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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不了情

整个段府今夜无眠。

段公子受了惊吓,被几个家丁抬到床上,四肢懒伸地呻吟着。月锦的丫鬟和下人不信小姐变成木头,哭天抢地地说自己没法回去交代。而云涡更是被当成妖孽,众人将她捆在椅子上,要送她去见官。

云涡冷眼旁观,躺在床上的段公子不过是个白面书生,并没有月锦说的那样举世无双。他哼哼唧唧地喊着月锦的名字,就是没有一滴眼泪。

可能他的恐惧大过了悲伤。也可能,他只有恐惧,没有悲伤。

“其实是你害死了她,若你真心迎娶,她怎么会去月老观?”云涡实在看不下去这样的男人。

段公子气呼呼地坐起身,冲她喊:“这事跟我有什么干系?月老观有求必应,跟月老观又有什么关系?你休想推卸责任。人是跟你回来的,你得说清楚是怎么回事!”说着,他又悲从中来:“我可怜的月锦啊……”

“公子真是命苦,自从夫人逝世之后,每每娶妻都会发生厄运。”家丁们在一旁偷偷议论。

另一名家丁道:“这回真是闹大了!公子不会是克妻吧?”

云涡将这些议论都听进耳朵里,忍不住多看了段公子两眼。这人生得还是不错的,一副风流眉眼,肚子里再有几分才学,一看就是情场上流行的款式。

“人跟我回来,那人就是我害的吗?你也忒不讲理了。”云涡对这段公子留了意,总觉得内里大有文章。

段公子几乎是嘶吼:“你一个外地人,妖妖调调的,不是你是谁?等天亮随我见官,有你好看。”

“月锦是中了木毒,这种毒出自月老观里的桃树。”

段公子瞪着眼睛道:“你倒是说说这木毒是什么?”

“《妖毒经》里有记载,毒木常伪为桃树等妖媚之态,断之枝叶可流血,沾之便会种下木毒,一个时辰就会化为木人。”

唯一庆幸的是,这种死法并不痛苦。月锦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尊木雕,但是她嘴角还微微带着笑意,可见死前并不痛苦。

“胡说八道,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会变成木人!”

“无稽之谈,真是无稽之谈!”

云涡不再解释,反正谁也不会听她解释。

其实这几十圈麻绳,要挣脱根本就不在话下,可她忽然觉得心很累,索性就让人这样绑着,反正她也不知道走出段府,她该去哪里。

好像天命就逮着她一个,要跟她开很多很多玩笑。这刚刚找到了月锦,月锦就死了,这让她怎么去促成最后一段正缘。可能上天注定,她这辈子都没办法修成仙身了。

“砰”的一声,云涡身上的绳索突然断裂,掉落在她的脚旁。她愣了神,还没等她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一道劲风刮入房中,将木窗户拍打得巨响。

段公子从床上坐起,惊呼:“妖怪来了!”

一张黄色的符纸从门外飞进来,啪的一声砸在他的脸上,堵住了他的话。段公子往后一仰,死人般地栽躺回床上。

方才还质问着云涡的丫鬟,两腿哆嗦着跪在地上。其他家丁也好不到哪里去,抖如筛糠地望着门外。可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妖异的疾风卷着尘土来回扫荡。

云涡上前一步,将段公子脸上的符纸拿起,看到上面龙飞凤舞地写了几个大字:活腻符!

这语气,这霸气,上天入地只有一人能说得出,能做得出。云涡心中有了较量,从房中步出,只见一轮明月已被漫天飞云遮蔽,半空中风起云涌,蓐收踏云而来,身姿潇洒。

她纵身一跃,飞升到他身旁:“蓐收殿下,你这是作甚么?”

“你还是不是个女修,怎么能让凡人困住?月老没教你护身剑法吗?”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神锐利明亮。

云涡沮丧万分:“凡人肉胎拙目,我不想多做计较的。而且月锦已死,仙缘断了,我修成仙身茫茫无期,不想再节外生事。”

“月锦死了,但妖孽还是要除。走,我带你去月老观。”蓐收撩起身后绛紫色绣金边的披风,披风翻卷如滔浪,裹起一股劲风,夹带着云涡向城郊飞去。云涡被他搂在肋下,一时间心跳如雷。

眨眼间,月老观近在眼前。云涡定睛一看,整个月老观居然火光冲天,顿时大吃一惊。

观宇屋顶有一人迎风而立,俊挺身姿在火光中尤为显眼。云涡忍不住喊了一声:“师兄!”

景宸回过头来,招手让他们过来。蓐收带着云涡降落在庙宇屋顶,遍览整个月老观,只见所有桃树都着了熊熊大火,犹如一棵课火冠。

“那女冠负隅顽抗,我已经布下真火阵,她要么等着被烧死,要么就交待仙情决去了哪里!”冷声道。

蓐收从鼻翼中哼了一声,带着一抹轻蔑意味的笑:“恐怕你这个法子,行不通吧?”

“此处魔地处处有木毒,我以火攻之,有何不妥?”

话音刚落,便听月老观中传来女冠凌厉放肆的大笑:“可笑小儿,竟想用真火阵来压制住我,真以为我是那么好对付的吗?”

景宸冷声回应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这真火阵辣毒无比,有你好受的!”

“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告诉你们仙情决去了哪里!”女冠的笑声更加刺耳放肆,如秃鹰发现腐肉时的嘎嘎声。

真火阵里烈焰灼人,云涡都感觉一股热浪包围左右,让她很不舒服。而置身火场的女冠,居然还能嚣张谈笑。可见,女冠并不怕这些真火。

多少恶鬼妖魔,都怕这噬心蚀骨的真火。景宸应该是第一次遇到女冠这样的硬骨头。

蓐收一副不嫌事大的样子,用手背拍了拍景宸:“兄弟别急,我一根手指头就能灭了这月老观,要不要本座帮忙?”

“别动!”景宸眉心微蹙,拳头攥得紧绷。

观中的女冠听到他们的对话,恶毒的笑声再度响起。这次,她得意地反问:“无能小儿,我想你并不敢杀我吧?你还要问我仙情决去了哪里!”

云涡心头一紧,明白麻烦了。

她飞快地看向景宸,他也是一筹莫展的模样。可见,女冠从一开始就瞅准了景宸不敢杀她,才如此嚣张。

“怎么办?”云涡求助地望向蓐收。蓐收刚才还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听到她的话,认认真真地问:“你问我?”

“当然。”

蓐收表情得瑟,慢悠悠地往瓦片上一坐,招呼云涡坐过来,问:“你想想看,你的白蚕和红蚕是怎么没的?”

云涡差点被问懵了,愣愣地回答:“是被桃树枝给抓走了。”

“你现在还能感受到白蚕和红蚕的神息吗?”

云涡摇头。她刚才也掐算了,白蚕和红蚕气息全无,应该是被女冠的桃树枝给杀死了。

“可是桃树枝为什么要杀掉白蚕和红蚕呢?那东西只能用来探知正缘,抽取情丝。”

景宸终于开了口:“蓐收殿下,你要帮忙就帮,废话那么多干什么!”

蓐收眯了眯眼睛:“我说的可不是废话。你们修道修久了,都忘记凡间是什么样子了!云涡,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什么东西最喜欢吃蚕蛹这类的东西?”

云涡怔怔地看着他。红彤彤的火光中,他的脸庞无比英俊,俊挺的长眉下,是深邃的眼睛,带着寒潭的冷,笑意也未达眼底。

她脑中电光火石,突然明白了蓐收的意思。

“蜘蛛,蛛网!”她失声道。

云涡遽然起身,纵观整个月老观。观宇在正中,围墙在四周,那些桃树的枝叶林林总总地延伸着,正像一张巨大的蛛网!

这是灵魔设下的蛛阵,可以随女冠的心意,抓住任何她想要网罗的东西。可蛛阵终究改不了习性,喜食蚊虫等物,会对猎物放出剧毒。

蓐收定早看出了这一点,可作为上神,不能直接点破,否则就算破坏了云涡和蓐收正在修的仙缘,所以只能用这种提示的方式告诉他们。

景宸也是满脸震惊,反应过来后声音冷硬:“既然是蛛阵,那么捣毁围墙就可以了。”

再坚韧的蛛网,也要攀附在边边角角上才可以猎取食物,这个习性也是蛛阵的软肋。

果然,女冠闻言,声音狠厉:“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景宸看向云涡,“师妹,干活去!”

云涡重重点头,和景宸一同飞到半空。他们瞅准东边的院墙,狠狠用脚一撞,只听轰隆一声,墙上便出现了一个窟窿。景宸落了地,运了十成功力一推,东边院墙轰然倒塌。

说来奇怪,东边院墙倒塌,那东边的桃花树也都慢慢消失了。

女冠从观中仓惶步出,牙呲目裂:“你们推倒了院墙,我大不了不坐这蛛阵,我无所畏惧!”

