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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竹林里的决定,离开汉阴

父亲曾经告诉我,民国元年,他剪掉辫子,那年他二十岁。照此推算,一九四五年抗战胜利,他五十四岁。可是依台湾的户籍记录,他老人家要小四岁。我的年龄也不准确,我家的户口资料全乱了,那年代,多少“外省人”的户口资料都错了、乱了。

当年中国大陆户政不上轨道,多少人没有身份证明,内战中逃到台湾,台湾地方政府特准他们自行申报有关资料,申报人可能说错,台湾的户籍管理员的汉文程度不高,可能写错,户籍员守法的精神令“外省人”大吃一惊,资料一经入档,任何有权势的人都不能更改,除非提出“原始证件”。大家领到身份证,有人一看,他的名字是中文大字典里没有的字,有人一看,他的籍贯是中国地理没有的地方,他只有承认那是他的名字,那是他的家乡。一位国民党中央常委、蒋介石总统的文胆,新闻界称他为“头号公民”,他为了更正他父亲的名字“两把刀打到底”,奋斗了许多年,也不知道他到底成功了没有。

一九四五年八月抗战胜利,日本投降,我刚刚读完初中最后一个学期。我是个流亡学生,我们的学校叫国立第二十二中学,山东名将李仙洲创办。学校原来设在安徽北部的阜阳,后来迁往陕西南部的汉阴,四面都是重重叠叠的大山。抗战时期,山区比平地安全,老校长李仙洲寻找校址,入山唯恐不深,有人戏称这地方是“李仙洲的保险箱”。

我们天天盼望胜利,歌颂胜利,想不到胜利并非战争结束,而是另一场大战开始。为了回忆那一段慌乱迷惑的日子,我复查台北“中央研究院”编的大事记,日本一声投降,苏联红军占领了中国的东北三省,共军抢先一步进入东北,占领沈阳,成立东北局。国民政府派熊式辉为东北行营主任,飞往长春接收,受到苏联的阻挠。美国军舰替国民政府运兵,把五十二军、五十三军运到河北省秦皇岛,准备出关。这是一九四五年九、十月发生的事情。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东北和我的命运有重大关系。

我的注意力放在华北,尤其是山东。那时,共军攻打山东滕县、博山、黄县、曲阜、巨野、禹城、无棣,新四军占领我的家乡临沂。河北方面,共军攻长垣、衡水、磁县、迁安。山西方面,共军攻屯留、长子、长治。河南方面,共军攻开封、新乡、安阳、修武。江苏方面,共军攻淮安、高邮。由八月半到十月底,仅仅两个多月,居然发生了这么多意外,给我们这些流亡青年造成极大震撼。

为了营造和平,美国驻华大使赫尔利从中撮合,中共主席毛泽东飞到重庆,和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会谈,留下一份《会谈纪要》,中共称为“双十协定”,但协而未定,局势并未改善,各地的军事冲突继续增加。十月底,第十一战区司令长官孙连仲率国军北上接收,行军至河北磁县境内遭共军伏击,军长高树勋率部投共,他是国军第一个起义投共的军长;副总司令马法武被俘,开国军一连串总司令被俘之先河。

我特别阅读了山东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出版的《中共鲁南区党史大事记》,卷首有三幅地图,第一幅地图显示,一九四○年、也就是抗战第三年,中共根据地大约占鲁南面积的百分之十五,日军大约占百分之三十,国军大约占百分之二十,还有大约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地方群雄争逐,来去飘忽。第二幅地图显示,一九四三年日军发动大规模的扫荡之后,共军的地盘缩小到百分之十以下,国军的地盘缩小到百分之二十以下,日军控制的面积扩充到百分之七十以上。第三幅地图显示,一九四五年十月、抗战胜利之后,日军收缩集中,只控制了津浦、陇海两条铁路沿线,国军全无踪影,百分之九十的面积全成解放区。

我的家乡、山东省临沂县兰陵镇,本由日军占领,属于沦陷区。抗战胜利,日军撤往枣庄集中,共军接管兰陵,成为解放区。国军由江苏徐州北上接收,进占鲁南各地,兰陵又成为收复区。国军只能留下小部队据守,共军又回来把他们赶出去。兰陵一带忽而收复,忽而解放,当时叫做“拉锯”的地区。国军来了,亲共的居民要逃走,共军来了,地主、知识分子要逃走。“军事冲突”产生新的战区,“拉锯”制造新的难民,“复员”可能使我们无书可读,无家可归,政府一再告诫“复员不是复原”,我们的痛苦却是“复员不能复原”。

“复员不能复原”,家中没有信来,家人可能失去通信的自由,我们也不敢写信回家。父亲曾经托一位“传教士”带了个口信给我,教我“不要回家”,此外不多说一个字,也不写一个字,父亲为人十分谨慎,这是他的一贯作风。我无法知道详情,只能猜想。日本宣布投降时,山东没有国军,受国民政府摇控的游击队,多半被共军兼并或歼灭,鲁南各地驻留的日军向枣庄集中,故乡兰陵大概立即解放了,我既然不能回去,家人恐怕也不能留下。

我有一位表姐在校本部读书,她的母亲是我的五姨母。五姨母是个优秀的基督徒,能登台证道,姨丈精通中医。表姐告诉我,她们全家逃到外地,分成两半谋生,姨母带着小表妹云游布道,姨丈带着大表哥到徐州乡下挂牌行医。我和表姐的家庭背景相同,他家既然必须流亡,我家当然无法安居。

