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斥候战机关算尽

莽女帝计议南下,

第二章

江湖上,月黑风高杀人夜;沙场上,秋高马肥用兵时。

所幸尚未入秋,正值酷暑时分,北莽南朝的庙堂大殿内,因为搁置了许多盆冰块,凉意森森。

一位老妇人身穿旧南唐形制的正黄龙袍,没有高踞龙椅,而是意态闲适地坐在龙椅前边的台阶上。

宽敞大殿内站立着四十余人,不显拥挤,而殿内不以文武划分界线。右首一侧俱是身穿黄紫官袍,与离阳参加朝会的官员并无异样;左首一侧则大多身穿便服,但是几乎人人腰扣鲜卑头玉带,显然是北庭甲字豪族出身。举目望去,在这中间,有重新复出执掌兵权的旧南朝第一人黄宋濮,暂时仍然顶着南院大王头衔的董卓,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宝瓶州持节令王勇,橘子州持节令慕容宝鼎,大将军种神通,在北凉流州战事失利的柳珪,陇关贵族的话事人完颜金亮,不但这些北莽大将军和持节令群雄聚集,还有北莽硕果仅存的三朝顾命大臣耶律虹材、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太子耶律洪才,除此之外,年轻一辈则有春捺钵拓跋气韵,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声名鹊起的夏捺钵种檀,以及秋捺钵端孛尔纥纥、冬捺钵王京崇、耶律东床,还有曾经化名“樊白奴”且拥有北莽马上鼓第一手美誉的郡主耶律美瑜,与夏捺钵称号失之交臂的耶律玉笏,等等。

这些人,无疑都是南朝北庭两座朝堂首屈一指的显赫人物,此时所有人都安静望着那名极少出现在南朝庙堂上的老妪。那件龙袍,据说出自春秋遗民里的旧南唐织造世家之手,当年皇帝陛下悦其雍容华贵,特地从六种龙袍图案中挑中了这一件,至今不曾更改。今天老妇人召集众人来到这座辉煌大殿之后,没有急于开口议事,就那么坐在铺有绘制了九条金龙锦绣地衣的舒适台阶上。老妇人脚边放着一只晶莹剔透的薄胎瓷盆,冰堆里插有一柄精致匕首,她拎起匕首随意拨弄了一下冰块,没来由地说道:“听说北凉道经略使李功德有个儿子,先前立下不小军功,作为白马游弩手,还曾到过君子馆一带?”

一手创建了北莽朱魍的李密弼沉声道:“启禀陛下,确有此人,名叫李翰林。此人进入北凉边军后,三年间参加大小战役二十余场,每逢战事必定身先士卒,如今已经官至游弩手校尉。”

老妇人笑道:“才三年啊,就当上北凉游弩手的校尉啦?不都说天底下就数他们北凉边军升官最难,而白马游弩手升官更是难上加难吗?要么是这个年轻人的爹实在手眼通天,要么就是咱们北莽边军的脑袋太好砍。”

北莽女帝此言一出,董卓、柳珪这拨人脸色明显有些难看,而种神通、慕容宝鼎这些没有掺和凉莽大战的大人物,则要云淡风轻许多,甚至还有几分微妙的笑意。

老妇人瞥了眼跟众人分开而站的李密弼,似乎想起一些事情,笑道:“我北莽五大宗门,且不说那个一人即宗门的呼延大观,道德宗,棋剑乐府,提兵山,公主坟,四大宗门可谓人多势众。剑气近黄青,铜人师祖,口渴儿,小念头,这些个顶尖高手,鼎鼎大名,连朕都早有耳闻,结果都折在了北凉。朕在北庭也听说过离阳江湖素来瞧不上咱们北莽的江湖,说各自挑选十大高手捉对厮杀,便是给他们离阳的武道宗师提鞋也不配。记得那会儿,所有人都告诉朕这种言论是无稽之谈,是离阳人井底之蛙了。”

老妇人自顾自笑出声,没有丝毫怒气,在人群中找到那位天生“有眼无珠”的洪敬岩,抬头看着这位毁誉参半的柔然铁骑之主:“洪敬岩,你曾经跻身旧武评十人前列,那位魔头洛阳都算是你在棋剑乐府的晚辈,你来说说看,你杀不杀得掉那位武评四大宗师之一的北凉王?”

洪敬岩面无表情抱拳道:“杀不掉。”

老妇人点了点头:“那让你跟慕容宝鼎,还有种神通的弟弟种凉三人联手,又如何?”

洪敬岩依旧摇头道:“杀不掉。”

老妇人哦了一声:“如此说来,到了那位年轻藩王的境界后,就只有拓跋菩萨才能与之一战了。真是可惜了,如果不是西楚那个姓姜的小妮子从中作梗,当时李密弼在西域就可以得手。”

洪敬岩默不作声。葫芦口一役,连同主帅杨元赞在内全军覆没,唯独他的柔然铁骑侥幸避开北凉两支重骑军,得以突围而出,虽然伤亡颇为惨重,但是好歹保住了柔然骑军的建制,不至于沦落到被瓜分殆尽的地步。可洪敬岩在北莽的名声也因此大为受损,如果不是北庭有一帮勋贵帮忙说话求情,柔然铁骑就不会继续姓洪了。事后董卓最恨洪敬岩的避战自保,把凉莽大战的失败根源归罪于柔然铁骑的擅离职守,如果洪敬岩愿意阻滞凉州骑军,等到他麾下那支董家骑军驰援葫芦口,大将军杨元赞的兵马就算难逃大溃,也绝不至于尽死于葫芦口内。

老妇人笑了笑:“那个徐瘸子一辈子只是个小宗师境界,倒是有个有大出息的儿子。难怪早年跟朕说过,说他爹生前喝了酒后总说你徐骁不要长大了就心太大,以后孙子能顶你两个徐骁。”

黄宋濮、柳珪这拨功勋卓著且忠心耿耿的老将军,脸色有些古怪和难堪,而拓跋气韵、种檀这些青壮将领也是一副大开眼界的模样,毕竟有些在北莽流传多年的宫闱消息,不管如何言之凿凿,只要当事人不点头,那就都当不得真。

老妇人玩笑道:“曹长卿死在太安城外,但是除了徐凤年,还有个桃花剑神邓太阿,如果这两人再喊上两三位境界相差不多的帮手,比如隋斜谷之流,那么朕的这颗脑袋,是不是跟当年弱水畔的旧北院大王徐淮南一样,徐凤年那小子说拿走就拿走了?不妨告诉诸位,不仅仅是离阳钦天监的炼气士死得七零八落,咱们北莽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那些个飞来飞去的陆地神仙,他们的动向,已经不易掌握了。如果今天徐凤年突然出现在大殿外头,你们如何阻拦?”

大殿上寂静无声,没有人能够回答这个刁钻且诛心的问题。

老妇人拿着匕首轻轻敲碎一块冰,也没有为难这帮位高权重的北莽重臣,轻声感慨道:“总说江湖武夫不过百人敌,沙场大将才是万人敌,又说破家县令灭门郡守,看上去好像只要当官,不论文武,都是要比习武要威风的。所以朕一直不明白,当年那个徐凤年放着好好的世子殿下不当,跑去江湖逛荡然后去武当山练武算怎么回事,更奇怪徐瘸子怎么就能容忍嫡长子的肆意妄为?那时候朕只以为徐凤年是无奈之举,想要跟陈芝豹争夺北凉铁骑的兵权。战功声望,肯定拍马难及,只好想着给自己找条退路,既然庙堂厮混不下去,趁着还有些家底,不如跑去江湖耀武扬威。回头再看,徐凤年若不是真被他折腾出一个武评大宗师,陈芝豹就不会离开出凉入蜀……”

说到这里,老妇人陷入长久的沉默。

董卓悄悄叹了口气,然后这个胖子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打量一名年轻女子——郡主耶律美瑜。

如果当年徐凤年“理所当然”地不堪大任,陈芝豹最终在北凉取而代之,那么凉莽大战也许根本就打不起来,北莽多半会选择辽东或者是蓟州作为南侵入口。道理很简单,一方面是忌惮白衣兵圣陈芝豹的用兵如神,更重要的一方面是陈芝豹通过耶律美瑜,向北莽隐蔽地传递出一种姿态,那就是北莽如果在北凉以外的地方开战,从蓟州南下中原也好,跟顾剑棠的两辽边军展开决战也罢,北凉边军都会袖手旁观。但是陈芝豹只承诺北莽打下太安城之前选择作壁上观,之后的打算并未给出任何承诺。这份默契,自然不可能留存纸面,但是董卓相信陈芝豹当年的确有此打算。

要说正是徐凤年亲手把北凉拖入两国之战的泥潭,也不全是荒谬之论。当然,那时候整个北莽都不认为自己会输,而仅仅认为即便打下北凉也属于无利可图而已。最终的结果,让北莽和离阳双双措手不及。现今北莽已是骑虎难下,哪怕之前坚持要先下两辽直扑太安城的北莽权臣,不管内心如何幸灾乐祸,都不敢流露出半点异议了,因为坐在众人眼前的皇帝陛下,别看是那般慈祥老妪的温和模样,其实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时候谁敢揭她的短,真的就是死路一条。

老妇人收起思绪,缓缓道:“太平令稍后就到,那么现在这栋大屋子里,差不多聚集了北莽所有说得上话的人物,接下来朕希望各位畅所欲言,不过在共商国是之前,朕有件小事要你们去做。”

所有人顿时如临大敌,不约而同地摆出洗耳恭听的恭谨姿态。

老妇人提起那柄沾带些许冰碴的匕首,指了指董卓、柳珪两人:“虎头城附近的龙眼儿平原一带,以及流州北境,北凉斥候肆意游弋。世人皆言白马游弩手是天下第一等的斥候,朕不愿意相信。董卓你的乌鸦栏子,还有柳珪你的黑狐栏子,都是我北莽最精锐的马栏子,朕希望在入秋之前,不论你们战死多少人,都不想再看到哪怕有一标北凉游弩手的踪影。”

董胖子一脸肉疼,柳珪欲言又止。

老妇人没有收起匕首,冷笑道:“我们在北凉关外死了三十万儿郎,再死个千把人算什么!所有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全部撒出去!”

