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凌虚御敌 |
万里剑叩关北凉, |
第一章 |
这
话一说出口,殷长庚、韩醒言这一拨,还有李懿白和宋庭鹭、单饵衣三个,都给震惊得无以复加。
对祁嘉节这种有望成为剑道魁首的宗师,放话说要让他连剑都拔不出剑鞘?
大概江湖一千年来,只有那位过天门而不入的吕祖才能说得吧?
这个腋下还夹着书的家伙,是要以势压人?可祁嘉节虽不以充沛气机称雄武林,但能够成为京城第一剑客,武力紧随武评十四人之后,若说连剑也拔不出,那也太荒谬了。
分明眼前就是一副大战在即的危殆形势,可莫名其妙就给卷入风波中心的柴青山没有动静,既没有要带着李懿白和两个徒弟离开的意图,也没有如何运转气机以防不测。显而易见,徐凤年和祁嘉节要是放开手脚厮杀,身在逃暑镇也好,退出逃暑镇也罢,差别都不大。柴青山应该就是押注两人对峙,是点到即止的君子之争,双方形成默契,仅在方寸间争高下,不至于连累小镇众人。这种有“吹毛求疵”之妙趣的巅峰切磋,有一定道行眼力的旁观者,最能顺手拿来砥砺自己武道心境,柴青山怎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祁嘉节斜提那柄铸于景龙剑炉的名剑长铗,此剑全长三尺三寸,他五指修长如玉的右手没有伸手去拔剑,但是长铗骤然间铿锵如龙鸣,出鞘不足一寸,客栈檐下顿时有寒冽风霜扑面之感。
这一次略作“停剑”后,长铗剑身出鞘长度猛然间暴涨至三寸有余。
长铗两次离鞘,都无比顺畅。
但是世间事,可一可二不可三。
接下来长铗纹丝不动,习武之后听力更加敏锐的东越剑池三人,已经听到一阵阵如蚊蝇振翅的细微声响,不绝于耳。
而殷长庚等人也发现屋檐阶外,在逃暑镇的街面上,尘土渐渐飞扬,形成一个个陆地龙卷,旋转缓慢,如一群黄裳女子曼妙起舞。
长铗终于以高士箐都能肉眼可见的极其缓慢的速度,再度出鞘一寸出头。
但是祁嘉节那好像不管身处何地都不染尘垢的蜀锦袍子,开始轻轻颤动,如平静湖面给蜻蜓点水了一下,轻起涟漪。
逃暑镇烈日当头,祁嘉节所站客栈屋檐下的位置,恰好明暗交替,原本常人不易察觉的丝丝缕缕笔直光线,不但变得清晰可见,而且在一瞬间就变得扭曲起来。
宋庭鹭和单饵衣不约而同眨了眨眼睛,以为自己眼神出现了错觉,可是眨眼过后,那些诡谲光线的确是如蛇曲行。
与此同时,街面上那些小龙卷刹那间破碎散去。
长铗终于又出鞘一寸。
高士箐浑然不觉自己已是满头大汗,鬓角青丝湿答答黏在绯红的脸颊上。赵文蔚也下意识松开拳头,摊开手掌在袍子上蹭了蹭汗水。
白衣背剑少女同样是局外人,但其实比高士箐他们还要紧张,跟同门少年窃窃私语:“宋庭鹭,你觉得姓祁的那把剑能够全部出鞘吗?”
腰间长剑竟是长达四尺的宋庭鹭想了想,郑重其事道:“你喊我声师兄,我就告诉你答案。”
少女别了一枚剑形紫檀簪子,那双柳叶眉更是如同细剑,所以当她皱起双眉的时候,显得格外英气勃发,不过少女很快就灿烂一笑,娇滴滴喊了一声“师兄”。
少年好像白天见鬼似的,打了个哆嗦,然后装傻嘿嘿笑道:“答案就是……我也不知道。”
以少女的脾气,要是搁在往常,早就拔剑砍得剑池未来宗主满山跑了,但是今天她破天荒深呼吸一口气,就放过了宋庭鹭。后者很快就明白其中缘由,狠狠翻了个白眼,比起当初赵文蔚死死盯着自己师妹的暴躁,挺有精气神的少年一下子成了霜打的茄子,整个人都是蔫蔫的。没法子啊,师妹要在她以及剑池几乎所有师姐师妹心目中共同仰慕的某个人面前,很用心地保持淑女形象。师妹这种原本估计一辈子都不会跟额黄胭脂打交道的家伙,结果到了幽州后,每次在街上瞧见水粉铺子,就开始挪不开脚步了。当时就算撒泼打滚,也应该说服师父别答应师妹一起来北凉的。
原先那些造就小龙卷的尘土消散之后,随风而起,徐凤年随手一拂,轻轻拍散。
祁嘉节握剑的那只手五指弯曲,转为虚握长铗,长剑急剧旋转,如掌心有惊雷滚走。
长铗剑身乘势又硬生生拔鞘三寸。
只见这名北地剑豪脚下的青石板,迸裂出一张蛛网,且那些裂缝不断向外扩张延伸,吓得高士廉赶紧拉着赵文蔚匆忙退后。
殷长庚、赵淳媛这对年轻夫妇都看到祁先生那袭白袍的袍脚,开始飘摇掀动,然后动静越来越大,猎猎作响,如沙场上大风吹拂战旗一般。
之前还有闲情逸致偷偷打量那白衣少女的赵文蔚,忐忑不安,恨不得为神仙人物祁先生摇旗呐喊,无比希望祁先生一鼓作气拔出整把长铗,也好灭一灭那个年轻北凉王的嚣张气焰!不过说实话,这个在离阳朝野恶名昭彰的西北藩王,自己真正亲眼见到后,抛开那句极富挑衅的言语不提,他就跟赵文蔚在皇宫勤勉房和赵家瓮国子监求学时,自己见到的那些出类拔萃的读书人没什么差别,身世好,相貌好,脾气还不错,属于那种即便不喜却也讨厌不起来的风流人物。
当祁嘉节终于抬起右手,双指并拢,悬停在长铗剑身一寸之上的空中时,气势蓦然一变,如果说先前如五岳高耸于中原大地,此时就是广陵大江滔滔东去入海。
柴青山对两个孩子轻声说道:“看清楚了,仔细看看别人是如何观潮悟剑的!祁嘉节在十八岁、二十七岁、三十六岁时,分别三次观赏广陵大潮,最终悟出了这灵犀一动心血来潮的气机运转之法。遍观当今江湖高手,若论气机之绵长,祁嘉节远远不如武评十四人,大雪坪十人中,也不在前列,但若说刹那间气机的汹涌程度,别说师父,就是轩辕青锋也未必能够媲美。”
柴青山说到这里,忍不住冷哼一声:“你们两个,已经去了广陵江两次,热闹倒是看得不少,两张嘴巴也都没停过,结果悟出什么了?”
宋庭鹭转头背对师父做了个鬼脸。
少女沉声道:“师父,下一次观潮,我一定会用心的!”
柴青山愣了愣,然后泛起苦笑。
宋庭鹭嘀咕道:“装,继续装!”
单饵衣瞬间满脸通红,伸手绕到背后,就要忍不住抽出那柄自己铸造的新剑“扶乩”。
每一位剑池弟子,想要离开宗门行走江湖,都要自己铸就一柄新剑。所以东越剑池除了天才剑客层出不穷,也有无数才华横溢青史留名的铸剑名师。而单饵衣这个被柴青山一眼相中的弟子,不论是学剑还是铸剑,都拥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天赋。武人的体魄想要浑厚,讲究一个循序渐进,单饵衣不过是四品高手的武道修为,但她对剑道剑术的独到领悟,在柴青山看来已经具备二品小宗师的境界。
宋庭鹭赶忙讨饶道:“师妹,别在这里动手行不行?这儿这么多外人,以后我还怎么闯荡江湖获得那不败战绩?!”
