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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神仙须

战神宫里,美貌仙娥呈上美味果品,并倒上喷香的茶水。茶水绿盈盈地一汪,映出云涡呆滞的面容。

从踏入这宫里,她就失了魂一样,满心里就只想着一件事:景宸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被罚,会不会不能修仙……

若他因为她和修仙无缘,那她也不可能继续修仙。要活一起活,要死一同死,她要追随景宸上天入地,从少年到白头。

“仙子,口渴了吧?”仙娥看不过去,开始让茶。云涡这才回过神思,拿起茶碗喝了一口,甘香赋予的茶香顿时充斥齿颊。

她问:“战神呢?”

“神君日理万机,忙的都是天下事,等忙完了就会来找仙子的。”这仙娥人长得美,脑袋也伶俐,一伸手将云涡重新按回桌案前。她笑吟吟地将果品盘往云涡面前推了推:“仙子,用些仙果吧。”

“我不吃。”

“这果子在凡间可不容易吃得到,你还是战神殿下第一个如此厚待的修士呢。”仙娥笑吟吟地道。

云涡算是看明白了,这仙娥是提醒她识时务,暗示她得了脸面就得收好,顿时起了一股急火。她霍然起身,道:“我也不要什么厚待,就只要战神见我一面。如果他忙,那我先走一步,毕竟还有人命关天的事需要我去处理!”

她提步就往外走,仙娥忙去拦她,被她一掌拨开。走到殿门口,云涡就看到了蓐收,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堵住了半个大门。

殿外白云悠悠,他踏云而来,容色平静,墨发用玉冠缚起一束,余下如黑色流水般倾泻在身侧,整个人显得清贵无双。

云涡有过一瞬间的恍惚,觉得这个人陌生无比,和刚才那个骑龙捞人的霸道少年,简直是判若两人。

蓐收淡淡地看她一眼:“你这是往哪里去?”

云涡忍不住眼泪,视线顿时朦胧:“我去救师兄!”

蓐收一摆手,让那仙娥退下,然后道:“你提前送了字决飞书,现在你师父已经去天帝面前了,放心,你师兄不会受什么大罪。”

云涡心头渐松,但还是不放心:“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退了。我想亲眼看到师兄平安无事才好。殿下的恩情,我会寻机报答的。”

她顾不上更多的礼数,就要往殿外闯。谁想她抬起一脚去迈门槛,那门槛却生生往前伸出十寸,让她踏了个空。

云涡再去迈门槛,那门槛像长了眼睛,无限往前延伸,就是不然她走出这大殿。

她回头,有些气恼:“蓐收殿下,你这是何意?”

蓐收弯唇,笑意未达眼底:“我刚才还没说完呢,你师兄不会受什么大罪,也就是抽一根仙骨罢了。”

云涡白了脸:“什么?”

“闯天庭的罪,还有侮辱上仙的罪,加在一起的代价是一根仙骨。”蓐收竖起一根手指头,慢悠悠地道。

云涡的心犹如坠入九天冰窟,扎了个透心凉。这刑罚倒是不至于绝了仙途,可是从肋下生生抽一根骨头,其中的痛楚可想而知。

蓐收无视她难看的脸色,施施然走到桌案后,撩袍坐下,捻起果品盘里的一颗红色浆果,对她笑道:“愣着做什么?来尝尝这个,入口甘甜,味道很美。”

云涡恨得牙痒痒,敢怒不敢言。这位上神就是这样,霸道的时候风雷激变,能吓死人,没事的时候云淡风轻,能急死人。

也许这就是他的秉性,就爱看人着急,就爱看人窘迫。仿佛在他的眼里,这是戏,要好好观赏,不能插手去帮。一插手,这戏得乱,就不好看了。

云涡强迫自己保持理智,上前一步,哀求道:“神君殿下,你能救救我师兄吗?”

蓐收将那浆果丢进嘴里,笑而不答。

“殿下若是救我师兄,我愿倾尽所有,万死不辞!”云涡豁出去了。

蓐收一拧眉头,一针见血地拆穿她的心事:“景宸在你心里就这么重要?”

云涡有些难堪。虽说修士、散仙只要不高攀就可以通婚,但毕竟是影响修为的,所以动情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咬了咬下唇:“师兄为了我闯下大祸,我不能,不能……”

说到一半,她说不下去了。

怎么说,都掩盖不住心头的情意。

蓐收微微一笑,抬手一挥,云涡整个人就飞升起来,轻飘飘地落在他身边。她惊问:“神君,你答应了?”

他不置可否:“说不定啊,你师兄根本不想被救呢。”

“不可能!”云涡嗤之以鼻,不以为然。脑壳坏了的人,才愿意去受抽仙骨这种刑罚!

“呵,我可不想吃力不讨好。不如我给你看个东西,如何?”蓐收转过一双凤眸,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什么东西?”云涡心急如焚,怕来不及搭救景宸。

“别急,行刑没有那么快的。”蓐收拍了拍手,掌声清脆。刚才那名仙娥重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只小铜鼎。在她身后跟着四名青衣仆役,仆役们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放置着什么重物。

仙娥在得到蓐收的示意后,命令仆役将担架放下。云涡定睛一看,担架上居然放着一只死去的幼虎,四蹄伸平,肚皮上有一道可怖伤口,血液已经干涸发黑,看上去死去多时。

“这是我后花园里一只战死的幼虎,大概三天前绝了气息。”蓐收给云涡介绍。

他伸出手掌,手心里有一缕银丝。云涡立即认出,这正是司命仙君的长胡子,当时蓐收说要用来做帐钩的挂带的。

云涡不解:“神君,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蓐收起身,走到虎尸跟前,回头提醒她,“你可睁大眼睛看好了。”

语毕,他将手中的银色胡须拈出一根,轻轻放在虎尸上。然后他向仙娥使了个颜色,仙娥立即会意,将手中的铜鼎倾泻,里面的琥珀色液体顿时流到了虎尸的身体上。

云涡问:“这是什么?”

仙娥答:“回仙子,这是用千年神参熬成的水。”

几乎就在眨眼间,那琥珀色的液体变成血红色,染红了整根胡须。银须像似是突然有了生命,开始蔓延生长起来,最后像一张大网般布满虎尸。再等了片刻,那银色大网渐渐融入虎尸,消失不见了。

云涡被这一幕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紧紧捂住嘴巴。

那原本已经了无生息的幼虎突然动了一下,接着睁开了眼睛。它弯曲脖颈,伸出舌头将腹部的伤口舔了舔,然后摇摆头部,站了起来。

它活了!

