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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凤年离京北还

下马嵬脂粉氤氲

第一章

马嵬驿馆外出现一位相貌清逸的中年男子,已然被前些日子的大动静害得风声鹤唳的驿丞看着这个让自己感觉古怪的家伙,听他自称吴起,还说只要跟北凉王通报一声就能入内。驿丞观其卓尔不群的气度,不敢怠慢,不过驿丞还没有见着王爷,就被那名充当马夫的徐姓男子在小院门口拦下,然后两人一同走回驿馆大门。徐偃兵和吴起分别站在门内门外,后者笑道:“好久不见。”

徐偃兵没有让路的意思,眼神冷漠道:“既然在北莽没有露面,这个时候来认亲,是不是晚了?怎么,嫌弃在西蜀做将军不过瘾?”

吴起哈哈笑道:“刘偃兵……哦,不对,听说你被我姐夫赐姓徐了,如今该喊你徐偃兵才对。不管我是在北莽还是西蜀,一个亲舅舅登门拜访外甥,你也要拦着?”

徐偃兵冷笑道:“你想死的话,我不拦着。”

吴起抽了抽鼻子:“好大的气性,不愧是跟蜀王不分胜负的武道大宗师,不用打死我,我吓都快吓死了。”

突然,这个自称北凉王亲舅舅的家伙扯开嗓子喊道:“外甥……”

砰然一声巨响,吴起从下马嵬驿馆门口倒滑出去十几丈。

徐偃兵缓缓收回脚不说,还在门槛上蹭了蹭脚底板,好像嫌脏了靴子。

身体后仰却没有倒地的吴起站直后,擦了擦嘴角血迹,没有恼羞成怒,继续走到大门口,这个时候,换了一身洁净衣衫的徐凤年已经来到门口,徐偃兵让开了位置。

吴起收敛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神色,也没了硬闯驿馆的想法,就站在门槛外:“我吴起这辈子没想到四件事:我姐嫁给徐骁,徐骁不反了离阳,你守住了北凉,最后还能活着从钦天监离开。”

徐凤年神情复杂:“不进来坐坐,喝杯茶?”

吴起摇头道:“不了,我做事无论对错,都不后悔,既然当年在北莽没有现身见你这个外甥,那今天就没了进门的资格,一报还一报。”

徐凤年问道:“那就是有事?”

吴起还是摇头:“就是来跟你说一声,你那趟北莽没有白走,李义山的有些布置,已经开始闻风而动了,不过提醒你一句,即便如此,你也别奢望他们能如何雪中送炭,甚至最好连锦上添花的想法都省了,北莽太平令未必不会警觉此事,小心黄雀在后。”

徐凤年点头道:“知道了。”

吴起咧嘴笑道:“以后如果真有在战场上刀剑相向的一天,陈芝豹不会手下留情,我也是如此。希望你也能如此。”

徐凤年道:“没有问题。”

吴起才要说话,就听见这个亲外甥很“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想吐血就先吐会儿。”

吴起顿时脸色发黑,冷哼一声,捂着胸口转身离去。

徐偃兵瞥了眼那个背影,忍住笑意,轻声道:“我那一脚可不重。”

徐凤年嗯了一声:“所以我才这么说的。”

徐偃兵无言以对。

那句话,好像比自己那一脚要重得多啊。

徐偃兵突然转头望去,徐凤年无奈道:“算了。”

原本不远处已经跃跃欲试的朱袍女子和某位少女这才作罢。

徐偃兵笑道:“那我找酒喝去了,驿馆里竟然连一壶绿蚁酒都没有,也太不像话了。”

说完徐偃兵就走向街上的一栋酒楼。

不同于昨日下马嵬驿馆挤满了男子居多的达官显贵和江湖豪杰,今天酒楼客栈茶肆的座位,几乎清一色全是女子!有妙龄女子,有丰腴妇人,甚至还有许多身子正值抽条的少女!当徐凤年出现在门口见吴起的时候,所有窗户几乎同时探出那一颗颗簪花别钗饱含心机的脑袋,全部两眼放光。有含蓄的含情脉脉,有大胆的目送秋波,有怯生生的欲语还休且羞,更有不知羞臊的豪放女子,大声喊着北凉王的名字。

徐偃兵这还没有走入酒楼,头顶就飘起了不计其数的帕巾、团扇、香囊……好大一阵香雨。那些莺莺燕燕都说着类似“劳烦这位北凉壮士将小扇交给王爷”的言语,更有多个女子跑出屋子,也不敢接近徐偃兵,反正将手中信笺往后者身上一丢就转身逃跑。半步武圣的徐偃兵都扛不住这种恐怖阵仗。

街道两侧的楼上楼下都是软糯言语的窃窃私语。

“看吧看吧,早就跟你说了,我的徐公子是天底下最英俊的男子,你还不信!这下发痴了吧!”

“啊呀,要是王爷能够走出驿馆大门再走近些,听他说几句话,便是死也值了。”

“咱们太安城那些俊公子,加在一起都比我的徐哥哥差多了,不行了不行了,实在太玉树临风了,远远看着便醉了!”

“可惜昨天没能溜出来,要不然就能见着这位王爷的英姿了,肩膀借我靠一下,我要哭一会儿……”

“我决定了,这辈子非徐公子不嫁,嗯,实在不行,做通房丫鬟也行啊。”

徐偃兵拍掉肩膀上的一只香囊,果断转身走回下马嵬驿馆,想着是不是让王爷早点离开太安城。这京城的娘儿们,是不是太厉害了点?