单饵衣懒得理睬这个口口声声要以不败战绩走江湖的家伙,学谁不好,偏偏学那个在京城昙花一现的温不胜,说这辈子不求胜过多少高手,只求不败!这就是离开宗门必须带着自己铸就的新剑,要不然宋庭鹭这小子在剑池那都是斜挎一柄木剑的,吊儿郎当!
在体内气机如江面涨潮猛然炸开后,祁嘉节长铗一剑几乎全部出鞘,仅余下那剑尖不曾拔出而已。
赵文蔚轻轻喊道:“好!”
然后发现自己给单饵衣怒目相向了,一头雾水的少年气势也迅速落到谷底。
徐凤年在这个紧要关头,竟然走到街道上,抬头望向武当山那边。
山上,就在洗象池附近的那栋茅屋前,站着一个身穿龙虎山普通道袍的年轻道士,还有一个人蹲在地上,使劲眯着眼翻阅一本古籍。
后者轻声说道:“凝神,此次行事,非君子所为啊。”
年轻道士平淡道:“先生,虽然有违本心,但是我毕竟姓赵,是天师府道人。叔叔在太安城传道多年,如今在京城仍是岌岌可危,叔叔在信中自嘲连那‘青词宰相’也做不得了。况且先生也知道,如果任由那吴灵素得势,不光是佛家的不幸,我们天下道门正统的香火也要飘摇不定。”
视力似乎不好的儒雅男子眼睛几乎贴到了书页上,感慨道:“两害相权取其轻吗?”
他欲言又止,摇摇头无奈一笑:“我白煜那些大道理就不唠叨了,都说有一说一,我们读书人啊,知道得多了,就喜欢有一说个二三四,你不拦着,五六七八九也都来了。有些时候扪心自问,确实挺惹人烦的。行了,你做事吧,别管我,这本书不错,我找了好些年也没找着,借这个机会,先睹为快。”
赵凝神犹豫了一下:“虽然说此次合力,最多让他失去在西域凝聚出的那股即将成运的气数,但是先生你还是不该来武当山的。他一旦震怒,我死也就罢了,先生你不该在这北凉夭折,先生应当比当年荀平走得更远!”
白煜蘸了蘸口水,轻轻翻过一页,道:“心太大,胃口难免跟着大,伤身。”
赵凝神叹息一声,向前走出几步,闭上眼睛,手指掐诀。
龙虎山天师府,莲池那株紫金莲最高处的一朵花苞,骤然绽放,又骤然凋零。
青州水师一楼大型楼船上,有个读书人盘膝而坐,身前摆有一只水碗,他双指捏着一颗洁白的石子,微笑道:“事已至此,大势使然,就怪不得我谢观应落井下石了。”
那颗石子砸入碗中水面。
同一时间,一抹白虹由东南往西北,一闪而逝。
看完了正北方的徐凤年收回视线,开始侧过身望向正东方。
卸去那股气机的支撑,祁嘉节那柄长铗滑落归鞘。
祁嘉节摘下那柄长铗,随意抛弃在街道上。
殷长庚等人都不明就里,单饵衣和宋庭鹭也都满脸茫然,一直像是来看戏的柴青山也向前踏出一步。
徐凤年望向远方,笑道:“东越剑池倾力铸就的一柄新剑,祁嘉节作为剑主,所剩不多的离阳炼气士扎堆,加上龙虎山赵凝神的联手牵引、柴青山的助阵,你们这从千万里之遥请来的一剑,比起当年我杀韩生宣那一剑,手笔大多了。”
祁嘉节轻声道:“惭愧。”
柴青山默然无言。
腋下还夹着那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的徐凤年,也不见任何恼羞成怒的神情,说道:“武当山不远,烧香许愿挺灵的,你们还是赶紧祈祷别被我接下这一剑吧。”
东越剑池少女怯生生说道:“徐凤年,江湖上不都说你是真武大帝转世吗,咱们许愿管用?”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也对。”
徐凤年看了一眼她和那个长得确实挺像宋念卿的少年,后者赶紧双手握紧剑柄,他可知道这个北凉王很擅长不经答应就跟人借剑!而且往往一借就是几百上千的。
倒是那个还没长成大姑娘就胳膊肘往外拐的少女,朝徐凤年眨了眨眼睛,示意自己背着的那柄剑还不错,要就拿去,不用借。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面朝东方,自言自语道:“不用借了,剑,如今我自己有的是。”
徐凤年拔地而起,踏空而去。
只见天空中,那人四周,剑群如蝗。
我有剑,两千四!
气长六千里!
享誉天下的白莲先生依然在捧书浏览,如果有旁人在场,就会发现这个读书人几乎把脑袋都埋入了书籍,场面有些滑稽。
赵凝神当年在春神湖一战,请下龙虎山祖师却仍然被打破金身,但赵凝神跌境之后,竟是毅然决然闭生死关,修行那与武当大黄庭齐名的玉皇楼道法,终于破而后立,重新凝聚命格,在龙池的那株紫金莲结出一朵本命花苞,假以时日,只要赵凝神悉心孕养,未必不能像爷爷赵希夷和父亲赵丹霞那样证道飞升,甚至有望品第更高,完成乘龙而升的壮举。所以说这次自毁本命紫金莲,牵引那万里一剑来破去徐凤年的气数,赵凝神就是在玉石俱焚。若非如此,以祁嘉节的剑道实力,不足以御剑从东越剑池一气至西北武当山。
赵凝神身影摇晃,虚弱不堪,跌坐在地上,喃喃道:“一路行来,不断告诉自己这般行事,是为中原道统气脉,是为离阳一国苍生,最少也是为我龙虎山天师府一家一姓的千年传承,但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己之私,想要了结那春神湖战败的心魔。”
白煜不知何时握着书籍走到年轻道士身边,轻声道:“凡夫俗子欺人,真人欺天地,难也不难,唯独这自欺一事,从来都是说易则轻而易举,说难则难如登天。”
他弯腰伸手搭在年轻道士的肩膀上,柔声道:“凝神,也莫要自责了,这一关既然被你跨了过去,就更应该珍惜。至于我白煜,这辈子都过不去喽,我不想学那轩辕敬城画地为牢,一辈子都走不出那座徽山。以后你我师兄弟二人,你在山上修清净,我在山下做了位极人臣的张巨鹿也好,做了那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荀平也罢,都无所谓了。”
这个被离阳先帝亲口御赐“白莲先生”的天师府外姓人,使劲眯起眼望向远方:“我眼睛不好,可惜看不到那一剑是怎样恢宏了。”
赵凝神举目远眺,苦涩道:“那就当我替先生看一回。”
白芦湖西端的青骡渡,在楼船林立的青州水师严密护送下,十万南疆精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渡江。这无疑是一项浩大工程,但是名义上暂时由靖安王赵珣统辖的青州水师,兢兢业业,赢得了包括南疆大将吴重轩在内一班武将的认可,对给说成绣花枕头的青州水师那种糟糕印象大为改观。只不过协助南疆大军渡江的年轻藩王与那吴大将军并无太多交集,仅是在为南疆将领接风洗尘的晚宴上有过碰面,不过那一夜,襄樊城乃至整个青州只要是喊得出花名的勾栏女子,几乎全都给邀请到青州水师的楼船上了,靖安王赵珣在青州文坛也因此有了个“胭脂王爷”的雅致说法。
在那艘悄然撤去所有青州水师士卒的楼船上,一男一女站在船舱门口,看着那个盘膝而坐多时的中年书生,先前还看着他莫名其妙摆下一口白碗,再投下一颗石子。年轻男子锦袍玉带,风流倜傥,而那体态婀娜的动人女子也在登船后摘去了帷帽,露出一张能让旧青党权贵瞠目结舌的容颜,女子与那陪着老藩王共赴黄泉的王妃裴南苇,足有八分形似、七分神似!
