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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发明:一个工伤者的重生故事 |
王发明,男,43岁。2006年在广东东莞虎门镇一家手袋材料厂卸换模具时左手受伤,大拇指以外的四只手指被切除,被评为工伤六级。在广州的医院住院治疗期间,王发明结识了到医院进行工伤探访的社工,在他们的帮助下完成了工伤赔偿事宜,并且进入了工伤公益服务的领域。2010年,王发明回到遵义尚嵇镇创建惠民互助服务中心,在香港乐施会的资助下为返乡的工伤工友以及残疾家庭提供公益服务,直到现在。
第一次见王发明,是在2015年的春节。他中等身材,短短的头发略有些卷,贵州湿冷的寒冬里他仅穿着一件看起来不太厚的深蓝色棉服。远远地,我看见他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揣在裤兜里,看见我之后,立刻放下手机,笑着朝我跑过来。那一刻,我并不知道,也没有看出他是一位工伤者。
图1 惠民互助服务中心创办人王发明
摄影:石鸣
我们第一次聊天是在他的家里——惠民文化服务部(“惠民互助服务中心”的旧称,以下简称“惠民”)的旧址,至今他家的门口还挂着那块墨绿色的机构牌匾,如果没记错的话,它应该也经历五年的时光了。王发明告诉我,2010年他刚创办惠民时,由于资金紧张,他决定将机构办公室设置在自己的家里。他说,“在家里办公,如果有在外打工的工友或受工伤回家的工友路过尚嵇,他们也好有一个落脚休息的地方”。他找当地的木匠打了两张高低床,摆在他家的卧室里,为的就是方便那些家住深山的工友们在尚嵇有一个自己的“家”。虽然现在惠民的办公室搬了,但是当时的那些陈设仍然留在那里,一点也没有挪动。对于发明来说,无论是那块已有些破旧的惠民牌匾,还是那两张高低床,以及那些张贴在墙上的励志字句,都凝聚着惠民五年来的点点滴滴,以及他自己人生中耐人寻味的起起落落。
王发明家里有兄妹二人,他排行老大。初中毕业以后,王发明在家里学习做道场,就是吹吹打打,颂经念咒,帮助归西之人消除升天途中的各种障碍与劫难,往小了说是做法事,往大了说即“渡人”。一年之后,他深感这一职业并非他所长,“人一定要学会一门手艺、技术,才能存活于世”,于是他跟着村里的年轻人一起南下,那年他24岁。
20世纪90年代的广东,是一个梦想开花之地,当时流行一首歌——《爱拼才会赢》,讲的就是年轻人追求梦想的故事。人们坚信,只要肯努力、吃苦,就可以摆脱贫穷。于是,他们收拾行囊,告别家中的父母,离开农村,来到城市,进入机器声轰隆的工厂,成为流水线上的驯服、可有可无的一员。王发明也不例外。
王发明第一次进的是东莞一家塑胶厂,负责生产塑料的胶花。干了不到一个月,他跟着主管一起跳槽去了另一家饰品厂,一分工资没有拿到。在新厂里负责绘画的王发明难以适应这一工作,于是再次离厂,进入他后来待了数年的材料厂。当时每月包吃包住,到手的工资有两三百元,王发明感到非常满足,第一个月领到工资,他便往家里寄了200元,自己身上仅留下几十元供日常使用。在这间工厂里,王发明学会了做模具,因为良好的工作表现也从普通工人做到了模具师傅。他告诉我:“那时候的我有一个梦想,就是好好在工厂里学技术,升职加薪,然后在广东安家。”王发明一步步地接近自己的梦想,他连续跳了几家工厂,升职了,加薪了,2000年前后的时候他每月的工资到了两三千元,就在那一年,他的妻子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真的,我觉得我的梦想快要实现了。”
人生就是这么奇怪,它总是在你春风得意的时候给你当头一棒,甚至是致命的一击。2006年,王发明像往常一样从宿舍到厂里上班,在负责卸换模具时左手被冲压机压断,除大拇指以外,其余四个手指头被切除,被工伤认定部门鉴定为工伤六级。
那时有专门的贴合机,贴合机里面有两个滚筒,滚筒开一点点缝隙,我们就把料放进去,用胶水粘上去,加热。每个生产的物件都有一个模具,要什么样的产品就有对应的模具,把模具也粘在上面,用机子一压,产品就出来了,冷却之后就定型了。我是敲模具的时候,就是把一个模具拿下来,换新模具上去的时候,自己操作不当,发生的事故。