“把它带下去吧,吓着了美人,可就不好了。”蓐收吩咐。仙娥向他一礼,和仆役一同将幼虎带到殿外。

云涡还在震惊中,此时她心头突然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

另一种可怕的预设在她心里成形,涌动。只是她不肯去面对,去承认那是真的。

“上古传说中,女娲以柳条沾上泥水,甩出泥点,泥点落地成人。后来那柳条呢?无人知晓。其实做个上神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能知道点上仙不知道的秘密!这司命仙君的胡须啊,其实是女娲娘娘手里的柳条化作,要不然怎么得用灵芝仙草泡的水养着呢,柳条缺不来宝水。”蓐收温然解释道,“你也可以这样理解,这胡须有起死回生的仙力,一根可以复活仙虎,复活凡人没那么麻烦,剪成几段,可以当个魂芯,然后捏点泥巴上去,就能化为血肉。”

云涡听着,身体不住地发抖。

蓐收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得好好想一想,你和你师兄的关系有没有这么亲厚,他会不会为了你闹上天庭。或者,有没有可能,这不过是一个撕破脸的借口,他的目的其实是为了拔几根司命仙君的胡子罢了。一根仙骨换这么个宝贝,太值得了!”

云涡低着头:“他要这宝贝做什么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蓐收邪邪一笑,“总之,不是为了你。”

不是为了你。

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恨不得舍命相随,结果到头来发现那怒火是为了江山而烧,是为了宝贝而烧,红颜不过是他的借口。

这就是最尴尬的结局。

云涡几乎抬不起头来。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她心里早就有了考量。景宸看着她时的神离,明显是在策划着什么,掂量着后果。

每一分每一寸,都没有她的存在。

她为了忍泪,嘴唇都咬破,可两行清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

蓐收突然有些不忍,可想起少女全心全意地对景宸的模样,心里还是泛起酸意。他没好气地道:“哭什么哭,你现在还想着救他吗?”

“救。”云涡擦眼泪,“抽了仙骨,得找上好的玉石替换。我去凡间的玉行搜搜去。”

蓐收冷眼看着她。

“还有啊,”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师兄这样做,可能不是出自本意。你不是说他被狐妖缠身了吗?可能就是狐妖唆使他这样做的!”

她慌乱地给景宸找了一大堆理由,只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些。蓐收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只是不戳破。

云涡失魂落魄地往殿外走,身姿细软,犹如雨中弱柳。渐渐的,她走入白云深处,身影融入一片雾白。

蓐收负手而立,目光跟随云涡飘向远处。娄宿一道黑光出现在他身后,半跪在地,问:“殿下,既然景宸的真正目的是夺宝,那属下要不要把司命的胡须抢回来?”

“不,”蓐收一抬手,命道:“先不要声张,尤其不能惊动天庭那边。”

他眯了眯凤眸,眸光里闪现危险意味:“不能打草惊蛇,我倒是要看看景宸想拿这宝贝做什么。”

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战神宫外白雾漫漶,云涡茫然四顾,不知该往哪里去。她正在犹豫,娄宿突然从身后赶来,道:“云仙子,殿下命我领你去天牢。”

“多谢。”

娄宿素来冷漠,也没有太多的表情,领着她便往某个方向而去。一路上,云涡看到无数琼楼玉宇,奇花异石,心中不由得暗自惊叹。

难怪无数修仙人梦想位及仙班,这天庭确实是少有的仙地妙境。只是,生活在这里的仙人,也能做出抽仙骨这等残忍的事吗?

思及此,云涡心情晦暗。

不知行了多久,眼前赫然出现一座仙山。仙山高耸入云,山顶隐入云端,看不清晰。山前是一座暗河,水流湍急。云涡上前一看,水中竟然映不出人影。

“娄宿殿下,这水怎么没有倒影?”

娄宿道:“有倒影的时候,就是你的魂气被它捉走的那一刻。这叫元水河。”

“元水河?”云涡想了想,“和蓐收殿下的玄水河有什么关系吗?”

“有,”娄宿答,“玄水和元水是同一水脉,分流两支,一个能够留影,一个能够留魂。”

云涡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娄宿冷笑着加了一句:“你可别想着劫狱,被它掳去了魂气,可不是说说玩着的。”

云涡被人戳中心事,呐呐地辩白道:“我没想着劫狱。”

“我可是狱官,什么人怀什么心事,可都在这双眼睛里,我一看便知。”娄宿一指她的眼睛,云涡顿时感到迎面而来一股刚烈罡气,眼角酸辣热痛,让她好生不适。

娄宿不再看她,拍了拍手,仙山对面便降下一座吊桥。他领着云涡走上吊桥,在一处洞口前停下。

云涡举目打量,只见洞口一处红底柳钉大门徐徐开启。走入洞门,其中幽洞百转千回。就在云涡以为这条路没有尽头的时候,眼前忽然豁然开朗,置身于一座巨大的空间里。

她脚下的石头,仅仅伸出洞口三米来长,犹如一只鹰嘴,突出于悬崖峭壁之上。

这空间被仙火照得通亮,中央浮着一座长条形的巨石,上面盘龙缠蛇,形状可怖。在那巨石中央,景宸被一根巨大的锁链绑住,青色衣衫上已经血迹斑斑。

“师兄!”云涡失声喊道。

景宸抬起头,看到云涡,目光一紧:“你怎么来了?”

“我担心你!”云涡想要飞过去,但是很快就发现无法使出御云咒,估计附近布着很大的仙局。而且这悬崖之下幽深黑暗,不知藏着什么可怕的机关。

“师父已经去帮我求情了,云涡,你先回去。”

“我不!”云涡急了。

景宸皱眉,看了看云涡背后的娄宿,用传音术对她道:“云涡,等下行刑,你什么都不要说。”

“为什么?”

“抽一根仙骨就能了解此事,何必再节外生枝?而且说出来得罪了司命仙君,将来同列仙班,也不是什么好事。”

若不是已知景宸的真正目的,云涡几乎要相信这番说辞。

现在听起来,她只觉得阵阵心寒。景宸想要迅速了结此事,目的不言而喻——他就是不想夜长梦多,以防自己偷藏起来的宝贝被发现。

云涡黯然伤神,想问他胡须的事情,又觉得太过突兀。正犹豫间,忽然头顶仙光大盛,只见山石居然开启一条缝隙,盘桓在长条巨石上的龙蛇飞快地流窜离去。

“行刑官来了。”娄宿冷声道。

云涡举目望去,只见宽阔缝隙里降下两道身影,一个白衣胜雪,一个仙风道骨。

她居然全部都认识。

蓐收丰神俊朗,神采清华无双。在他身边的,则是慈眉善目的月老。月老手里拄着龙头拐杖,一身道袍被仙风鼓荡飞起。

“行刑官居然是蓐收殿下?”云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娄宿道:“原本是我,是蓐收殿下亲自要求担任行刑官。”

云涡听得毛骨悚然,浑身发抖。蓐收知道景宸这么多秘密,还要申请亲自动手,必定是严苛到极限。

正说着,月老已经转换方向,向云涡这边飞过来。云涡忙跪地道:“见过师父。”