女子皱眉道:“王爷,刚才那抹光亮是……剑气不成?”
靖安王赵珣无奈道:“问我?唉,就我那点三脚猫功夫。”
她没有故作成熟女人的娇媚或是小女子的娇羞作态,甚至连个笑脸都欠奉,只是嘴角微微翘起。
赵珣不论看过了多少次这般冷冷清清的神色,仍会怦然心动。这位在离阳王朝冉冉升起的年轻藩王,握住她的手,两两无言。
一名白袍男子从船舱中走出,跟两人擦肩而过,走到两鬓斑白的儒生附近,低头瞥了一眼。
只见白碗之中,有一条细微白线疾速划破水面。
中年儒士随手一挥,水碗消失不见,然后他缓缓起身,跟白袍男子走到栏杆附近,环顾四周,感慨道:“八百里春神湖,除去广陵江,更有四条河水同注其中,好一个‘日月若出没其中’,是何等壮阔无垠,便是一辈子住在湖畔的村野乡民,也想不到这春神湖其实在日渐枯萎,如同迟暮老人,倒是我们脚下这白芦湖,像那少年渐变壮年的光景,会越来越烟波浩渺,最终取而代之,成为天下第一大湖。黄龙士曾经有言,世间气数有定数,却运转不停,田是主人水是客,不留就不得。”
身穿素雅白袍的英伟男子不置可否。
儒士笑道:“为了这离阳、北凉双方此消彼长的气数一事,祁嘉节不得不放弃毕生志向,舍弃长铗,去东越剑池求剑,在刀甲齐练华大闹太安城钦天监后,离阳不得不将硕果仅存的北方扶龙派炼气士,全部聚集在剑池,以性命作为代价,向那座剑炉灌注精血神韵。这么大动静,不过是奢望打碎那人新到手的气数而已。想一想离阳赵室也确实憋屈,数千士子赴凉,江湖草莽不断拥入,继而举办莲花峰辩论,连淮南、江南两道名士也都蜂拥而去了,这可是天下归心的架势!眼瞅着北凉如此不按规矩行事了,太安城坐龙椅的那位,确实是拿不出太好的办法了。说实话,如果不是我谢观应火上浇油一把,祁嘉节等人不可能得逞的。”
二人正是那位列陆地朝仙图榜首的谢观应,以及比那奉召平叛的一万蜀兵更早离开辖境的异姓王陈芝豹!
谢观应没有转身去看那个跟徐凤年一样成功世袭爵位的靖安王,轻声笑道:“没了陆诩辅佐,反而混得风生水起了。”
谢观应打趣道:“王爷,也稍稍给人家一点好脸色,他可是对你仰慕得很,再说了,以后我们还要倚重这位‘一旬帝王’。没有他的话,事情会棘手很多。”
陈芝豹望向西北,只见那抹璀璨白虹气势越来越雄壮,以至于连这位超凡入圣的蜀王都下意识眯起眼眸。
在谢观应察觉端倪投石入碗之前,白芦湖东端的一大片芦苇荡中,一叶扁舟停留原地随波起伏,舟头船板上有一袭鲜艳猩红的袍子飞快旋转,如牡丹绚烂绽放。
这袭红袍猛然停止,那张欢喜相的面孔朝天空望去。
就在她要掠向高空的瞬间,躺在舟上闭目养神的女子淡然道:“爷们儿的事,娘们儿别管。”
西楚京城中,从白芦湖上赶回朝堂主持军政大事的曹长卿,来到大殿外视野开阔的白玉广场上。大官子的视线随着那抹剑光从东缓缓往西,叹息道:“衍圣公,这一剑,原本应该是在太安城外等我的吧?”
曹长卿朗声道:“徐凤年!就请你替李淳罡、王仙芝、剑九黄,替所有已死在江湖的江湖人,教那些庙堂中人知道,何谓江湖!”
三个道士沿着广陵江一路东行,在已经可以依稀看到襄樊城轮廓的时候,身穿武当道袍的年轻道人停下脚步。
浑身灵气流淌的小道士好奇地问道:“师父,怎么不走了?”
那个身穿龙虎山道袍却跟武当道士混在一起的负剑男子皱眉道:“这一剑,是由东越剑池那边往你们武当山去的。”
陪着那尾鲤鱼“走江化蛟,入海为龙”的当代武当掌教李玉斧,轻轻点了点头,默不作声,但是眉宇间隐约有一股罕见的怒意。
自己寻上门来找到武当师徒二人的龙虎山道士齐仙侠,赞叹道:“这一剑无鞘,天地即是剑衣!贫道若是此生能够正面迎战这一剑,虽死无憾!”
小道士余福轻声道:“生生死死,是多大的事啊,咱们别轻易说死就死。”
齐仙侠哑然失笑,转头凝视这个小道士,会心笑道:“你很像一个人。胆子小的时候,连女子都不如。胆子大的时候……”
齐仙侠没有说出口那半句话。
胆子大的时候,连天上仙人都害怕。
一名已过剑阁进入西蜀道境内的骑驴中年人,突然恼火道:“离阳啊离阳,这剑,哪能这么耍!这不是逼我邓太阿去北凉边关走一遭吗?!”
牵驴背箱的少年哭丧着脸道:“师父,咱们能别意气用事吗?好不容易刚从那边来到这西蜀道,我小腿肚子都瘦了一圈,结果啥风景也没瞧见,就要去那北凉塞外?”
从来都不掺和离阳庙堂的桃花剑神揉了揉下巴:“这事儿离阳做得太过,已经不是背后捅刀子那么简单了,是跑人家的家里当着面挖房子墙根。用前两天咱们跟人听来的那句话说,就是叔叔可忍,婶婶……”
少年赶紧截下话头:“婶婶也可以忍!”
邓太阿弯腰摸着老伙伴驴子的背脊,想了半天,说道:“不急,师父先带你看看西蜀风光,我有一种直觉,以后这天下哪里都不安生,就这儿会太平些,你小子要是能够在这里找到媳妇,那是最好不过,到时候师父无牵无挂,就能一个人离开西蜀道了。”
少年憨憨笑道:“这多不像话。”
邓太阿白了他一眼,道:“你就偷着乐吧!”
少年突然愤愤然说道:“虽然不知道发生了啥,但我要是北凉王,堂堂大宗师,早就杀到太安城揍那个离阳皇帝了。”
邓太阿感慨道:“所以徐凤年是北凉王,你只能是我邓太阿没出息的徒弟啊。”
少年恼羞成怒道:“我可真在西蜀道找媳妇,到时候就不管你了。”
邓太阿转头看了一眼北方:“那你赶紧的。”
北凉流州和北莽姑塞州的交界边境处,正在与包括柳珪在内一班武将议事的拓跋菩萨,突然大步走出军帐。这位北院大王脸上神情复杂。
早知如此,你徐凤年当时会不会留在虎头城与我再战一场?
如此死了,以后史书终归是说你是一位堂堂正正战死于边关的西北藩王,而不是如今的无故身亡,导致中原门户大开。
太安城钦天监内,没有了那些炼气士,如今实在太冷清了。
一位身穿正黄龙袍的年轻人和一个身穿监正官服的少年并肩而行。
皇帝尽量语气平静地问道:“小书柜,有几成把握?”