老妇人脸色越来越冷冽,厉声道:“别说离阳朝廷地方上刺史一级的邸报,我们连节度使、经略使的邸报都能获取,但是与北凉大战在即,竟然连北凉边军的具体兵力部署,都拿不到半点有用的谍报,一封都没有!真是天大的笑话!”

柳珪躬身沉声道:“微臣的黑狐栏子不惜死在大战之前!”

董卓不得不附和道:“乌鸦栏子也一样。”

此时太平令捧着一支卷轴步入大殿,在北莽女帝的眼神授意下,铺展在台阶下方。是一幅巨大的凉莽对峙形势图,长宽各一丈有余,虎头城,怀阳关,柳芽、茯苓、重冢三座军镇,再到正在火速营建的拒北城,整个凉州关外尽收眼底,至于四州城池关隘,更是详细精确到县城的地步。在地理之外,北凉大雪龙骑军、左右骑军、龙象军、两支重骑军等所有野战主力,也都标注在某个驻地附近,从领军主将到大致兵马人数,都有朱笔批注。

老妇人站起身,将那柄匕首随意丢入冰水交融的瓷盆,走下台阶,低头看着那巨幅地图:“朕自登基以来,除了任命领军大将,从不对具体兵事指手画脚,这次破例一回。”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聚精会神地俯瞰地图。太平令站在她身边,平静道:“第二场南征大战,定在入秋之时,不设主帅,为了避免出现某些情况,拓跋菩萨已经卸任北院大王一职,只领一路亲军。”

太平令安静看着南院大王董卓。

那个胖子一脸无懈可击的茫然。

北莽元老耶律虹材嗤笑道:“董胖子,这次装傻可不管用喽。”

董卓在众目睽睽之下硬是“茫然”了很久,终于还是敌不过太平令死死盯住他的眼神,先是哭丧着脸望向皇帝陛下,发现老妇人始终无动于衷,董胖子很快恢复吊儿郎当的常态,嬉皮笑脸道:“既然咱们军神都不当北院大王了,我董卓何德何能,哪敢一个人在官职上领衔群臣,这个南院大王,我也不当了。”

等到董卓松口,太平令这才继续说道:“第一线总计四路大军,董卓,黄宋濮,慕容宝鼎,柳珪,各设副将一名,分别为洪敬岩、种檀、耶律东床、拓跋气韵。”

设置四路大军并不奇怪,但是这副将一说,就很值得咀嚼玩味了。董卓和洪敬岩这一路,曾经是争夺南院大王的对手,董家私军和柔然铁骑一步一骑,皆是北莽头等精锐,真可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黄宋濮和种檀这对老少搭档,很让人期待。老将黄宋濮不用多说,昔年名义上的南朝群臣领袖,本身又是北莽十三位实权大将军之一。而种檀已经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证明了虎父无犬子,虽说葫芦口一役是北莽大败,但是这并不能否认种檀在之前三场攻城战里的亮眼功绩,作为大将军种神通的嫡长子,未来北莽出现史无前例的父子两人大将军,已经被视为板上钉钉的局面。而慕容宝鼎和耶律东床,仅是两个姓氏,就很让人遐想联翩了。大将军柳珪和四大捺钵之首的拓跋气韵,两人同领一路,也足以寄予厚望。

太平令沉声道:“董卓和慕容宝鼎这两路大军,过虎头城南下后,负责凉州关外战事,黄宋濮进攻流州青苍城,切断流州龙象军跟凉州拒北城的联系,还需牵扯清源军镇一带齐当国的铁浮屠,以及袁南亭的白羽轻骑。柳珪屯兵幽州葫芦口外,以防幽州骑军将此处作为出兵口。在这之间,种檀尤其要注意北凉骑将曹嵬一部的兵马动静,以防此人在临谣军镇一带突入我南朝腹地。董卓步军务必要在入冬之前,拿下北凉都护府所在的怀阳关,而慕容宝鼎你的任务就是歼灭柳芽、茯苓等军镇的北凉骑军。”

太平令看着神态各异的八名将领:“也许各位要问假若何仲忽和周康的两支北凉主力骑军向北推移,我们当如何应对,答案简单至极,第一线之外,我们还有第二条战线与你们呼应,同样是四支大军。种神通,完颜金亮,赫连武威,王勇,你们各领一军,到时候驻扎在虎头城北部的龙眼儿平原,伺机而动。何仲忽的左骑军何时北上,种神通和完颜金亮就何时南下。与此同理,赫连武威和王勇针对周康的右骑军。”

不等大殿众人提出异议,太平令又说道:“太子殿下和拓跋菩萨会各领一军,作为第三线援军,会紧随第二条战线的大军向南推进,只要凉州关外战场出现意外,就需确保在一日之内赶至战场。”

这样的调兵遣将,让人瞠目结舌。

不是太剑走偏锋,更不是太过高屋建瓴,而是太“正”了。就跟稚童打架一样,只会蛮力,一拳一脚,你来我往,没有任何招式可言,所以显得格外平庸无奇。

这根本不像是北莽帝师殚精竭虑后该有的大手笔,差不多随便从北莽大军里拣选个用兵平平的千夫长,就能给出这样一份部署。

最关键的在于这种用兵,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冷血残酷,摆明了要逼着第一线四路大军,尤其是中间两路去跟北凉死磕到底,没有花哨,没有回旋余地,就是拼了命去跟北凉边军互换兵力,要么惨胜,要么死光,总之绝对没有好下场。

董卓眼神阴沉,慕容宝鼎更是满脸怒色。

无形中跟慕容宝鼎变成一根线上蚂蚱的副将耶律东床,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转头看向爷爷耶律虹材。老人只是摇摇头,示意他少安毋躁。

河西州持节令赫连武威和宝瓶州持节令王勇等人,虽然不是第一线主力,但大多心情沉重。

种檀面无表情,拓跋气韵如释重负,继而会心一笑。

极少在朝堂露面的北莽太子耶律洪才,给人一种全然置身事外的悠闲感觉。

太平令对朝堂上的凝重氛围视而不见,低头将视线偏移到离阳河州蓟州等北边地带:“这场仗,既是战于北凉拒北城以北,更战于北凉以外。我有几个问题,诸位是我北莽砥柱栋梁,不妨为我解惑。第一问,是两淮道节度使蔡楠和经略使韩林对北凉的态度,一旦北凉战事不利,以蔡楠所部为主力的两淮边军是见死不救,还是愿意冒险西进?”

一向沉默寡言的赫连武威破天荒率先开口道:“绝对不会,离阳朝廷刚刚为蔡楠封侯,不管蔡楠本人心底对北凉持有何种心思,肯定不敢擅自出兵,况且蔡楠作为顾剑棠旧部大将,他的举动很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注定不愿连累包括唐铁霜在内的一帮同僚。”

太平令点头道:“第二问,在蓟州将军袁庭山带走李家雁堡骑军后,并且离阳朝廷如今已经将其留在广陵道,与宋笠一同辅佐吴重轩收拾残局,在这个前提下,离阳多半会让卢升象或是许拱其中一人赶赴蓟州,他们的到来,对两淮边事走向有没有决定性影响?”

拓跋气韵微笑道:“在我看来,不但卢升象会进入两淮,恐怕兵部侍郎许拱也会同时到达。只不过这两人的用处,对北凉战事并无裨益,而是跟先前顾剑棠的主动出击一脉相承,都只是离阳希望我北莽铁骑坚持打北凉的决心而已,并且还能够防止一旦北凉溃败,我方势如破竹地兵临太安城。有蔡楠大军和这两位离阳名将亲临北边,再加上顾剑棠的两辽大军,想必那位赵家天子才能真正安心。所以卢升象、许拱的到来,改变不了接下来的北凉战况。”

太平令对这名后起之秀微笑致意,然后又问道:“第三问,先前北凉曹嵬一万骑隐藏在西域,试图绕道长途奔袭我南朝腹地,若非那场青苍城战事告急,不得不浮出水面,实为大患。如今流州青壮和烂陀山数万僧兵尽为北凉所用,流州兵力不减反增,又有西楚双璧之一的寇江淮担任流州将军,双方与龙象军三足鼎立,可有应对之策?”

种檀淡然道:“流州青壮我们自然动不了,可那烂陀山不是不能策反。烂陀山之所以倾向北凉,除了北凉王徐凤年本人对天下佛门表现出善意,那位女子菩萨的作用至关重要。我们可以双管齐下,杀不了徐凤年,可以尝试着刺杀那位六珠上师,同时跟烂陀山其余势力接触。我北莽灭佛不假,但不妨敕封烂陀山高僧为我朝国师,只不过这需要陛下的一道圣旨。”

太平令点头道:“圣旨已经备好。”

种檀毫不奇怪,干脆利落地抱拳道:“末将愿亲自前往那西域烂陀山。”

太平令答应后,说道:“第四问,两淮事了,西域事了,蜀诏是不是可以添一把柴火?”

李密弼微笑道:“南诏那位让辖境怨声载道的赵姓郡王,其实早已是我北莽内应。西蜀道也有一位被我精心策反的大人物,官至经略使。若说这两人帮忙领兵越境去打北凉,那是高估他们了,只不过成我北莽大事不足,败离阳事则有余,而且是绰绰有余,到时候大可以当弃子用,让北凉王徐凤年彻底变成臭名昭著的离阳叛逆。有大雪龙骑军擅离藩王辖境在前,又有两人打着北凉旗号起兵造反在后,相信离阳聪明人都看得明白,可是中原百姓嘛,估计就要信以为真了。大概只有等到北凉边军死绝之时,徐凤年战死之际,才会恍然大悟,哦,那姓徐的其实没有造反。”

完颜金亮嗤之以鼻,赫连武威皱了皱眉头。

这种鬼蜮伎俩,且不说用处大小,但归根结底,就跟李密弼的身份一样,见不得光,也难登大雅之堂。

太平令笑着说道:“此举真正的意义,不在那点虚无缥缈的中原民心,而是给离阳朝廷一个理直气壮去约束漕粮入凉的绝佳理由。离阳的中原腹地,从靖安王赵珣到经略使温太乙再到副节度使马忠贤,都与徐凤年积怨已久,相信他们会乐见其成。即便太安城那边最终说服年纪轻轻的赵家天子放开漕粮,但是让他们慢上一步,让北凉边军为此多死几千甚至有可能是几万人,总是好事。”

一直低头俯瞰脚下地图的北莽女帝,突然抬起头,问道:“朕有第五问,那北凉号称三十万铁骑甲天下,徐凤年麾下武将号称足以让我北莽和那离阳自惭形秽,那么朕就向诸位问一事,褚禄山、燕文鸾、袁左宗、陈云垂、顾大祖、何仲忽、周康等,仅是二品从二品大将,就有如此之多,北凉如此之多的当代名将,如此之多的大好头颅,我北莽百万大军,为何不取之?!”