月老落在她面前,道:“云涡,为师已经尽力了,这次的确是你师兄做得鲁莽。”

“师父,真的不能宽限吗?”云涡抬起一双泪眼。

月老将她扶起,摇头道:“宽限了,不用在众仙面前行刑,算是留足了情面。”

云涡绝望,耸拉下肩膀。

蓐收白衣迤逦,轻轻落脚在长条巨石的长端,从袖中抽出一把锋利无比的五色刀,两根手指并起,徐徐擦过刀身。

“天法为本,科律昭昭,纲维六界,统御万灵。今有月老门派下男修景宸,不守礼法,私闯天庭,侮辱上仙,按律当抽仙骨一根,压于五行石下三十日。念及初犯,已有悔心,故减轻刑罚,抽取仙骨一根,天牢私密处置,免于昭告天下。”蓐收一边拭刀,一边朗声道。

他的声音在这阔大空间里回荡,撼动人心。说完,他默了一默,飞身浮在半空,慢慢地降落到景宸面前。

景宸抬眼看他,那是目光桀骜不驯的眼睛。蓐收淡淡一扫,勾起一抹邪笑:“想不想我救你?”

景宸微愕:“不想。”

“为什么?”

“行刑官也这么多话吗?快动手吧。”景宸做好准备,轻轻闭上眼睛。蓐收将刀背在他脸上徐徐抹着,淡声道:“其实,上药的人是我,是我假冒的司命仙君。”

景宸猛然睁开眼睛,目光里怒意燃烧。

“你不打算为师妹讨回公道了?现在你师父就在鹰嘴岩那边看着,你喊出来,让他去到玉帝面前参我一本,说不定可以免遭刑罚。”蓐收语气中充满诱惑。

景宸的表情可谓是冰火交加。半晌,他才咬牙道:“动手吧。”

“你这么不在乎师妹的清白,是为了其他目的才闯的天宫吧?”蓐收眸光里凶光乍现,“说,你偷拿司命的胡须,想做什么?”

景宸抿紧薄唇,目光里已经透出视死如归的意味。

蓐收蹙眉,抬手将五色刀插入景宸的肋下。景宸闷哼一声,脸色惨白,额头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说不说?”

景宸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不知道。”

蓐收冷笑,将利刃又往他肋下插下。问这些话的时候,他开启了结界,所以只有刀入血肉的声音传出来,两人的对话却是一字都没有漏出去。

云涡始终不敢往景宸那边看一眼,只转身伏在月老肩头。

抽仙骨的过程痛苦无比,并不是几刀就完事。有时候行刑官手法不好,挨上上百刀都有可能。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没一瞬都是那么漫长。云涡终于忍不住,抢过月老手中的拐杖。

“师父,对不住了!”云涡语气决绝。

她不等月老和娄宿出手,便以心诀驾驭拐杖。拐杖周身散发微微金光,带着云涡飞上半空,直向条形巨石飞去。

这仙局虽不可解,但若是有可以御飞的仙器在手,便可以来去自如。云涡飞到蓐收身边,一把将他的手腕攥住:“住手!”

蓐收停住动作,侧脸看向攥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目光冷然。

景宸肋下已经血红一片,他忍住剧痛,咬牙道:“师妹,他虽是上神,但战神堪比嗜血恶魔,你非但阻止不了他,还会累及自身。”

云涡摇头:“不,蓐收殿下,你一定会发善心的,对不对?”

蓐收转过头,目光漠然地看着云涡。

记忆的轮盘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日,也同样是他要亲手行刑,手腕却被那个人攥住。那人说,蓐收殿下,你一定有放过他们的善心,对不对?

他嗤笑,我不会放过魔族,你要是让我放,那我连你也杀。

那人居然就挡在他的刀前,傻子一样地说,那杀了我吧,我愿意替他们死。

他冷笑,指了指那人身后,说,你知不知道,他们都是魔族,他们都想杀你,你居然为他们求情?

时光总是轮回,往昔的那一刻重演,那人依然勇敢,他依然做不到真的冷血无情。

蓐收收回神思,重新看向云涡,笑问:“你这么关心他,可知道,你师兄一直都想杀你?”

云涡脸色惊变,愣住了。

就趁这一眨眼功夫,蓐收运气一冲,凌厉罡气将云涡整个人甩飞出去,正飘向鹰嘴岩。借着月老拐杖的仙力,她安然落地,才没有摔晕过去。

月老将她扶起,怒道:“云涡,你太不懂事!”

“师父,师父……”云涡脑子懵懵的,只想着蓐收刚才说的话,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想用拐杖重新飞回条形巨石旁,却被娄宿一把拉回。

娄宿面如寒霜:“云仙子,你再乱闯,我就上报你一个扰乱法场的罪。”

云涡看向月老,月老沉默地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云涡无力地蹲在地上,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不想再听行刑时那种可怕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刑罚终于结束了。

景宸浑身已经被血染了个透彻,几乎看不出道袍原本的颜色。蓐收拎着他,从长条巨石上飞到鹰嘴岩,将他一把丢到地上。

他手里拎着一根带着血丝的森白骨头,一把丢到娄宿手里:“记得拿这个去给天庭复命。”

云涡顾不上害怕,忙去扶起景宸,哽咽道:“师兄……”

“回去熬煮汤药,寻找可替换的仙骨,不然这修为可全废了。”蓐收居高临下地嘱咐道。

云涡恨极,不假思索地就是一句:“不要你假好心!”月老在旁边阻拦,已经是来不及。

蓐收来了兴趣,弯腰看向她的眼睛,鼻尖几乎要碰上她的额头。

周遭气氛顿时变得沉重。云涡紧张万分,却强撑着气势,不肯示弱:“大不了,你也抽我一根仙骨!正好省了我的事,拿我的仙骨给师兄用,我不用再替师兄找替换了。”

蓐收一笑:“还有呢?”

“还有,此仇不报非君子!”云涡瞪眼。

蓐收哼哼一笑,抹了抹下巴,道:“美人就是美人,生起气来也这么好看。娄宿,你说是吧?”

娄宿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娄宿刚才就觉得云涡情绪激动,心里料定说不定会有一场恶战,右手正按在腰间剑柄上,只等着一声令下,就拔剑防御。忽然听到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他脑子没转过弯来。

“没意思,走喽。”蓐收抬头望向空间的穹顶,那上面的巨大裂缝重新裂开。他用足尖轻轻一点,便飞升上去,消失在缝隙那边。

云涡又被蓐收有意无意地调戏了一次,气得眼中含泪。她刚想追上去,月老将她使劲一拉,低声道:“不可造次!”

“师父!”