阳光下,少年伸出手掌遮在额头间,望向天空,微笑道:“别的不知道,反正某人是天理难容。”
年轻皇帝也笑了:“老子明明是个枭雄,儿子却要当英雄,真是好笑。”
少年突然忧心忡忡:“皇帝哥哥,你就不怕他彻底倒向北莽?”
皇帝反问道:“他爹徐骁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用二十年打下中原,再用二十年抵挡北莽铁蹄。你觉得他敢投靠北莽吗?敢让他爹整整半辈子的心血付诸东流吗?”
少年哦了一声。
皇帝开怀至极,笑眯眯道:“是吧,不做忠臣只当孝子的徐凤年?”
逃暑小镇,那位众人印象中不动如山的祁先生在殷长庚等人的错愕中,盯着柴青山怒容道:“你为何不出手阻拦徐凤年离去?!你难道不知道徐凤年越晚迎剑,我们就越有希望成功?!”
祁嘉节向前踏出一步,伸出一手,街面上的长铗便悬空升起,他瞥了一眼柴青山身边那个将秘籍捧在怀中视若珍宝的单姓少女,愤怒道:“不过是随手丢出一本粗劣不堪的《绿水亭甲子习剑录》,你柴青山还想不想让东越剑池压过吴家剑冢了?!难道忘了你师弟宋念卿是为何而死?”
柴青山揉了揉徒弟单饵衣的脑袋,笑道:“你以为徐凤年想走,我就拦得住了?”
柴青山自顾自摇头道:“如果我跟你这位北地第一剑豪联手,各自豁出性命,是能拖住徐凤年不短的时间,最终让那剑来到幽州境内,甚至是这武当山山脚。但我不觉得这点能够影响大局胜负。我东越剑池跟吴家剑冢,争夺那个‘一家之学即天下剑学’的名头,已经争了好几百年,从大奉王朝争到现在的离阳王朝,我剑池弟子剑术有高低,剑道有远近,何曾听说过有几人对不起自己亲手铸就的剑?”
他继而冷笑道:“先是师弟宋念卿为朝廷战死,如今剑池又为你祁嘉节铸剑,已经对离阳赵室仁至义尽。所以我这次出行,连剑都不曾带。某人需要在天子脚下讨口饭吃,我柴青山可不用!怎样,不服气?来打我呀!反正老子看你和柳蒿师不顺眼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别说祁嘉节气恼得气度尽失,那柄长铗都在空中颤动起来。连宋庭鹭、单饵衣两个剑池弟子都大开眼界,师父平时是挺严肃的一个老头子啊,今儿转性了?
哈哈,不过少年和少女都很喜欢。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好师父。
白衣背剑少女更是觉得大快人心,徐凤年破空远去前丢给了她那本《绿水亭甲子习剑录》,在她看来,师父就该跟这样的人物相见恨晚,再一起痛饮三百杯,于是她做着鬼脸,火上浇油地摇头晃脑道:“怎样,不服气?来打我呀,来打我呀!”
宋庭鹭转过头龇牙咧嘴,瞧瞧,只要那人不在,自己师妹就会露出狐狸尾巴。
不过他打心眼里喜欢呀。
只是宋庭鹭很快就气不打一处来,因为他又看到那个同龄人魂不守舍地使劲盯着他师妹!宋庭鹭猛然按住那把被他命名为“广陵江”的长剑的剑柄,反正师父都跟那个姓祁的伪君子撕破脸皮了,也不差他这一点,剑池少年怒斥道:“小子,看什么看啊?!”
结果少年被他师妹一巴掌拍在脑袋上,还听她怒气冲冲道:“宋庭鹭,你才是他娘!”
遇上少女后脸皮子就变薄的赵文蔚只敢在心中默念:姑娘,我叫赵文蔚,是立志以后要做千古第一名相的读书人。
祁嘉节眼神凶狠。
柴青山大概是真正放开了,也不刻意在徒弟面前保持长辈架子,歪头掏了掏耳朵,啧啧出声道:“祁嘉节,如果我没有记错,你这个放风筝之人,还得分神牵挂住那柄千里之外的飞剑,可千万别功亏一篑了。真要搏命,那就等此间事了,到时候你在这趟御剑后无论剑术还是心境都已经大受裨益,有望触及邓太阿出海访仙的境界,到时候你我定生死便是。”
祁嘉节突然闭上眼睛,细细感受那如丝如缕的剑意神念,睁眼后就重新恢复太安城祁大先生的出尘风范,微笑道:“柴青山你也别提什么剑士风骨和江湖道义,无非是不看好那一剑能够建功而已。告诉你一个消息,有人在那柄剑上,悄然增添了一股足以牵动天地异象的浩然之气。”
柴青山眯起眼:“哦?那就拭目以待了。”
祁嘉节洒然而笑,随手一挥,长铗长剑钉入客栈廊柱中。
韩生宣曾经在神武城等他,杨太岁在铁门关外等他,剑气近黄青和铜人师祖联手在流州等他。
第五貉下提兵山找他,王仙芝到北凉找他,拓跋菩萨在西域找他。
这一次,无非是换成了一剑找他徐凤年。
徐凤年当场破空而去,起一气剑意两千四,主动迎向那一剑,脚踩一柄心头起念意自足的气剑,飘然御风。
剑在脚下,清风同行。
祁嘉节只是一方离阳朝廷精心配制的药引子,徐凤年要杀他不难,不管有没有东越剑池柴青山阻拦都一样。祁嘉节为何会恰好跟王远燃一行人几乎同时来到逃暑镇?以京城祁大先生的偌大名声和殷长庚他们的庙堂背景,武当山上就挤不出几间屋子供他们下榻休息?祁嘉节正是要以那道外泄逃暑镇的充沛剑气,迫使徐凤年不得不下山现身,继而装模作样用长铗出鞘这场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比拼,以此咬死徐凤年的独到气机,为那万里外东来一剑找准目标。这个气魄大到足以让人忘却其间隐藏阴险的手笔,徐凤年当然不会陌生,其实准确说来,他才是这种伎俩的老祖宗。当初实力悬殊,他仍是执意要杀人猫韩生宣,为此精心布局,先是借剑给武帝城的隋斜谷,然后还剑至神武城外,这才侥幸杀掉了那只号称陆地神仙之下第一人的人猫。
徐凤年笑道:“一报还一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吗?”
只见他脚尖微微一踏,剑尖微微翘起,随后整座剑林,一同扶摇直上,冲向更高处的厚重云霄。
徐凤年携带剑群一起破开云涛,恰如群鱼跃出水面。
云海之上,霞光万丈,阳光泼洒得如此肆无忌惮,像是为云层披上了一件雍容瑰丽的金黄外衣。
天地寂寥,气象祥和,唯独那拨剑群灵动肆意,悠然游弋。
春江水暖鸭先知,金风未起蝉先觉。
指玄境就有类似未卜先知的本事,故而与人对敌,处处占据先机。而一品第三重境界的天象境,因为达到天人共鸣而得名,跻身此境,已经跟擅长窥探世间气象的炼气士无异,甚至犹有过之,对于大势走向,尤其是涉及自身的情况,有一种敏锐的直觉。那么一品四境中最高的陆地神仙,号称朝游东海暮至大漠,其恣意逍遥,当得“妙不可言”四字评价。
当今天下,谁敢说当年那个金玉在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世子,不是真神仙?