“得了吧!”云涡悠然道,“这月老观方位属阴,你又用蛛阵为非作歹了那么久,地底下早已通了炼灵狱!如果我们全部推倒院墙,你的蛛阵没了支撑,就会带着你一直坠落到炼灵狱里!”

古书上说,蛛阵是一种极其险恶的邪术,蛛阵的主人为蛛人,可长生不死,可无痛无识。蛛阵一旦经过七七四十九日,地底下就会形成空洞。空洞越来越深,最后在一年里就会连通到炼灵狱。一旦坠入炼灵狱,就算是无痛无识的蛛人,也要永生永世受尽折磨,不能赎罪,不能轮回。

思及此,云涡将西边的院墙用真气推倒,地上狼藉一片。又听轰隆几声巨响,是蓐收站在观宇屋顶,将南边的院墙也推倒了。

女冠终于软了骨头,跪在地上磕头:“各位神君,请手下留情,给我一条生路啊!我本是一个凡人,奈何入了魔道,才酿成大错!”

“你是凡人?”云涡惊讶。她从一开始就没感到女冠的邪气和魔气,原本以为是灵魔善于伪装,没想到她居然是人。

女冠的两只眼睛流下汩汩血泪,艳红的两道,可怖又可怜。她哽咽道:“是,我十五岁那年就去世了,不肯喝孟婆汤,不肯轮回转世。桃花灵魔点化我为蛛人,命我在这里守候,帮她做尽坏事!”

景宸疾步上前,一把将她的衣领揪起:“仙情决呢?”

女冠凄然道:“交给桃花灵魔了。”

“你是怎么杀掉白芍姑娘的?”云涡将一包锦灰扔到女冠面前。女冠颤抖着双手,将那些灰拨拉了几下:“没错,这是我给白芍姑娘的香囊,烧成灰我也认得。”

“你是怎么动的手脚?”

“我先骗了白芍姑娘一滴血,然后将一个毒梦放到白芍姑娘的香囊里。当毒梦杀掉了白芍姑娘时,我会对着这一滴血作法,取走白芍姑娘的灵识。”

云涡想了一想,道:“可是我没有香囊,为什么也会被偷了一半的灵识?”

女冠想了想,道:“毒梦很贪婪,遇到想要的绝学,也会杀人而取灵识!”

蓐收从观宇屋顶跃下,围着女冠转了一圈,问:“问你个正事,桃花灵魔所在何方?”

女冠嗫喏了一下,才答:“我不知道具体方位,只知道她似乎有洞府在襄国元山一带,至于有没有云游他方,就不知道了!”

其实知道洞府的所在,也就差不多了。因为灵识需要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和桃花灵魔融为一体,目前她肯定在自己的洞府。

景宸了然,铿然道:“你作恶多端,不入炼灵狱,天理不容!”说着,他就要纵身去推最后一堵院墙。

女冠伏在地上哀求:“这位神君,万万不可啊!”

景宸冷笑,提步就要去北边的院墙。蓐收伸出胳膊,正挡在他的胸前。

景宸斜睨:“蓐收殿下,你这是要放妖孽一条生路喽?”

“既然她迷途知返,也不用赶尽杀绝吧?”蓐收笑得狡黠。他蹲下看着女冠的眼睛,温声问:“你说,你曾将毒梦引回来了,对吧?”

女冠忙不迭地点头。

云涡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蓐收继续问:“那云涡姑娘的梦,你能复制一份给我吗?我真的很想知道,她到底梦到我什么?”

云涡一把托起女冠的下巴,阻止她对蓐收点头,飞快地道:“你答应我什么都别说,我就护你周全!”

女冠迟疑地看了看蓐收,又看了看云涡,不知道该听谁的好。刚才还被三人喊打喊杀的女冠,这会儿突然有两个人要放过她。

景宸怒极反笑:“你们别闹了!她作恶多端,不能放过!”

“上天有好生之德,岂能赶尽杀绝?”云涡掏出乾坤袋,对准女冠,“你进去吧,我会想办法给你安置个去处。”

女冠面露犹豫之色:“神君,我还有一物在观里,就算是化为灰烬,也想有此物在身边陪伴。”

“什么东西?我和你一起拿。”

“云涡,她诡计多端,我跟你一起。”景宸一把将女冠拎起,“走,我随你一起去拿。”

女冠收了刚才的戾气,一双眼睛只紧紧看着月老观。云涡心下疑惑,跟着景宸和她一同走进观里。

短短时间里,观里的蜡烛已经全灭,四周破败不堪,再没了之前富丽堂皇的景象。那尊巨大的月老像,也脱落了金箔,露出灰白粗陋的内里。

女冠走到月老塑像后面,取出一副画卷。“我想拿的,就只有这幅画了。”她轻声道,“这是我的夫君为我画的。”

她慢慢展开那副画卷,云涡看到了一副美人图。彼时正是初春景,女冠梳灵蛇髻,穿粉色裙裳坐在一块假山石上,旁边有桃花两三,已是画龙点睛之笔。

正是人比花娇,花娇人美。

“这幅画下笔用心,你们当年一定是伉俪情深。”云涡忍不住称赞。

女冠却哑然失笑,道:“你有所不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都说男子薄情,此话不假。痴心已经错付,唯有借画忆情。”

“怎么?”

一束月光招进观中,女冠缓步走到观门前,仰望天上一轮明月,淡淡地道:“当年我和夫君的确是伉俪情深,可惜后来京都爆发时疫,双双染疾。临死前,我和他约定,奈何桥上不喝孟婆汤,定要一同轮回,来世还做一双伉俪。”

云涡和景宸对视了一眼,问:“那你夫君,是不是没死?”

女冠点头:“没错,我在奈何桥边的曼莎珠华花丛里等了三年,一直等不到他!后来才知道,我夫君被名医救治,并没有死去。我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他能继续留在人世间,我比谁都高兴!可是你们猜怎么着,我夫君居然开始准备迎娶新妇了。”

云涡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女冠笑得癫狂:“你说好笑不好笑,我之前一片痴心付与的情意,不过才维持了区区三年!他过了服丧期,就开始四处娶亲,纳妾!我呢,偏不让他如愿!就在这时,桃花灵魔找到我,愿助我成为蛛人。我答应了,条件是,桃花灵魔必须杀死我夫君的续弦和妾室,以后也让他娶不成别的女人。”

云涡忽然想起了什么,从女冠手中夺回画卷,展开一看,落款处赫然有一红泥印,印名是——段石。

段石,段公子。

“你夫君就是段公子?”她脱口而出,“月锦要嫁给段公子,所以你才对她痛下杀手,让她变成木人?”

女冠眼神倔强:“对。”

“你何必如此?既然已经阴阳两隔,就放手让生人好好生活,不行吗?”云涡脑子有些乱,“你杀了月锦,我想要促成的正缘也没有了……”

女冠却激动起来,几乎是咆哮着喊:“那个女子想攀附富贵,就改名为月锦,简直是痴心妄想!不杀她,我心绪难平!”

“你说什么?”云涡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她不是月锦?”

景宸上前,一把抓住女冠的手腕,命令道:“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月锦究竟是谁?”

女冠笑得凄凉:“月锦就是我啊……可笑吗?我夫君恨不得一年一娶,坊间却传闻他最爱的女人叫月锦。哈哈哈,所以那个女子才改名叫月锦,宁愿做一个替身,也要入得他眼,可笑,可笑!”

景宸也是震惊,茫然无措地望向云涡。

云涡全身僵冷,喃喃地道:“既然女冠是月锦,那么我就要促成她的正缘……”话是如此,她却犯了愁。

女冠现在这副样子,半人半鬼,且对段公子又爱又恨,就算用白蚕也未必能够查探出她的正缘是谁。

师父,究竟是何意呢?

这段仙缘,究竟是要如何做才能修成呢?

“姑娘,你是月老仙徒,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女冠抬起极细瘦白皙的一只手腕,“你们月老牵红丝,牵的是情,还是缘?”

云涡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女冠流下两行清泪,将脸上的血迹冲刷出两道白皙的痕迹:“如果红丝牵的是缘,那万一这两人不相爱该怎么办?如果红丝牵的是情,那为什么有情人不能成眷属?!”

景宸忽然道:“红丝牵的是情,也是缘。”

女冠静静地望向他,眼泪仍然一滴滴地往下流。

“缘起,情生;情生,缘续!”景宸一字一句地答,“就如同你对段公子的情意,怎么都无法割舍,所以就算遁入魔道也要留在这世间。这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

半盏茶功夫后,女冠消失,云涡手中的乾坤袋重了几分。

云涡将乾坤袋收起,再一次就着月光看那幅美人图,叹息道:“现在该去找段公子问个清楚了。他究竟有没有忘记自己的结发妻子。”

若是没有忘记,就牵上红丝。若是忘记,那她又没法促成正缘了。谁让这世间情爱如云,容易变迁呢?