徐凤年已经带着贾家嘉和徐婴返回院子。

一袭紫衣不请自来地躺在檐下的藤椅上,闭目养神。

徐凤年也搬来一把藤椅,摘掉帷帽的朱袍女子蹲在徐凤年身边,呵呵姑娘坐在台阶上,不知道从哪里又变出一张葱油饼,一口一口啃着。

徐凤年躺在椅子上,轻声问道:“怎么还没回徽山?”轩辕青锋没有说话。

徐凤年睁着眼睛,望着屋檐。

那年进京,也是在下马嵬驿馆,在这个院子的藤椅上,徐凤年跟这个疯娘儿们聊了有关雪人和理想的题外话。也是那一次,那个挎木剑的笨蛋离开了江湖。

轩辕青锋没有睁眼,冷淡问道:“这么多年来,你是可怜我,还是可怜你自己?”

徐凤年笑道:“都有吧。”

轩辕青锋陷入沉默。

徐凤年说道:“昨天你帮我压下祁嘉节的剑气,谢了。”

轩辕青锋冷冰冰道:“你欠我一个天下第一。”

徐凤年没好气地笑道:“知道啦知道啦,只要是做生意,我保管童叟无欺。”

轩辕青锋坐起身,自言自语道:“生意吗?”

下一刻,檐下仅有清风拂面。

徐凤年转头看了眼已经无紫衣的藤椅,站起身,坐在呵呵姑娘的身边,她又掏出一张葱油饼,没有转头,抬手放在徐凤年面前。

徐凤年接过有些生硬的冷饼,大口大口吃着。

大红袍子的徐婴站在院中,徐凤年含混不清道:“转一个!”

那一团鲜红旋转不停,赏心悦目。

徐凤年笑脸灿烂。

身穿布衣的中书令齐阳龙离开钦天监后,在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的亲自引领下,老人走向位于离阳内外廷过渡位置的一座小殿养神殿。

新近启用的养神殿地处内廷,却与外朝紧密衔接,加上殿阁和馆阁总计十二位大学士都在养神殿附近处理政务,这就让原本荒废多年的养神殿一跃成为名副其实的中枢重地。养神殿占地并不多,呈工字形,典型的前殿后寝,殿中悬挂先帝赵惇御笔的“中正平和”大匾,最近年轻皇帝亲自主持的小朝会都迁移此地,对于重要臣僚的引见召对也在此进行。新近入京任职的数拨封疆大吏,如顾党旧部田综、董工黄、韦栋三人,前朝旧青党领袖洪灵枢,以及接替卢白颉成为兵部尚书的南疆大将吴重轩,继韩林之后的刑部侍郎辽东彭氏家主,都曾先后到此觐见天子。

等齐阳龙跨入养神殿明间,门下省主官桓温和左散骑常侍陈望都已在场,辅佐老人执掌中书省的赵右龄和吏部天官殷茂春,这对政见不合却联姻的亲家也在行列,只不过两位大人站位颇远,非但没有和睦氛围,反而透露出几分井水不犯河水的疏离模样。六位殿阁大学士中,仅有武英殿大学士温守仁和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进入此间,新设的馆阁大学士则一位都没有出现。

除此之外,还有常山郡王赵阳、燕国公高适之、淮阳侯宋道宁,这三位离阳勋贵大佬对一般离阳官员而言,都属于久闻大名未见其面的低调人物。

相较这些要么手握朝柄要么如雷贯耳的大人物,兵部左侍郎唐铁霜就算实权极大,但仍是后进之辈,所以位置靠后,与青党在太安城的话事人温太乙紧挨着并肩站立。后者是个太安城官场传奇人物,一屁股坐在吏部侍郎的座位上,然后就十多年没有挪过窝了,先后给三位吏部尚书打过下手,故而吏部一直有“流水的尚书,铁打的侍郎”的谐趣说法,便是坦坦翁也经常以“温老侍郎”来打趣温太乙,所以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这位老侍郎,如今尚未满五十岁!

齐阳龙其实刚才有意无意在屋外廊道停留了片刻,换成别人,掌印太监宋堂禄当然都会赶紧催促,但是中书令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宋堂禄陪着老人安静地站在外面,屋内传来老学士温守仁那副招牌的大嗓门,中气十足,很难相信这是一个古稀老人的嗓音,只听这位领衔殿阁的清贵老人悲愤交加道:“陛下,那北凉蛮子当真是无礼至极,让礼部斯文扫地不说,如今还大闹钦天监,成何体统!朝廷绝不可再姑息纵容此子了,否则朝廷颜面何在?!陛下,老臣虽是一介书生,但好歹还有一把老骨头,更有一大把虽老不衰的骨气,老臣这就孤身前往下马嵬驿馆,将那蛮子缉拿下狱,他若是敢杀人,那就连老臣一并打杀了,只求陛下事后以此问罪于他,老臣便是死,也死得其所了!”

宋堂禄视线低敛,但是侧面的中书令大人翻白眼实在太过明显,掌印太监依旧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屋内,与温守仁年纪相当的常山郡王赵阳望向身边的晚辈高国公和宋侯爷,后两者显然也是有些咋舌,他们三位闭门谢客不问朝政太多年,活动圈子仅限于天潢贵胄和皇亲国戚之间,与外臣几乎没有联系,以前只听说朝堂上的温大学士铁骨铮铮,今日亲眼看见,仍是有些刮目相看。赵老郡王缓缓收回视线,皱着眉头。作为离阳宗室里的老人,常山郡王赵阳亲历了春秋战事的首尾,战功显著,高祖封赏天下的时候,本该可以在功劳簿上排前十的赵阳因为一桩秘事,到头来只捞到一个近乎羞辱意味的郡王的虚名,接下来就开始安心逗弄花鸟鱼虫,优哉游哉颐养天年了。常山郡王府男丁稀少,久而久之,这位老郡王就彻底被人遗忘了,如果说勉强能称为青壮的高适之、宋道宁这次重返庙堂,是要有一番大动作的,那么这个岁数的老郡王好似撑死了就是发挥余热而已。