徐凤年身后,武当群峰渐渐远去,他清晰感知到那遥遥一剑刚刚由江南道飞入淮南道,一场注定要发生在九天之上的生死大战即将到来,但毕竟还相隔一个淮南道,徐凤年仍是不急不缓。除去御剑两千四,如同仙人踩高跷的徐凤年负手站在飞剑之上,凝望着辽阔云海,不由有些感叹,自己原来也能有这么一天啊!
做那种踏雪无痕、飞檐走壁的大侠,一直是徐凤年在年少时念念不忘的一个梦想。反正他徐家本就有让天下英雄豪杰尽低头的徐家刀,那他就提刀走江湖,铲奸除恶,扶危济困,杀匪寇救妇孺老幼,杀淫贼救那漂亮姑娘,一边行侠仗义快意恩仇,一边结识那些名动天下的江湖好汉,闯荡出一个类似“徐神刀”的响当当绰号。而那会儿中原江湖又颇为流行以“公子”作为名号后缀,年少的世子殿下就和自己大姐商量了很久,很用心地罗列出了一大堆的“公子”之名。比如要是穿白袍出行就用“玉树公子”,穿青衫就叫“青龙公子”……而且早早向弟弟黄蛮儿许诺,要在江湖上帮他抢个天下第一的美女做媳妇。可惜只喜欢读史翻兵书的二姐总是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当少年信誓旦旦说自己也要找到个好媳妇、就像徐骁在江湖中找到娘亲一样时,二姐终于笑了,破天荒没有挖苦嘲讽。
在北凉一亩三分地上无法无天的世子殿下,是在后来才听说,世上可能真有那如鸟飞掠穿梭云间的神仙中人。一次百无聊赖了就又去欺负某个睡觉也要握着神符匕首的少女。他大放厥词故意吓唬她,跟她说其实自己根骨清奇得连自己都怕,是那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只要他愿意习武练剑,一炷香工夫就能御剑去那太安城上空拉屎撒尿。
念起则剑动,徐凤年身边那密密麻麻的八方飞剑都略微散开,但是脚下那柄飞剑之前每隔十丈,就有一柄飞剑在前,剑剑相接。
徐凤年笑着一步踏出,踩在了十丈外那柄剑身上,如此反复,一剑换一剑,开始狂奔。
很久很久以前的当年,刚刚在清凉山安家,大姐还未远嫁江南,二姐还未与轮椅做伴,弟弟也未开窍,四个天真快乐的孩子,随便找块空地,划出格子,能蹦蹦跳跳一个下午也不知疲倦。到了吃饭的时候,那个不披甲所以只像个富家翁的男人,总会在他媳妇的命令下过来喊孩子们。他的腿微瘸,男人在自己子女前又是死要面子的性子,所以只会开心笑着,看着他们玩耍,如果不是媳妇亲自赶到抓人,男人好像就能那么一直看下去,嘴上却说着慢一点,别摔着。
永远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自从他离开辽东锦州后,看过了包括北汉、后隋、西楚、西蜀在内那么多天下壮丽风景的男人,最终会一次次不厌其烦地看着四个孩子跳着千篇一律的格子,却会在媳妇催促喊人后,感到不舍。好像希望他的四个孩子,一直就这样无忧无虑,不要长大,女子不要嫁离家门,儿子不要挑起担子。
大概也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有个不是陆地剑仙的年轻人,大战在即,却在云海之上踩着飞剑跳着格子,只因为想起了儿时的欢乐时光。
徐凤年终于停下脚步,后仰躺下,身下自有百柄飞剑刹那间衔接集聚。
徐凤年躺在飞剑铺就的大床之上,眯眼望着天空,漫天灿烂阳光落在他身上。
金身璀璨。
不久前,在邻近逃暑镇的一条幽州官道上,赶路的少女精疲力竭,实在扛不住那毒辣日头,就跟身边同伴说了句她要歇息会儿,然后就在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柳树边,靠着树干坐在树荫中打盹儿。身披破败袈裟的光头小和尚蹲在少女旁边,在她睡着后,轻轻挥动袖子,扇动徐徐清风。但是小和尚有些忧心,他发现她似乎又做噩梦了,因为小姑娘眉头紧皱。不光是今天这个午觉,其实这一路行来,自从两人进入北凉境内,她就经常这样,时不时半夜惊醒,不管多么疲惫。然后她就是死活不愿合上眼睛睡觉了。
小和尚帮少女扇着风,看到睡梦中的少女竟然流泪了,小和尚顿时也跟着眼睛一红,嘴唇微动,哽咽道:“师父师娘,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东西……东西吃了很多苦,都半年多没买过一样胭脂了,连铺子也不看,东西还故意说她已经不喜欢胭脂了……师父,趁着东西其实心底还是喜欢胭脂的时候,你教我顿悟吧,这次我用心学,早些成佛好了……”
小和尚耳边突然响起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嗓音:“你这个笨徒弟呀!”
小和尚先是赶紧抬头,满脸惊喜,然后伸出手指嘘了一声,示意来者别吵到了她,小和尚都顾不得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水。
从武当山赶来的白衣僧人心中感叹,闺女真是没说错,是个笨南北呀!
李当心缓缓席地而坐。
方丈方丈,方圆一丈内,立即得清凉。
白衣僧人闭上眼睛,轻轻伸出手,点在自己闺女的眉心。
……
祥符三年。秋末。
北莽大军再度集结,四十万精锐陆续压境怀阳关。
一位年轻僧人破开云层,如仙人落于城外,盘腿而坐。
年轻僧人猛然抬头,沉声道:“天地之大,容小僧只在这北凉城前方寸地,为李子竖起一道慈碑!”
他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其实他没有说出口,天下再大,也不过是东西南北而已。
骑军并未展开冲锋,而是缓缓压阵,然后万箭齐发。
箭矢密密麻麻如蝗群压顶。
整个天空就像一块脆弱的丝帛,瞬间被锐器撕碎。
年轻僧人低头诵经,塑就金身。
随着一拨拨箭雨泼洒而下,僧人的金光开始摇晃和衰减。
箭雨无止境。
猩红鲜血开始逐渐浸透袈裟。
浑身鲜血的年轻僧人嘴唇颤抖,低头呢喃:“师父,你说情至深处,知悔不愿悔。你说的这些道理,我总是不懂,但是没关系。往西去便去,成佛便成佛。”
不知为何,刹那之间,僧人满身猩红变作金黄色。
视线模糊的僧人艰难转过头,望向城头,满脸泪水却咧嘴一笑,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耳朵,似乎在告诉谁一些什么。
他转回头后微微弯下腰,伸手拨了拨身前脚边的沙地,似乎又是在为搁置某样物件而腾空什么。
然后双指弯曲,轻轻一叩!
天地之间,骤然响起一声清脆悠扬的木鱼声……
柳荫下,少女猛然哭出声,睁开眼后,茫然四顾。
当她看到笨南北还在,还多了那袭白衣,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做梦,一下子哭得更凶了。
不知所措的小和尚扯了扯师父的袖子,嗓音沙哑道:“师父,东西到底怎么了?”
白衣僧人把他闺女搂在怀中,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傻闺女,别怕啊,爹和笨南北都在这儿呢。”
白衣僧人伸出手掌在女儿额头一抹,李东西沉沉睡去。
这一次,她无梦,睡得格外香甜。
李当心让女儿继续坐靠着柳树,帮忙擦掉她脸颊上的泪痕后,这才摸了摸自己的大光头,转身对旁边的小光头说道:“南北啊,等东西醒了,就带她去武当山上的紫阳宫,你师娘正在那里等你们。她埋怨山上道观的斋菜没油水,不好吃,很是想念你烧饭做菜呀。记得在山脚小镇多买些鸡鸭鱼肉,等我回来,晚上咱们一家人好好撮一顿……”
南北小和尚为难道:“我和东西都没钱啊,师父你有?”