老妇人猛然间踏出数步,重重踩在地图上,朗声道:“朕不需要你们回答第五问,朕有第六问,殿上诸位,可有谁愿意开疆裂土,封王拜相?!”

大殿众人俱是心口一颤。

老妇人大笑道:“听好了!那离阳版图有三十州,接下来的大战,杀北凉三品将领者,如凉州将军石符、陵州将军韩崂山、幽州将军皇甫枰、幽州骑军主将郁鸾刀、流州将军寇江淮等人,一律封侯!

“杀北凉道三品以及三品以上文官,诸如李功德、宋洞明、杨光斗、常遂、徐北枳、陈亮锡之流,一律封侯!

“杀陈云垂、顾大祖、何仲忽、周康等人者,封双字王!日后吞并离阳,便可在那中原就藩一州之地!

“杀褚禄山、燕文鸾、徐龙象、袁左宗四人者,封一字王,在离阳中原就藩两州之地!”

老妇人脸色狰狞,最后说道:“杀北凉王徐凤年者!封一字并肩王!兼任辖境囊括整个中原的南院大王!特别敕封为凉王!除去北凉道四州作为其藩地,还可另取中原任意膏腴一州!”

满堂沉默。

寂静无声。

董卓哈哈大笑,眼神炽热,抱拳高声道:“启禀陛下,褚禄山的头颅,我董卓定当笑纳!”

慕容宝鼎扫了一眼地图,眯眼道:“那么锦鹧鸪周康等人的脑袋,我就收下了。”

黄宋濮朗声笑道:“所幸流州还有徐龙象、寇江淮、杨光斗和陈亮锡这四颗脑袋,还算值钱。”

老妇人缓缓前行,一步一步踩入地图上的北凉境内,最终一脚踏在清凉山。

今年下雪之前,朕就要让你们北凉每一寸土地都染上鲜血!

武当山大兴,许多香客不辞辛苦,千里迢迢赶至武当烧香,外乡香客尤以京畿和靖安道两地最多,武当诸多山峰的大小道观都提供借宿,以至于连前不久才“开山”的小柱峰,那座崭新的青山观也是香客络绎不绝。武当主峰紫虚观和洗象池,小莲花峰柿子林和龟驮碑,玉柱峰的巨幅祥瑞壁画,这些景点无疑是引人入胜的风光独到处,但武当道士的平易近人更是让香客如沐春风。辈分高如陈繇、俞兴瑞,尊贵如掌教李玉斧,也会一直遵循吕祖订立“我山道人,每旬解签”的规矩,为登山香客无偿解释签文。只不过武当山香火这般鼎盛,有个人堪称厥功至伟,那就是曾经在山上结茅修行的新凉王徐凤年。他当年所住茅舍不远处的洗象池如今成为当世江湖人的朝圣之地,更为武当山吸引无数慕名而来的女子香客——烧香是真,思慕那位“北徐”亦是真。那位年轻人实在太富传奇色彩,身为异姓藩王,位极人臣,手握北凉三十万铁骑,作为武人,跻身武评四大宗师,而且据说长得玉树临风,口口相传,更是被誉为人间谪仙人,其风流不输当年西楚曹长卿。如此一来,武当山便出现了极其有趣的一幕:不同于别地寺庙道观,武当的女子香客越来越多,且多是妙龄女子携伴而来。

当徐凤年和李玉斧、余福在暮色中分别,师徒二人继续登山前往武当主观,徐凤年则前往那栋茅舍,不料在那边吃了个闭门羹。远处望去屋内明明有依稀灯火,等他临近后,先是灯火骤然熄灭,然后就敲门不应。徐凤年有些莫名其妙,只当是她难为情,没脸皮跟自己同住一屋,这让徐凤年哑然失笑。其实当年她搬书登山后,两人就住在一起,只不过跟同床共枕无关。他睡那张小床板,她只能可怜兮兮地在屋内角落打地铺。那会儿世子殿下可不会怜香惜玉,再者估计小泥人也绝对不会承他的情,若是徐凤年果真提议他睡地上,估计她才要睡不安稳,只会以为世子殿下不安好心。由此可见,那时候的清凉山丫鬟小泥人,真是被无良的世子殿下欺负得惨了。两扇纤薄木门,就这么把这位连钦天监都硬闯入内的年轻藩王给挡住了。徐凤年转身,看到一张大概是她忘了收回屋子的小竹椅。徐凤年坐在那张当年还是骑牛的亲手编织的椅子上,双手插在袖子里,抬头望着银河流淌的璀璨星空。天阶夜色凉如水,只可惜没有轻罗小扇扑流萤。

徐凤年独坐片刻,实在是百无聊赖,就借着星光去毗邻茅舍的菜圃看了一趟。居然绿意盎然,被小泥人打理得有模有样。菜圃搭起了许多木架子,爬满了藤蔓依依的黄瓜丝瓜,开着许多朵黄色小花,稍稍低矮一些,便是那些青椒,竟然还有些圆滚滚的西瓜躲藏在绿意中。徐凤年数了数,有五六个,大小不一,不知道是不是爱屋及乌的缘故,徐凤年总觉得它们长得娇憨可爱,心想等它们长大以后,摘下来拿去洗象池内冰上一冰,一定会很好吃,但他也许又舍不得吃。

徐凤年回到小竹椅上坐下,闭上眼睛,但是什么都不去想。

吱呀一声,屋门轻轻打开,只开了一条缝隙,姜泥偷偷看着那个背影,有些惴惴不安。她独自登山以来,一开始习惯性打地铺,后来鼓起勇气,把竹席往小床板上一铺,这些日子睡着都挺有滋味。先前听到徐凤年的熟悉脚步,她第一件事就是光脚跳下床,关门,然后掀起竹席往地上一丢,躺在席子上装睡,捂住耳朵恨不得装死。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很有宗师风范。等了很久,等到他起身离去又返回坐下,然后就彻底没有了下文,反而让姜泥开始发怵。倒不是良心不安,而是怕那个最喜欢记仇的家伙来个秋后算账。她好一番天人交战,这才壮起胆子打开门缝,结果看到那家伙破天荒安安静静坐在外头,丝毫没有跟自己计较的意思。

突然一个清脆声音响起,姜泥就像被踩中尾巴的猫,瞬间勃然大怒,既心疼又愤懑道:“徐凤年!你偷我东西!”

正在啃咬一根黄瓜的徐凤年转过头,一脸天经地义的欠揍表情:“什么你的我的,你的就是我的,怎么可以说是偷东西?”

姜泥板着脸伸出手,斩钉截铁道:“给钱!”

徐凤年似乎早就料到这一茬:“身上没钱,先欠着,明儿跟李掌教他们借些铜钱,一根黄瓜你收我几文钱?一文还是两文?”

姜泥犹豫片刻,底气十足道:“两文!”

徐凤年笑意温柔,咬着黄瓜,含混不清道:“你就不知道喊价三文啊?”

姜泥先是愣了愣,随即恼羞成怒道:“说两文就两文!”

她很快补充一句:“但不能是永徽通宝的二文钱,必须是祥符通宝的二文制钱!”

徐凤年打趣道:“哟,集齐了洪嘉和永徽大小十六泉,今儿开始打算收藏祥符制钱啦,小泥人,你野心不小啊?”

姜泥气呼呼道:“你管我?!”

徐凤年转回头,默不作声。

姜泥来到他身边,防贼一般警告徐凤年:“西瓜还小,你可不能偷摘了去!”

徐凤年嗯了一声。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清凉山梧桐院,二等丫鬟有黄瓜、绿蚁、白酒等,一等丫鬟有红薯和青鸟。有些人还在,有些人已经不在。

姜泥回屋子搬了张小椅子坐在离他稍远处,用眼角余光看着他慢悠悠吃着黄瓜,像是在吃着她的铜钱,两文钱。

徐凤年停下嘴,拎着半截黄瓜,轻声道:“谢西陲他们都挺好,你不用担心。广陵道那边也如我先前所说,除去西垒壁战场之后的零星厮杀难免血腥,离阳朝廷的收尾大体上还算温情脉脉,对文官都很善待安抚。宋家成了新广陵道本土官员的领头羊,赵家天子特别下旨征召那个宋茂林入京担任翰林院学士。原广陵道经略使王雄贵得以重新回京,新任是江南道老供奉庾剑康的一位得意门生,对广陵道读书人素来天然亲近,一到广陵道不是先去衙门任职,而是大摆筵席,曲水流觞,喊了数百位江南名士一同清谈,加上邀请二十余位上阴学宫的稷上先生,堪称一桩十年难遇的文坛盛事。而作为戍守广陵道主要武将之一的宋笠,也马上跟一位出身广陵道豪阀的女子成亲。种种迹象,都证明太安城不希望广陵道再起波澜。”

姜泥没有说话。

徐凤年转头望去,看着那张倾国倾城的动人容颜,柔声道:“这个天下,有些事情,往往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你的运气一向不错,也在这个‘往往’之内。”

姜泥淡然道:“不用安慰我,我从来就没觉得西楚复国有多么需要我。”

徐凤年笑道:“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姜泥突然问道:“那么北凉呢,是不是没有了你就一定不行?”

徐凤年跟她对视,郑重其事道:“没了我当然不行啊!”