和景宸一同走出月老观,她看到蓐收正在庭院里练剑。两三块残砖,在他的利剑灵活地上下来回。

许是玩得腻味了,他凌厉回身一劈,残砖顿时碎成齑粉。

蓐收收了剑,踏着一地砖渣,懒懒地对他们道:“我就说吧,女冠不能杀。”

云涡无语,回头看景宸也是一副无奈的脸色。这个蓐收什么都预料到了,若没有他的提醒,可能她现在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三个人御云驾风,飞回到段府。一落地,云涡就嗅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的味道,酸溜溜的,很是刺鼻。伸手往墙根下一抹,她看到指尖上粘满了黄色粉末,居然是雄黄。

再看这院墙上,血红一片,应该是狗血。

蓐收闲闲地道:“这是把你们当妖怪了啊……”

云涡发窘,正想着怎么好好解释一番,眼前的小山石后面忽然走出一个家丁。那家丁腿脚一顿,看清他们仨之后,吓得屁滚尿流地逃走了,边逃边喊:“妖怪回来了!大家准备好棍棒木铲,锅碗瓢盆啊!”

云涡更窘,敢情这是把园丁和厨师都发动了?

“他们喊他们的,咱们先去找段公子。”景宸掐算了一下,“段公子在正堂,咱们去那里!”

在去往正堂的必经之路上,许多家丁举着长刀、棍棒、铁锅等武器,作势要发起攻击。不过他们看归看,就是不敢往他们任何一个头上砸下去。于是,三人如入无人之境,大摇大摆地向正堂方向走去。

终于,有个胆肥的家丁往蓐收的披风上贴了一张收妖符纸。蓐收扯过披风,低头看了看那张符纸,又抬眼瞅了那家丁一眼,露出一个令人悚然的笑容。

那胆肥家丁嗷呜一声,直撅撅地往后倒去,竟是吓晕了。

蓐收一甩手,那符纸便自行燃烧起来,化为灰烬。只听叮叮当当的一阵响声,家丁们手中的武器掉了一地。

云涡不由得暗自咂舌,这蓐收殿下光气场就能杀倒一片。正感慨,她忽然听到蓐收道:“本座如此神武,尔等还不夸夸我?”

景宸开始翻白眼。

云涡忙道:“咳咳,蓐收殿下凭眼力就能震慑万物于无形,乃天地第一英雄也。佩服,佩服!”

他满意地哼了一声,道:“这还差不多,不枉我费尽心机帮你。”

到了正堂,段公子正在指挥家丁们抬棺,棺材里躺着的正是月锦变成的那尊木雕。他不耐烦地催促道:“你们快把这棺材送到张家去,回来每人可领半钱银子。记住,把棺材放了就走,别让张家的人问这问那的。”

云涡忍不住鄙夷,本来以为段公子是烂泥扶不上墙,现在看来竟是无情到底了。

段公子扭头看到他们,大叫一声坐在地上,指着他们的手指哆哆嗦嗦:“妖怪,妖怪!”

蓐收错身躲开了一盆狗血,云涡劈手将飞来的三张符纸劈成两半,而景宸则上前一步揪住段公子,面无表情地强调:“我们不是妖怪。”

“你们飞天遁地,还说不是妖怪?月锦已经死在你们手里了……”

云涡打断他的话:“月锦不是死在我们手里,是中了木毒!”她眼神犀利,紧紧盯着段公子:“你说实话,躺在棺材里的女子真的叫月锦?坊间传闻你最爱的女子叫月锦,真的是她?”

段公子面露犹疑之色。

“月锦……其实二十年前就死了。躺在棺材里的女子,原名叫王小蔻。”他断断续续地道,“我的妻妾死的死,逃的逃,我原本没了再娶的心思,可是媒婆告诉我张家有女名月锦,仰慕我才名很久。我一时心软决定娶她过门,后来才知道她原本不叫月锦,叫王小蔻,改了名字不过是为了讨我欢心。”

说到此处,他掩面啜泣:“如果人不是你杀的,那就是月锦的在天之灵对我的报复吧?是我负了月锦,我和她青梅竹马,到头来并没有为她守义……”

旁边围着的家丁悄声道:“公子……”

段公子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他们是来讨债的也罢,寻仇的也罢,我今儿都认了!”

家丁们收拾好武器,陆续退了下去。

云涡和景宸对视,微微点头。看来,女冠没有撒谎,她说的和段公子说的,全对上了。

她掏出那副美人图,掷到段公子怀里:“你可还记得这幅画?”

段公子颤巍巍地将那副美人图展开,声音颤抖而急切:“这画……是我为亡妻所作!你们是从哪里弄来的?”

“当然是你亡妻给我的。”云涡问,“如果现在让你见到月锦,你怕不怕?”

段公子一跃而起,脸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不怕!我想了月锦二十年!她是鬼我也不怕!”

云涡这才放了心,掏出乾坤袋,将女冠放了出来。女冠这次出现,不再是素寡的道服,而是换上了美人图里的那件粉色裙裳,乌黑墨发高高梳起,挽成一个高高的灵蛇髻。再细看五官神态,那脸颊上的血迹已经不见了,露出饱含风情的白皙和细嫩。

果然是,女为悦己者容。

段公子一呆,随后涕泪横流:“月锦?”

女冠眼中也是泪光点点:“夫君……”她向前踉跄走了几步,和段公子泪眼相望,无语凝噎。

云涡上前道:“我是月老仙徒,既然你们二人情投意合,那我就授予二位红丝,以续正缘。”

女冠抹了抹眼泪,哽咽道:“承蒙月老座下仙子圣恩,我今日才能和夫君重逢。只是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不敢苟活于人世间。”

云涡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女冠一礼:“一日后,我自行了解,甘愿灰飞烟灭。”

“娘子!”段公子急道,“你我这才刚刚重逢,你怎么能再抛下我,说走就走?”

女冠看向停在院子中的那具棺材,声音中已有悔恨之意:“相公,实不相瞒,这姑娘的木毒,就是我下的!”

段公子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

云涡忍不住担忧起来,觉得段公子下一刻就会翻脸不认人。不料段公子随即恢复常态:“无妨,大不了我也去造个孽,随你一同烟消云散。”

“夫君……”女冠哭腔更浓,“你对我至情至性,我此生已经无憾。造孽的是我,你千万不要为我自戕!”

这一双人浓情蜜意,山盟海誓,足以让世间最无情之人也为之动容。云涡帮两人牵了红线,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终于是完成了仙缘了。

“你们二十年未见,应该还有很多话要说,如此我们便不叨扰了。”云涡向两人告别。

女冠和段公子双双拜倒:“多谢仙子。”

折腾了一夜,东边天际已经升起了启明星,明亮的一颗,似是晶莹的一滴眼泪。

三人走出段府,正是晨光熹微,淡蓝色的晨雾弥漫无边。挑更的,打柴的,叫卖的摊贩已经出行,吆喝声传遍了大街小巷,一幅动人的尘世繁华画卷正在徐徐展开。

“客官,刚出锅的豆花,来一碗吧?”

路边一个豆花摊子传来诱人的香气。白花花的豆花,不吃一碗再走,太可惜了。

虽然三人都已辟谷,但是偶尔也会尝一尝人间的美食,以养口腹之福。于是三个人正儿八经地坐在桌前,一人一碗热腾腾的豆花。

吃到一半,云涡突然见段府的大门打开,内里出来一名小厮,向豆花摊老板叫了两碗豆花带走。

老板有些惊诧:“你家公子,大概有二十年没有吃我的豆花了!”

小厮笑嘻嘻地道:“我不懂这些,就是公子让我出来买,我就来买了。”

老板一边盛豆花,一边絮叨:“你家公子自从二十年前夫人逝世,就跟平常的不太一样,吃穿用度都不同以往了。”

两人唏嘘了一番。

吃一碗豆花,似乎是无数寻常百姓一日的开始,却是女冠为数不多的余下时光。

云涡搅了搅碗里的豆花,问:“师兄,蛛人可以得以保全吗?”

“不灰飞烟灭,难道还要等着下炼灵狱?”景宸依旧是一张面瘫脸,“而且,蛛人不过是夺舍还魂,那身体不知道是石头做的,还是木头做的,在人世间久了,迟早要烂的。”

蓐收道:“反正你这段正缘已经促成了,还在意那么多干什么?”