当年以抬棺死谏而名动天下的温大学士,开始细数那年轻藩王在世袭罔替以后的各大罪状,慷慨激昂,满屋子的浩然正气。这位武英殿大学士,明摆着是跟徐家父子死扛到底了。太安城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传闻,温大学士已经偏执到了只要是姓徐的京城官员,一概都没好脸色的地步。先前半年太安城最大的两笔谈资,其中一件就跟温家有关。据说被大学士宠溺到天上去的孙女,不但扬言要去西北见那位新凉王,差点还真就离家出走私奔成功了,把咱们温大人给气得大病了一场,卧榻不起足足小半年,这期间仅是礼部晋兰亭就去探望了不下三次,不过看眼下温守仁的龙精虎猛,又不太像。

吏部侍郎温太乙在这间屋子里,虽说品秩其实与陈望和唐铁霜相同,但是就算他自己,也清楚这里头的差距。作为青党三驾马车之一,其余两个,上柱国陆费墀已经去世,陆家更是与北凉结亲,举族迁往北凉。青州将军洪灵枢则从地方进入京城,青党总体势力是涨是降,目前来看还不清楚。不过当今天子要重新起用青党官员,是毋庸置疑的大势所趋,加上同出青州的韦栋,刚刚成为广陵水师和青州水师的第一号人物,更是坐实了这份揣测。殷茂春入主吏部时日不多,吏部左侍郎温太乙想要成为离阳天官不太可能,只是辗转别部担任一把手并不是没有可能,执掌刑部、工部、户部都有一定机会。今天温太乙稍显“突兀”地出现在这里,赵右龄、殷茂春都多看了他几眼。

年轻皇帝没有打断温大学士尽显一位文臣刚正不阿的激昂言语,但是齐阳龙跨过门槛,一干权臣整齐转头,让温守仁自己就停下了,跟着其他人一起毕恭毕敬对中书令大人致礼。

齐阳龙站在当朝首辅应该站的位置,对皇帝作揖后,简明扼要说道:“刚刚见过了北凉王,他答应后天离京,就漕运开禁一事,北凉王提出希望在明年入秋之前,朝廷能够为北凉道输送五十万石粮草。”

桓温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疑惑,忍不住转头看了眼站在身边的中书令,发现齐阳龙在说到“五十万石”这个数字的时候,袖中手掌,在身前悄悄做了个翻覆的小动作。

常山郡王耷拉着眼皮,有些失望,至于缘由,恐怕就只有老郡王自己知晓了。

位置最后的兵部的唐铁霜嘴角泛起冷笑,你徐凤年在太安城掀起如此巨大的风浪,就只敢开口跟朝廷索要五十万石漕运?!难道说进了太安城,不是你的地盘了,就连狮子大开口的胆量都没有了?

坐在榻上的年轻天子轻轻呼吸了一下,笑意一闪而逝,扫视了前方这些离阳重臣勋贵,语气平淡地问道:“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温守仁正要跳出来大骂新凉王,就听到与自己和严杰溪站在一排的陈望已经率先开口说道:“臣以为北凉王是北凉王,北凉百姓是北凉百姓,五十万石漕运,可以答应开禁送给北凉道。”

温守仁立即闭上嘴巴,把已经到嘴边的宏篇大论一个字一个字吞回肚子。老学士尚且能够在晋三郎面前稍稍摆摆三朝老臣的架子,可是对于这个从来没有和自己打过交道的陈少保,温守仁不知为何十分犯怵,偶尔路上遇到,他也主动表现得极为和气,可惜陈大人从未流露出丝毫刮目相看的意思,这让温守仁内心深处有些遗憾,还有几分不为人知的忐忑。

已经有太多年没有在庙堂上出声的常山郡王赵阳,语不惊人死不休,冷声道:“陛下,北凉将士死战关外,当得起五十万石粮草的犒劳,甚至说开禁漕运一百万石也不过分,可这徐凤年作为藩王,在京城目无王法,此例不可开,不可助长其嚣张气焰,因此老臣以为,一石粮草都不可给他徐凤年!”

洞渊阁大学士严杰溪也附和道:“陛下,常山郡王的意见,臣附议。北凉百姓将士有功,北凉王却有大过,那就功过相抵,赏罚分明,才符合朝廷法度。”

唐铁霜沉声道:“陛下,臣愿亲自护送北凉王在今日离开京城和京畿!”

年轻皇帝不置可否,挑了挑视线,好不容易才看到那个站在最后且比唐侍郎矮上大半个脑袋的温太乙,和煦问道:“温侍郎,你可有话说?”

温太乙不假思索道:“微臣以为,对北凉道漕运开禁一事,可给,但可少不可多,可缓不可急。”

养神殿前殿后寝,殿寝之间右首边有一间密室,密室西门墙壁上,悬挂着一张以密密麻麻小楷写就官职名字的大图,占据了大半墙壁,一个年轻人站在墙下,仰着头,但是双眼紧闭,是个以白衣之身置身于离阳首要中枢要地的瞎子。年轻瞎子虽然看不见图上的内容,但是可以感受到那股无言的“气势”。离阳一朝,几乎所有的要员,不论文武,只要官职到了四品这个门槛,那就都会在这幅图上占据一席之地,从京城到地方各道、各州、各郡,从三省六部到刺史、太守,从征平镇大将军到一州将军,都在这上头写着,其中又有极少数名字和他们的官职后头,以黑红两色小楷分别写有两份言简意赅的评语,一份出自先前殷茂春之手的考评,一份来自赵勾的秘密评定。

年轻瞎子“看”着这幅图,就像在看着整个离阳。

当他听到温太乙的“可少不可多,可缓不可急”的十字方略后,会心一笑,既有谋略上的认同,也有些玩味的讥讽。

年轻皇帝开口道:“漕运数目一事,明日再议。朕今天想跟诸位商量一下靖安道经略使的人选。”