姜泥翻了个白眼。

徐凤年笑了笑,重新吃起了黄瓜:“如果徐骁没死,如果我师父李义山还在,如果陈芝豹愿意辅佐我当北凉王,如果朝廷对西北边事不加掣肘,如果北莽慕容耶律两姓内讧,如果北凉边军不是三十万而是五十万……只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所以我就显得很重要了。”

姜泥歪着脑袋:“你在跟我诉苦?”

徐凤年还了一个白眼给她:“我又不苦,显然是跟你臭显摆来着。还记得吗,当年我跟你说我这么天赋异禀根骨清奇的习武天才,只要给我两三年工夫,就能练出一个天下无敌人生寂寞如大雪崩,你那会儿看我的眼神就跟看白痴差不多,现在如何?”

姜泥没有反驳什么,但露出“你踩到狗屎而且还是个大狗屎窝”的不屑神色。

徐凤年抬手高高抛掉那一小截黄瓜屁股,满脸扬扬得意:“我收了三个徒弟,以后江湖假使还有武评的话,那么王生、余地龙、吕云长他们三人,肯定都可以登评前二十,余地龙那个小兔崽子更是有望独占鳌头。”

姜泥哦了一声:“余地龙?就是那个在幽州骑军里当斥候的孩子?”

徐凤年点点头。

不承想姜泥下句话的威力无异于飞剑取头颅:“连我在武当山上,都听说了那个扶墙而出的著名典故,真是好厉害的天下第一。”

徐凤年呆滞当场,然后姜泥就听到那位“扶墙宗师”在那里碎碎念着“清理门户”。

姜泥抬头痴痴望着那条悬挂在天空的银河。跟随棋待诏叔叔去了广陵道后,一直听那里的百姓将其说成是“天上广陵江”。

徐凤年跟随她一起望着那条天上大江,喃喃道:“听说南疆有十万大山,听说辽东大雪犹胜西北,听说南诏有座蝴蝶泉,无数色彩斑斓的蝴蝶首尾相接,从树上一直垂挂到水面……”

姜泥听着他的念叨,轻声道:“那些让你心心念念的地方,你以后都会去看一遍吗?”

徐凤年眯起眼眸:“当然想啊。”

姜泥收回视线:“明天我想去山顶的紫虚观烧香。”

徐凤年纳闷道:“祈福许愿?还是跟人求签?”

姜泥没好气道:“要你管!”

徐凤年一笑置之:“如果我没有记错,明天会有武当掌律真人陈繇亲自解签,不管你睡懒觉起得多晚,我也能让老真人第一时间帮你解签,谁让我是武当山的天字号大香客,他们哪敢怠慢。”

姜泥正要刺他几句,徐凤年已经率先开口道:“当年邓太阿赠送给我十二柄袖珍飞剑,后来跟韩生宣、王仙芝和拓跋菩萨那几场死战,毁坏了许多,已经凑不成一套,我后来便让清凉山后山的墨家大匠重新打造了一套九柄,分别跟我的几种剑意相契合,九柄飞剑的名字分别叫作酆都、蚁沉、蠹鱼、水精、老蛟、美髯、稚趣、野狐和羊脂,怎么样,是不是听上去就很有意思?”

姜泥不客气道:“酸,真酸!”

徐凤年哈哈大笑,收敛笑意后,轻声提醒道:“对了,明天烧香的话,有些琐碎事情得先跟你说上一说,省得你无头苍蝇乱撞。请香不用多,不是买一大把就显得心诚,三炷香足矣,而且请香的铜钱必须许愿之人自己出,借不得。在武当烧殿香和坛香又有分别,尤其前者讲究一个‘香不过寸,过寸则不灵’,后者以檀香为佳。真正的香客,都是自带香火的,不是你这般临时抱佛脚,哦不对,是抱真武大帝的脚,这么说好像更不对了……进了道观,男左女右,无论是走台阶还是过门槛,都不要走正中间。许愿之时,不要随意许诺日后供养之事,这在道观和寺庙都是一个道理,菩萨也好,真仙也罢,都不差你那一炷香。还有,在武当烧香,据说求平安顺遂最灵,切记不要许愿太大。以后若是许愿应验,莫忘了还愿……”

听着徐凤年不厌其烦地絮叨,姜泥心境祥和,心底还多了一些让人感到暖洋洋的温暖。只不过徐凤年果然没有让姜泥“失望”,最后一句话露出了色坯本色的狐狸尾巴:“最最最重要的是,在武当山许愿早生贵子也是可以的!”

姜泥深呼吸一口气,想起了当年的《月下大庚角誓杀帖》,末尾处,是姜姒誓杀徐凤年。

徐凤年看着她呼吸时胸口微颤的风景,笑眯眯道:“小泥人,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

姜泥冷笑不止,不再仅仅是当年吵架斗嘴总是一败涂地的小泥人,如今颇有几分西楚皇帝陛下的风采了。

第二日,天微微亮,武当诸峰的悠扬晨钟同时响起。

武当主峰大莲花峰的紫虚观外广场上,站着数百位各个辈分的武当道士,不但如此,还有数百位或者昨夜就借宿在此、或者在夜色中登山的香客,一同打起那套相传是上代掌教洪洗象从古籍里翻出的拳法,圆转如意,中正平和。

领拳之人,是三人,武当现任掌教李玉斧、徒弟小道童余福,还有一袭青衫悬玉佩的北凉王徐凤年。

清风徐来。

自然而然。

满山雾气,仙气,侠气,意气。

原本信誓旦旦要独自去烧香的姜泥,偷偷站在广场后方,踮起脚尖看着那个修长身影,听着好些女子香客不知羞的窃窃私语,她笑了起来,脸颊两侧浮现两个酒窝。

姜泥在徐凤年打拳结束后,正大光明地穿过人群,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那些女子的视线之中,微微红着脸牵起他的手。

他昨夜说过,他的习武,起始于武当山,那么他的江湖,也应当终于武当山。

在这始终之间,甚至在始终之后,都有她。

两国之战,先死谍子。两地之战,先死斥候。凉莽之战,谍子斥候皆死。

离阳祥符二年的大暑时分,大战尚未正式揭开序幕,但是西北关外已经有一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不同于先前边境双方探子的相互游弋观望,在勃然大怒的北莽女帝下旨后,一股股北凉游弩手和北莽马栏子开始相互换命,几乎是见之即死战到底。短短两旬,大小遭遇战四十余场,北凉白马游弩手已经伤亡多达八百骑之多,董卓的乌鸦栏子、柳珪的黑狐栏子作为北莽斥候主力,折损更在千骑之上,至于出自南朝陇关边军的杂流马栏子,更是不计其数。天底下大概只有这座黄沙飞扬的战场,才可能出现敌我双方大规模斥候捉对厮杀的遮奢手笔。要知道在中原历史上,不乏寥寥百骑流寇便可剽掠数州之地,以至于流毒千里令京师震动的记载。由此可见,无论是前哨斥候,还是野战轻骑和用以一锤定音的重骑,凉莽都达到了足以让后世叹为观止的骑军战力巅峰。

随着虎头城一带边境线上斥候战况越来越惨烈,这也意味着兵力更胜之前的北莽大军,即将孤注一掷地倾巢出动,到时候便会是草原大空,尽起兵马举国南下,寇边凉州。

入秋之前,一场战事决定了凉莽双方大部分斥候,最终都没能熬到秋风起时。

前任南院大王董卓的小舅子、乌鸦栏子统领耶律洪才,和大将军柳珪的心腹爱将、黑狐栏子主将林符,在龙眼儿平原以两百骑陇关马栏子诱敌深入,总计伏兵一千四百骑精锐,诱使凉州白马游弩手三位校尉之一孙吉所率领的四百骑,孤军闯入虎头城以北一百六十里的龙眼儿平原腹地。校尉孙吉战死当场,三名都尉悉数死在断后途中,仅有一百二十骑游弩手突围撤至龙眼儿平原南端,人人负伤,但是依旧被林符两百黑狐栏子截断退路。

此时林符麾下骑卒列阵于一百多骑北凉游弩手和虎头城之间,他的背后,依稀可见那座昔年离阳王朝边关第一雄城的轮廓,董卓在破城之后,曾经登上城头亲手折断一杆徐字旗帜。

林符身披轻甲,骑乘一匹神骏非凡的胭脂大马。他是年少时亲历过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原本凭借战功已经官至柳珪大军主力的万夫长,照理说不用亲自领军参加这场斥候之战,但是一来黑狐栏子是柳老将军的心血,二来祖辈出身中原青州望族的林符,也有一笔陈年旧账要跟徐家人好好算一算,就想着先来收收利息钱。况且现在别看双方斥候兵力不多,可当下明摆着皇帝陛下和一大帮大将军持节令,个个都瞪大眼睛盯着每封传入南朝庙堂的战报,就连对做官向来没有独到心得的恩主柳珪,在离别之际也语重心长地有过一番私下交代,要他林符此次务必好好表现,坦言将来能否由万夫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由柳珪心腹顺势转变为自立门户的一员南朝重臣,成败在此一举。

先前一路南下衔尾追逐北凉那群丧家犬,没有近身作战的林符都很优哉游哉,不曾挽弓也不曾抽刀,故而连同他在内,身边一直在养精蓄锐的两百黑狐栏子,相比眼前那些伤痕累累的游弩手,自然而然就显得更为兵强马壮,以至于最终骤然加速绕至北凉骑卒的前方,也显得十分轻松写意,游刃有余。

北凉铁骑甲天下,白马游弩手冠凉骑。

林符高坐马背,情不自禁地嗤笑一声。倒不是他小觑这支负责虎头城方向的北凉游弩手实力,而是林符身为万夫长,对于敌人这种兵力悬殊之下窝窝囊囊的战死,觉得不太值当,同时也觉得似乎不够酣畅淋漓。三支凉州关外游骑,老资历校尉孙吉居中,魏土木驻扎在先前北凉那两支重骑军悄然出关的凉幽边境处,而新任年轻校尉李翰林的六百骑,主要游荡在凉州西门户的清源军镇以北。此次为了一鼓作气吃掉孙吉所有游弩手,林符不得不邀请皇室子弟耶律洪才的乌鸦栏子一起参与这场狩猎,他实在是对南朝陇关贵族调教出来的那帮废物马栏子没有信心,简直就是辱没了北莽马栏子这个称号!兵力相当的接触战中,面对北凉白马游骑根本毫无胜算,也难怪当年被北凉边军笑话为“驴栏子”了。

一名黑狐栏子副手都尉瞥了那一百多且战且退的北凉骑军一眼,眼神越发炙热,拍马来到林符身侧:“将军,接下来咋说?咱们总不能把军功都白白送给那个姓耶律的外人吧?将军你瞅瞅,那个叫孙吉的家伙的脑袋,这会儿可就挂在了那位董卓小舅子的马背上,自家兄弟们可都眼红死了!按照陛下给出的说法,一颗游弩手校尉的脑袋,金贵得很哪,若是再加一颗魏土木或是李翰林的脑袋,差不多都能直接封侯了。嘿,将军你真不动心?”