事故发生的那一刹那,王发明用他的右手捏住自己破碎不堪、鲜血淋淋的左手,心里想:“手没了,这辈子完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王发明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他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看见自己裹满纱布的手,泪总是不听使唤地往下掉。“谁说不伤心,跟了你几十年的东西,一下子没了……”
王发明是一个倔强的人,在多次的聊天中他从不愿承认自己受伤时的脆弱,他反复告诉我,伤心、悲痛无济于事。作为家里的顶梁柱,他只能坚强。但是当我们一起去探访一位返乡工伤者时,这位工伤者说起了受伤时打电话给家人的情景,坐在一旁的王发明背过身,眼眶红了。“我深有感触,你拿起电话想告诉家人你手没了,电话通了,但是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就下来了。”
左手受伤之后,王发明在工厂里的工作无法继续了,这意味着他前半生的梦想化为泡影。他无法再熟练地操作机器,不能再制作出精确度极高的模具,做不了模具师傅,他奋斗将近十年的技艺生涯随着机器压向他手掌的那一刻就已经宣告结束。
或许,相较于手部的疼痛与残疾来说,现实的失序、对未来的恐惧才是更令王发明害怕的。此刻的他就像一辆高速行驶的汽车,在快要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时空倒错,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将驶向何方,下一站在哪里。正如社会学家弗兰克所言,疾病对于个人来说,是身体的失控,生活世界的失序。
如果说是工伤的离心力将王发明震离了原先的生活轨道,那么公益社工就是那股将他重新拉回正轨的地心力量。王发明第一次接触这些社工是在医院住院治疗的时候,他们到医院做工伤探访,向王发明介绍了为工伤者提供公益服务机构的情况,并给了他一张宣传活页,上面印了机构的地址和联系电话。出院以后,王发明一直为如何处理工伤事故而头痛,于是他决定去这类机构试试运气。
在社工的指导与帮助下,王发明与工厂老板和平协商了工伤赔偿事宜。因为自己的工伤遭遇,王发明开始关注、研究工伤条例,一切与工伤相关的事情他都对其极有兴趣。就这样,王发明加入了为工伤群体服务的志愿者行列,自愿去各大医院做伤者探访的工作。在探访的过程中,王发明用自己的经历给那些受伤的工友们宣传工伤知识,还帮助一位同是贵州老乡的工伤者成功获得了工伤赔偿。
慢慢地,王发明从一个志愿者成为一位驻东莞的全职社工。在这个群体中,王发明感受到了什么是“尊重”“平等”,更是重新找回了因工伤而丢失的自信与勇气。哪怕只是别人的小小的一句问候,一个动作,都让王发明感动不已。他觉得只有受过工伤的人才会懂得伤有多深,有多痛。
我们去参加活动,二三十个人在一起吃饭,大家都是工伤者,都还在康复阶段,吃饭都不是很方便。团队负责人小Z有时候跟我们一桌,他就会特地给我们夹菜,也不多说什么,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我们的心里就会很感动,就觉得“他懂”。
我和另外两位工友,3个人通过几个月的参与活动和工作以后,有一次我们3个人就站在那么多人的前面,机构负责人也站在前面,他对我们每一个人的工作过程进行介绍,就像表扬一样,意思是我们做的事情值得大家学习、赞赏。我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么多人的一个会议,也没有得到过人家的赞扬,那种感觉真的是从来没有过,就是自信嘛。
重新找回自信的王发明异常兴奋,他仿佛找到了工伤之后迷失的自己,而他原先觉得可能永远也找不回的。重庆自强服务站的小英(致丽火灾幸存者) 到广州的交流深深地影响了王发明:“小英伤得比我们严重多了,可是小英一点都没有放弃,还回老家创办了自强服务站,为更多的工伤者和残疾人服务,为什么我不可以?”就这样,他新的梦想在公益这块肥沃的土地上播下了种子。
2008年5月,王发明辞去了在广东每月2000多元工资的全职工作,回到贵州老家进行返乡工伤者的规模性摸底调查。在这次摸底调查中,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回到农村老家的工伤者的生存境况,“同命相怜”的共鸣感更加坚定了他返乡创办NGO组织、为返乡工伤者服务的决心。
