谈了一年多了。后来她被公司派到宁城下面的郊区去了。认识你的时候,我跟她之间感情上出了点儿问题。她在那里认识了其他的男人,听别人说走得还挺近,这让我很生气。”“所以你找了我是吗?”我问他。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我说:“生气倒谈不上。”他又问:“你真不生气了?我已经跟她分手了。她……”我“嘘”了一声,“好,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事情。”他说好。月光从桌上一点点沿着墙角移到了墙上,空气中的凉意越来越深,窗子没有关紧,风刮来时咔嗒咔嗒地响。

(六)

第二天早上我送他去长途车站,排到他买票,他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口袋没有钱,又在裤子的口袋里掏了半天,售票员等得不耐烦了,问他要不要买,他红着脸说:“等一等,不好意思。”我拿出两百块给他,他推却了一番,我直接把钱给了售票员:“两张到宁城的。”我也没想到自己会再次去宁城,出了宁城长途客运站,去了他的住处,他让我在那里休息,他要马上赶到医院去跟他姐姐换班。我说我也去吧,他说那地方我不去也罢,我想想自己都没有见过他家人,贸然去是不太好,便不再坚持了。房间里乱得跟猪窝似的,他走后,我狠狠地收拾了一回,但是没有去扫床底。他的脏衣服我拿到卫生间手洗了一遍,放在出租屋共用的阳台上晒。他的多肉植物搁在窗沿上,居然还没死,叶片上蒙了一层灰。再去收拾他的桌子,把书码起来,其他的零碎都放在抽屉里。打开第二个抽屉时,里面塞了一大捧仿真塑料玫瑰花,还有一个花瓶,不知道是他的,还是以前的房客留下的。我把塑料玫瑰和花瓶都洗干净了,放在外面晒干后,又拿回来放在电脑桌上,整个房间看起来总算有了些生活的色彩。

把垃圾拿到楼下去扔了,再次回来时,厨房里多了个女人,我以为是这儿的其他房客,没有去理会。那女人看见我,便走了出来,“你好,你是沈亮的朋友吧?”她看样子三十来岁,个子小小的,面容憔悴,但脸上还是笑盈盈的,见我点头,便说自己是沈亮的姐姐,叫沈静。我一边忙着跟她寒暄,一边心里怪他为什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连个准备都没有。她让我叫她静姐,见我把房间收拾了,衣服也都洗好晾晒了,脸上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你做得比我这个当姐姐的好多了。每天忙着照顾我爸,我都没有时间帮他收拾。”我见她眼袋沉重,眼睛里满是血丝,便让她赶紧到床上休息一下。她说:“这怎么行,我不困。”我坚持让她睡一觉,反正我对宁城熟,出去逛逛好了。她连连说抱歉,躺在床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我把门轻轻地关上,下楼走到街上去。一年不见,感觉宁城变化真大,原来的梧桐树都给砍掉了,换上了香樟树,街道也拓宽了,昔日那些小店铺也被大卖场所取代。过宁河桥,到宁城广场,昔日周遭的矮楼也被新盖起的玻璃大厦取代。马上要建地铁了,到处是建筑工地。那个我熟悉的宁城消失了,逛街的心情也没有了。本来打算回去的,想想自己又没有钥匙,也不忍心吵醒静姐,看公交站台有到宁城人民医院的公交车,便坐了上去。我不知道他爸爸的病房在几楼,拎着从附近商场买来的水果,问好了路找过去。五楼重症监护室,沿着一排病床看过去,躺在床上的病人、坐在床边护理的家人,还有穿着粉红色护士服的医护人员,到了窗边的床位,我看到了他,还有他的爸爸。我听他说过他爸爸是胃癌,已经到了晚期,现在看到了他爸爸本人,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脸上无肉,都能看到头骨的大致轮廓,嘴巴张开,牙齿都掉光了,人已经睡了,而他也趴在床边打盹。我把水果放在床边的桌子上,看来他爸爸是吃不了了,我都忘了这一点。我转身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待要说话,我摇摇头让他别说,免得吵醒了他爸爸。