“现在是置气的时候吗?”一向和蔼的月老脸色不佳。云涡只得低下头,但是她的手攥得很紧,指甲深深地嵌在肉里。

娄宿手里捧着那根白骨,面无表情地道:“云仙子,你现在就算是过足了嘴瘾,景宸也不可能无病无伤,倒不如你们赶紧回到凡间的仙地进行救治,说不定躺个月余就行了。”

月老不再多言,只命令云涡将景宸扶起,四人一同走出天牢。

御云下凡的时候,云涡将景宸的一只手扛在肩膀上,不敢有半分松懈。她半边身子都浸在温润里,就算不用眼睛看,也知道那是景宸的血。

她都不敢去仔细深思,景宸究竟流了多少血。

此时人间正是深夜,灯光阑珊,照不亮这浓黑如墨的夜色。

云涡惭愧:“师父……”

月老冷哼:“别和我说,等一会儿,跪在三清祖师爷面前说你都做了什么!眼下先把你师兄安置妥当。”

云涡心里难过,和月老一起扶着景宸进了药房。她将景宸放到床榻上,发现他一身血衣已经冰冷变硬,到处是干涸的血块,肋下伤口处更是惨不忍睹。

月老将一盏油灯点亮,放到床榻前的一座高木几上,然后从旁边的药库里取了一些仙药出来。

云涡抹了抹眼泪,呜咽着说:“师父,我不忍看,也不忍上药,我还是去玉行给师兄看看有没有什么合适的玉器当仙骨吧。”

月老正在磨一根手腕粗的白药,一听这话,立即操起白药往她头上狠狠敲了一下:“我怎么有你这么个笨徒弟!”

云涡捂住脑袋,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我就是笨,我应该死死拉住师兄,不让他为我出头!”云涡嘴一扁,嚎啕大哭起来。

月老跺脚:“你怎么还不明白,你师兄没被抽仙骨!”

云涡一呆。

“可是……”当时她看得很清楚,蓐收将一根仙骨丢给娄宿,让他去交差。难道那不是景宸的骨头?

月老翻了个白眼:“你一眼都不敢看,我倒是看得明白真切,蓐收殿下只是想用刑,根本就没有去抽仙骨这么绝。”

云涡脑子很乱,一忽儿想到东,一忽儿想到西,最后眉毛胡子一把抓,一个也没有想明白。

她想起,蓐收告诉她,景宸闯天庭不是为了她,不过是为了顺势去搜刮司命仙君的宝贝,别有用心罢了。

她还想起,蓐收告诉她,景宸想要杀她。

偷宝这件事,她信。但是景宸想要杀她,她万万不会不信。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月老将景宸肋下衣服剪开,一边将仙药重重地抹上去,一边发牢骚:“为师我自从收了徒弟就没省心过!一个是这样,两个还是这样!对于你们来说,难道有比修得仙身更重要的事情吗?”

也许是抹药的动作太多粗暴,景宸发出一声呻吟。他缓缓睁开眼睛,喃声道:“师父……”

“蓐收对你行刑的时候,问你什么了?”

景宸没有回答。

月老没好气地将仙药往他肋下一拍:“不说实话,就别喊我师父!”动作之重,让景宸又皱了皱眉头。

云涡不忍再看,在旁边垂了眼眸不言不语。就在此时,门外忽然刮来一阵仙风,薄而白的仙雾扑进室内,司命仙君乘云踏入室内。见众人瞪圆了眼睛瞅他,他轻咳一声,道:“景宸怎样了?”

“拜仙君所赐,好得不得了!”云涡跳过去就要关门。司命仙君赶紧往屋里蹭了蹭:“小丫头,你听我说。”

云涡气得眼泪一滴滴地掉落下来:“我,我白认了你当我师叔,你这么狠心对我师兄……”

司命仙君上前道:“我是命令天兵天将绑了你和景宸不假,但我是被控制了五识神!要不然,我能眼睁睁看你们两个小备被天兵天将带走?而且请天帝下了剜骨之命的,不是我,是蓐收殿下!”

云涡吃惊地道:“蓐收?”

“就是他!是他去请命罚景宸,还要亲自行刑。不然,我哪里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

云涡回想了下事情的前前后后,记起司命仙君当时的确不太对劲。她看向月老,月老微微点头,示意司命说的都是真的。想来也是,司命是上仙,能控制上仙的五识神,让他说出言不由衷的话语的,除了蓐收那样的神君,还能有谁能做到?

司命继续愤慨地捋着胡须道:“其实景宸也是罪有应得,他居然对我的胡子下这样的狠手。小丫头,你知道我的胡子有多金贵吗?”

云涡想起那只死而复生的幼虎,点了点头,又赶紧摇了摇头。

月老和司命仙君顿时投来怀疑的眼神:“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云涡忙讪笑道:“我什么都不知道,这不就是你用各种名贵药材保养的胡子吗?”她可不敢说实话,秘密这东西,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司命仙君似有若无地松了一口气。

景宸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动作扯动伤口,他立即痛得脸色煞白。云涡忙过去扶住他:“师兄,你别逞强了,快躺下。”

他摇头,只看向司命仙君道:“是我失礼于仙君,我得向仙君请罪。”

司命仙君道:“罢了罢了,你好好养伤吧!今日的事还不算完,我也是为了你们以后的仙途着想。”

他从袖中掏出一份锦书递给月老:“师弟,你看看。”

月老将锦书打开,看了一遍,赞叹道:“还是师哥你想得周到。云涡,景宸,你们还不快来谢过司命殿下?”

云涡一头雾水,问:“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两人今天闯天宫,虽然蓐收殿下出手相救,景宸也受了责罚,但到底影响仙缘。所以,司命仙君帮你们争取了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云涡将那锦书拿过来一看,发现是一条天宫秘文。任务非常简单,十日后去天庭诫殿里打座聆听一个时辰,小惩大诫。

景宸看了锦书,默然片刻,道:“是,师傅!”他的下颌线条紧绷,看上去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云涡低着头,看地上清影,心里杂乱如麻。

“云涡,别想太多了,你和景宸都要促成世间九千九百九十九件正缘,才能获得仙身,正式成为仙童!尤其是你,没有获得仙身之前,那个怪病就无法治愈。你不能分心了!”月老语重心长地道。

提起自己的怪病,她就心塞。这怪病总是让她失去一年前的记忆。乍一看不碍事,可天长地久了,总让她难受得慌。她想记得和景宸在一起的每一件事,不是翻看日知录,而是在脑中勾勒出那个美妙无比的瞬间,细细品味,定如饴糖般甘甜。

“师父,徒儿明白了!”云涡低声道。月老和司命仙君这才欣慰地点了点头,面上的不安渐渐散去。

等到月老和司命仙君离开,云涡将景宸扶到床上。

“师兄,你好生休息,十日后我们去天庭诫殿,这桩风波就算过去了。”云涡湿了个巾布,小心翼翼地为他擦拭冷汗。

景宸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冷不丁地道:“没有抽仙骨,只是皮外伤。”

“可是蓐收……”云涡想起那些利刃割着血肉的声音,就忍不住发抖,“他不知道刺了你多少下。”

景宸没有立即回答,静静地在灯下看她,忽然道:“对不起。”

云涡心跳立即加快,还以为景宸要将偷拔司命胡须的真相宣之于口。可是等了片刻,他只是:“对不起,没能替你讨回公道。”

“我没受什么委屈,师兄你不用内疚。”云涡温声道。景宸脸色铁青,极力压抑着怒气:“我不是说这个……云涡,那个假扮司命仙君给你上药的,是蓐收殿下。可恨,我不能帮你讨回公道!”