几乎所有人都心中了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温侍郎今天会破格露面。这就没什么好商量的了。如今在官员升迁一事上,年轻天子几乎拥有了堪称一言九鼎的威势,中书令齐阳龙和门下省的桓温从未有过异议,加上从不缺席小朝会的陈望,以及吏部殷茂春的次次心领神会,各项任命,畅通无阻。所以哪怕青州当地出身的温太乙外放出任靖安道文官执牛耳者,稍稍有违离阳礼制,也没有人拿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跟皇帝陛下较劲。何况温太乙做了十多年负责分发官帽子的吏部二把手,有谁愿意得罪这位根深蒂固的未来“年轻”经略使?不到五十岁,由六部侍郎跳级转任地方经略使,显而易见是要重返朝堂的,前程可期!说不定最多十年,京城就要多出一位正二品大佬了。

温守仁很快就大义凛然地提出温侍郎是最佳人选,谁不知道太安城“大小温”是出了名地如胶似漆?

在皇帝陛下一锤定音后,温太乙自然是跪地谢恩,感激涕零。

在马上就要衣锦还乡担任靖安道经略使的温太乙起身后,身穿正二品武臣官袍的高大老将虎虎生风地走入屋子,行礼请罪后一言不发站在唐铁霜附近。高适之和宋道宁悄然相视一笑,兵部尚书大人竟然忍得住没有当场告状,恐怕在场各位除了两位殿阁大学士和刚刚升官的温太乙,大都已经获悉京畿南军大营的风波:征南大将军的嫡系人马死伤惨重,只知道两个用枪的武道宗师大打出手,至于是谁,反正连人家的脸都没看到。

接下来便是一场不温不火的君臣问答,年轻皇帝着重询问了吴重轩有关广陵道战事的近况。半个时辰后,这场意义深远的小朝会结束,仅有齐阳龙、桓温和陈望、吴重轩四人留下。

皇帝赵篆带着四名重臣步入密室,两位老人看到那个年轻人后都愣了一下,赵篆笑着介绍道:“这位便是陆诩,青州人氏,学识渊博,朕的本意是希望陆先生能够担任勤勉房总师傅之一,但是陆先生推辞不就,朕只好让陆先生暂时没有官身地在勤勉房教书了。”

瞎子陆诩站在皇帝身边,坦然道:“见过各位大人。”

桓温点了点头,笑而不语,齐阳龙面无表情,低低嗯了一声。

勤勉房,龙子龙孙的读书之地。这是要为白衣入相做铺垫了?

桓温突然看着齐阳龙问道:“中书令大人,既然到了这里,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先前齐阳龙当着一大帮人,说北凉跟朝廷“祈求”五十万石漕运,当然是有心帮年轻天子长面子,温守仁这种愚蠢书生会当真,其他不少人也是将信将疑,坦坦翁却绝对不会当真。

齐阳龙故作满头雾水,环视四周:“这儿哪儿来的天窗?”

桓温吹胡子瞪眼,就要跟中书令大人算账。

赵篆已经微笑出声道:“朕打算给北凉开禁百万石漕运,以后交由坐镇青州的温太乙全权处置此事,齐先生,坦坦翁,是否妥当?”

齐阳龙点点头。桓温思索片刻:“只好如此了。”

赵篆转头望向满身煞气的兵部尚书:“让吴将军受委屈了,京畿南军大营一事,朕会让人彻查,吴将军返回广陵道之前,一定给将军交代。”

吴重轩抱拳道:“陛下能有这份心,末将便已经无话可说,也请陛下放心,末将不是那种不识大体的臣子。”

赵篆神色满意。

桓温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温太乙也好,靖安王也罢,与北凉徐家都有旧怨,若是因私废公,耽误了朝廷大事,到时候……”

赵篆笑眯眯道:“靖安王赵珣忠心无疑,温太乙的学问事功皆有美誉,担此大任后,相信不敢在漕运一事上马虎。”

桓温不依不饶不客气地说道:“我离阳漕运分南北,南运以广陵江为主,北运以数段运河为主,也衍生出两派顽固势力,温太乙早年与南运主官结怨甚深,怕就怕温太乙能够诚心做事,南系漕运从上到下却百般刁难,而原本可以制衡漕运十多万大军的青州将军洪灵枢,此时又已经身在京城,恐怕百万石漕粮入凉一事,少不了摩擦。依老臣之见,若是让温太乙出任靖安道经略使,还需派遣一位威望不弱的副节度使,除了震慑中原腹地的蛇虫,正好还能顺便理清南系漕运淤积多年的淤泥!”

虽说桓温有些咄咄逼人,但是赵篆还是笑容不变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不知坦坦翁觉得安东将军马忠贤,出京担任副节度使一职,如何?”

桓温有些惊讶。

马忠贤无论领兵打仗的本事还是在军中的口碑,或者是家世背景,以正三品的实权安西将军升任藩王辖境的从二品副节度使,又是武官系统内部的升迁,其实挑不出大毛病。但是作为马禄琅之子,马忠贤这一去,弹压尾大不掉的漕运官员是够用了,说不定果真能够将漕运大权从各方勋贵手中收拢回朝廷,可是与保证漕运顺利入凉的初衷,难免背道而驰。温太乙跟北凉徐家不对付,马家不更是如此?

闻听年轻皇帝如此安排,陈望有话要说,就在陈望已经酝酿好措辞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被人扯住了袖子,转头看去,陆诩“望向”前方,好像根本没有伸手阻拦陈望。

陈望何其谨慎,很快就打消了谏言的念头。同时陈望心中有些震惊,身边的陆诩是如何知晓自己要开口说话的?