林符环顾四周,犹豫片刻,给出一个让副手大为泄气的憋屈答案:“不急,再耗一耗这帮北凉骑军的锐气,咱们继续后撤,只要堵住他们的退路即可。”

一声令下,黑狐栏子跟随北凉游弩手的动静,继续徐徐后退,如同草原上伺机而动的狼群。

林符有一种多年战事熏陶出来的敏锐直觉:咬住鱼饵丢掉性命的孙吉当然是一条大鱼,但上钩的大鱼不一定只有这么一条,提竿太早容易崩断鱼线。

一马当先追杀敌军的耶律洪才突然轻轻歪头,轻而易举躲过一根弩矢。身后那骑乌鸦栏子虽然吓出一身冷汗,但还是用弓臂拨掉了弩矢。这名草原捉马人出身的乌鸦栏子一怒之下快马加鞭,旋转套马索,精准勒住敌军骑队尾部一名白马游弩手的脖子,使劲一扯,就将其狠狠扯落下马。重重摔在地上的北凉游骑试图站起身,就已经被那名策马奔至的乌鸦栏子弯腰一刀抹过脖子。就在头颅即将到手的刹那间,另一骑乌鸦栏子提前伸出战刀戳中那颗头颅,擦肩而过,哈哈大笑,无比娴熟地将头颅系挂在马鞍侧。先前那骑乌鸦栏子忍不住破口大骂,不过低头看到自己马鞍两侧的四五颗头颅,骂骂咧咧几句也就无所谓了。

耶律洪才咧嘴一笑,战马一侧挂着那颗北凉游弩手校尉的最值钱头颅,经过长途追杀的风沙吹拂,已经不复见鲜血淋漓的模样,断头处血迹干涸。

五十步左右的间距,双方箭矢有来有回,不断有乌鸦栏子和北凉游弩手中矢后坠落下马,大多都是面目中箭身亡,只不过战死之后,北凉骑卒的下场无一不是被割掉脑袋,甚至后方有些没捞到多少战功的北莽马栏子,还会泄愤般地对无头尸体上射上几根箭矢,甚至直接驱使战马对地上尸体一踏而过。占据绝对优势的乌鸦栏子和陇关斥候经过默契的缓速加速,不断轮换,许多马栏子游荡在北凉败退游弩手的两翼进行泼射,有几骑更是挥舞战刀,大声呼喝,耀武扬威。尤其在有人以藏身马腹的花哨方式躲过北凉弩矢后,更是引来大队马栏子的怪叫连连,气势如虹。

耶律洪才突然有点意态阑珊,因为北凉游弩手越杀越少,已经不足百骑,更重要的是敌方每次负责突围在前以及殿后在尾的两拨人,这两拨板上钉钉会死在袍泽之前的骑军,似乎从来都是游弩手中官帽子最大的人物,从校尉孙吉至三名都尉、数名副尉,到现在仅剩的几名游弩手标长,都是如此。耶律洪才眯眼看着那些从头到尾无一例外,皆是沉默而战、沉默而死的北凉边军头等精锐,心胸间没来由涌起一股怒火。这名参加过第一场凉莽大战的骁将脸色阴沉,一夹马腹,向前突袭,快速越过几名乌鸦栏子,瞬间将敌我战马间距缩短到不足十步。那名转头看到这一幕的游弩手标长默然抛掉轻弩,抽出那柄凉刀,手臂鲜血直流,不等杀敌,就已经染红手中战刀。

耶律洪才胯下那匹体力充沛的胭脂大马已经跟敌方并驾齐驱,不等游弩手标长劈出那刀,耶律洪才就狠辣一刀抹掉那颗脑袋,抖腕之后,脑袋被高高撩起,又被远处眼尖的某骑乌鸦栏子一根箭矢凌厉射透。滚落在地的头颅,之后被北莽后方一骑弯腰以战刀戳中,沦为战功。

双方斥候在漫长边境线上四处奔走,千骑以上的骑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调动,难如登天,只有董卓麾下乌鸦栏子这样的精锐骑卒,才能做到数百骑行进转移无声无息。准确说来是有足够实力清理掉路线上附近的所有钉子,不光是获得接触战的胜利,还要彻底掐断小股游弩手之间的军情传递,使其局部战场谍报瘫痪。

若是从龙眼儿平原南端的天空俯瞰下去,两股骑军就像一幅移动的地毯,只是地毯之上,不断有鲜血溅射。

孙吉那支十多年间驰骋关外所向披靡的白马游弩手,在入夏之后未入秋,已是仅剩六十余骑。

在前方堵截去路的是林符麾下两百骑战力齐整的黑狐栏子,还有在不知为何在更远处未曾露面,仅是隐蔽游动的两百骑黑狐栏子。衔尾追杀的更有三百骑乌鸦栏子和四百骑一等陇关马栏子。这其实也是北莽边境马栏子的全部家当了。当然,如果算上北莽二三流马栏子,总体兵力还能翻上一番。

在两旬之前,北凉边军游弩手总计两千六百余骑,此战过后,一旦今日孙吉部全军覆没,那么就只剩下李翰林和魏土木两名校尉麾下堪堪千骑出头的兵力。

突然,在林符黑狐栏子已经不知不觉来到龙眼儿平原边缘地带的时刻,那股六十余骑的白马游弩手人人拨转马头,没有继续试图突围,而是背对虎头城,背对凉州,背对北凉。

当北凉游弩手集体做出这个匪夷所思的动作后,耶律洪才虽然意识到有些不妥,但是没有丝毫凝滞攻势,率先冲杀过去。在他看来,即便接下来出现这处战场以外的变故,只要能够吞掉这股残兵,就肯定没有错。姐夫董卓有句口头禅,说是天底下的好东西,只有真正落袋为安了,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了,才是真的好东西,否则近在咫尺的东西再好,只要没到手,都是白搭。

近距离骑战,凉莽骑卒都默契地抽刀迎面相向。

就在此时,不同地方的两声号角呜咽响起,雄浑悲壮。似乎在祭奠亡者,祭奠那些每一具尸体都失去头颅的袍泽。

斥候之战,号角本不该出现在战场。

林符和耶律洪才两位马栏子主将循着突兀的号角声,视线投向不同处。

林符望向右翼远方,一支骑军浑身浴血,奔袭而至。

一名北凉魁梧骑将高高举起一颗北莽马栏子的头颅,怒吼道:“北凉游弩手魏木生在此!两百黑狐栏子已经死绝!”

而耶律洪才的视线所及,是一支人数在五百左右的肃穆骑军,破开黄沙尘土,疾驰而来。

为首一名年轻骑将默念道:“孙校尉,按照约定,我李翰林会为你杀光乌鸦栏子。”

他身边数骑,皆是当年一起杀入南朝君子馆军镇,沿途拔掉无数北莽烽燧的袍泽,包括重瞳子陆斗、李十月、方虎头。

林符和耶律洪才在这一刻心知肚明,不提陇关斥候,只说他们的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哪怕遇上其他大规模北凉铁骑,哪怕是数万人马声势浩荡的北凉轻骑边军,两支马栏子也能安然撤退。

可惜唯独遇上了那两支白马游弩手,走不掉,退不得。

耶律洪才转头望向夹杂在己方骑军中的一标奇怪马栏子。他们没有背弓佩刀,甚至没有披挂甲胄,在追杀孙吉部游弩手期间完全没有出手。因为他们是北莽五大宗门之一提兵山的武人,是提兵山女婿即姐夫董卓派遣给他的私人扈从。这群深藏不露的江湖高手也是他胆敢率军接近虎头城的依仗。

耶律洪才本意是不希望这些江湖人士掺和沙场战事,但是现在看来,他们不掺和的话,姐夫的乌鸦栏子肯定就要元气大伤。

不用言语交流,林符率领两百黑狐栏子迎向魏木生的白马游弩手,耶律洪才率军奔向李翰林的五百骑关外游弩手。

四百骑陇关斥候负责吃掉那六十骑孙吉部残余,然后增援兵力暂时处于劣势的黑狐栏子。

一旦某支凉州主力边军赶赴此地并且投入战场,北莽三支马栏子当然会拼着巨大损失也要迅速撤离。但是现在这种兵力旗鼓相当的接触战,哪怕已经清楚了被三支白马游弩手联手造成了反伏击的险峻局面,林符和耶律洪才依旧不愿意就此撤退。

林符率领两百黑狐栏子迎头撞向魏木生那支游弩手,其间回望了一眼虎头城,拭目以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尚有弹弓在下。现在就看谁能笑到最后了。