他气极,一拳砸在床帮上。

云涡吓得一跃而起,连连后退:“你,你说什么!师兄,你可别吓我!”

那个点了她的失明穴,强行脱她后衣的登徒子,居然是蓐收殿下?

“他亲口所说,那还有假?”景宸眸光里神情阴鸷。

云涡只觉一股小火苗轰地一声从脑壳里蹿出来,就如同那根在床头高几上的蜡烛,愤怒地燃烧起来。

禽兽啊!

****

云涡安顿好景宸,步出房门的时候,正是月上中天,大地铺满一片皎洁银光。月老和司命仙君早就去了后庭院下棋,只剩她一人站在月亮地里,身后只有孑影跟随。

思及刚才,云涡只觉得一股闷气无处发泄。本来她还以为那蓐收殿下是善仙一枚,没想到却是个知人知面不知心的禽兽。

她跺了跺脚,桂花树立即晃了一晃,接着一道慵懒的声音飘了出来:“有事吗?”

说话的是桂花仙。这厮八百年前天生好命,树种在仙地上扎了根,于是一天没有修行就当了散仙。既然是树仙,那就天生一副懒骨头,除了睡觉就是睡觉。如果云涡不喊她出来,月老阁都几乎没有这号人的存在。

“出来,再不出来,我放虫了。”云涡伸出两根手指,唤出一只咒虫。那咒虫胖乎乎的,嗅到桂花的香味,扭来扭去,已经等不及了。

“变态!”

桂花仙骂了一声,从枝叶里探出上身。她身姿窈窕,面容娇媚,翩翩飞到地面上,一身鹅黄仙衣迎风飘展。见云涡还没有收回咒虫,她横眉冷目地斥道:“亏我时不时陪你聊天,你竟然想放虫来咬我。”

“不这样,你怎么肯现身。”云涡往树下石桌旁一坐,拍了拍桌子,“来这边坐。”

桂花仙没好气地往桌前一坐:“说吧,你又有什么私房话想和我聊?”

云涡压低了声音:“我问你,如果有人……轻薄了你,你要怎么办?”

桂花仙原本歪着头看月亮,闻言立即扭转视线,认认真真地盯着云涡:“轻薄,哪种轻薄?”

“就是,被看了后背。”云涡提起旧事,有些难以启齿。

“好办。”桂花仙优哉游哉地回答,“长得好看的,咱们轻薄回去!长得难看的,咱们才废了他。”

“……”

桂花仙眼中闪烁着八卦的兴奋:“到底是谁,好看不?好看的话,能让我帮你轻薄轻薄不?”

云涡面无表情,将咒虫重新唤了出来:“你给我回树冠上去,否则我放虫咬你叶子了。”

桂花仙哀嚎一声,刺溜一声蹿回树冠,丢下一句话:“小气!肯定是太好看了,你不舍得让我帮你回摸!”

回摸个鬼啊!

云涡很是气恼,垂眼看到蓐收在自己手掌上画下的符,更是怒火中烧。她蹲到井口边,捞起一桶凉水清洗起来。可是直到用去了半块胰子,那道符还好好地留在手掌上,丝毫没有褪去半分颜色。

她苦恼地将胰子摔进水桶,捧着下巴看月亮。都说月华能醒脑,果然如此,不到一刻钟,她心头便浮起一计。

十日后,不是要去诫殿吗?到时候人多眼杂,西方战神宫出点什么事,也算不到她头上。

云涡想着想着,发出了一声奸笑。

十日后,景宸的伤已经好了一些。他能够下床走动,只是运起仙术到底不如往日那样爽快了。仙术复杂一些,他还会立即停下,面上隐隐露出痛苦之色。

云涡心里有些难过,上前将他扶住:“师兄,要不然,这天庭你就别去了吧?有我在呢。”

“我撑得住。再说天庭仙气比这里更旺盛,说不定去一趟,伤口就彻底愈合了。”景宸将拳头攥得很紧,指骨关节处都有些发白,看起来是极力忍耐。

“师兄……”云涡难过之余,对蓐收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

月老徐徐从阁中走出,看了看日晷,道:“吉时已到,你们师兄妹二人立即去往天庭吧。记住,去瑶池做完事之后就快快回来,不可再逗留生事。”

云涡和景宸应了,然后念动御云咒,直升向九霄云外,往南天门处飞去。到了地方,两名天将上前道:“两位修士是西王母请来的?”

“正是。”

“时辰还未到,你们二位可以在旁边等候。等到了时辰,西王母座下的青鸟仙女来接应,你们才可以进去。”

景宸点了点头,转身却咕哝了一句:“奇怪,时辰不是掐得正好吗?”

云涡干笑:“可能咱们的御云咒精进了,这飞到南天门比以前快。”

“也许吧。”

南天门旁边是一条星河,河边有许多七星石。景宸挑了一块齐整些的石头:“云涡,趁这段时间入定吧。”

“是。”云涡挑了一块石头坐下,然后开始默念分身咒。这是她最擅长的仙咒,月老不止一次夸她将此仙术修习得炉火纯青。

其实他们提前抵达南天门,也是在她的设计之中。云涡在日晷上动了手脚,让吉时足足提前了一个时辰。

一咒念完,云涡已经分出分身留在石头上,再念瞬化微妙咒,将自己藏得无影无踪。她回眸看去,只见景宸还坐在石头上闭目养神,竹青衣袂流淌而下,末端微微浸入水中,根本就没有发觉她的异动。

云涡勾唇一笑,大摇大摆地向南天门走去。她没有急着进去,而是在一旁等待时机。

果然,有两名天将前来交班。云涡就趁这个空隙时刻,侧着身子走进南天门,没有引起任何天兵天将的怀疑。

她凭借着记忆,在各大仙宫门口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了战神宫。上一次来,因为心情压抑没有细看。这一次来,云涡才看了个仔细,心里忍不住惊叹,果然是战神宫,四周高耸出铁壁,檐牙飞起如翅,一个词,气派!