趁他爸爸睡觉的间隙,他带我出来透透气。说起这病,他说在他看来都是喝酒喝的。他小时候妈妈常被他爸爸打,他和他姐姐也经常挨打。后来他妈妈跑了,他爸爸喝酒喝得更厉害了。现在得了这个病,家里的钱都花光了,四处向亲戚朋友借了好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还上。医生说他爸爸胃癌已是晚期,顶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可活了。我们坐在医院中心花园的长椅上,急救车几次从我们前面疾驰而去。“得了这病,我爸就跟个小孩儿似的,经常哭。”他手中捻着一根枯枝,怔怔地看着前方,“说我还没结婚,我姐还没嫁出去。他死不甘心。”半晌没有说话,我去看他,他的眼睛已经红了。我握握他的手,他忽然倒在我怀里,我还是不免吃了一惊,有点想往后靠,他说了一句:“谢谢你,你真好。”他的手摸我的腿,一点点往上挪。我低声说:“不要这样。”他的手没有停止动作,“我有点儿想了。”我把他的手拿开,站起来往花坛那边走去。他从后面跟了过来:“你生气了?”我没理他。

回到病房时,他爸爸已经醒了,见他过来便骂:“你娘个屄的去哪儿了,老子都憋死了。”他低头不语,从床底下拿出尿桶。我感觉十分尴尬,躲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过来叫我,让我跟他爸爸见见面。再进来时,他爸爸像是换了个人,脸上满是笑容,我忙叫了一声沈叔叔。“不好意思啊,亮亮这小子都不告诉我你来了。”他爸爸说,又让他赶紧把凳子让给我坐。我说不用了。他爸爸问我家是在哪儿,做什么工作,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我一一作了回答。“我们家里情况不好,你也看到了。实在是委屈你了。”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冲我一笑。他爸爸又让他给我削个苹果吃,我说真不用了,他爸爸一再坚持,他绕到床这边来,从我买的苹果里拿出一只开始削皮。这时静姐来了,可算是解救了我,还有他。我起身告辞,他爸爸对他说:“你要对她好。听到没有?”他说知道了,拉着我的手快快地离开了病房。

一到他的住处,灯还没开,他就急不可待抱着我,手伸到下面去,我说等等,他已经把我往床上带。我的头被上面的床板撞了一下,他也没停下他的动作,身体压下来。我推开他,他的头砰地一下也撞到了上铺,他捂着头“呀”的一声。我从床上下来,把他推到床上,吼问他:“你疯了吧?”他嘶嘶地小声呻吟,头估计被撞疼了,“我真的很想。你跟我爸说话的时候,那时候我就很想。”我坐在床边不语。他坐起来,头靠在我的肩头,“我打飞机的时候就经常回想我们做爱的样子。”我莫名地有一种被侮辱的感觉,“别说了!”他没说话,抬起来头看我。“太怪了。我真的不太了解你。”我把他的手推开,“有时候我觉得你跟个缺奶的孩子似的,老是在不断地要要要。”他立马躺在床上手脚乱舞地撒娇,“妈妈,我要吃奶!妈妈,你给我嘛。”我被气笑了,“你爸都这样了,你还有这个心情。”他说:“他对我妈、对我,还有姐,都不好。”

我打开房间里的灯,阳台上的衣服让他起来去收了,他很快就拿了进来。我们一起叠着衣服,他把衣服罩在脸上,狠狠地闻了几下:“真是好闻!有阳光的味道!”他拿下衣服,回头冲我咧嘴一笑。这一笑,让我心里觉得柔软极了。衣服叠好了,我让他放到柜子里去。他听话地照做了,回头看到电脑桌上的那瓶塑料玫瑰,像是想起了什么。我问他:“是不是你买的?还是以前房客的?”他说:“我以前在宾馆做服务员时从宾馆拿回来的。”我笑说:“嗯,我想起一句歌词:一朵永不凋谢的玫瑰。”他把塑料玫瑰取出一朵来,递给我:“女王,你就是。”我接了过来,又向他砸过去,“又不是真的。”“你是真的呀!”他又把花重新插回花瓶。