不出意外,今日战役,必然有一方边境斥候会尽死边关。

林符的恩主柳珪,作为第二场凉莽大战的四位一线主将之一,屯兵于远离凉州战场的幽州葫芦口外,以防重蹈覆辙,因此属于解不了凉州关外近渴的远水。林符这次大狩之所以拉上耶律洪才的乌鸦栏子,一来想要包饺子吃掉孙吉部游弩手,仅仅依靠黑狐栏子和陇关斥候是痴人说梦,二来林符野心勃勃,故意把军功让给耶律洪才,更多是为了结交示好于卸任南院大王的董卓,为了说服那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董胖子出动八千董家私人骑军,遥遥跟随在马栏子后方,以此来针对凉州关外有可能快速投入龙眼儿平原的野战轻骑,例如虎头城后方两翼的柳芽、茯苓的军镇骑军,以求大战未起先有大功报君王。林符这才在先前战役中不得不眼睁睁地把北凉孙吉头颅双手奉上,他的黑狐栏子从头到尾都像是在作壁上观。董卓曾经当面笑问林符难道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如此大费周章,到头来都是他小舅子的军功。林符对此直言不讳:既然凉莽双方都想在边境线上通过一举歼灭敌方斥候,把对手彻底打成睁眼瞎,那么林符相信自己的直觉,相信家底不比己方厚实的凉州边军,绝对不会任由数百游弩手死在眼皮子底下,一旦牵扯北凉主力骑军入场,到时候的战功才是泼天大一般。

但是林符有些惋惜,因为只有董卓愿意陪他上赌桌。当他去面见持节令慕容宝鼎和柔然铁骑共主洪敬岩,试图说服他们一同展开这场极有可能引发凉莽大战提早进行的壮阔狩猎时,不料与董卓同为主攻凉州防线的慕容宝鼎竟然嗤之以鼻。洪敬岩则是犹豫不决,最后以柔然铁骑暂时归辖慕容持节令,后者没有下达军令,柔然铁骑便不适宜擅自调动,轻启战端,以免贻误太平令的南征大略的借口搪塞过去。

随着黑狐栏子和白马游弩手越来越接近,林符突然看到滑稽一幕:校尉魏木生那一骑身边跟着个勉强可以称之为少年的孩子,骑乘大马,就像大马背着一块小黑炭。孩子没有披挂游弩手的北凉制式轻甲,没有悬佩而是背着一柄凉刀,看上去很是荒诞不经。林符当然不会认为是北凉铁骑已经兵源匮乏到了这种地步,因为在第一场凉莽大战中,相传有个少年骑卒跟随北凉王徐凤年一起转战幽州葫芦口外,杀人如麻,以双拳捶杀百人。林符恍然大悟,难怪那支黑狐栏子竟然无一人生还报信,十有八九是被此人截杀。林符丝毫不敢掉以轻心,顿时如临大敌,冲锋路线有意无意避开那个背刀孩子。

在耶律洪才那边的战场上,一标五十余提兵山武夫一马当先,一股脑扑杀游弩手校尉李翰林。李翰林没有更换路线,笔直向前。

昔年那个与世子殿下、严池集、孔武痴一起被骂作“北凉四恶”的年轻人,那个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嬉戏花丛的膏粱子弟,那张依旧英俊的脸庞,不复见当年病态的白皙,略显黝黑,棱角分明。

三年里,他从凉州关外游弩手底层骑卒做起,进而伍长、标长、副尉、都尉,一步步做到今天的校尉,统领世间最为马上无敌的八百骑白马游弩手。

他的袍泽,他的老伍长、老标长、老都尉们,在一场场大小战役中,都在这个父亲官至北凉道经略使的年轻人眼前战死了。

最早一起投军的熟悉面孔,只剩下陆斗、李十月和方虎头三人而已。

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到从离阳江湖回到清凉山王府的年哥儿,那时候李翰林还无比憧憬江湖,听徐凤年说武林逸事,说大侠风骨,说仙子丰韵,说宗师风范,李翰林把自己没有走过江湖引为人生最大憾事。

后来他从有着“塞外江南”之称的富饶陵州只身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凉州关外,视野所及,只有一座座军镇烽燧,铺天盖地的黄沙,滚烫无水的戈壁滩,难见绿意的顽强植被,臭不可闻的马粪,身边只有马刀弩三物相依为命。

李翰林重重呼出一口气:“陆斗!”

重瞳子陆斗点了点头,面无表情地率先冲出骑军阵形。

与此同时,有一骑也随之快马而出。竟是一名与这支白马游弩手格格不入的少女剑客,英气勃勃,是那种姿色并不太出众却依旧能够让人眼前一亮的女子。

少女负剑极多。

从她成为校尉李翰林的贴身扈从后,这段时日自然而然就十分引人注目,只不过当听说她是王爷的二徒弟后,所有白马游弩手就再不敢胡乱开玩笑了,“卖剑妞”的绰号也无人再喊,有几个年纪轻轻的游弩手更是有些心灰意冷。

名叫王生的少女剑客转头,看了眼李翰林。

李翰林报以一笑,以眼神示意她自己不会忘记她师父的叮嘱。

在北莽老妇人扬言要让北凉游弩手死绝之后,尤其是传说她还在庙堂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特意提到了他李翰林这个名字,徐凤年很快就让王生进入游弩手临时担任斥候,并且给李翰林捎了一句话。那句话与豪言壮语无关,与荡气回肠无关。

“不要轻易死。”

言下之意,是他李翰林当死之时可以死,但一定要死得其所。

李翰林不觉得这句话有何不妥,恰恰相反,习惯了戎马生涯、见多了生死的游弩手校尉,觉得这样的言语,才对得起他们二十年的兄弟之情。

孙吉,我李翰林今日替你收尸。

我若死了,年哥儿,也不用劳烦你为我收尸。

牵一发而动全身,凉莽各自以己方斥候作为诱饵。

袁南亭领一万白羽卫,齐当国领六千铁浮屠。按照怀阳关都护府的既定经略,一前一后进入龙眼儿战场。八千董卓精锐私骑,不知为何改变主意的洪敬岩麾下六千柔然铁骑,亦是一前一后赶赴战场。

这场敌我双方都早早布局且又变数横生的遭遇战,就这么突兀发生了,谁都措手不及。

持节令慕容宝鼎的大军增援不及,柳芽、茯苓两座军镇的北凉骑军一样无法增援。

破败不堪的虎头城,城头上那杆崭新的徐字王旗,猎猎作响。

城中裂缝里度过一春的丛丛夏草,绿意依依,秋风不至不枯黄。

先前如同铺在黄沙大漠上的那幅地毯,像是被拉升成了一条缎子,只不过依旧有鲜血溅射。

风水轮流转,此时变成了白马游弩手追逐北莽马栏子。

一名嘴唇干裂的陇关斥候,已经清晰感受到胯下坐骑的疲惫不堪。他四周皆是背对北凉虎头城的狼狈袍泽,更前方,是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的乌鸦、黑狐两股精锐骑卒,大将军柳珪的心腹爱将林符与董卓的小舅子耶律洪才都在北奔途中。前者在遭遇战中,那张脸庞被划拉出一条触目惊心的血槽,皮开肉绽。后者也好不到哪里去,四五根弩箭透甲而不坠,如同刺猬,满身鲜血,想来是伤筋动骨了。

这名陇关甲字豪阀豢养的健硕马栏子想不明白,好好的一场占尽上风的狩猎,怎么到最后就反过来变成北凉游弩手的猎物?身为边境头等斥候,他不是看不出乌鸦、黑狐栏子并非如此不堪一击,若是愿意死战不退,人不是没有机会跟两股北凉游弩手来个鱼死网破,但是那名实权万夫长和姓耶律的皇亲国戚选择了撤退,所以当他在被一支弩箭射穿脖颈摔落马背的时候,似乎想通了,也许是那两人的命,太值钱了。

比起先前北莽斥候追杀孙吉部游弩手的种种暴虐行径,像是弯腰割取头颅,纵马践踏无首尸体,或是将那些跌落在地的尸体当作箭靶子,李翰林和魏木生两部游弩手,同样是衔尾追杀,毫不拖泥带水,若是有北莽斥候下马,不论官职身份,就近的游弩手清一色皆是抬臂持弩倾斜朝下,精准补上一支弩箭,确保其死亡即可。

武力惊人的重瞳子陆斗率领百骑游弩手,负责在北莽败军左翼游弋,防止马栏子阵形散开,不利于己方扩大战果。右翼则仅有寥寥两骑盯梢,但是对北莽骑队的震慑力毫不弱于凉州百骑。这两骑分别是少女剑客王生,先前跟随幽骑主将郁鸾刀一起赶赴凉州关外的斥候伍长余地龙。

王生不但所负剑匣藏剑多达六柄,还用绳子歪歪斜斜绑缚了当年师父帮她从武帝城城头取下的四柄名剑,分别是细如初春柳叶的蠹鱼剑,旧北汉儒圣曹野亲手铸造的三寸短剑“茱萸”,大奉王朝散仙黄慈山云游四海之时用以斩妖除魔的道门符剑“野鹤”,以及曾经被无名刺客洞穿东越皇帝腹部的长剑“衔珠”。腰间还悬佩有两柄取自听潮阁武库的传世名剑,分别是“肥竹”和“击缶”。可以说仅凭王生身上这十二把剑,“垂涎三尺”一说,便已经不足以形容世间所有练剑之人的复杂心情。

千年以降,除了扬名于春秋、为天子守国门的西蜀剑皇,那个同样喜欢收藏名剑、背负剑匣的剑九黄,再无第三人能够媲美这位少女。在后世那个陆地神仙逐渐成为绝响的江湖,皆言女子剑圣王生,因一生极情于剑,故而能够几近于女子剑仙。这位继姜泥之后和东越剑池宗主单饵衣一样,被誉为拥有先天剑坯之资的女子剑道宗师,一生不曾婚嫁,仗十二剑单骑行走四方。她有个怪癖,对于不用剑的江湖宗师,比如师出同门的余地龙和刀道魁甲吕云长两人,还有那位与余地龙共称举世无敌的苟有方,王生从不与之切磋,即便萍水相逢近在咫尺也从不愿意出剑。王生败尽天下数十位享誉江湖的剑道高手,唯独与为自己铸剑一把“绿水亭”再无其他佩剑的东越剑池单饵衣,成为终其一生的命中宿敌,互为苦主,传为一桩经久不息的江湖美谈。