云涡悄悄地溜进宫门,右手下意识地放在腰中的百宝袋上。就等着有仙娥发现了她,她好掏出一根铁杵敲晕对方。可是经过天兵天将把守的宫门,经过仙娥队队的宫苑,她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仙娥们该干嘛干嘛,锄草的锄草,摘花的摘花,根本就没人往她这边看上一眼。

“这么说,我身上的仙气无比纯正,已经到了足以隐瞒自己的地步了吗?”云涡暗喜。

凭着瞬化微妙咒,她大摇大摆地找到了蓐收的寝宫。寝宫除了气派,还多了几分雅致。两扇三米高的雕花朱门紧闭,门旁的一株桃花开得正艳,随着仙雾拨动,送来阵阵清香。

云涡蹲在石栏下,正寻思着怎么开门,怎么溜进去不会被发现,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香风。她下意识回头,正看到两名仙娥抬着一座一人高的琉璃镜往这边走来。

其中一人道:“这镜子什么来头,这么重?”

另一人答:“东海龙王的水晶镜,自然重了,也不知里面藏了多少天下事。”

那琉璃镜周遭用海贝饰成,看上去华美富贵。镜面一晃,立即将一束光线投射到云涡那边。她赶紧转过头,生怕露出破绽。

仙女们并没有发现她,就这么一路闲聊,越走越近。云涡还以为她们要进入正殿,没想到两人转身进了偏殿。

就在此时,仙雾浪潮忽然涌动,正殿的两扇朱门被风吹开,几片粉色桃花也飞进了殿内。门口打扫的仙童哎呀一声,忙走进殿内,用手将地上的花瓣拢到一起。

云涡瞅准机会,赶紧飞入正殿。仙童并未发觉异常,将花瓣收拾赶紧就出去了。

正殿里很安静,燃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香。云涡边四处张望,边慢慢步入殿内。

战神宫果然不同凡响,就这一间正殿来说,竟然有那么多的宝贝。什么八丈红珊瑚,东海玉珍珠,九玄明夜珠,都统统堆放在旁边,散发着诱人的金光。

云涡看得目不暇接,好不容易才挪动脚步,继续往里面走。只见一座山水屏风前搁置着一张古铜色桌案,案上散落两三本书籍。躺在最上面的一本古书,上书三个字《人参志》。

“人参?这有什么好研究的。”云涡随手拿起那本书,翻开布满斑驳痕迹的封面,看到书里画满了一棵棵人参。她翻了几页,就感到索然无味,将古书重新放回桌案。

山水屏风上的画作非常精美,山川河流每一笔都极俊,画中青松身姿挺拔,立于山巅,气势非凡。

云涡掩唇一笑,唤出两条咒虫放在青松上。咒虫拱动,很快就将那屏风啃出了两只小洞。

她心情大好,哼着歌往屏风后面走去。屏风后面是一张大床,四周垂挂着纱帷,应该是蓐收入眠的地方。

“让你吓死人,让你急死人,这次我让你痒死人。”云涡掀开枕头,在下面放了三只咒虫。一想到虫子爬上蓐收的后背,他坐在床上抓耳挠腮的场景,云涡就失声笑了出来。

她将纱帷重新阖上,正要离开,目光却被一个物件所定住。

那是一根黄金帐钩,钩头被一把银丝拴住。那银丝泛着奇异的光泽,靠近还能闻到上面的清香。

“暴殄天物啊!”云涡惊得目瞪口呆,“还真的把胖老头的胡子做了栓帐钩的绳子啦?”

这可是能让生灵起死回生的宝物啊!

云涡愤慨,七手八脚地将胡须解下来,塞进百宝袋里。她已经想好,如果景宸想要,她就送给景宸。如果景宸不要,她就自己留着,治病救人。

刚收拾好百宝袋,云涡正寻思着把帐钩恢复原样,忽然听到殿门处传来一声轻响,仙童的声音遥遥传来:“拜见神君。”

蓐收回来了!

云涡吓得头皮发麻,低头一看自己的瞬化微妙咒不知何时失效了。她赶紧掐了个遁地术,失效。再掐幻术,仍然失效!

又是仙局作的祟,容易让仙术失灵。云涡将这些仙术试了个遍,不是完全失效,就是有头无尾。

脚步声传来,越来越近。

云涡急得抓耳挠腮,病急乱投医,将所学仙术都掐了一遍。还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变身咒勉强能用。云涡想起那两名仙女抬着的琉璃镜,一扭身变成了一座相同的镜子。

反正,那镜子也是迟早要搬进这正殿的吧。

云涡不敢睁眼,只保持着镜子的状态,假装自己真的就是一面普通的镜子。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直到她跟前才停下,似乎在镜子前驻足了。

她大着胆子睁开眼睛,正对上了一双深邃的双眸。蓐收好整以暇地站在眼前,弯唇轻笑,眉眼里高华万千。

他道:“海宫送来的琉璃镜,就是美。”

嗯,她现在是镜子,是镜子,是镜子。云涡不断地这样提醒自己。

蓐收伸出右手,细细地抚摸着琉璃镜边框上的海贝。云涡立即感到酥麻感化为一股电流,从胳膊上蔓延至全身。她咬牙忍住,不让自己露出破绽。

真难熬啊……

蓐收摸够了镜子,才转身走向大床。云涡松了一口气,看来酷刑告一段落。她忍不住暗自庆幸自己变身咒修得好,不然真应付不来今天的状况。

然而,她并没有高兴多久。

因为蓐收开始背对着她,脱衣服了。

黑得发亮的长发流泻而下,披散在裸露的后背上。那后背因为常年征战,肌肉锻炼得孔武有力。云涡只看了一眼,就紧紧闭上眼睛。

非礼勿视啊!

她平息了一下剧烈的心跳,眼睛睁开一条缝,居然看到蓐收站在镜子前打起了一套拳法。拳法精妙,看得云涡眼花缭乱,忽然横空冲来一拳,正打在她的鼻子上。

云涡立即痛出了眼泪。

“幸好镜子没碎。”蓐收左右查看,忽然奇道,“咦?这琉璃镜还会冒水珠,海宫奇珍就是非同凡响。”

非同你个头的凡响啊,那是老娘的眼泪!

云涡痛得眼冒金星,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蓐收忙用手去擦拭,可是那泪水越擦越多。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琉璃镜,突然凑上前去,轻轻吻了那泪珠儿一下。

温热的触感。

暖烘烘的呼吸。

突然的肌肤相亲。

云涡吓得差点现出原形,努力稳住心神才没有露陷。她怔怔地看着少年放大的五官,那样俊美,那样平静。

低垂紧闭的眼睫,还在微微颤抖,暴露了他略微紧张的心情。名震天下的战神,也会有紧张的那一天吗?