云涡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女冠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是不灰飞烟灭,对死去的王小蔻也不公平。

“别想太多了,咱们还得赶紧去襄国元山一带找桃花灵魔。”景宸摊开地图,勾起一根指头敲了敲,“你看,入了襄国又是山路又是水路的,咱们不能用御云咒,得步行了。”

算一算,这四十九日已经过去了几天了,还未见到桃花灵魔,时间已经很是紧急了。

云涡心头发焦,望了望渐渐升起的日头:“那,走吧。”

她总觉得心头有什么东西堵得慌,冥冥中似有不祥之兆,可是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就这样一路怀着心事,她随着景宸和蓐收到了襄国。

日落西山,洒在波光粼粼的一片湖泊上,水面上归巢的寒鸦数点,远处岸边散落着孤村,隐约可见袅袅升起的炊烟。

“过了这个湖,大约就能靠近元山了,只是不知从哪个方向入山最为便捷。”景宸收起地图。

蓐收看了一眼太阳:“要查探清楚,估计得白日。恐怕我们要在这里待上一夜了。”

“也未必,问问当地人不就成了?”

云涡眼瞅着岸边系着一只小船,芦苇席的船篷透着光,似乎有人影在里面走来走去。她快步走过去,头往里一探:“有人吗?”

船里发出一声尖叫,云涡只来得及看到一只光裸滑腻的膀子,就被一只粉色物事给迎头砸中。她下意识地将物事抓在手里,发现那居然是一只绣着戏水鸳鸯的肚兜。

再看船舱里的两人,正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往身上遮盖。女子很年轻,大概十七八岁,男子稍微老成一些,一副艄公打扮。见云涡仍不知避嫌地往这边看,男子嚷嚷道:“看什么看,没见过夫妻亲热啊?”

云涡吓得手一哆嗦,肚兜顿时从手中飘下来。她面红耳赤地转过身,大声喊:“对不住两位了,我只是来问路的。”

“问路能问到人家床上去呀?”男子气急败坏。

云涡还想道歉,景宸已经快步走过来,一猫腰钻到船篷里,蹲在男子身边问:“你知道哪个方向进元山比较好吗?”

男子用衣服遮住胸口,愕然地看着景宸:“……”

云涡:“……”

船里的女子都快哭了,结结巴巴地道:“从西、西北方向……比较好。”

“谢过。”景宸扔下一片金叶子,起身出了船。云涡张口结舌,半晌才问:“师兄,你怎么就那样闯进去了?”

“他们穿没穿衣服,在我眼里都一样。你若是觉得不妥,就是你道心不稳。”景宸言简意赅。

船篷里,女子开始啜泣:“相公,奴家被人看光了,不想活了……”

“娘子莫羞,我这就出去和他们拼命。”

“别,他们一个个看上去凶神恶煞,不像善类。咱们分开一年多了,奴家不想刚重逢,就让相公你去惹下祸事。”

女子边抹泪边说道,伸手就要去扯衣裳,打算穿戴整齐。不料衣裳扯到一半,忽然扯不动了。她侧目一看,发现衣裳被一只金线黑底的靴子踩住。

抬眼一看,那踩衣服的人正是蓐收。他居高临下,凤眸冷睨:“你说谁长得凶神恶煞?”

女子结结巴巴地道:“不、不是你……”

蓐收这才满意地抬脚,在男子恐惧呆滞的眼神中离开小船。

修道人五识发达,于是这些悄悄话一字不拉地传入了云涡的耳朵。她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她终于明白,自己一直纠结的地方在哪里了。

人间寻常夫妻,但凡恩爱些的,分离之后再重逢都会如烈火干柴一般。可是女冠和段公子,分开二十年之后,反而只是泪眼相看,连碰都不碰对方一下。

这是克制礼待,还是根本就无情意?

云涡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蓐收正蹲在湖边洗脸,抬头看到她脸色不对,忙问:“你怎么了?”

“蓐收殿下,假如你和心上人分开很多年,重逢之后会怎样?”云涡问。

蓐收勾唇一笑:“会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对呀!”云涡右手攥拳,一拳砸在左手手心里。她心头乱绪难解,痛恨自己居然漏掉了这样一个重要的细节。

再仔细想一想那个卖豆花的老板。他曾经说过,段公子自从二十年前夫人去世,吃穿用度就和以往不同了。就算一个人再悲痛,守义可以,没必要把平日里的习惯也一并改掉吧?

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个段公子是冒牌货。

云涡急问:“师兄,那假如你早已忘情,再重逢时发现爱人变成了一个女魔头,你会怎么办?”

“杀了她。”景宸冷冷地回答。

“那假如你是女子,和自己的男人分开很多年,重逢后发现自己的男人不爱自己,还想杀了自己。你当如何?”云涡继续问。

景宸这次没有回答,倒是蓐收慢悠悠地答:“不仅杀了他,还要千刀万剐。”

“糟了。”云涡回头望向吴国方向,“段府要出人命了。”

段府。

房檐下一溜的大红灯笼,给整个府邸添了不少喜庆。府中处处欢歌笑语,端菜送饭的丫鬟们络绎不绝。

女冠坐在饭厅的大桌子旁,望着一桌子鸡鸭鱼肉,温然笑道:“段郎,这么多山珍海味,咱们两人可怎么吃得下呢?”

段公子给她夹了一块鸭肉:“咱们有二十年没坐在一起吃饭了,当然要好好庆祝一番。”

女冠笑吟吟地将那块鸭肉夹起,塞到段公子碗里:“可我喜欢看段郎吃。”

“好,好。”段公子答应,一手夹起鸭肉,一手将袖子拉高掩住嘴唇,表面上在往嘴里送鸭肉,隔着袖子却将那块鸭肉扔到地上。

一只家养狗摇着尾巴将鸭肉叼走,往门外墙根下细细咀嚼。不出片刻,家养狗嗷呜一声,口吐白沫倒地而亡。

饭厅里,女冠手执酒壶,往段公子面前的杯子满上,嗓子里媚音婉转:“段郎,来喝了这杯酒。”

段公子忙起身,将酒杯接过来,却假意站立不稳,酒水悉数洒在女冠的袖子上。

“月锦,没事吧?”段公子忙去擦拭。女冠含笑起身,道:“一点点酒水而已,不碍事。段郎先吃着,我去房内更衣。”

进了旁房,女冠才收起笑意,恨意和憎恶蒙上了脸庞。她伸出右手,将袖子上沾染酒水的那块狠狠撕去,掷在地上,恨声道:“难道他发现这里面有鹤顶红了?”

饶是如此,戏还得继续做下去。因为在外人眼里,他们是一对恩爱夫妻。

不多时,女冠换了崭新裙裳进来,满脸堆笑地对段公子道:“段郎,午夜梦回,可曾忆起我以前跳过的流萤舞?”

“记得,记得。”段公子将女冠的手握住,“彼时绿萤绕身,娘子在水边载歌载舞,为夫心旷神怡。”

“那我就再为夫君舞上一舞吧。”女冠说着,就翩翩起舞起来,并对段公子作出各种撩人姿态。她素手轻捻,在段公子的肩膀、腰肢上来回抚摸,情色意味十分浓厚。来布菜的丫鬟们看到了,面红耳赤地退了下去,再不好意思靠近饭厅一步。

段公子却面上僵笑,拳头攥得紧绷,手背上已经冒出青筋痕迹,突然猛拍桌子:“放肆!”

女冠一点也没有停下舞姿的意思:“怎么?”

段公子伸手往衣服上一捋,抓出一把雪亮银丝:“这是什么,你想绑了我?”

女冠一个翩然转身,回头报以魅惑笑容:“夫君何必着急,你以前就爱这莹白蚕丝,想要亲自织雪锦给我呢!”

段公子将筷子一摔,杀气腾腾地反问:“当真如此?”

女冠只笑而不答。

眼看饭厅里的气氛一触即发,门口忽然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娘亲。”

女冠挑一挑眉,抬眼看到饭厅门口站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生得玉雪可爱,手里拿着一根兔子糖画,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两人:“你和爹爹吵架了?”

段公子和女冠异口同声地答:“没有,好着呢!来,一起吃。”

少女一边舔着兔子糖画,一边自顾自地坐在桌旁,伸手抓起桌上的羊肉饼就往嘴里塞。女冠皱了皱眉头,问段公子:“你怎么把女儿教养得如此没有礼貌?”

段公子同时道:“女儿跟着你风餐露宿,能好到哪里去?”

两人说完才明白过来,彼此都说漏了嘴。本以为这个少女是对方使下的一道障眼法,没想到少女并不是。

段公子终于冷笑:“咱们也别假装了,分开二十年,哪来的十五六岁的女儿?”

“我不喜欢吃鸭肉,也并不会跳流萤舞。”女冠容色冷漠。

两人迅速后退,展开双臂,一股劲风拔地而起,将那一桌珍馐佳肴掀得飞起。吃兔子糖画的少女仍然坐在凳子上,看一地狼藉,惋惜地道:“啧啧,可惜了。”

“小毛头,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若是妨碍我们,可别怪我杀招不长眼!”女冠从袖中拔出胳膊粗细的一把银丝。

段公子也道:“反正我这人从不怜香惜玉,别指望我对你留情。”

少女笑嘻嘻地道:“你们打你们的,我就看看。”

话音刚落,女冠手中的银丝便向段公子飞了过去。段公子随手用袖子一挥,银丝便寸寸断掉,落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

女冠惨叫一声,向后飞去,重重地撞在墙上然后才滚跌在地。段公子笑道:“原来这样弱啊……亏我之前还陪你演了那么久的戏,原来根本就不值!”