想着反正我还有二十来天的假,就干脆留下来帮他。他早上七点到下午三点的白班,下班回来换换衣服就去医院,到了晚上八点,他姐姐过来换他。他爸爸化疗了几次,又是一大笔开销,我从自己的积蓄里拿出几万块给了他。他爸爸和姐姐,每次看到我都笑盈盈的。我也觉得他们十分亲切。他爸爸已经吃不了东西了,只能靠输入流食维持生命。有时候下班后他睡在床上不肯起来,我就骂他怎么不为他姐姐着想,只顾偷懒。他只好起来,而我自己就去菜市场买些蔬菜和肉。厨房没有热水,我就用冷得刺骨的自来水洗菜洗碗,来的时候没有多带衣服,来回折腾有些感冒发烧,我也没有跟他说,我怕他看见我发烧,心疼我不让我做饭。因为发烧实在是脚发软,站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我一边手拿锅铲一边蹲在地上休息,听见他的脚步声,我马上站起来继续烧菜。做好饭,放在保温盒里,坐公交车带到医院去,跟他在医院的食堂里一起吃晚饭。到了静姐来换班,我也给她准备好了夜宵。晚上她就睡在那里,她爸爸痛得直叫时,一晚上她不知道要起来多少次。我让沈亮也跟她姐姐轮换一下,她姐姐白天也上班。他说好,换了几天受不了,又换回去了。再说他时,他反问我为什么只心疼他姐姐,不心疼他,我气得没理他。见我生气了,他又换了几天,还是扛不住。静姐心疼他弟弟,说不用再换了,她自己能行的。

到了第十二天,公司的同事给我打电话,说邮箱有份文件需要紧急处理一下。来宁城仓促,没有带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来,我就开了他的电脑。文件处理完后,一时兴起,去他的硬盘里翻看:一个文件夹打开,全是A片;另外一个文件夹打开,是各种女人的裸体照,都是从A片里截出来的;再打开一个文件夹,也是各种女人的照片,不过倒是都穿了衣服的,有艺术照、有截图,这倒是真实中的人,一眼扫过去,我看到了我发给他的照片,心里咯噔了一下——都是刚认识他的时候发给他的——把我的照片放在这一堆女人的照片之中,这让我很不爽。他的聊天工具一开机时就自动登录了,有聊天的小图标亮起,点开一看,一个叫“蜜桃”的人问:“你什么时候来?”到“蜜桃”的个人空间里去看,是个微胖的年轻女孩,看样子像个大学生;“蜜桃”写的日志下面我看到了他的回复:“宝贝,天气不错,出来运动运动!”还有一条写:“想你了!”回复的时间是三天前。他把“蜜桃”放在聊天工具的“LOVE”组,点开这组看去,有三十多个人,我也在其中。我一个个点开,看他跟这些人的聊天记录,有早有晚,他既贴心又略带挑逗的话语,发给了一个又一个女性网友,而这些话曾经也是发给我的。他跟这个组里的每个人都说他爸爸得癌症了,我好累,我好想你,在不在,好想再见到你……

我看到“钟芳”这个名字,这个就是他说的以前的女朋友吧,我看了最近几条留言:

1月4日,晴天。芳芳,你为什么不理我?我天天在医院照顾我爸爸,好累啊。我有时间就去看你,好不好?晚上一直都在想你。

1月1日,雨天。元旦节快乐啊。去年元旦节我们过得好开心啊。我们吃的那家川菜馆子,你还记得吗?我好想再去一次。

……

12月27日,晴天。你走后,房间里好乱,我也没心情收拾了。你买的那个玫瑰花,就在我的电脑边上。我还记得是我们在东关市场买的,看了就想哭。

……

12月15日,雨天。下雨了。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在不在。

……

我没有再看下去,我的手连带着身子一直在抖,像是被关在一个冷冻室里不能出来,上次那种恶心想吐的感觉又一次袭来。想起来,身体丝毫用不上劲儿。我只能瘫在床上,一直在抖,深深的寒意在身上蔓延,盖上被子都没有用。走廊上有脚步声,是他回来了吧,我忽然感到毛骨悚然,真想立即找个地方躲起来。房门开了,一股室外的冷空气猛地冲进来,我闭上眼睛,有人坐在我的身边问我:“怎么了?不舒服?”是静姐的声音。我睁开眼睛,她关切地看着我,拿手摸摸我的额头。我忽地起身抱住静姐,放声大哭。她连问怎么了怎么了,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静姐问:“是不是你家里出事了?”我摇头。她又问:“是不是亮亮对你不好?”我没有回答。她的手在我背上轻轻地抚摸着,说别气坏了身子,等沈亮回来她好好教训他。