王生之师,从不以剑术冠绝天下著称于世,后世便因女子剑圣王生而忆徐凤年。

此时余地龙偷偷转头望着那位少女,他原本以为她会不适应沙场厮杀,先前只知道她曾经陪着那位跟师父渊源颇深的白狐儿脸,两人一同游历北莽,只知道她的剑道修为突飞猛进。

少女的衣衫血迹斑斑,策马前奔途中,她双手按住腰间剑柄,满手鲜血,抬头望向前方,两鬓发丝轻轻飘拂,神采飞扬。

师父私底下曾经跟他说过,只要是女子,就没有不喜欢胭脂水粉的。余地龙上次之所以跟师父讨要犒赏军功的银子,除了给裴姨寄去用以修缮那栋小院子,也是想着偷偷攒下些碎银子。只是年纪尚小的余地龙,觉得即便是买了那些女儿家的物件,也未必送得出去。

什么极情于剑,我此生寄情于剑罢了。而未来百年被尊称为“陆地蛟龙”的天下第一人,一生不用兵器,赤手空拳便打败了除苟有方之外的天下豪杰。相传他没有过心仪女子,却年复一年,亲自去买几盒胭脂,最终胭脂在一栋屋子里堆积如山。

很多年很多年后,活了将近两甲子高龄的老人打开那间屋子的房门,眉发皆如白雪的老人独自坐在门槛上,回望一眼,好像有个肌肤微黑的少女,双手负后,在那座胭脂山前挑挑拣拣。

浑身浴血的魏木生驱马来到李翰林身侧,嗓音沙哑道:“李校尉,这帮蛮子不愿竭力而战,不太对劲,乌鸦栏子跟咱们游弩手是死对头了,骨头从来不软,看来是跟我们一样留了后手,小心埋伏。”

李翰林随意吐出一口血水,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点头沉声道:“魏校尉,你部伤亡较重,追杀一事暂时交给我们,能够趁机换马就换马,不怕耽搁那么点工夫。一旦遭遇北莽大股骑军,就需要你们拖延时间,务必要支撑到袁南亭的白羽轻骑赶到战场。按照先前的谍报,相信以目前北莽董卓、慕容宝鼎两军的既定部署,他们抽调不出太多的骑军来应对这场战事,而我们还有齐当国的铁浮屠,到时候是战是退,都留有余地。”

魏木生思索片刻,杀气腾腾道:“董卓那厮毕竟一心想着靠步卒跟咱们幽州步军一较高低,这胖子麾下的骑军人数始终不多,有袁南亭和齐当国两位将军策应我们,想来即便有些变故,咱们也算立于不败之地,这场仗,可以往狠里打!”

李翰林笑意苦涩。

魏木生犹豫了一下:“既然要引蛇出洞,北莽蛮子也不全是傻子,当时孙吉提议咱们三人抓阄,谁抓到谁来当这个诱饵,说实话当时孙吉他第一个抓阄就抓到了,我心底是有些庆幸的,倒不是我魏木生贪生怕死,可是怕手底下五六百兄弟跟着我送死啊。李校尉,你也不用太过自责,老魏我其实心里敞亮着呢,这场谋划是你给都护府提议的,最想担任诱饵的也是你,怪谁都不能怪你,孙吉要怪就怪他命不好,也怪他瞎了眼,交了我这么个不仗义的兄弟……”

李翰林摇了摇头,抬起手臂胡乱抹了抹嘴边的鲜血:“抓阄一事是孙吉提议的,抓阄的物件也是他亲手准备的,最后更是孙吉抢着第一个抓阄,魏校尉,难道你真的没有想明白?”

魏木生愣了一愣,惨然一笑:“好一个连大将军都说是吉人自有天相的福将孙吉,好一个‘孙命好’,他这辈子打了无数场恶仗,但是连受伤次数都不多,原来是到头来一股脑都把福气还给老天爷了。”

李翰林欲言又止,有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孙吉和魏木生两人,是幽州胭脂郡老乡,年轻气盛瞧不起本地的幽州步军,一起投的凉州边军。曾经都是北凉游弩手前身列炬营的底层小卒,深受胡魁器重,之后兄弟二人的进阶步伐都大致相当,最后也都陆续做到了游弩手的校尉,成为北凉边军数十位校尉里最风光的两个。但是在谁成为校尉的时候,当时分别属于北凉都护陈芝豹和骑军统领钟洪武两座山头的好兄弟,出现了矛盾,毕竟游弩手的校尉,一直被北凉边军称为三州将军也不换的官位,远远不是“高官厚禄”四字可以简单解释的一把特殊座椅,最后是背靠老军头怀化大将军钟洪武的孙吉率先成为校尉。当时钟洪武尚未一气之下解甲归田,在边军中权势正值如日中天,这就使得战功略胜一筹的魏木生待在都尉一职上继续熬了两年,以至于兄弟二人谁先去了幽州老家过年另外一人便会留在边军,大有兄弟反目成仇而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李翰林在茯苓军镇那场抓阄之后,和孙吉一起走在街上,原本不熟的两人聊得不多。孙吉在北凉边军中向来很有痞气,也有人缘,敢跟大将军徐骁撒泼打滚要马要钱,也敢跟燕文鸾、何仲忽这样的春秋老将开玩笑,甚至连那位虎头城刘寄奴都愿意跟孙吉称兄道弟。反观闷葫芦一般的魏木生就要逊色许多,尤其是在昔年靠山陈芝豹叛出北凉后,越发沉默寡言。以至于经略使李功德的儿子李翰林,一路平步青云当上游弩手校尉,不少边军武将都猜测归根结底,仍是新凉王不放心北凉白马游弩手的缘故。

那场茯苓军镇大街上的谈话,李翰林跟孙吉说了他为何进入边军游弩手,很开诚布公,而孙吉也没有觉得是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孙吉聊了胡魁和钟洪武这两位官场贵人,也聊了渐行渐远的老兄弟魏木生,聊了新老两位凉王,聊了战死在虎头城最后尸首被徐凤年用杨元赞等数颗头颅换回的刘寄奴。最后孙吉说了句跟炎炎夏日很应景的题外话,打趣李翰林这位从前北凉道屈指可数的官宦子弟,说陵州富贵人家在夏天既有避暑胜地,也能享受好些去暑的奢侈吃食,说他这辈子的前些年一直有个梦想,就是以后自己打不动仗了,就拖家带口去陵州养老,到时候一定要让李翰林这个有钱人尽地主之谊。李翰林当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笑着说陵州富人在夏日时分,家家户户都会有一样食物叫仙人草,是从遥远的南疆道通过驿路快马加鞭送至北凉陵州当地的玩意儿,研磨后加冰做成一大碗凉粉,一口下去真正是清凉似神仙。

当时街道上孙吉披甲而行,烈日当头,这位身材敦实的中年汉子满头汗水,闭上眼睛,咂咂嘴巴,满脸灿烂笑容,呢喃了一句,以后自己最心疼的小闺女,她一定要每年都能吃上那玩意儿。

李翰林在和魏木生分别之前,没来由地说了句:“魏校尉,早就听说你和老兄弟孙吉争了一辈子,从打仗军功当官,到娶媳妇,最后连生几个孩子也没落下,是不是真的?”

魏木生既赧颜又愤懑道:“孙吉这家伙运气好,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去年他家里又添了个小千金。老魏我的媳妇肚子就不争气了,尽给咱老魏家生女儿,至今一个带把的都没有,我这辈子啥事情都没输给过孙吉,唯独这件事,不服气不行。”

李翰林笑道:“魏老哥如果不怪罪我多事,我可就要吃饱了撑的多说一句了。以后嫂子要是帮老哥生了个儿子,不妨跟孙吉的小女儿定个娃娃亲吧?女大三抱金砖嘛,别嫌弃人家姑娘年纪比自家儿子大,会疼人比什么都好。”

头一次被李翰林称为“魏老哥”而非“魏校尉”的魁梧汉子,怔怔出神,不知其所想所思。最后,魏木生朗声笑道:“这事儿,我看行,这次我要是没死在战场上,回头就亲自去问问孙吉……那老小子要是不说话,就当答应了这桩娃娃亲!”

人已死,如何能开口说话。那么这桩临时起意的娃娃亲,多半是板上钉钉了。

祥符二年,大暑。

北凉白马游弩手校尉孙吉、魏木生先后战死于关外龙眼儿平原。

这一日,还有北莽耶律楚才战死。

还有老凉王徐骁的义子齐当国战死。

而那桩在铁蹄如雷的边关沙场中,一桩显得是那么不起眼的娃娃亲,终究不成。

北莽那几股分属不同势力阵营的马栏子,已经溃败至先前那个设伏圈,游弩手校尉孙吉正是战死此地。

白马游弩手一路追逐,势如破竹,伤亡极小,偶有骑卒中箭受伤无法再战,便下马去附近寻找那些死于败退途中袍泽们的无首尸体,放到马背上。

一路上,许多北莽马栏子的无主坐骑,在躺在地面血泊中的尸体身边徘徊不去,时不时低下马头去轻轻触碰尸体,试图唤醒那些被北凉边军射杀落马的北莽骑卒,而这些战骑,大多马鞍附近都悬挂着一两颗死不瞑目的孙吉部游弩手头颅。李翰林和魏木生两部负伤游弩手默默无言,反身向南,一路上有尸体收起尸体,有头颅取回头颅,不断拢起那些孤苦伶仃散落各处的一匹匹北凉战马。若是有些尚未咽气的战马,游弩手也不会视而不见,蹲下身摸了摸它们的脑袋,然后一刀快速捅入马脖子,给个痛快。

北凉边军铁骑,几乎人人都相信这辈子自己视为小媳妇的战马,下一辈子一定可以投胎做人,成为和他们一样的北凉边军,能够再度并肩作战。

戏文里总说瓦罐难逃井边破,将军不离沙场死。可是再荡气回肠的戏文,也永远说不出沙场金戈铁马的那种悲怆。

乌鸦栏子主将耶律洪才和黑狐栏子统领林符两骑并驾齐驱,两人身后已经看不到几名负责殿后的陇关斥候,绝大多数马栏子都已经死在白马游骑的轻弩和凉刀之下。脸上被划拉出一条血槽的林符大口喘气,每次呼吸都牵扯到深可见骨的伤口,痛彻心扉。耶律洪才随手拧断一支钉入肩头的弩矢,回头望去,陇关马栏子算是全都折在这龙眼儿平原了,乌鸦和黑狐栏子战力也是十不存四。耶律洪才突然皱起眉头:“怎么后头的游弩手放缓马速了,难道李翰林、魏木生两人开始察觉到我们的意图?只要他们再往北推进三十里,我姐夫的八千骑军就能形成包围圈!林符,这次能不能把北凉三支游弩手一锅端,就看北凉肯不肯被咱们继续遛完这三十里路程了,你有没有法子?”