“你,不是段郎!你究竟是谁?”女冠的嘴角已经有鲜血淌下。她充满恨意地盯着段公子。

段公子仰头放肆大笑:“我是谁?时至今日,你还问我是谁?告诉你吧,魔尊根本就不放心你,所以才派我来盯着你。你死了也好,这吴国京都都没有多少美味,我过得厌倦无比。”

女冠骇然道:“这么说来,是你害了那些女人……”

“没错,我一边四处娶亲,一边暗中将那些女人害死。戏演得还不错吧,你是不是对你的夫君恨之入骨了呢?”

女冠发出凄厉的一声长嘶,从地上跃起,一头如绢青丝顿时变得雪白。她浮在半空,对着段公子吼道:“我跟你同归于尽!”

“你的法术,包括你的身体都是魔尊赐的,跟我斗,简直是不自量力!”段公子双手往前一挡,女冠只僵持了一眨眼功夫,就如破布般落在地上。

她一边咳嗽,一边震骇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透明。

“没有魔尊,你的这具躯体就要化了。”段公子狞笑道,转而看向少女,“现在轮到你了,说实话,你是谁?”

少女丝毫没有惧怕之情,歪着脑袋道:“我是来帮她的人。”

“小小女娃,我倒要看你如何帮!”段公子眯了眯眼睛,手心有真气凝聚,只待一发便要冲出!

少女这才冲着女冠晃了晃手中的糖画:“你的身体要化了,那这个给你做身体吧!不过糖画就是糖画,用不了多久。”

说着,她手里的蜜色糖画飞到半空,在女冠头顶上化作星星点点的光粉,纷纷扬扬地洒下。女冠忽觉呼吸顺畅了许多,再低头看自己的身体,竟是行动自如,已然恢复了常态。

“不自量力,以为这样就能帮得了她吗?”段公子猛然伸掌,手心里射出两道雷霆电光,银蛇一般地分别向少女和女冠飞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半空中出现一道蔚蓝色的结界,那两道霹雳就被挡住,反弹回段公子身上。段公子情知不妙,转身欲逃,却已经闪避不开,被霹雳击中,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轰隆一声,他砸在墙上,竟然撞出了一个大窟窿。粉尘飞扬中,他看到两男一女从天而降,正是先前送女冠来的那三个人。

这三个人正是蓐收、景宸和云涡。

少女一见蓐收,欢呼着扑过去:“神君哥哥,糖画给那位姐姐用去做身体了,下次你要给我做更好吃的哟。”

蓐收飒然一笑:“没问题。”说着他一指云涡:“萤小童子,你刚能凝聚形体,不宜长久,还不快回到你师父袖中?”

少女答应一声,化为一道绿色灵光钻入云涡的袖中。云涡歪着头想了想:“萤小童子以前是十几个仙童,这会儿怎么变成一个少女?”

“以前神形分散,只能化为十几个仙童。现在修为增加,神元就凝聚合一了。”

云涡明白过来,转而将女冠扶起来:“多亏我让萤小童子先赶回来,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多谢仙子。这个人果然不是我的段郎,他是桃花灵魔座下的小妖!”女冠怒目看向段公子。段公子脸色煞白,转身就从自己撞出的那只窟窿里逃走了。

“站住!”景宸提步去追。

蓐收眯了眯眼睛,右手翻转化出四五根玄色夺魂金箭。金箭箭头锐利,速度飞快犹如闪电,飞一般地跃过墙上的大窟窿。只听外头一声惨叫,伴随着骨骼碎裂的声响,之后便是有人在细细地呻吟。

云涡追出去,看到那些夺魂金箭全都钉在段公子的四肢上,深深插入泥土,钉得他丝毫动弹不得。

她伸手去拔那些利箭,结果被蓐收一把攥住手腕。

“他是只壁虎魔怪,不把他的四肢都钉死,就会断尾逃脱。云涡,你还不快点把他手腕上的红丝去剪断?”他眯了眯眼睛,肃杀之气弥漫周身。

云涡忙掏出断情剪,将他手腕上的红丝给剪断,同时忍不住感叹自己被蒙蔽,差点给女冠牵一段孽缘。

果然,段公子扭动了几下,就化作了一只硕大无比的壁虎。景宸张开捉妖袋,将壁虎魔怪装了进去,才道:“真会伪装,我居然没有察觉他的魔气。”

“这就是灵魔的特长,擅长伪装,混迹在人界为非作歹。”

云涡想起来都觉得后怕,忙从窟窿里回去看女冠。屋中狼藉凌乱,女冠瘫坐在地上,发丝凌乱,双目无神地自言自语:“段郎,段郎……”

“你的段郎大概已经不在人世间了,我会帮你去找他。”云涡承诺。时至今日,她也想明白了,根本不用什么白蚕,也能知道女冠的正缘就是真正的段公子。不过这正主究竟转世为谁,就得问一问奈何府的判官了。

女冠眼神泛出光彩:“真的?这是要闯鬼门的!”

闯鬼门不是那么容易的。活人闯鬼门关是找死,修道人闯鬼门关则要丢掉十年修行。可是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了结这段仙缘。

云涡心一横,谁让她修仙心切呢。她道:“别说一个鬼门,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陪你便是。”

女冠向她跪下:“多谢仙子。”

身后轰隆一声巨响,无数砖瓦碎片向这边飞来。

云涡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墙上窟窿变得更大,几乎占了半面墙。蓐收掸了掸肩膀上的浮灰,一边踏步进来,一边咕哝:“这差不多还像个门。”

她眼神一亮。闯鬼门,就需要这样精气神啊。

云涡跟景宸和蓐收商量闯鬼门的计划。两人听了,却是不同的反应。

蓐收是赞成的,西方战神不怕事儿多,也不怕事儿找。可是景宸皱紧了眉头,看向手中的罗盘:“云涡,闯鬼门暂且不提,这段府里还有其他妖物!”

语毕,他往太师椅上一坐,闭上了眼睛。

云涡顿觉不妙,推了推他,发现景宸岿然不动。蓐收在旁边凉凉地道:“别推了,他的元神又游离了。”

“师兄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元神游离呀?”云涡欲哭无泪。

蓐收抽了抽鼻子,似乎嗅到了有趣的气味:“他应该是去捉灵妖了。你在这等着我,我把这段府清一清就回来!”说着,他化为一道金光,贯穿屋顶后消失了。

云涡无语地看着摇摇欲坠的饭厅,对身后的女冠道:“看这房子也撑不了多久了,咱们还是先出去吧。”

可是身后却静悄悄的。

云涡察觉不妙,回身发现女冠不知何时,已经不在身后。

“月锦,月锦?”云涡步出饭厅,遍寻女冠而不得。她想不明白,不过是眨眼间,女冠怎么不见了?

段府里静悄悄的,刚才那些端菜倒茶的家丁丫鬟,就好像蒸发了一般。云涡倍感寥落,托腮坐在台阶上。庭院里一株海棠花树,在石阶上投下花影淡淡。

“咚!”

一重物从天而降,正砸在院子里的大树下。

云涡吓了一跳,右手按在腰中傲来剑的剑柄上。还没等她看清楚那重物是什么,许多重物从半空接二连三地掉落下来,叠在一起成了堆罗汉。

“神君饶命啊!”最后一个重物砸下来的时候,还喊了一声。云涡这才明白那些重物原来都是府里的家丁。

一只精致的黑缎绣金线的靴子踩在那人脸上,那求饶声就变成了杀猪般的嚎叫。蓐收站在堆罗汉的顶端,睥睨着脚下的众人:“你们从跟着壁虎精怪害人的那一天起,就该想到有今日!”

“神君饶命,小的愿意做牛做马!”求饶声络绎不绝地响起。

云涡仰着头,劝道:“蓐收殿下,这些妖手上未必都沾有鲜血吧?要不然挑些良善的放掉算了。”

“这京都十几个新娘子的死,这些妖都有份!”蓐收居高临下地道,挺拔身姿风骨铮铮,“我已经挑选过了,人我都放走了,妖全都在这儿。”

语毕,他扯下腰中那根金腰带,往空中一甩,腰带便瞬间变长,将堆在地上的妖类捆了起来。蓐收再唤出一柄霹雳金剑,剑尖往下,用力一刺。只听惨叫声乍起,那剑尖无限延长,从他手腕下一直延伸到了地上,将那些妖像串糖葫芦一样串到了一起。

灵妖们化作一片红色光点,光点越来越多,最后汇聚成浪。夜风席卷而来,将红色光点都吹走,于是那些光点就如被泼水的火星,完全消失不见。

这些灵妖的元神,全都灰飞烟灭了。

蓐收拍了拍手,悠闲地走过来:“那个叫月锦的女冠呢?”