又小半个时辰后,几名臣子退出密室,吴重轩笑着跟其余四人告辞一声,率先大步离去。齐阳龙和桓温并肩而行,作为勤勉房“老人”的陈望则领着新人陆诩。

两个老人与两个新人,恰好是不同的方向,相背而行。

陈望轻声道:“谢了。”陆诩神情淡然,置若罔闻。

那边,无须宫中太监带路的桓温没来由地感慨道:“不同了。”

齐阳龙说了句大不敬的言语:“怎么,陛下不做那点头皇帝,坦坦翁就不乐意了?”

桓温怒道:“放你的屁!”

中书令大人装模作样闻了闻:“秋高气爽桂花香,沁人心脾啊,哪儿来的臭屁?”

桓温冷哼一声,加快步伐,显然是不愿意继续跟中书令并肩而行了。

齐阳龙也不阻拦,不过也跟着加快步伐,轻声笑道:“在钦天监,那北凉王亲口称赞我的学问冠绝天下,坦坦翁,做何感想啊?”

桓温扭头看着这个满脸得意的中书令,不屑道:“唬谁呢?”

这回换成齐阳龙大踏步前行。

桓温看着这个背影,喃喃道:“那小子瞎了狗眼不成?还是说这老家伙家里有貌美如花的孙女,被那小子惦记上了?”

九九馆老板娘在徐偃兵的亲自带领下进入小院,结果看到让她啼笑皆非的一幅场景:堂堂北凉王坐在一条小板凳上,搓洗着那件华贵至极的藩王蟒袍。

问题在于年轻人的动作很娴熟!

徐凤年刚刚洗好衣服,拧干后快步晾晒在院内早已架起的竹竿上,擦了擦手笑着道:“洪姨来了啊?随便坐,反正就两把椅子。”

然后徐凤年对妇人身边的年轻女子也笑道:“这么快又见着陈姑娘了。”

蹲在走廊中的贾家嘉和徐婴正在下棋,看到妇人和陈渔后都没上心,低头继续落子,贾家嘉的棋子都放在那顶倒着放的貂帽里,徐婴的棋子就兜在大袍子里。

老板娘坐在藤椅上,陈渔本意是站在洪姨身边就可以,没想到那个年轻的藩王就挑了个靠近两个奇怪女子身边的位置,懒洋洋蹲靠着廊柱,挥手笑道:“陈姑娘也坐。”

老板娘开门见山道:“凤年,听说你只跟朝廷要了五十万石粮草?”

徐凤年乐了,笑道:“没有的事,是齐阳龙那老狐狸为老不尊,厚着脸皮要我别下刀子太狠,他答应在明年入秋前会有保底的一百万石漕粮入凉,至于五十万石的说法,估计是中书令大人想着好歹给朝廷留点颜面吧。反正我到时候肯定会带着几万北凉骑军杀入广陵道的,想了想,当下就别太过分,所以就随口答应了。现在想想,其实挺对不住他老人家的。以后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当面道个歉。”

老板娘目瞪口呆,沉默了半天,终于笑骂道:“真够不要脸的……不过洪姨喜欢!”

陈渔心头一震。数万北凉铁骑直扑广陵道?这是什么意思?

徐凤年瞥了眼贾家嘉和徐婴那天马行空的棋路,嚷着“下这里下这里”,就从贾家嘉貂帽里掏出一枚棋子帮着落子,发现徐婴的幽怨眼神,又赶紧念叨着“下这里下这里”,也给帮着落子了。

陈渔瞪大眼睛看了看,有些呆滞。

分明是两条“你别管我我也不理你”的一字长蛇阵,那也算围棋手谈?

徐凤年在下棋的时候,抽空嬉皮笑脸地说道:“钦天监的事,洪姨别生气啊,生气不好,容易长皱纹,洪姨还年轻呢,这要跟我一起出门,我喊姐姐,路人都觉得喊老了,保不准就要义愤填膺地出拳揍我。”

洪姨笑着揉着那眼角的鱼尾纹,使劲点头道:“嗯嗯嗯,这倒是事实。”

陈渔悄悄深呼吸。

洪姨突然柔声笑道:“凤年啊,我是不是你的洪姨啊?”

徐凤年如临大敌,立即起身跑到妇人身后,小心翼翼揉捏着她的肩膀:“洪姨,有事啊?实不相瞒,别看我现在活蹦乱跳的,其实是假装没事给朝廷看的,毕竟身在京城,四面环敌,一旦露馅,那就危险了啊!我现在是走路都很困难,只不过为了不让洪姨担心……”

洪姨对站在院门口的那个男人喊道:“徐偃兵,你家王爷说走不动路了,我想请他去趟九九馆,不然你背着你家王爷上马车?”

徐偃兵笑道:“这个……”徐凤年赶紧使眼色,但是徐偃兵还是豪爽地道:“完全没问题。”先前在钦天监门口是谁说“好快的枪”来着?

徐凤年哭丧着脸道:“洪姨,你真不怕惹麻烦啊?我后天就要离开京城了,到时候你还想不想继续开九九馆啦?”

洪姨猛然起身,拉着徐凤年就向院门口走去,这位无可奈何的北凉王转头对下棋的两人说道:“回来帮你们带好吃的。”

等一行人走出下马嵬驿馆走向那辆小马车,就连洪姨和陈渔都能听到远处大街上的无数尖叫声。有一些喊声,很是撕心裂肺啊。

本想和徐偃兵一起前往九九馆的徐凤年顿时没了想法,然后听到洪姨笑眯眯道:“你瞅瞅,以后九九馆生意能不火?到时候你坐过的座位,洪姨要收一百两银子起步,谁出价高谁坐,而且只能坐半个时辰!咋样?”

徐凤年笑脸尴尬,“洪姨,突然感觉有点身体不适,明天!我明天一定去九九馆找洪姨!”