云涡脑子里乱乱的,还没整理出个一二三,蓐收已经放开了琉璃镜,后退到大床上,开始穿那件脱下的白袍。

他背对着,她看不到他的表情,所以无从辨别他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殿内的气氛突然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和暧昧。

娄宿突然从外间匆匆而来,半跪在地上,铿然道:“神君。”

蓐收依然背对着她,只嗯了一声。

“凡间的姜云两国开始打仗,两方势均力敌。微臣判决不下,想请神君圣裁,哪一国赢了比较好?”

说着,娄宿将兵防图呈上。

蓐收只看了一眼,就将兵防图重新甩给了他:“你自己决定吧。”

娄宿吃惊地抬头,正看到蓐收脸颊上的一抹绯色。他跪在地上不知所措,只道:“是,微臣明白。”

蓐收提步就往外走,步伐匆匆。娄宿忙跟上去:“神君这是往哪里去,不是说要休息吗?”

“刚才想休息,现在不想休息了。”

“那殿下现在想干什么,微臣都可以陪。”

“难得你有这份忠心,但是并不需要你陪。”

“神君……”

“闭嘴。”蓐收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然后丢给娄宿一个凌厉的眼神。娄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道神君又发了什么混账脾气,也不再多问,跟着他走出殿门。

谁想到,刚出了大殿,蓐收就捻了个神决,指尖一团金光冲向地面,瞬间就解了大殿四周的仙局。

娄宿吃惊:“神君,你解开仙局,万一有妖孽闯殿怎么办?”

蓐收没有回答,而是抬眼看天庭上空。他迟疑地抬起右手,摸上自己的嘴唇,手指竟然微微颤抖起来。

方才那一吻,吻下去之后,他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紧张。

像是蜜蜂落在春风里的第一朵花蕊,像是鸿雁飞回江南时的第一道身影,像是诗人在宣纸上写下的第一个字。

那样随性,那样雀跃,那样郑重其事。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匆匆地离开,不敢去看对方的眼睛。也许是因为怕看到愤怒,怕看到委屈,怕看到不甘,看到任何自己不想看到的情绪。

蓐收默默地站在大殿门口,表情复杂。宫苑里的仙童和仙女不知哪里做错,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他只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各做各的。

娄宿又莫名又尴尬,,认同地点了点头:“嗯,解了仙局,这天的颜色是好看很多。”顺着蓐收的目光看了看天庭上空

蓐收若有所思地道:“是啊,很美。”

云涡一步三软地出了南天门,遥遥望见景宸还在七星石上坐着。她赶紧将分身赶走,然后在旁边的石头上坐好,努力调整气息。

周遭变得无比安静,只有锦鲤仙偶尔甩一甩尾巴,发出冷冷水声。

景宸睁开眼睛,淡声问:“呼吸怎么这么急促,你没事吧?”

云涡赶紧摇头。

“脸颊也红得有些异常。你,到底怎么了?”他继续问。

云涡偏头往水中看,水面上的少女面若桃花,脸颊上布满红潮。她伸手捞起一把河水扑在脸上:“可能太热了。”

景宸看了她一眼,并未追问。云涡不敢看他,目光躲躲藏藏地落向别处,生怕他再看出什么来。好在青鸟仙女在此时来到南天门,将他们引入诫殿。

诫殿里点燃着凝神静气的仙素香,殿内一派端庄肃穆之气,宫柱上、墙壁上、穹顶上,雕刻着《南华真经》、《玉皇经》、《北斗经》、《悟真篇》等经书,半空中也隐隐传来诵经声。

青鸟仙女朗声道:“西王母有旨,你们师兄妹二人就在此修心打坐一个时辰,不许有误。”

“是。”

景宸在蒲团上打坐,听着诵经声,屏气息神,很快就进入了神定状态。云涡想着刚才在战神宫发生的事,心乱如麻,只能勉强打坐。一个时辰过去,云涡睁开眼睛,发现一切如故,只是景宸还未醒来。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景宸仍然纹丝不动。

修道之人一旦进入神定状态,不到机缘,是不容易回神的。云涡干脆闭上眼睛,静静等待片刻,再次睁开眼睛。

可是这一次,她发现景宸竟然居然不见了!

蒲团上空空如也,刚才景宸还在上面端坐着,可现在居然人影都不见了!

云涡大吃一惊,忙起身寻找。

“师兄,师兄!”

无人回答。

诫殿就这么大点地方,哪里都没有景宸的人影。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景宸不打招呼,就独自出了诫殿。

云涡的心突突乱跳,从诫殿走出来,在附近四处寻找。她不敢声张,像只没头苍蝇般乱逛。紫竹林、北曲桥、罡气殿……哪里都没有景宸。

她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景宸行事向来诡秘,云涡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你比上一次见,清减了些。”蓦然,身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云涡头发根发麻,差点惊叫出来。这熟悉的声音,不正是蓐收?

她悚然回头,看到蓐收不知何时,正站在她身后五步远的地方。云涡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道:“可能殿下看走眼了,这阵子月老阁的伙食不错,我比上次还胖了一些。”

蓐收睨了她一眼:“是吗?可我觉得不是呢!要不然这样,我战神宫里新收了一座琉璃镜,不如你去照一照,如何?”

云涡更是心惊肉跳:“神君客气了,我小小一个女修,怎么用得上那等仙物?我要去复命了,先行告退。”

她迅速地一屈膝,转身就走。可是还没走两步,眼前突然闪过一抹华光流彩,一束绚丽仙光落下,前路便被挡去。

一个美人肃然而立。

那美人身披锦绣华衣,眉心里一簇灼艳印记如火苗,熊熊地燃烧着。她手里正握着一颗紫色元神,露出一个不屑的笑容。

之后,美人猛然将五指收尽,那紫色元神顿时成碎片,四散迸开。

云涡打了个冷战,元魂灭,不亚于挫骨扬灰。不知道这美人捏碎的是谁的元神。

“你一定很奇怪,究竟是谁犯了弥天大错,要受到这样狠毒的惩罚,是吧?”美人笑着问,那笑容却一点也不温暖。

云涡慌忙摇头:“咳咳,这位上仙,我一点也不想知道天宫秘事。”

她这样拒绝,那位美人却自顾自地回答了起来:“我刚刚捏碎的元神,是一个魔族首领的。仙魔不两立,就这么简单。”

云涡怏怏地应着,心里不由得奇怪,这美人上仙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我怀疑你也入了魔道!”美人上仙忽然面露杀气,向云涡逼进。

云涡吓得连连后退:“上仙,我,我没有!”这样退了几步,她的后心被人用手掌一把顶住。云涡回头,看到蓐收站在她身后,正用毫无波澜的目光看着她。

蓐收皱了皱眉:“花薛,她不是魔。”

名叫花薛的美人上仙冷笑着说:“可她已入情障,由障可以入魔!你可别忘了,量劫就要来了,任何一个瑕疵,都可能被魔族所利用!”