云涡哭丧着脸道:“女冠不见了!”

“别急,她元神受了重挫,糖画做成的身体撑不过今晚,走不远。也许是身体无法支撑,元神就飘去地府了。”

云涡沉吟道:“看来我得赶紧去地府找她。”

蓐收哼笑:“凭你这种修行,闯一次鬼门关,能掉上一半修为。”

云涡谄笑,巴结地拉住他的袍子:“蓐收殿下,你能帮我闯鬼门吗?”她面上笑盈盈的,心里却是无比恼恨。若不是景宸突然神游,她也犯不着求这尊难伺候的大神。

“美人求我,当然要答应了。不过,条件呢?”

云涡下意识地掩住嘴巴,道:“除了不能亲,怎么都可以。”

蓐收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忽然将一根手指抚上她的嘴唇,道:“那还有什么意思?”

唇上温热一片,带着薄茧的微小刺痛,对她而言已经是极大的刺激。云涡正要挪开脸颊,下巴上忽然一痛,他居然将她的下巴勾住。

“神君,自重……”云涡的下巴被钳住,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她以为他又要吻下来,吓得头皮发麻,恨不得凝聚浑身修为拼死逃命。可是什么也没发生,蓐收只是掏出一根如意头的白玉簪,为她簪在发髻上。

插好那根簪子,他又歪头看了一看,才松开了她的下巴,道:“这根簪子上的仙气会护住你的修为,还能让你看不到任何一个鬼魂,只能看到鬼仙。”

“谁稀罕!”

云涡气急败坏地拔下那根簪子,正要摔过去,忽然听到蓐收慢悠悠地道:“可要赶紧的,这鬼门关还有半个时辰就关了。”

她怔了怔,忿忿地将簪子重新插回头上:“走!”

天上明月被乌云遮蔽,黑黢黢的夜色浓稠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云涡站坐在一艘画舫上,望着奔流不息的河水:“你说鬼门就在这个方位?”

蓐收朗声道:“这是近道,从支流能就到忘川。”他站在船头,衣风猎猎,白衣在夜色中尤为显眼。

云涡半信半疑,忽听到水声哗然作响,探出头往河水里望去。只见前方河流居然一分为二,自己乘坐的小船直往旁边的支流上走。她忙问:“这是怎么回事?”

“一脉到人间,一脉到忘川。”蓐收回答。

云涡彻底放下心来,蹲在船篷里打瞌睡。因为地府情势特殊,所以云涡提前将萤小童子和白小童子留在段府守着景宸。此时没了两个小灵童的逗乐,她感到百无聊赖。

大概有一盏茶功夫,蓐收忽道:“到了!”

云涡顿时清醒,小心翼翼地走出船篷,看到前方河道上面架着一座拱桥。拱桥四周红云缭绕,半空中有几束冥火在静静地燃烧着。在拱桥的桥头,有一间汤坊,虽门面狭小,却是雕栏玉砌,华美异常。

云涡下意识地问:“孟婆?”

传说中,孟婆在奈何桥上为每一位魂魄送孟婆汤,喝下孟婆汤的魂魄会忘记前世的一切,了无牵挂地去转世轮回。

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妪站在桥头,递上一碗碗的孟婆汤。那些汤碗被一只只无形的手拿起,倾了一倾,便重新回到了孟婆的手里。果然如蓐收所说,戴上了那根白玉簪,她只能看到孟婆,看不到魂魄。

“要不,去问问孟婆有没有见过月锦吧。”蓐收运行仙力,将画舫靠了岸。

岸边生满了红彤彤的曼莎珠华,如霞光般璀璨。云涡一边惊叹,一边将手指抚过那些妖异美丽的花瓣。

蓦然,一株曼莎珠华缠上了她的手腕。云涡大吃一惊,正要挣开,忽听那株曼莎珠华道:“仙子,是我。”

“月锦?”云涡愕然,定睛一看,那曼莎珠华果然慢慢变形,最后化为一具女体。女冠躺在花丛,脸色苍白孱弱。

“你怎么会在这里?”云涡问。

女冠只摇了摇头,并不答话。浓密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有些无神的眸子。

“你的眼睛?”

女冠轻声答:“看不到了。”

蓐收蹲下身,探了探她的手腕,道:“你的身体已经腐朽,必须马上过奈何桥转世。”

“不,我还要去见判官,问一问我夫君的下落。”女冠吃力地撑起身体,没有焦点的目光却坚定如磐石,“仙子,你说过的,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会陪我。”

云涡胸中突然生出一腔热血。她一把将女冠抱在怀里,起身道:“我说到做到!咱们这就过奈何桥,找判官!”

她回头看向蓐收:“你要跟着去吗?”

女冠急道:“神君不能去!这冥府上下一旦感知神君造访,都会来拜见的,到时候我们行事反而极不方便。”

蓐收点头,道:“云涡,你带她去吧,我给你的簪子足以护你周全。”

云涡转念一想,两人说得有道理。这地府平日里没什么神仙来,顶多有个把地仙来讨个魂魄什么的,从没见过蓐收这样大的上神,万一吓着了人家不好。

再说,时间不多了,万一判官忙着跟蓐收叙家常,忘了查生死簿怎么办?这鬼门只等鬼,可不等人啊!

“那好,我去去就来。”云涡抱着女冠,大步向奈何桥走去。到了桥头,她径直往前冲,却被孟婆横起手里的檀木拐杖拦住。

孟婆道:“这位娘子,要过桥先喝了一碗汤再走。”

粗瓷汤碗中,淡绿色的汤水尤为清亮,被晃悠悠地递到女冠的唇边。云涡道:“孟婆,我怀里的人尘缘未了,我要先帮她寻了相公,再让她回来喝汤,可以吗?”

孟婆面上喜怒未辩:“我自然是认得她,奈何桥上等三年的月锦。”

“既然认得,那还请孟婆行行好,放行吧!”

孟婆呵呵一笑:“姑娘,我孟婆子破过例。不过我放行的那些魂魄,都是生前做过善事的!可是月锦受灵魔蛊惑,在人间为非作歹过一段时间,心头眼中都生了翳。心翳让人不智,眼翳让人不明。我怎能让这样的人过奈何桥?再说,就算你真的寻到了你的夫君,你觉得他会爱一个不智不明的人吗?这碗孟婆汤,就是去一去你的心翳、眼翳。你喝还是不喝呢?”

女冠面露犹豫之色:“我、我跟着桃花灵魔做了那么多坏事……”

所谓情怯,大抵如此。

叶公好龙,笔下画龙无数,然而真正的龙从天而降,叶公却怕得要死。如今,女冠也不能免俗。二十年前为情为爱要死要活,真的快要见到自己的夫君,却有些胆怯了。

云涡怕她动摇,低声道:“孟婆汤会让人忘却生前记忆。月锦,等下我就冲过去,你一定要配合我。”

“不必了。”女冠挣扎着站在桥上,对云涡道,“孟婆说得有道理,我就是生了心翳和眼翳,才会跟灵魔作恶多端!再说,只有去除眼翳,我才能认出相公来。”

“可是……”

“仙子,若是你见了相公,请转告他我的心意。”女冠不再听劝,眼中含泪,捧起那碗孟婆汤,一饮而尽。

喝完孟婆汤,女冠轻轻闭上眼睛。半晌过去,她睁开眼睛,激动地伸出双手,奇道:“仙子,喝下汤药后,我犹如醍醐灌顶,全身舒服极了!还有,我还能记起夫君的样子!”

“这是怎么回事?”云涡好奇。

孟婆子但笑不语。

女冠向忘川对岸望去,忽然变了脸色。云涡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只见一名身形颀长的男子站在曼莎珠华的花丛里,向这边看来,目光里充满惊喜。

“夫君!”女冠惊叫一声。

云涡再仔细一看,那男子和那个假段公子长得一模一样,应该就是真正的段石无疑了。

她没想到,段石居然没有去转世,而是在这忘川岸边,三生石上等了二十年。

“月锦!我终于等到你了!”段石喉咙嘶哑,酝酿了许久的情感在此时喷薄而出。他疾步走过来,一把抱住女冠,眼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曼莎珠华在他们的脚下怒放,红艳似火。这种花花叶不相见,没想到竟是暗示了他们二十年分离的命运。

女冠手指颤抖地抚摸着段石的眉眼。魂牵梦萦的二十年,终于得以重逢,她已经激动得有些眩晕。

“我还以为你没死……”女冠感觉不可思议,“我在这里曾经等过你三年,为什么没有等到你的魂魄?”