洪姨狠狠瞪了一眼,不由分说拉着他坐入马车,徐偃兵骑马护送,看着那些拥挤在窗口门口、一个个近乎癫狂的女子,不少人甚至已经冲到大街上,徐偃兵第一次觉得是如此地前路坎坷。

洪姨和陈渔并肩而坐,徐凤年缩手缩脚坐在对面角落。

洪姨打趣道:“凤年,就没想着挑几个水灵的姑娘带回北凉?”陈渔撇过头,望向窗帘子。徐凤年头痛道:“洪姨你就饶了我吧。”

一条下马嵬驿馆大街,马车行驶得跟乌龟爬差不多,窗外是此起彼伏的一声声“徐哥哥”。徐凤年摸了摸额头,这次是真有冷汗了。

洪姨突然问道:“钦天监两座大阵都毁掉了?”

徐凤年也不知道洪姨如何得知的秘闻,点头道:“毁掉大半了,因为衍圣公给了我一样东西,反而保存了离阳的元气,没有让谢观应得逞。不过姓谢的也不好受,那个破碗被我打烂,又被邓太阿盯上,估计那一剑,得让谢观应一口气跑到广陵江以南。总的来说,离阳气数尚在,但是有了变数。如果不出意外,那位北地炼气士领袖已经告知那个年轻天子。我最奇怪的地方也在这里,他竟然没有为此兴师问罪,说不定又是谢观应在其中捣鬼。我当时没料到那个……骑牛的会来太安城,打算借着龙虎山初代祖师自以为可以返回天门的机会,顺势闯过天门,斩一斩更多仙人,所以就没有追谢观应,早知道是这样的话,怎么也该追上几百里的。”

洪姨叹息道:“心真大,像你爹。”

徐凤年咧嘴一笑。

察觉到陈渔目不转睛盯着自己,徐凤年玩笑道:“怎么,陈姑娘不认识几年前的那个牵马乞丐了?”

陈渔坦然道:“是有些认不出了。”

到了九九馆,发现破天荒地门庭冷落,洪姨笑道:“中午就歇业了,不乐意伺候那帮大爷。今儿洪姨也破个例,亲自下厨,给你做顿好吃的。”

开锁入门,洪姨迅速关门的时候,徐凤年猛然看到一个站在不远处的帷帽女子。

徐凤年愣了愣,快步来到她面前,轻声道:“姑姑你怎么来了,虽然现在赵勾焦头烂额,顾不过来很多地方,可是九九馆难免还有人盯梢。”

女子摘下帷帽,面犹覆甲。她正是吴素当年的剑侍,赵玉台。

徐凤年第二次游历江湖,与她在青城山青羊宫相遇。藏有大凉龙雀剑的紫檀剑匣,也是她亲手交给徐凤年的。

她嗓音沙哑道:“本不该让你来的,但是姑姑就是想见你。”

徐凤年一脸孩子气地道:“那钦天监,我想去就去想走就走,那么姑姑就算进皇宫要见我,一样去得!”

洪姨笑道:“行了,你们不嫌累啊,坐下说话吧,我去灶房,等半个时辰,你俩先慢慢聊。”

陈渔想要帮忙,被洪姨从挂帘那边推回来,陈渔只好挑了条长凳安静地坐下。

赵玉台刚想要说她手中的牵线傀儡吴灵素的事情,徐凤年就已经无比开心地说道:“姑姑,啥时候回北凉?现在黄蛮儿也长大了,个子蹿得贼快!姑姑,告诉你一个秘密,有个北莽女子真有眼光,一眼就看上黄蛮儿了,死皮赖脸要给黄蛮儿当媳妇,拦都拦不住,打都打不跑。嘿,她身份也不简单,我当然没啥门户之见,不过就是替黄蛮儿高兴,我作为黄蛮儿的哥哥,当然一见面不能对她太过客气,要不然以后万一黄蛮儿管不住她咋办,是吧?所以就故意板起脸挑三拣四,把那个女子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哈哈,那感觉,真是好,把我给乐得不行……二姐也想姑姑你,我这次要是能带姑姑回去,她肯定高兴坏了……”

听着他絮絮叨叨,赵玉台摘下已经覆面二十多年的黄铜面具,露出那张狰狞恐怖的丑陋面容,但是她毫不在意,他也是。

当帘子后头洪姨喊着“上菜喽”的时候,赵玉台轻声道:“姑姑还要盯着吴家父子,那对父子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德行,不能功亏一篑。”

徐凤年摇了摇头,眼神坚毅:“姑姑,跟我回家,不管他们了。如今我们北凉不需要这点阴谋诡计了。”

赵玉台也摇头道:“这么多年的谋划,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徐凤年灿烂地笑道:“姑姑,等我正式成亲的时候,家里没有一个长辈怎么办?”

正一手端盘子一手掀帘的洪姨听到这句话,泪如雨下。

徐凤年离开九九馆的时候,天边正挂着火烧云,抬头望去,就像一幅幅叠放在一起壮丽燃烧的蜀锦。

良辰美景,名将佳人,枭雄豪杰,公卿功臣。

俱往矣。

马车是老板娘那辆,徐偃兵弃了马匹,充当车夫。

车厢里除了徐凤年,还有一位帷帽遮面的婀娜女子,原本徐凤年是不想接手这块烫手山芋的,但是洪姨一句话就说服了他。

世间总有一些女子,想要为自己而活,但她们往往很难做到,别的男人我洪姨不去求,但跟凤年你,我是不见外的,带她去北凉吧,之后她想去哪里,你不用管。

一路上两人没有任何言语,陈渔在发着呆,徐凤年则忙着调理体内气机,大概比离阳工部官员治理广陵江的洪涝灾害还吃力。

回到了下马嵬驿馆,徐凤年给她安排了一栋僻静别院,离他的院子不近不远,分别的时候,陈渔在徐凤年转身离开之前,那双秋水长眸凝望着他。

徐凤年坏笑道:“那个辽王赵武不是要娶你做王妃吗,我跟他有过节,他不痛快,我就痛快。”

她眨了眨眼睛:“你要给他戴绿帽子?”