白衣僧人瞪眼低声道:“到了北凉,姓徐的能不管饭?大不了你们去那个叫逃暑镇的地方,扯开嗓子自报名号,就说是我李当心的闺女和徒弟!”
小和尚追问道:“如果不管用,咋办?”
白衣僧人没好气道:“那你上山后就去姓徐的茅屋菜圃,偷摘几根黄瓜,凉拌。”
小和尚摸了摸自己的光头,唉声叹气。
白衣僧人缓缓起身道:“自己看着办就是,师父要赶去给那小子送行一程,离阳、北莽两朝皆灭佛,唯独北凉敬佛,若这就是天理难容,那贫僧无禅,倒是要好好念一次禅了。”
小和尚紧张万分道:“师父,跟徐凤年见着了面,一定要和气啊,他人很好。对了,师父你这次下山没有带那把磨好的菜刀吧?要是带了,晚上做饭切菜,我要用的,师父你就别带了。”
白衣僧人挥了挥袖子,一掠而起,到了数十丈高度后,向天空步步走去。
一步一莲花。
李当心自言自语道:“徒弟啊,成佛这种事情,你就算了。师父在行。”
这一日,北凉高空,宛如一座悬天莲池。
之后更有莲上坐佛。
在距离河州边境还有将近百里的天空,白衣僧人追上了御剑东去的年轻藩王。
徐凤年停下疾速飞掠的壮观剑阵,问道:“禅师有事?”
两人所在位置已在云海之上,白衣僧人仍是伸手指了指更高的地方:“你该知道吧?”
徐凤年笑道:“这个是当然,除了祁嘉节那柄剑和谢观应的横插一脚,还会有些……有些存在,会对我看不过眼,不过禅师放心,都在我预料之中。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也就那么回事。”
徐凤年抬头望向那浩渺冥冥之中,冷笑道:“如果是在跟黄青那一战以前,我还会畏惧几分,如今嘛,也就那么回事了。”
白衣僧人看着这位大开北凉门户接纳天下僧人的西北藩王,沉声道:“贫僧不是帮你徐凤年,当然也帮不了你什么,但是北凉这一方净土,是贫僧师父和师伯,还有那个烂陀山的无用和尚都希望见到的。”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直言不讳道:“禅师应该清楚,我镇守西北,力拒北莽百万大军,都是出于私心。如果我不是徐骁的儿子,不是我北凉铁骑在这里扎根了二十年,他们的心血都在这里,那么我徐凤年也许最多就是单枪匹马去杀几十个北莽武将,尝试着杀掉拓跋菩萨而已,绝对不会死守边关战死凉州。至于收纳天下僧人,何尝不是像在跟离阳赌气。”
白衣僧人不耐烦地摆摆手:“贫僧不管你怎么想,只看你怎么做,又做了什么。”
徐凤年一笑置之。
白衣僧人冷哼道:“这一剑不简单,别死了。我闺女和徒弟跟逃暑镇赊了些账,还等着你徐凤年回去还。”
徐凤年微笑道:“没问题!”
徐凤年转身继续御剑直奔北凉、淮南两道的接壤处。
白衣僧人转身面朝西方,但是转头看了一眼那个略显孤单寂寥的修长身影,颇有几分自己当年从两禅寺下山独自西行万里的风采嘛。
白衣僧人笑了笑,前不久在武当山上媳妇还说他们如果有两个闺女就好了,当时觉得荒唐,现在想来似乎也没那么离谱。
白衣僧人双手合十,轻念一声佛号。只见白衣僧人四周,绽放出一座座巨大如山峰的巍峨莲座。沐浴在绚烂阳光中的莲座,不断升起于云海之上。整个北凉,不知升起几千几万朵莲花。
双手合十的白衣僧人低头轻声道:“我心净时,何时不见如来。我心净处,何处不是西天。”
白衣僧人缓缓抬头,朗声道:“莲花落佛国!”一朵朵莲花之上,坐了一尊尊大佛。佛光千万丈,向大地洒落,笼罩住整个北凉大地。
武当群峰独高北凉,离阳西北一带,唯有河州一脉而生的包括丹砂峰、甲子峰、神女峰等在内毗邻六峰,堪称能够不让武当专美于前。
当徐凤年驾驭剑群来到幽州边境时,眼前景象不同于凉幽交界处的安静云海,惊涛汹涌,如风摧撼大海潮,而那河州群山沉入云海底不见踪迹,唯独山势最为险峻的六峰,联袂高出云海,但也仅是小荷露出尖尖角的模样,山头小露如那河中垒石,任浪涛拍打,岿然不动。
徐凤年看着远处那六座“岛屿”,想着就是在这里了。
如果没有谢观应的雪上加霜,徐凤年就算任由飞剑入境幽州,他停留在逃暑小镇也有几分胜算。但是现在不一样了,谢观应的用心深远,不光是要那剑破去鸡汤和尚的佛钵气数,还要顺势连徐凤年和北凉气数都一并打碎。若是战于武当山脚,就算徐凤年成功接下了那一剑,支离破碎的剑气一旦四散逃逸,仍会祸及北凉,那他依旧是输了,而且输不起。
要迎战,他就只能战于这北凉边境之外了。
徐凤年轻轻呼出一口气,双指并拢朝天,笑道:“第一剑,剑起边关。”
除去脚下那柄飞剑,两千四百余剑瞬间散去,无一不是剑尖朝上,剑与剑之间相距十丈到百丈不等,依次悬停在这幽州边境上空。
然后徐凤年收回手指,弯曲双臂,猛然间向外一挥:“第二剑,铁骑在列。”
分散后本来已经略显剑阵单薄的两千四百余剑,竟是在刹那间一剑生百剑,剑剑如此。
幽州东部边境的高空,如同拉起一张剑网,如同筑起一道大堤。
更如同近三十万北凉铁骑,列阵在此!
摆下这座几乎耗尽他心胸中全部意气的恢宏剑阵后,徐凤年却没有就此站在剑阵之中,他安静等待那个“不速之客”。他紧紧抿起嘴唇,眼神毅然。
如果外人初看徐凤年,第一眼,一定是他的那双丹凤眸子,再仔细打量,除了觉得他有一副出彩皮囊外,也会注意到那双略显单薄的嘴唇,难免在心中猜测这样的人,一定是性情凉薄之人。
北凉三十万边关将士,北凉寒苦参差百万户!
今天就让我这个对你们心怀愧疚的北凉王,让自己不那么愧疚!
徐凤年抬起手狠狠揉了揉脸,轻声道:“老黄,温华,羊皮裘老头,我很高兴这辈子能遇到你们。跟你们三个,我都不用说对不起,因为我知道你们根本就不乐意听这个。”
徐凤年低头笑了笑:“那就走一个?”
那就走着!
徐凤年吸足一口气,却始终不曾吐气,一步掠出,向那云海翻滚、若隐若现的丹砂峰扑去。
徐凤年身影急坠,一脚踩在丹砂峰顶,然后弹射而起,落在了下一座峰顶后,身影再度跃起,不断向这大好山川借势一用!
伴随着山石滚走、声势惊人的轰隆隆声响,已经无山可落的徐凤年张开五指,整个人撞向一抹割破长空的刺眼白虹。
幽州离境百里。
高空之中。
当徐凤年手掌跟剑尖撞击、抵在一起之时,原本壮阔的烟云在这一瞬间就给炸裂得彻底烟消云散。
万里无云了。
徐凤年掌心所挡这把剑,通体紫金光芒流淌,竟然长达一丈,却细如柳叶,所以这把无鞘剑,全剑皆是剑尖!