2009~2010年,惠民还没有正式获得乐施会的项目支持,王发明以个人的名义坚持在老家新民镇周边进行工伤探访工作,收集返乡工伤者的信息,无论乡间小路多么崎岖,乡邻寨友多么不理解,王发明始终不改初衷。“我认准的事情就一定要去做,没有人能够改变我。他们现在不理解很正常,等我做出了成绩,他们自然就会明白。”在缺乏公益意识启蒙的贵州农村,一个手部残疾的工伤者仅靠一双脚,一点微薄的资金支持,就一家家、一村村地走访,听每一个返乡工伤者讲述他们的工伤故事,向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彼此温暖,彼此疗伤。
2010年10月,在乐施会的支持下,惠民文化服务中心正式挂牌成立,它致力于创建返乡工伤者的自助互助网络,为返乡工伤者提供情感支持、心理支持以及一定的生计支持。在五年里,王发明与他的同伴遭遇过乡邻们的误解、项目中断后的沮丧、意见不一的踌躇,也有过工伤者们真诚致谢的幸福感、社会认同的成就感。“每次去工伤者家里探访,虽然我们没有为他们争取到一分钱、一粒米,但是人的真诚是能够感受到的。他们把我们当朋友,当亲人,甚至有的比对亲人还要亲,就是因为他们在我们这里感受到了尊重、平等和关爱,而这些是返乡工伤者在生活中很难得到的。”返乡工伤者对惠民的信任是王发明坚持下去的最大动力,他在这种关系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生命是互赠的,王发明给予了惠民最初的生命,但是惠民给予王发明的更多。王发明常说,惠民就像是他的一个孩子,无论惠民长成什么样,成长的过程多么艰难,他绝不会放弃,即使所有人都离它而去。在五年里,王发明为惠民所付出的心血远远超过他为自己的儿女。他学习用电脑搜索资料,学习操作Word、PPT,学习写总结报告,学习摄影,甚至还要学习一些财务的知识,这些对于初中文化程度,十多年没有接触笔墨、手部有残疾的人来说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受工伤之后,王发明在工厂的朋友也帮他介绍了薪酬不错的工作,但是认准的事情他没有放弃,他愿意忍受在农村扎根公益的孤独、只有微薄收入的清贫,因为在惠民,他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未发现的自己——那么独立,那么自由,那么充满爱。
图2 惠民互助服务中心揭牌成立
摄影:惠民互助服务中心
在公益事业的行业里,我找到了一种平等与尊重,这是每一个工伤者、残疾人都无比渴望的,这比金钱、名利都重要。只有在这里,我们的伤口才不会成为被别人拒绝的借口,同样也不会成为获得认可的理由。我们靠的是自己的头脑和努力,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平等的。
对于王发明来说,惠民不仅仅是一个机构,是一份工作,更是他的一种精神信仰。他不为名不为利,仅仅希望能够把自己认定的事做好,向所有的工伤者和健全者证明一件事:“工伤者,残疾人同样有权利和能力去追求自己的梦想。”
王发明本是返乡工伤者中的一员,他的前半段经历跟大多数返乡工伤者一样,经历了农村生活的贫穷、奔赴城市打工的希望、工伤降临的绝望无助,当时的他如大多数残疾人和健全人所想的一样,认为自己这辈子完了。曾经的全职社会工作公益服务经历给了王发明新生,他发现“工伤者帮助工伤者”这种群体内的互动模式不仅能够使返乡工伤者受益,同时还能赋予助人者独立、自信的力量。
乐施会农业与扶贫政策研究团队的成员从王发明的工伤故事中获得一些启示,他们在思考:“王发明作为一个普通的返乡工伤者,他的发展经历是否能够被复制?”“同类人帮助同类人”的互助自助模式是否能够在城乡循环流动过程中,为社会资源相对贫乏的返乡工伤者以及进城务工者提供有效的社会支持,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社会公平与人格平等?正是在这些思考的推动下,惠民作为一种探索性的尝试“诞生”了,他们不知道它是否会成功,但是总需要有人迈出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