林符忍着痛狞笑道:“法子怎么没有,死人即可,就看你耶律洪才舍不舍得下血本了。”

耶律洪才虽然一直被董卓骂作蠢货,可毕竟是打老了仗的领军将领,只是林符不捅破那层窗户纸,仍是存有恻隐之心。耶律洪才深呼吸一口气,打了个手势,招来一名乌鸦栏子副将。根本不需要耶律洪才多说什么,那名自少年起便跟随董卓一起南征北战的骁勇副将,对耶律洪才咧嘴一笑,没有说什么,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拨转马头,呼喝几句,带着八十余骑精锐乌鸦栏子刻意放慢马蹄,很快从前方落在后部。与此同时,林符的黑狐栏子也有六十多骑做出相同举动,双方共同摆出要拼死彻底截断游弩手追杀的决然架势。

在负责衔尾追杀的李翰林部有意放慢速度后,魏木生第一时间快马来到李翰林身边,带着点兴师问罪的意味,火急火燎问道:“李校尉,如果你部人马疲惫无力追击,就事先打声招呼,换由我部来杀敌便是!为何要做出这般纵敌逃逸的行径?”

李翰林凝望着前方北莽马栏子的迹象,当他看到北莽蛮子那一百四十余骑精锐藏藏掖掖的动静后,扬起手中战刀向前指了指,沉声道:“看情形,北莽有伏兵已经确认无误,而且敌人的大股骑军绝对不会太远,否则乌鸦栏子和黑狐栏子也不会让那一百多骑来故意送死。魏老哥,你部依旧不要出手,继续养精蓄锐,真正的死战还在后头。袁南亭的白羽轻骑很快就能够赶赴战场,我倒要看看谁能吃掉谁!”

北莽南下,是为了策马过北凉而吞并中原,北莽将士人人为战功为封赏而搏命。

我们北凉,却是为少死人而人人搏命。

不一样的。

魏木生顺着李翰林的战刀所指,果然看到一百多骑北莽精锐的拖后阻截,看似是为各自主将赢取脱离战场的时机。

李翰林突然满脸戾气:“你们这一百多骑,想死有何难!李十月,方虎头,各领百骑随我冲阵,这次不用继续保留人马体力,只管杀人!”

远处陆斗高声道:“算上我一个!”

双方马弓轻弩的箭矢差不多都已消耗殆尽,所以就只能以战刀搏杀了。

北莽马栏子手中战刀挥舞,北凉游弩手同时握紧战刀。

乌鸦、黑狐两部一百四十余骑跟李翰林的两百骑游弩手凶狠对撞在一起,然后是生死一线的交错而过。

两股骑军人数本就不多,阵形都没有大范围铺散开来,称得上是狭路相逢,各自都默契地一排仅有四五骑并肩而行。

在这种形势下,身先士卒者容易死。

李翰林、陆斗、李十月和方虎头,校尉一人,都尉一人,副尉两人,四人一起冲锋在最前方。

李翰林出手最干净利落,一刀直截了当抹掉了一名乌鸦栏子的脖子。

天生膂力惊人的重瞳子陆斗出手最是势大力沉,一刀横扫不但砍断了敌骑的战刀,甚至直接把那名黑狐栏子的上半身都给砍断。

李十月的那一刀最为精巧,扭头躲过了敌骑的劈刀,凉刀挑中了那名乌鸦栏子的喉咙。

唯独方虎头直来直往,没能杀敌,只是跟敌方马栏子的战刀重重磕在一起。

在李翰林和陆斗各自杀敌三骑后,李十月也接连杀死两骑北莽斥候,眼看就要被那条直线上的第三骑敌人一刀刺在脖子上。李翰林和李十月隔着陆斗,眼角余光瞥见这一幕,低喝道:“老陆!”

陆斗几乎同时就侧身伸手抓住身边敌骑那具尚未坠马的尸体,一手扯过,恰好砸在李十月所面对的那骑斥候身上。

陆斗仍有闲情逸致对躲过一劫的李十月咧咧嘴,好像说了个六字。

李十月冷哼一声,没有理睬。

陆斗的意思是说李十月这辈子已经欠了他六条命了,按照兄弟四人的约定,以后回到陵州喝花酒,李十月就得请他陆斗睡六次最贵的花魁。

但是谁都心知肚明,他们的那些犒赏银子,早就都给战死的袍泽了。

所以其实四人都是根本攒不下几两银子的穷光蛋。

当两支骑军几乎半数交错在一起的时候,方虎头被敌骑一刀劈落下马,就要被下一匹战马践踏在胸口的时候,李翰林正要去救,陆斗已经喊了句我来,率先跃起,越过李翰林一人一马,双脚弯曲落在黄沙地面上,向前一扑,双手重重捶在那匹北莽战马腹部,竟将那一骑连人带马都给捶飞出去。陆斗轻轻一脚踹在方虎头肩头,把后者踹出战场。此时北莽敌骑已经直接撞杀过来,陆斗狞笑一声,也不躲避,只是身形灵活如蛇狸,身体蜷缩,双手双脚紧贴在地面向前游行,在那匹北莽战马下方几乎就要钻腹而过的时刻,猛然起身,那匹北莽大马被低头弯腰的重瞳子瞬间以双肩挑起,在马背上措手不及的马栏子一个身形不稳,被附近擦肩而过的游弩手骑卒一刀割掉头颅。

李翰林顾不得其他,只能埋头杀敌。当他意识到身边仅剩的李十月也没有出现在眼角余光之中后,抓住一个空当回望一眼,看到已经落在身后十几步的李十月刚好斩杀一名北莽蛮子,满脸鲜血。李十月这个出身优渥的官宦子弟刚好也看到李翰林的回望,立即笑脸灿烂,点头致意,让李翰林不要担心自己。

李翰林会心一笑,转头继续厮杀。只是当他终于头一个凿穿敌军阵形后,稍作喘息,耐心等着李十月的身影出现后,却没有能够等到。

这辈子,都再没有等到。

当时李翰林眼眶发红,发疯了一般拨转马头,疾冲而去。

终于,当一百四十骑北莽精锐斥候全部死绝,当校尉李翰林麾下大部游弩手继续追杀,李翰林终于找到了李十月。

他倒在血泊中,睁着眼睛看着天空,呼吸逐渐微弱。

李翰林坐在地上,双手轻轻抱住他。

满身血迹的陆斗和方虎头怔怔坐在李翰林对面。

四人中,虎背熊腰却最是性格柔和的方虎头突然抱着脑袋号啕大哭:“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不顶用,老陆就不用来救我,只要有老陆盯着十月,十月就不用死……是我害了十月……”

一个在战场上受过三十多处伤却从没有流过眼泪的汉子,泣不成声。

李十月嘴唇翕动,似乎想要说话,又似乎想要摇头。

脸色苍白的李翰林抬起头,对方虎头轻声道:“虎头,是兄弟就不要说这种话,难道你想让十月走得不安心?”

方虎头艰难止住哭声,抬起手臂堵住嘴巴,满脸泪水地望着李十月。

陆斗胡乱抹了抹脸上的鲜血,结果原本还能依稀认得出模样,这么一抹整张脸都成了大花脸。陆斗轻轻握住李十月的一只手:“咱们青州人那边,都讲究一个亲兄弟明算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李十月欠了我陆斗六条命,别想耍赖,哪怕这辈子还不上,下辈子还得接着还……所以咱们还接着做兄弟。”

李翰林嘴唇颤抖,始终没有像方虎头那样哭出声。

他看着这个曾经说过读书比挨刀子还难受的年轻人,看着他胸口被北莽战刀破甲划出的两条伤痕,看着这个也曾经说过算命先生说自己会死在十月的年轻人。

李翰林挤出一个笑脸,低头对李十月柔声道:“十月,你以前经常说家里有个貌美如花的妹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女子,还总念叨着要我做你妹夫,只是后来你去过我家后,就再也不提这一茬了。当时我们去了方虎头家也去了你家,我见过她后,说实话,你妹妹长得一般,比起我李翰林当年花天酒地时候见到的女子,差了不少,但是她性子真的很好,我其实很喜欢,相信娶了她,她一定会是个贤惠持家的媳妇。只不过那会儿一想到要喊你小子一声姐夫,就开不了口。现在跟你说一声,你别嫌晚。”

李十月缓缓闭上眼睛。

李翰林伸手揉了揉眼睛,轻轻呼出一口气,转头对方虎头说道:“虎头,你陪着十月,把十月送回清源军镇。”

方虎头还要说话,陆斗朝他摇了摇头。

李翰林和陆斗换了一匹凉州大马,李翰林望向远方:“十月那份我来补上,虎头那份,你来?”

陆斗默然点头。

陆斗突然说道:“翰林,你是真的喜欢十月的妹妹吗?”

李翰林毫不犹豫地微笑道:“我不是为了十月才说那些话的。是真喜欢,一眼就看上了那女子,不讲道理的那种喜欢。”

陆斗眼神温柔,望着远方:“十月和虎头只知道我是青州人,但是翰林你应该知道更多,知道我曾经是青州陆家豢养的死士,更是北凉王妃陆丞燕的扈从。”

李翰林嗯了一声,说道:“你喜欢的女子,也值得你喜欢,这就够了。”

陆斗破天荒笑道:“她喜欢那个人,我输得心服口服。我陆斗这辈子,有你们三个朋友,就足够了。”

李翰林转头看着方虎头那一骑逐渐远去,呢喃道:“十月这辈子最怕鬼,以后不用怕了。” AqxW1OAnYNgEMIFHYTJJoDThTtP3wUxseRlbutUwU48rNY4goaJfQXOAQVtbPtW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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