铸造于东越剑池的最大的大奉剑炉,封炉将近两百年,据传大奉王朝末代皇帝曾经将一方传国玉玺丢掷炉中,故而剑炉有大奉气运留存至今。
剑炉于离阳祥符元年末悄然开炉,日夜不熄,炉火之盛,十里外依稀可见,东越剑池不得不为此在剑炉四方建造四栋高耸入云的镇运高楼,让扶龙派炼气士在楼外守候,以此隐藏剑气火光。
徐凤年被此剑一撞,瞬间撞向幽州那边一千多丈,即便是拓跋菩萨全力一击,或是邓太阿倾力一剑,甚至是王仙芝巅峰之时,也绝对不会有此威势。
徐凤年心无杂念,全身气机都疯狂汇聚向那掌心剑尖相撞的一点之上。
虽然锋锐无匹的纤细剑尖尚未刺破徐凤年的手心罡气,但是徐凤年心知肚明,只要开一个口子,哪怕这口子再微不足道,也极有可能兵败如山倒。
一鼓作气从东越剑池来到这河州上空的无名长剑,在剑势出现忽略不计的那丝凝滞后,如有人性灵气,震怒之后,气势不减反增,剑气纷乱萦绕,照映得徐凤年满身紫金气,那些森寒剑光已凝实质,鞭打在徐凤年身上,也有罡气流泻的长袍出现一阵阵波纹。
此剑掠过东越道、广陵道、江南道、淮南道。
一剑光寒十九州。
此时此地,已是几近攀至颠峰,势不可当。
徐凤年手心死死抵住剑尖,为了减弱这一剑的恐怖冲劲,不得不双膝微屈,身体前倾。一人一剑,在天空中拖曳出一条浓郁的烟云雾气。过波泽峰、过紫秀峰、过老翁峰,徐凤年的倒退身影,连过三峰。
距离幽州边境的那座剑阵不过五十里了,徐凤年衣袍上浑身一片片生硬冰霜,自然流露体外的气机显然已经不足以震散那股狂乱剑意。
当徐凤年眼角余光瞥见神女峰时,他终于吐出那一口气。剑尖瞬间刺入手心!鲜血绽放。
徐凤年干脆以剑尖作为支点,身体彻底前倾,姿势像是在用一手推山,力撼昆仑。
过神女峰、甲子峰、丹砂峰,又过三山。
剑尖已经完全刺破徐凤年的手心,微微透出手背!徐凤年面无表情,伸出左手叠放在右手手背上,体内气机流转一瞬八百里,汹涌如广陵江一线大潮。
两只手掌,一横一竖。
叠雷!
但是短短三里路程,剑尖仍是一点一点从徐凤年左手背上露出,寸余剑尖,却有着峥嵘气象。
徐凤年一跺脚,脚下的河州大地之上,可闻雷鸣。他任由剑尖再破背一寸,剑势终于为之一顿。
猩红鲜血顺着徐凤年的手背流入袖管,然后很快凝结成一摊血霜。
虽然一丈长剑的前冲势头被硬生生阻滞,但并不意味着此剑的气势就已经开始由盛转衰。
几乎徐凤年每退一里,剑尖就要从徐凤年第二只手的手背多透出半寸。
距离幽州边境不过二十里。
长剑开始在此划出一个弧度轨迹,剑尖微微朝下,向幽州大地坠去。
徐凤年前倾身影则渐渐站直。近乡情怯,游子正衣襟。而那把丈剑的剑尖因此触及徐凤年的右边胸口,只差丝毫,就要刺入。
徐凤年身后那两千多柄飞剑,同时嗡嗡作响,汇聚后如沙场大鼓擂动,响彻云霄。
七窍流血?徐凤年此时根本已经是浑身浴血。尤其是没有长袍遮掩的那张脸庞,不断有丝丝鲜血渗出,不等无处不在的细密剑气荡净,就会有新鲜血液淌出。
十里。
那把长剑已经贯胸而过,徐凤年从头到尾都保持双掌抵剑的姿势。他低头看了一眼那剑,鲜血阻碍眼帘,所以视线有些模糊。徐凤年扯了扯嘴角,轻轻吐出一口血水,吐在这把剑上。老子不好受,你不一样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了?!长剑颤鸣,绞烂徐凤年伤口的血肉。
五里。
一丈长剑,有半丈在徐凤年身前,另外半丈已经在徐凤年身后。这幅惨绝人寰的场景,无人能够想象。
三里。
那座剑阵寂静无声,就像北凉铁骑真正展开死战冲锋之时,从无其他军伍的高声呼喊。
剑过人身已七尺,徐凤年嘴唇微动,言语含糊不清。
小时候,娘亲笑着说过,小年,你要记住,我们徐家家门所在,就是中原国门所在。这跟离阳皇帝是谁没关系,跟中原百姓骂不骂徐家,也没有关系。
一向不敢跟王妃顶嘴的男人却破天荒大胆说道:小年,别当真,千万别当真!打仗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你能别逞英雄就别逞英雄。我徐骁的儿子怎么就一定要为国捐躯?没这样的道理!
徐凤年刚才跟自己说了一句:娘亲,我听你的,不听我爹的。
两里。
背后就是那幽州贫瘠山河了,长剑已经透体八尺!它要在那气势衰和竭之间,做出最具威势的挣扎。
徐凤年双掌转换成双拳,手心血肉模糊,可见白骨,他紧紧握住那柄身前仅留三尺锋芒的长剑,向外拔去!
一里。
徐凤年后退的脚步踉跄,但是双手紧紧贴住胸口,死死攥住那柄丈剑的尾部,不愿松手!
半里。
徐凤年一手继续握住剑尾,一手绕到背后,握住贯穿胸膛的剑锋。
北莽百万大军压境,但我凉州虎头城依旧还在,幽州霞光城依旧在,只要城内还有一人未死,城就在。
徐凤年闭上眼睛。
北凉死战不愿退,是因为我们不可退!
徐凤年不是双手折断长剑,而是硬生生拔断了那把一丈剑!
当那一声长剑崩裂声响过后,好像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
最终徐凤年低头弯腰站在剑阵之东,距离那座肃穆剑阵不过几尺距离,而他两只手分别握着一截断剑。
这万里一剑,可过离阳四道十九州,却不曾入北凉一步。长剑被拔断之后,百万丝剑气果真四处流散,都被剑阵一一挡在幽州门外。
今年夏天,烈日当空的太安城下了好大一场雨。
剑雨。
当白衣僧人化虹来到边境云海,看到那个盘膝坐剑、面朝东方的猩红身影时,骤然而停,行云流水一般,他静立天空中,就像一幅山水画。
白衣僧人望着远方剑阵破空而造成的风云激荡,道:“这仅剩的十二万把意气飞剑,注定半数都到不了太安城。北凉尚且有贫僧替你挡下天上仙人的趁火打劫,太安城更是如此,多此一举,还不如省下你那点意气,用来固本培元。”
徐凤年手中还握着那锐气尽失但锋芒犹在的两截断剑,轻声道:“一下子没忍住。”
“还是年轻啊。”白衣僧人摇了摇头笑道,“将心比心,若你是家天下的离阳皇帝,眼睁睁看着江湖人和读书人携带各自气数涌入北凉,你能忍?太安城的初衷,不过是要以这一剑削去你的气数,只是谢观应添了把柴火,才变成不死不休的局面。按照京城齐阳龙、桓温、殷茂春这些中枢重臣的想法,就算要你死,那也应该等到北莽大军跟北凉铁骑打成两败俱伤,你死太早了,不利于从张巨鹿手上就谋划完毕的离阳既定大局。”
徐凤年抬起手肘胡乱擦了擦脸庞血迹:“谢观应是打定主意要这天下大乱了,不只想要从广陵道战场捞取名声,似乎还想让陈芝豹接替我成为这西北藩王。也对,只要我暴毙,北凉三条战线都会随之动荡,距离北凉最近的淮南道节度使蔡楠,别说拿着圣旨接任北凉边军兵符,恐怕燕文鸾都不会让他顺利进入幽州,而在北凉口碑一向不错的蜀王陈芝豹无疑是最佳人选。离阳朝廷就算内心百般不情愿,也只能捏着鼻子答应,毕竟有陈芝豹坐镇西北大权独揽,总好过北凉一盘散沙各自作战,最终被北莽踏破边关,过早染指中原。当然,如此一来,陈芝豹坐拥北凉铁骑之外,又有西蜀、南诏作为战略纵深,等于完成了我师父李义山当初设想的最好形势。对离阳赵室而言,无异于饮鸩止渴,但也实在没法子,没这口毒酒来解渴降火,死得更快。”
白衣僧人摸了摸光头,无奈道:“听着就让人头疼,你们这些庙堂人啊,也不嫌累得慌。”
徐凤年对此一笑置之,转头咧嘴问道:“禅师接到东西和南北了?”