哭完一场后,轻松多了,心里空空的。她坐在我身边,帮我把头发重新梳好,又绞了一条热毛巾过来,给我擦脸。我平静了好多,便跟静姐说自己公司里有急事,现在就要赶回去。静姐让我等等,她去准备一些吃食让我带在路上吃,我说不用了。来时就没有带什么东西,现在去时连身体都好像轻了很多,静姐要送我去车站,我一再坚持不要她送,她只好作罢。打了的士,坐在副驾驶的位子,静姐低下身说:“小妹,如果是亮亮不对,我当姐姐的给你道歉。”我喉咙发紧,但还是冲她笑了笑,让她多保重。车子开动了,我看着后视镜,静姐一直站在那儿不动。

最快的一班车要在一个小时以后,候车厅里到处都是人,没有座位,我又走了出去,在车站小广场上站着发呆。风吹得脸生疼,挂在钻天杨的枝丫上的红色塑料袋,一吸一鼓,一鼓一吸。拉客的司机们,举着牌子,喊着宁城各个下辖县的名字。拖着行李箱的乘客从我的两侧来来往往。车站前方的道路上堵车,鸣笛声四起。车站的出站口那排铁栅栏还在,出站的人们排队等待乘务员验票,接客的人站在栅栏外侧等,看到要接的人,就大声招呼:“在这儿!在这儿!”我手机响了,是他打过来的电话,我没有接,也没有按掉,就让它一直响着。他又发来短信,让我等他,他马上就过来。看完短信,我把手机关掉了。远远地,我看到他上了通往车站的那座天桥,桥上人很多,他只能慢慢地挪。我低下头,快步走到车站左侧的小路上,一辆正要开往郊县的车子在拉客,我立马坐了上去。车子拐到车站前方的道路上,跟着前方的车子一点点地挪动,我看到他从候车厅里跑出来,在小广场上四处张望,他拿起手机,过一会儿又放下,又跑进候车厅去。车子开动了。

(七)

我在宁城的郊县待了几天,找了个宾馆住下,每天在房间里待着,把窗帘拉上,不想吃饭,不想睡觉,也不管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房间里的黑十分纯粹,一点光都难看到。有时候我觉得耳边有人说话,我就吼着让这人走开;有时候突然哭起来,自己都控制不住;有时候感觉还是跟孙阳在太平洋边的公路上开车,一路开一路开,忽然从峭壁上冲下去……在我心里另外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在说:忘掉他,忘掉他,忘掉他……我不能任由这种状态毁了自己。我强迫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窗帘,窗外是一个白净的世界:屋顶上、树冠上、街道上,都积了厚厚一层雪,天上还在飘着雪花。我下楼出门,空气清冽,任由我大口大口地呼吸。我把雪捧在手上,往自己的脸上搓洗,精神为之一振,于是撒开腿在雪地里跑。我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我买了直接去老家的票,回到家里跟爸爸妈妈待了几天。妈妈问我为什么瘦了这么多,我说是减肥成功。一个月的假期结束了,我回到市区,到了住处,门卫室的人告诉我有一个男人来找过我几次,我说知道了。到了家门口,一捧已经枯萎了的玫瑰花插在门闩上,另外附了一封信,一看字迹我就知道是他。我没打开信,连带花,我都给扔到楼下的垃圾桶里去了。手机号码我早就换了,那个聊天工具我也弃之不用了。我又恢复了我单身时候的那种生活,简单自在,无欲无求。唯一的不好是,晚上总是失眠,有时候有说不出的焦灼感。休息了这么长时间,我特别渴望上班,也特别喜欢跟同事们下班后一起去泡酒吧。孙阳回国来补办婚礼,我特意去他的家乡,参加他的婚礼。他说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好啊好啊你赶紧给我介绍,我爸妈催得紧。婚宴上我喝了好多酒,醉醺醺地闹了不少笑话。