段石慨然道:“二十年前我魂归地府,走到半路突然被桃花灵魔劫走!她囚禁了我三年,后来才放我重回地府。回到奈何桥,我已经找不到你了。我不信你会先我一步轮回,所以一直在这里等你。”

“这是桃花灵魔设下的毒计!她故意让我相信你没死,让我相信你已经忘了我……”

孟婆望着两人,沟壑深深的脸上浮上些许笑意:“月锦由爱生恨,心和眼就会生翳,就算段石站在她面前,她也看不到。”

“那她为什么没有失去记忆呢?”云涡问。

“忘川之水,熬上一个时辰,和熬上十个时辰是不同的。”

云涡惊道:“有什么不同?”

“熬上一个时辰的忘川之水,可以忘掉令人痛苦的事。熬上十个时辰的忘川之水,可以忘却令人痛苦的人。我给她喝的孟婆汤,自然是熬上一个时辰的,只是忘记那些令人心伤的事罢了。”

云涡恍然大悟:“所以,月锦还能记得段石!原来是这样,多谢孟婆出手帮忙。”

孟婆摇了摇头:“谢什么谢,这世间最难得的是君心似妾心,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姑娘,地府不可久留,你还是快去办自己的差事,早些办好,就能早些离开。”

云涡点头。

女冠和段石执手来到云涡面前,感激地道:“仙子,我和夫君既然已经相逢,就立即去转世了。”

“别急。”云涡掏出一截红丝,绑在他们的手腕上,“这红丝是天定姻缘,你们下一世还能做一对佳偶。”

女冠喜极而泣,道:“仙子大恩大德,月锦只能来世再报。”

“不必报答,我本就是月老仙徒,为有缘人牵红丝是我的修行。”

女冠犹豫了一下,忽然将云涡拉到一旁,道:“仙子,我快要和夫君一同转世了,有句话必须得对你说。”

云涡好奇,靠近女冠。女冠附耳低声道:“仙子,我知你对景宸有情,可他并不值得。”

云涡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只怔怔地看着她。

女冠继续道:“是景宸绑我来的地府,要送我去轮回。呵,没见到夫君,我怎肯就范!所以我就偷偷逃走了,躲在曼莎珠华花丛里。幸好,我又遇到了你。”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浇得云涡遍体冰凉。她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居然是这样。

景宸之前告诉他们段府有妖,然后元神离体,现在想来,不过都是为了引开她和蓐收的注意力,逼女冠去地府。

可是为什么?

“景宸如此冒犯我,我也以牙还牙,给了他一点教训。”女冠意有所指地道,“仙子可别为了这样的人动情,月锦言尽于此。”

说完,女冠就走到段石的身旁,和段石一同离去。

云涡浑身冰冷,心里痛楚异常。她没想到,景宸就这样不愿意自己获得仙身,百般阻挠。若不是蓐收出手帮忙,恐怕她这次修的仙缘照样失败。

她踉踉跄跄地走下奈何桥。孟婆上前问:“姑娘,你没事吧?”

一碗孟婆汤递到她面前。云涡看到碗里水面上映出自己的倒影,一滴泪落入碗中,泛起小小的涟漪。

云涡哑然失笑:“孟婆,这是熬了一个时辰的汤,还是熬了十个时辰的汤呢?”

“十个时辰的。”

云涡苦笑着推辞:“孟婆,我不愿忘记那个人。”

孟婆笑着摇头:“姑娘,老身送一句话给你,‘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爱亦无怖。’你心伤如此,不过是为情所困,何不尝尝孟婆汤,好忘却一切。”

云涡用手将汤碗拨开:“不必了。”

若是忘却一切那么简单,她早就念诵忘情决了,何必喝什么孟婆汤?

只是……这孟婆汤的气味有些奇怪?可云涡怎么努力地回想,都记不起自己在何时何地嗅到过同样的汤水气味。

画舫还停在不远处,船篷顶上已经吊上了风灯,在这混沌里散发着一点温暖。蓐收靠在船头喝酒,一边赏着曼莎珠华,一边往嘴里送酒。酒壶空了,便随手扔进忘川里。咕嘟一声,酒壶沉入水底。

他表情惬意,似乎还在回味美酒的滋味,悠闲地掏出折扇,一下下地扇着。半晌,他想起了什么,目光随意一溜,看到云涡在岸边站着,立即笑问:“差事做完了?别愣着了,走吧。”

云涡机械地点头,轻身跃起,稳稳落在小船船头。她背对着蓐收坐下,呆呆地望着满眼黢黑的忘川。

“开船吧。”她轻声道。

云涡借着船头风灯的光芒,从忘川水面上看到自己的倒影,长眉轻敛,神情哀伤。她眼角酸涩,一滴泪就落了下来。

一张折扇及时地从旁边伸过来,将那滴泪接住。

云涡低头,看到扇面上画着一枝开得灼灼的红梅。自己的那滴眼泪晕湿了梅花,花瓣边缘顿时模糊起来。她茫然看去,只见蓐收半蹲在自己身旁,目光深邃地看着她。

蓐收将扇子收回去,淡笑道:“你是哭景宸欺负你?早就告诉你,他对你没安好心。”

说着,他忽然想到自己,自嘲道:“当然,我对你也没安好心。”

云涡并不在意,用手背擦拭眼泪:“不是为了他,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我为月锦喜极而泣。”

“是吗?”

云涡忙点头。

“没骗我?”

云涡摇头。

“美人再美,可若是骗我,我也是不喜的。”蓐收起身,笑意已经完全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云涡不知他究竟何意,一时间怔愣无言。

她不知道,蓐收手中的扇子,一面是红梅,一面是她的画像。蓐收低头看了看另一边扇面,上面画着的云涡愁眉苦脸,眼角还挂着两滴眼泪。于是他凝了目光,伸手往那画像的眼角处一抹,那眼泪立即消失。

云涡突然感觉眼睛有些干涩,用手一摸,竟然泪痕全无,诡异的是泪水已经干涩,怎么都流不出来。

“蓐收殿下,你做了什么!”云涡干着急。

“没做什么,我只是……”他顿了顿,“不喜欢你为别人哭。”

“殿下!”云涡跺脚。

“过了今晚,这种神术自然就消失。”蓐收冷冷看了她一眼。将折扇放入腰中,款步走到船头,不再理睬她。云涡自知奈何他不得,也只能将满腔的委屈咽下,重新坐回船内。

忘川之上,朔风荡来,将蓐收一身白衣掀吹得猎猎如舞。他收锚,伸手一指前方,那画舫便往鬼门关的方向驶去,两岸的曼莎珠华如火红流星般,向后飞驰而去。

画舫带起一股千里快风,吹拂而来。可蓐收并无半分畅快之意,忍不住回头,一眼便望见云涡神情寥落,正呆望着河水。

他的心顿时冷了半分。

她的任何情绪都是因景宸而起,没有半分是为了他。

想起他曾经为了她方寸大乱,蓐收就觉得有些可笑。他哑然失笑,摇了摇头,似是提醒自己:“大局为重。”

大局为重,天地为重。

没有人,能重得过这天和地,乾坤以及万物。

思及此,蓐收冷下脸色,凤眸中闪过一丝杀意。

一个时辰后,云涡和蓐收重新回到段府。饭厅里,景宸闭目端坐着,仍然在神游。

桌上的蜡烛已经燃烧殆尽,烛火摇晃,就要熄灭。云涡忙寻出一根新蜡重新点上,饭厅里又亮堂了起来。

烛火将景宸的影子映在墙壁上。云涡哀哀地望着那影子,却不想回头看一眼景宸,心里五味杂陈。

蓦然,那影子动了动。

云涡还是忍不住回头,正看到景宸缓缓睁开眼睛。他长舒一口气,看了云涡一眼:“你们离开过?”

“去捉妖了。”蓐收抢过话头,半是懒散,半是谴责,“女冠的魂魄不见了,你非但不找,反而神游,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

“她也许撑不住,消散在这天地之间了吧。”景宸皱起眉头,心事重重。云涡轻声问:“师兄,你没事吧?”

景宸转而看她:“我没事,方才神游是因为察觉到有灵魔的气息,怕打草惊蛇才分离了魂魄去追的。”

云涡心里难过,他还是说了谎。

她可以忍受他对自己没有半点心思,但不能忍受他欺骗自己。景宸虽然不苟言笑,但克谨温雅,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师兄,女冠的魂魄丢了,我百寻而不得,这次仙缘又没修成。”她苦笑,“我可能终极一生,都没办法位列仙班了。”

景宸一怔,语调略软,道:“师妹,别担心,一定还有其他的重要仙缘,师兄帮你就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目光里增添了几分歉疚。

帮?

云涡苦笑。

如果没有在地府找到女冠的魂魄,她也以为景宸会帮自己。可是经历过这么多事,她终于明白,景宸对自己没有半分真心。

他不愿她成仙,也许是因为,不想她成仙后陪伴在自己左右?