汉阴多竹,竹竿比碗口粗,乡下人盖屋,可以用竹做梁做柱。竹林里阴凉、干净、隐秘,我常常躲在里面思索未来。那时候,国军云集徐州,准备北进收复山东,兰陵是兵家必“经”之地。我特别为母亲忧虑,她裹着小脚,有严重的胃病,怎么能再出来逃一次难?我父亲五十四岁了,他是一个守旧的乡绅,没有应变的弹性。我的妹妹十二岁,弟弟十岁(也许只有九岁),都还没有成年。一九四二年我黎明辞家的那一幕涌上心头,父亲母亲都要我接替他们负起责任,我是长子,在那年代,这是长子的命运。

我还能在这里继续读书吗?对我来说,坐在课堂里为七年以后的生活做准备,已是一种罪恶。流亡读书本来很苦,睡在跳蚤窝里,雪花从破窗飘进来,落在脸上,围着破棉被发抖,米饭冰冷,带着稻壳、碎石子和老鼠屎。但是时候来到,我忽然觉得这样已是非分享受,我怎么还能幻想去读大学?乡中父老常说,人要大学毕业才算是读书人,文凭即阶级,大学毕业后的职位待遇,都比中学毕业生高出很多,人事环境、社会关系和发展的机会,也都在另一个层次上。可是,等我读完大学,父母可能饥寒交迫而死,妹妹弟弟可能失散沦落,那时我捧着大学的文凭,又如何立于天地之间?从前的人家为父母办丧事,以“讣闻”通知亲友,照例说做儿子的“罪不自殒、祸延显考”,这样的文句受尽新文学家的耻笑,认为是没有意义的陈套。那天我忽然有了新的了解,“罪不自殒”就是自己不肯牺牲,“祸延显考”就是反而牺牲了父母。

我需要职业,我要赚钱贴补家用,我得离开陕西到山东周边的地带谋生,就近支持家庭,至少,缩短距离可以使他们得到精神上的支持,他们大概已经成为难民,在山东周边地区打转。可是我能做什么呢?我怎样离开陕西呢?老校长李仙洲没有参加山东的接收工作,反而要在重庆受训,他既然丧失了权位,二十二中怎能迁回山东?那时除了二十二中以外,山东人在安徽还有七所学校,在四川也有一所学校,谁能迁回去,谁不能迁回去,也成了战后分配政治利益的一个项目。

学校不能迁回去,我必须自己回去。那时我离山东三千华里。抗战发生以后,国民政府治下有三千万人迁往内地,仅学校和训练机构就有两百零八个单位,教职员两万五千人,学生三十万人。人人都想东归,八年蓄积的人力一泻而东,新闻报道,百万人等候上路。那时交通非常困难,交通部特派员到芷江等飞机,他要到收复区去接收,商人、美国人都有位子,他没有,他和空运机构争执,交通部反而撤销了他的差事。公务机关包一条船走长江水路,军人强征轮船,把船上的文官和眷属赶上岸去,荒郊野外,任强盗劫掠一空。四川国立女子师范学校罢课,要求迁回南京,结果是教育部下令解散。

我一定得回去,我想,高尔基十一岁就独立生活,杰克·伦敦十一岁赚钱养家,张恨水十七岁负担大家庭的生计,我这年已经十九岁了,我总得汇点钱回家,哪怕是一块钱,有时候对他们也很重要。我也有过慷慨大志,可是我急速缩小。回去,总应该有一条路。那时,我认为人生在一场大雾之中,四顾茫茫,但是,如果你往前走,路就在脚下,你一步一步走,路一尺一尺延长。

那时,“人生观”是个时髦的名词,主流思想强调“革命的人生观”,轻视私情。我常常觉得“家”就是“枷”,耶稣说,天国里不嫁不娶,那时我的解释是,正因为如此,所以天国里的人快乐。我抬起头来从竹丛的空隙看青天,立志独身。后来我的“独身主义”不断加强,一直维持到一九六三年。

那时局势混乱,我们短期的流亡可能变成长期的漂泊,细心的女同学开始注意可以互相扶持的对象,我也曾接触一些温柔的目光,我从来不看她们。那时有一种说法,情爱是上帝放下来的诱饵,把我们领进责任的圈套,纳入生生不已的大流,耗尽我们的生命。上帝设局骗人,他使年轻的女子都漂亮,使每一个女子都有一个男子梦寐以求。可是到了中年以后,女人的容貌越变越丑,个性的缺点也逐步扩大,她的丈夫只有忍耐适应。上帝使每一个婴儿都非常可爱,诱惑天下父母甘愿辛勤劳苦抚育儿女,孩子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独立的能力,就循序渐进去伤父母的心。

我在竹林里独自作成重要的决定。以前,我生命中的几件大事,打游击、做流亡学生,父母决定;西迁陕西,老校长李仙洲决定;放弃学业,我第一次对人生作出选择并负责面对后果。

我想,我能走出这一步,算是长大成人了!那时,我常常做一个大致相同的梦,总是我在空中飞行,飞得很远,但是怎么也飞不高,一次又一次几乎撞在屋脊上,我努力维持起码的高度,飞得很辛苦,很辛苦,看看就要坠在地上,我醒了!满身是汗。

同样的梦境常常出现,不管怎样,我还是飞。

现在,我读诗人向明评诗的文章,他称赞“一只鸟在思考方向”。真的没错,我在竹林里看见鸟,鸟站在树上,头部侧向左边又侧向右边,好像想飞、又拿不定主意飞到哪里去。看见我从竹林里走出来,它飞了,不管朝哪里飞,它总不能永远停在这里。 oMaTm6dKnog6cwGi+geYMBjGV1tPF9vzY2wLBh5KMbIk3wRYRi/CPDlWgpZqZAG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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