徐凤年一本正经道:“只要你打得过我,那就是了。”

陈渔嘴角翘起:“可惜了。”

徐凤年很欠揍地点头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惜我武道修为还凑合,寻常人物,很难近身。”

陈渔佯怒,抬手握拳。

徐凤年似乎记起了当年游历江湖的一些惨痛往事:“女侠,别打脸,要靠这个吃饭的!”

陈渔冷哼一声,轻灵转身,不轻不重撂下一句:“以前是没贼胆,如今连贼心都没了,看来什么艺高人胆大这样的话,都是骗人的啊。”

等到陈渔远去,徐偃兵调侃道:“这也能忍住不下嘴,是当年修炼武当山的大黄庭,给落下病根了?”

徐凤年嗤笑道:“怎么可能!你是不知道在幽州胭脂郡……”

徐偃兵点头道:“知道,扶墙出门嘛,余地龙那小子说过了,这会儿估计褚禄山、袁左宗、燕文鸾这一大帮子,说不定连白煜、宋洞明在内,七七八八的,差不多都已经知道了。”

徐凤年终于明白为何途经幽州霞光城那会儿,燕文鸾、陈云垂等人会有那种古怪眼神了。他咬牙道:“余地龙,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小兔崽子,给老子等着!”

徐偃兵仿佛自言自语道:“忠言逆耳啊。”

徐凤年无可奈何道:“徐叔叔,这就是你不厚道了,趁着我现在的境界江河日下,你有失宗师风范啊。”

徐偃兵伸手拍了拍徐凤年的肩膀,神情严肃。就在徐凤年误以为这位离阳王朝最籍籍无名的武圣要说什么心里话的时候,徐偃兵语重心长道:“王爷,你有宗师风范就够了,对了,能不能把驿馆外头那些疯了的姑奶奶请走,我就想安安静静买壶绿蚁酒。”

徐凤年斩钉截铁道:“这个,真不能!”徐偃兵大笑着离开。

徐凤年想了想,掠至小院屋顶,躺着看那绚烂的火烧云。贾家嘉和徐婴一左一右坐在旁边,隔着徐凤年,她们伸出双手乐此不疲地玩着十五二十的游戏。

徐凤年刚想忙里偷闲闭眼休息一下,就发现下马嵬驿丞忐忑不安地站在小院门口,缩头缩脑往院子里探望,双手捧着一只小布囊。

徐凤年来到他跟前,笑问道:“怎么了?”

驿丞如丧考妣,哭腔凄惨道:“王爷,小的这不是才发现驿馆没有绿蚁酒嘛,就想着去街上酒楼买几坛子回来,不承想这还没进门,小的就立马被一帮女子堵住了,一个个不是侯爷的女儿,就是侍郎大人的外甥女,要不然就是哪位将军的亲戚,小的是真招惹不起啊,她们一股脑就把好些闺阁用物塞到小的手里了,一大摞信笺不说,还有扇子梳子钗子、绣球玉佩香囊,甚至还有的说是她们生平第一次用的胭脂盒、第一次看的禁书,还有绣金小刀连同用刀割下的青丝,啥都有啊!小的不是不想拒绝,可是这帮女子除了金枝玉叶,还有好几位女侠仙子,看她们那架势,要是不收就要打断小的手脚,小的差点就没能活着返回下马嵬啊!有个忘了是哪位世族豪阀里头的小姐,差点要把一架古琴让小的捎给王爷,小的真真正正是死里逃生……”

徐凤年叹了口气,从驿丞手中接过沉甸甸的布囊,这“布囊”原来还是一位女子的华贵披帛。驿丞在这位年轻藩王转身的时候,小心翼翼说道:“王爷,好像当时小的百忙之中,还收了几个用石榴裙或是缦衫包裹起来的玩意儿,里头……大概会是女子的绣花鞋……以及贴身的诃子……”

不等北凉王回过神,驿丞就顾不得尊卑礼仪,一溜烟跑了。

徐凤年下意识转头,屋顶上坐着的呵呵姑娘,呵呵呵个不停。徐凤年不动声色地把那只情意深重的“布囊”丢在门口地上,拍了拍手,满手余香地走入院子,心想下马嵬这边可别傻乎乎真的全销毁了,其实有些信笺情书当消遣看也是不错的嘛。

下一刻,贾家嘉就离开屋顶站在那只布囊附近,抬起脚作势要踩下去。

徐凤年转头又转头,不去看。

等到徐凤年回到藤椅上躺着,眼角余光发现那闺女蹲在门口,徐婴也蹲在一旁,两个女子在那里好像找到了一座宝库,翻来覆去,七零八落……

而陈渔竟然不知为何也来到了门口,煽风点火,指点江山,传道授业……

徐凤年龇牙咧嘴地闭上眼睛,其实嘴角满满的温暖笑意。

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徐偃兵喝着驿丞历经千辛万苦才买来的绿蚁酒,强忍住笑意,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没有落井下石。

因为除了陈渔还算正儿八经的装饰,贾家嘉和徐婴头顶插满了钗子,那份珠光宝气,能晃瞎人眼,脸上也没少抹脂粉,比今天黄昏的天边火烧云,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陈渔丢了个既妩媚又挑衅的眼神给嘴角抽搐的年轻藩王。

后者点了点头,昧着良心称赞道:“美!”