“很晚了,我们就先在这段府里待上一夜,明日再出发吧。”云涡强撑着气力对景宸说了一句,便不想再待下去,匆匆走出饭厅。她泪意十足,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景宸望着云涡的背影,若有所思。半晌,他将目光收回,转而看向蓐收。蓐收正坐在一张八仙椅上,用折扇轻轻摇着。扇上一枝红梅,开得灼目清雅。

怎么看,都不像是善茬。

景宸心里涌起一股危机感,微妙又莫名。仿佛眼前的不是高高在上的战神,而是一位谈笑间踏碎红尘的翩翩公子,那笑容里藏着刀和毒,下一瞬间就能立即要了他的命。

“神君,我和师妹修仙的事就不劳你插手了,还请你尽快回战神宫,不要在人间多做逗留。”景宸冷声道。

蓐收呵呵一笑:“不想我帮你师妹?”

“每个人修仙自有机缘,岂可借助他人帮助?这有悖仙理。”

“那你三番五次地破坏她的仙缘,算不算有悖仙理呢?”蓐收眯了眯眼睛,声线清朗淡逸。

景宸眉头一拧:“你别挑拨离间,我没有!”

蓐收哈哈一笑,将折扇摇得更欢:“得了吧……你身负灭族血仇,从来一刻都不忘,而云涡是你复仇大业中重要的一环。”

景宸闻言,悚然站起,紧紧盯着蓐收:“你怎么知道?”

蓐收冷笑,那一笑如冰山雪莲,傲然高洁。他凤眸冷眯,凉声道:“你没必要知道这个。”

饭厅里的气氛陡然降至冰点,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错,对峙,较量。两人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动手,都不想惊动云涡。

终于,景宸开了口:“我的确身负灭族之仇,不过战神高高在上,应该无意插手这种红尘俗事吧?”

“我的确不会插手。”

“那我想杀谁,想做什么,也都和战神也无关了。”

蓐收将折扇一把收起,目光灼灼:“是无关,但云涡还有用。”

“她能有什么用?”景宸疑惑。

“用处可大着呢,”蓐收若有所思地道,“曾有传闻,她命格中注定是身负量劫之人。要检验这一点,非得让她先获得仙身。”

景宸面无表情:“无稽之谈。量劫能够毁天灭地,你觉得我师妹像是这种人吗?她的仙术远远不及我。”

“是不是无稽之谈,到时候就知道了。”蓐收的笑容犹如地狱罗刹,“若她真的是,我来杀她,都不用你动手。”

景宸没有回答,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蓐收。蓐收洒洒一笑,又道:“话都说透了,我都懒得装好人了,你还想装她的好师兄?”

景宸眸光一黯,并没有反驳。

自此以后,饭厅里静默无言,片刻后传出一曲轻灵的笛声,冲淡了暗波涌动的杀气。

暗夜中,有人将心事都赋予笛声,将谋略心机全都粉饰上一层温情,背后却饱含刀光剑影。

有人将心思按下不表,打算在天光大亮之际,再次戴上面具,以虚假的面目示人。

夜空中,那一轮明月已经落向西边。

翌日,天光大亮。

一夜之间,段府里的家丁散的散,死的死,逃的逃,偌大的宅邸里空荡荡,空无一人,只剩下池塘边上的桃花悠然飘落。

云涡从房间里步出,正看到景宸站在庭院的池塘边上,瘦削的背影如一根青竹。她垂了垂眼皮,正要不打招呼地沿着走廊离开,景宸却转过身。

他静静地看着她:“你醒了,昨晚休息得好吗?”

云涡苦笑。

昨天被他那样骗过,怎么可能好眠?梦里有冰封万里,梦里有心湖澎湃,梦里有泣音婉转。

可千言万语,却只化作轻轻一句:“劳师兄记挂,云涡睡得很好。”

景宸有些不自然,上前一步,道:“你我二人不用那样客气的,还跟以前那样就好了。”

“云涡不敢。”

“师妹……”

“蓐收殿下该等急了。”云涡生硬地打断他的话,“毕竟蓐收殿下是出手帮忙,我们不好怠慢他。”

说完,云涡不再看他,步履匆匆地走上长廊。等到转了个弯,确定景宸看不到她,她才泄了一股气,疲惫地靠在柱子上。

所谓的貌合神离,就是如此?

她慢慢地蹲下身,将头埋进臂弯,眼角又湿润起来。然而一滴泪尚未流出,身后蓦然传来蓐收的声音:“大清早就哭鼻子,会倒一整天霉的。”

云涡悚然回头,看到蓐收站在身旁,走廊边上伸出的芭蕉叶遮住了他半边身形。修仙人对气息格外敏感,她居然没有感受到他的存在。

不等她提出疑问,蓐收已经回答:“我封住了自己的神息。”

“为什么?”

他睨她一眼:“灵魔之所以难以捕捉,就是因为他们天生敏锐,能够感知百里之外的仙气。如果我们不封住自己的神息,恐怕到了元山,桃花灵魔早就逃走了。”

“原来是这样。”云涡掏出符纸,在上面用红字写下一道符,唤出咒火燃烧成灰,然后直接将灰烬吞咽下去。这是修仙人封闭神息最基础的方法,云涡很少使用。

蓐收递过来一只罗盘:“这是上古神器,能测到任何非同凡人的气息。”

云涡往那罗盘上看去,顿时大吃一惊。罗盘上的指针疯狂地来回转动,显然感知到了她不同于凡人的气息。她练习了无数次的封闭神息咒,居然没用!

“不可能,我封过很多灵类的神息,我自己的怎么会封不上。”云涡难以置信。蓐收平静的眼神像是看透一切,从腰中掏出一枚琥珀:“把这个戴上。”

云涡接过来,对着阳光看琥珀里的那只蜈蚣,皱了皱眉头:“这东西能管用吗?”

蓐收也不答话,直接将琥珀拿过来,把上面的红绳套上她的脖子。那蜈蚣琥珀一落到她的心口,罗盘上疯狂的指针顿时归于平静。云涡长大嘴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行了,走吧。”蓐收侧身而过,“我再告诉景宸一声,务必要封了自己的神息。”

云涡望着他清俊的背影,有些感慨。以前对这位上神是又惧又恼,现在庆幸他在,才让她和景宸之间不那么尴尬。

三人离开段府,往襄国元山的方向而去。上次问了这附近的船娘,据说从西北方向入山最好。因为不能让桃花灵魔察觉到任何仙气和神气,所以三个人都没有使用仙术,而是改用步行。可是云涡自从踏入元山的地界,就觉得哪里不对劲。

天色苍然,绿树成荫,青山可爱,就是总让人觉得怪怪的。云涡走在山路上,无意中踏上一块已经风化的小石头,碎石顿时发出咔吱的一声响。她这才恍然大悟:“这里怎么这么安静?”

景宸走在前头,闻言驻足,四目张望。蓐收则凝目道:“从进山开始,就听不到一声鸟鸣兽啸,就连风声都没有。”

“你们看,那树叶动也不动。”景宸看了看山路两边的绿树。云涡周身泛起一股寒意:“这地方怎么那么古怪!”

蓐收低头看了看罗盘,微微叹气:“咱们还是别进元山腹地了,桃花灵魔根本不在这里。”

云涡往罗盘看去,古铜色的六棱罗盘上面,六颗宝石全部失去光彩,那根指针静悄悄的,可见并没有测到任何灵魔的气息。

她急问:“难道灵魔发觉我们,提前逃走了?”

“未必,我们此行非常隐秘,她不可能提前预知。”蓐收道。

景宸静静地看着那罗盘,蓦然开口:“你们看,指针动了。”

果不其然,那指针缓缓地向着另一个方向转动,最后定住一眨眼的功夫,又迅速回归原位。蓐收道:“桃花灵魔的气息很微弱,应该是在距离这里百里的地方。”

“那是在哪里?”

蓐收并起两根手指,凝聚一点仙力,按住罗盘上镶嵌的宝石。半晌,他才向罗盘指过的方向望去:“在一个熙熙攘攘的地方,如果不出所料,桃花灵魔应该隐在百里之外的泥鱼镇。”

云涡心头一沉。这运气果然不佳,早不早晚不晚,偏偏碰上桃花灵魔去泥鱼镇逍遥自在。这泥鱼镇虽说是个镇,但位处河运枢纽地带,来往行人众多,要想不借助仙力去寻找桃花灵魔,那简直是如大海捞针。

景宸默然,忽道:“我们先去桃花灵魔的洞府看一看吧。”

三人在元山找到桃花灵魔的洞府,果然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没有结界,也没有什么藏宝库,看来桃花灵魔将这里也只是当做临时的栈点。

云涡有些绝望,叹气道:“我们还是尽快赶到泥鱼镇吧。” Z2GxkPamVH8Vm6ABuuLa/g3RPWqSBmAAcvpWFkiMRU2c59tyaYWxXhzaHKfwmaT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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