“她逃不掉,能作甚么乱子?”

“话可别说得太满,当年的魔心就要到手了,不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丢了么?”

云涡听得云里雾里,忍不住辩驳道:“花薛上仙,我是月老座下的小仙媒,并没有堕入魔道。你要剿灭魔族,也别牺牲无辜的人!要不然,可有损你的道行呢!”

“小小女修,居然敢冲撞我玄鸟神女?”花薛大怒,抬起右手,那方才还纤纤如玉的五指,竟然眨眼变成了五彩流溢的凤羽,每一根凤羽都散发着骇人的五彩光华,似乎一声令下,就要摄取她的元魂。

真是哪一个上神,都这样难伺候!

云涡暗道倒霉,正要争辩,蓐收却将她挡在身后,对花薛道:“你就当是我冲撞你的。”

“你!”花薛恼羞成怒,“蓐收,让开!”

蓐收回头,看着瑟瑟发抖的云涡:“不走,等着挨劈?”

云涡这才反应过来,转身就逃。逃出老远,她耳边还响着花薛的怒喊,让她站住。

蓐收的目光一直追随云涡而去,等到她终于消失不见,才重新回头看向花薛。花薛收起杀气腾腾的凤羽,冷笑道:“这性子可不像你,她明明是身负量劫之人。”

“是不是身负量劫,要等她炼成仙身再说。”蓐收凤眸一眯,凌厉杀气当仁不让,“在这之前,先管好你的鬼仙。”

花薛难以置信:“你竟然敢拿全天下人的性命去冒险?万一她真的能引来量劫,那大错可就无可挽救了!”

“万一不是呢?”

“宁可错杀,也不放过!”花薛语气狂傲,“不然,我直接告诉天庭,这个小女修照样活不成。”

“那你将会看到,战神宫和玄鸟神族对峙的局面!”蓐收的声音铿锵有力,“花薛,你大可以试试看!”

花薛努力抑制怒火,几番思索,恍然大悟:“你怎么出现得那么巧?不会特意来救她的吧?”

蓐收沉默,眸光浓黑阴沉。

花薛欲言又止,还是不想和蓐收彻底翻脸,只得赌气地别过目光。

蓐收步履悠闲地走回到桃花树下,右手往树干上一抚,碗口大的缺口便恢复了原态。他捡起凉箪上的酒碗,提起酒壶倒了一碗酒。

他将酒碗遥遥递向花薛:“喝酒。”

“我在和你说正事!”花薛怒目。

“是正事。”蓐收弯起嘴角,“以酒结誓,若她真的是身负量劫之人,或者引出量劫,我第一个杀了她,绝不留情。而且,我会亲手毁她元神,让她灰飞烟灭!”

花薛平静下来,看牢蓐收。

半晌,她走过去,将酒碗接下来,“一言为定。”

云涡仓惶逃出来,一路向南天门附近的仙树飞去,青鸟仙女正在此等候。

“你师兄呢?”提及景宸,青鸟仙女疑惑地往四周张望了一下,“他不是跟你一起去的吗?”

云涡心里咯噔一声提起来,忙找了个由头:“师兄还未出神定状态,我先来和仙女姑姑报备一声。”

青鸟仙女半信半疑,往远处看了一眼,忽然道:“来了。”

云涡忙回头望去,只见氤氲仙气中有一抹青色身影越来越近,看着像是景宸,心中顿时一松。

那人到了跟前,容色清雅,眉目俊朗,果然是景宸。他往青鸟仙女一礼:“仙子姑姑,徒儿已经完成了清心神定。”

“好,你们可以回去了。”青鸟仙女向去路一指。景宸点了点头,转而看了云涡一眼:“师妹,回去吧,师父也该等得急了。”

云涡应声称是,却在和他并肩念动御云咒的时候,忽然嗅到一股异香。那香料似有还无,像一条小蛇般钻入鼻翼,萦绕不去。

并不是荷香。

“师兄,你去了哪里?身上好香。”云涡装作无意问。

景宸一边御云,一边哦了一声,顿了顿才答:“这天宫处处用香,许是在哪里沾染上了也说不定。”

云涡飞快地笑了一下,压下满心的疑惑。

其实,她很想问景宸,他从诫殿消失的那段时间,到底去了哪里。可是景宸不愿意告诉她的,她就问不出口。

从仙宫回到月老阁的时候,金乌已经坠地,天黑如墨。月老阁这个清净仙地,雕栏玉砌,仙风雅致,只是顶楼亮了一盏油灯,庭院里倒是黝黑一片。

“萤小童子又偷懒,这么晚了也不掌灯!”云涡伸手捻了个召唤咒,才见一队绿莹莹的光由远至近。萤小童子尚未拥有人形,所以除了平日里修炼之外,专门为月老掌灯。

去天宫这么一小会儿,人间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十几日。临走时满枝飘香的桂花,如今是簌簌而落,地上一片落英。

景宸和云涡走进月老阁,拾阶而上,一直走到顶楼。月老正坐在灯下看司情簿。

景宸道:“师父,徒儿们回来了。”

月老将司情簿放下,凝目看景宸,“你身上怎么那么香?”

景宸纹丝不动:“可能是诫殿附近的瑶池里正开着荷花,香气馥郁,徒儿忍不住驻足了一会儿,许是这样才惹上了香味。”

云涡心中更是生疑,扭头看他,景宸的脸有一小半隐在阴影里,眼睫半垂,并未有什么心虚之态。云涡将心神稳了稳,决定按下不提。

月老并未怀疑,虚扶两人一把,让他们在木椅上坐定,然后才抚须道:“成仙在即,你们最近就别去凡间了,省得四处惹是生非。”

“不是我们找事儿,是非找上我们,躲也躲不起。”云涡低声咕哝。

月老翻了个白眼,哼哼一笑:“小云涡,既然你不日就要修成仙身,那为师有件事不好再隐瞒你了。趁着你师兄在,我就直说了吧!”

云涡眨巴了两下眼睛:“师父,该不会是你这几天把私藏的酿米酒都给喝了吧?”

月老摇头。

“不是就行,这天下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大?”云涡本来笑得没心没肺,扭头却看到景宸神色凝重,就再也笑不起来。

月老低头思忖了一下,才道:“云涡,你只修炼十几年就能成仙,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师父每天给吃炼丹,功力增强很快。还有师父师兄尽心尽力教习我修炼仙术。”

“不对,是……”月老将目光挪去一旁,“是因为你原本就不是人,而是妖精。”

云涡呆若木鸡。

景宸脱口而出:“师父,你怎么能……”他看了看云涡,将后半句话吞咽下去,低头继续沉默。

妖精?

笑话! BWm86FVQRO30R9i+ZXpmf4eP1/YccX9dJXq9gR8BAoWFpe/SNRCELEHicTwUzRT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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