过了一个月,我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前台打来电话告诉我有人来找我。我说好,就跑了出去,一看是他,他正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穿着我给他买的羽绒服。他站了起来,我立马扭身往回走,他快步过来拉住我的手,我回手给了他一个耳光。端水过来给他的前台吓得水杯掉落在地。他还是不放手,我又给了他一个耳光。我气得浑身发抖,冲他吼道:“滚!立马滚!”公司的同事纷纷走过来看出了什么事情。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一只手还是紧紧攥着我的手:“是我错了!”说着另外一只手扇自己耳光,“你不要不理我。”我跟前台说:“我不认识这个人,你快叫保安过来。”前台打完电话没多久,几名保安过来拉他,他不肯走,一定要我原谅他。保安把他拖走的时候,他喊道:“你们都不要我了。妈的!妈的!”我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鄙视和痛恶这个人。我想我为什么认识这么一个人?他哭得一脸泪水,让我恶心反胃。

我很担心他会堵在哪个路口截住我,或者是在我的住处那儿等我。那几天我让跟我住同一栋楼的男同事陪我上下班。有时候我觉得他会躲在我房间的某个角落,在门后面,或者床底下,或者卫生间里,我把家里的灯全部打开,把房间的门锁上,不敢睡觉,偶尔打个盹儿,窗户“吱呀”一声,我立马就醒了。出门上班时,我先给同事打电话,让其来我家房门外面,看他有没有来。同事说我这样就跟神经质一样了,建议我还是出去散散心。但我不敢去车站,我怕他也在那里等着我。过了一周,他并没有再来找我。我这才放心多了。我向公司申请把我调到省城分部去,领导知道我的情况,批准了我的申请。

在省城三年,我过得平淡无奇,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的单身生活,虽然爸妈老催着,我也没有结婚的念头。升任了省城分部的经理后,我一心忙着开拓业务去了。有时候想想跟他的事情,很多细节都淡忘了,他在我脑海中的印象也越来越模糊。倒是每每见到多肉植物的时候,会想到这么一个人。有一次在从老家开往省城的长途车上,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看是夏文俊。原来他现在也在省城工作。我们其实没有什么好说的,相互之间就寒暄了几句。他问我结婚了吗,我说没有。他点点头,问我:“你还在等沈亮吗?”我扑哧一笑:“怎么会?就是习惯了一个人而已。”他又问我:“那他失踪后,你见到他了吗?”我说:“他失踪了?”他“嗯”了一声,“三年前,他爸爸得胃癌去世后,他就不见了。到现在他姐姐还在找他。”我又问他失踪的时间,他说了一个日子,我一算正好是他找我之后。

见我没说话,夏文俊又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记得吗?我要了你的手机号。”见我说记得,他点点头,“那时候我挺想告诉你的。”我问他:“那你为什么没告诉我呢?”他想了想,摇摇头说:“他对我说,他是真心喜欢你,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么好。我就想也许他真的找到真爱了,就不会像之前那样。”我心中莫名地烦躁起来,很唐突地问他:“你现在工作怎样?”他愣了愣,说:“做销售,还不错。”我又连忙问他:“平时忙不忙?”他说:“忙时很忙。”连连问他几个问题,他的回答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大概也知道我的意思了,渐渐就不再提之前的话题了。到了省城长途客运站,夏文俊跟我去的地方不是同一个方向,我们就在出站口告别了。看他走后,我松了一口气。等的士的时候,看到出站口两侧站满了接客的人,我忽然想起宁城长途客运站的出站口那两道铁栅栏束成的狭窄通道,那时候我一从通道排队走出来,就能看到他长长的马脸,我就开始笑了起来。他的脸如此鲜明地浮现在我脑海中,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他就在这些接客的人中间。 nhmBBF2XTgbRLEbxh/tklVZ9teNlYYQuq8QUExDxoOl+QMC5eugPrcKiR2YiiC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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