白衣僧人嗯了一声,然后就没有下文。
徐凤年等了半天,也没能等到半点动静。
终于,白衣僧人转头看着这个坐剑悬空的年轻人,缓缓道:“你屁股底下那柄剑都打战了,还要装高手装到什么时候?真把自己当作餐霞饮露喝天风的神仙了?”
徐凤年神情尴尬至极。白衣僧人抬起袖子轻轻拂动,徐凤年连人带剑一起掉头,往武当山那边掠去,白衣僧人在旁边御风而行,淡然道:“贫僧只把你送回逃暑镇帮东西还钱,别得寸进尺要贫僧帮你吓唬那祁嘉节和柴青山。”
哪怕没有罡气护体,仍是清风习习,拂面而不觉半点寒意,饶是徐凤年也心中惊叹不已,这可是自成八方一丈小千世界的佛门神通啊,这一丈范围的金刚不败,当今天下谁能打破?是邓太阿的剑,还是转入霸道的儒圣曹长卿?徐凤年仔细思量一番,竟然发现好像都机会不大。
大概是猜到徐凤年的心思,白衣僧人笑了笑,略带自嘲道:“贫僧也就这点挨打的能耐还算拿得出手,不比你徐凤年,连那一剑也给完完全全接下,换成贫僧,虽说那一剑伤不了贫僧分毫,可贫僧也绝对挡不住它闯入北凉。怎么,想偷学这份佛家本领?劝你还是放下这个念头,除非你哪天不当北凉王,剃成了光头……”
徐凤年赶紧轻轻摇头,然后低头看去,横放在腿上的这个罪魁祸首一丈剑,重创自己体魄,自己伤势看上去很吓人,但是胸口那个窟窿其实已经开始在赤红丝线的游弋缝补下,止住流血如泉涌的迹象。徐凤年预测大概要休养小半年才能彻底恢复,在此期间别说对阵拓跋菩萨,恐怕就连祁嘉节这一线的宗师都谈不上必胜,只是相比自身那份易散难聚的气数受损,形势已经要好上太多,毕竟身体可以缓缓痊愈,气机神意也可以如池塘缓慢蓄水,终归有蓄满的一天。一座池塘的水量多寡,其池塘宽度取决于武人体魄的浑厚程度,而更加隐晦的深度,与虚无缥缈的气数运道有关。在黄三甲将王朝气运散入江湖后,王仙芝两者兼具,故而在武帝城称霸一甲子。拓跋菩萨、呼延大观都属于前者,谢观应是后者集大成者。
总能精准抓住徐凤年心意念头的白衣僧人,望向远方的武当群峰,感慨道:“以炼气士来看,气数一物,人人皆有,但是多寡悬殊,帝王将相自然远超贩夫走卒,但为何依然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一说?简简单单的‘民心所向’四字早已透露天机。天地为父母,恰如一双严父慈母。举头三尺有神明,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而地生五谷以养人,君子以厚德载物承恩。贫僧当初西行远游,出游时黄龙士送行,返回时又是黄龙士相迎,此人向来神神道道的,一次无意间说过经他翻书看来,你徐凤年只是应运而走的人物,陈芝豹却是龙蟒并斩的应运而生之人,所以你应该早早战死边关,留下青史骂名千百年。”
应该是知道徐凤年没办法痛痛快快开口说话,白衣僧人自问自答道:“贫僧这么多年待在两禅寺,经常问自己,为何有人此生成了佛,有人来世也成不了佛?是不是成了佛的,让人不成佛?佛法东传,入乡随俗,大乘小乘之分越发明显,贫僧斗胆提出顿悟一说,然后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说,愈演愈烈。贫僧有些时候也担心这一步的步子,稍稍大了些。其实小乘舍离世间,乐独善寂自求涅槃,多好的事儿啊。大乘利益天人,度己度人慈航普度,更加是好事啊。”
徐凤年艰难道:“不一样头疼?”
白衣僧人点点头:“可不是?”
邻近武当山,滔滔云海中那朵荷尖变岛屿,白衣僧人突然说道:“以后你可能会去两趟太安城,但也只是可能罢了。你就当贫僧在叨叨,装神弄鬼,不用太上心。”
徐凤年笑道:“我以为只有一次。”
这一刻,白衣僧人的僧袍肩头袖口等处都出现古怪动静,像是有钩子在撕扯僧袍。李当心只是随意地挥挥袖口,拍拍肩头。
徐凤年脸色凝重,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握住膝上一截断剑。
仙人高坐九天之上,持竿垂钓,那些恐怕连炼气士大家也看不见的一根根鱼线,坠落人间,而此时就有许多鱼钩恰好钩住了白衣僧人。
白衣僧人摇头笑道:“不用在意,身为三教中人,就是比较麻烦。”
徐凤年难免腹诽,能不在意吗?被天上垂钓气运的仙人如此赤裸地拉扯衣服,搁谁也要沉不住气啊。不过看禅师你那这里一拍那里一弹的架势,就跟打苍蝇差不多,我也就只能跟着你一起不在意了。
徐凤年没来由笑了笑:“禅师,你在吵架前弄出这么大动静,青山观的韩桂压力很大啊。”
白衣僧人乐呵呵道:“这是闺女教的,说山下的江湖人打架,在拳头打到对手身上前,都要先在原地打一套威风八面的拳架子,既能给自己壮胆,也能赚到旁人的喝彩声。”
徐凤年笑脸牵强,打哈哈道:“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江湖儿女。”
邻近武当山脚的逃暑镇,白衣僧人轻轻一推,徐凤年坐剑斜落下去,身后传来声音:“见到东西之前,换身衣衫,否则要是被她知道你是在贫僧眼皮子底下这般凄惨狼狈,贫僧得被她叨叨好久,就别想耳根子清净了。要晓得贫僧闺女的佛门狮子吼,有她娘亲八分真传啊。”
徐凤年闻声后会心一笑,转瞬间就落在了逃暑镇上空,站起身,那柄意气飞剑自行消散,徐凤年将两截断剑都握在左手中。祁嘉节在被自己拔断丈剑后,受伤之重还在自己之上,体魄还算好,但几乎算是剑心尽毁,此生就不要想在剑道境界上有所突破了。所以徐凤年真正要提防的是不知为何选择袖手旁观的柴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