好不容易熬过这顿晚饭,夜色中的小院,恬静而安逸。

陈渔躺在藤椅上,徐凤年和徐偃兵坐在台阶顶部的小板凳上,一人拎着一壶酒。

徐婴在旋转飞舞,贾家嘉就绕着她一起转圈。

徐偃兵轻声感慨道:“如果我们北凉人有一天,也能够像太安城百姓活得这么心安理得,就好了。”

徐凤年喝了口远没有北凉酒那般地道烧肠的绿蚁酒:“很不容易,但既然今年我们打赢了,总归有个念想了。”

很少说那些肺腑之言的徐偃兵狠狠灌了一大口酒:“我是个一心在武道登高的匹夫,就算当年因为宗门的关系给大将军当扈从,但心底其实从来没有什么家国天下,总觉得有一双拳头一身武艺,要么有天觉得无聊了,就破开天门做飞升人,要么有一天死在谁的手上,死在哪里都是死,这副皮囊即便无人埋,也根本不打紧。后来有次在清凉山后山散步,当时石碑上的名字还不多,我看着那些不高的石碑,突然觉得要不然自个儿以后在这里,也留下个名字?我读书不多,但也知道无论正史野史,不管留给后人几百万几千万字,也不管文人雅士写了多少诗篇,那都没有老百姓的份,想留个名字,难如登天,比寻常江湖武人成为大宗师还难。可我们北凉不一样,有三十万石碑,有那部《英灵录》……”

徐偃兵重重吐出一口气:“我们北凉,不一样!”

徐凤年不知不觉已经喝完了酒,把酒壶搁在膝盖上,双手笼袖,轻声道:“徐叔叔,战死,哪怕再壮烈,也比不上好好活着。”

徐偃兵笑道:“谁没有个死,当然了,能不死当然谁都不想死,但我也说过,咱们北凉不一样,跟这座太安城更不一样!”

徐凤年默不作声。

徐偃兵转头问道:“怎么,以为那十多万边关将士,都是为你徐凤年战死的?”

徐偃兵狠狠呸了一声,“你小子别臭屁了!真以为下马嵬外边有百来号娘儿们为你要死要活的,咱们北凉三十万铁骑就也爱慕你徐凤年的风采了?他娘的,三十万边军儿郎,那可是大冬天都能赤条条在雪地里跑十几里路的汉子!”

徐凤年哑然失笑。

陈渔忍俊不禁,但是很快眼中浮现出一些细碎的伤感。大概这就是北凉男人独有的对话吧。就像北凉刀,不重,但割得走北莽三十多万大军的大好头颅。北凉铁骑,不多,但在葫芦口筑得起史无前例的巨大京观。

徐偃兵仰头喝了口酒:“离阳唯独我北凉,不死战如何能活!你徐凤年只要不让他们白死,不曾独自怯战而退,那就对得起三十万铁骑了!”

徐凤年笑道:“徐叔叔,这话可就说得伤感情了啊。别的不说,跟拓跋菩萨那场仗,我自己觉得就挺惊天地泣鬼神的,要不是拓跋菩萨那王八蛋有人帮忙,他的脑袋可就要在杨元赞之前丢掉了。”

还在陪着徐婴打旋儿的贾家嘉呵了一声。

徐凤年赶紧笑道:“以后打架肯定喊上你,让你收尾。”

徐偃兵使劲倒了倒酒壶,竟然没酒了。他将酒壶随手高高抛出墙外,缓缓起身,说道:“徐偃兵有个不情之请。”

徐凤年说道:“徐叔叔你说。”

徐偃兵平静道:“不要只因为是大将军徐骁的儿子,才当北凉王;不要只因为是北凉王,才站在关外。”说完这句话,徐偃兵大步走下台阶。

当徐偃兵走到院门口的时候,徐凤年拿起酒壶轻轻向他抛去,徐偃兵头也不抬地接住酒壶。徐凤年笑道:“没问题!不过就当欠我一壶酒,咋样?”

徐偃兵笑道:“欠着!”

徐偃兵离开很久了,徐凤年笑眯眯托着腮帮,看着院子里那两个女子的旋转打圈。

陈渔打破沉默道:“我原本跟着你离开九九馆,只是因为洪姨希望我去北凉,对我来说,去哪里都差不多,这件事,真的不骗你。”

徐凤年嗯了一声:“我相信。”

陈渔嫣然一笑,笑靥祸国殃民,可惜徐凤年没有转头。

她笑道:“听说北凉冬天的风雪很大,都能刮走人,是吗?”

徐凤年摇头道:“没那么夸张,但北凉的大雪,真的很大。”

陈渔继续笑问道:“那我就真的下定决心去北凉了哦?”

徐凤年点头:“北凉不大,很穷,但肯定容得下一个想看大雪的女子。”

陈渔歪着脑袋,问道:“仅此而已。”

徐凤年还是点头:“仅此而已。”

陈渔笑脸不变:“你真的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徐凤年依然点头,添了一句:“忘了提醒你,北凉是真的穷,你要是有私房钱啊嫁妆啊什么的,千万别嫌重就不带,到时候我帮你扛,我不怕累。实在不行,我还有八百白马义从。刚好这次来太安城,没怎么打着秋风,这不是咱们北凉铁骑的风格啊!”

陈渔胸脯微微颤动,咬牙切齿道:“没变!”

徐凤年转过头,哈哈笑着抱了一拳。又是一阵沉默。又是陈渔主动开口道:“你心里头的那个人,很漂亮吧?”

徐凤年这一次没有点头,好像有些怔怔出神,过了很久才轻声道:“当然好看啊,很小的时候,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不过那时候不知道怎么才算喜欢,只知道欺负她,但可能也是生怕她记不住自己吧。”

陈渔轻轻叹息。突然,这个年轻男人转过头,笑脸温柔:“还有,她有酒窝,你没有。”陈渔第一次有痛痛快快出手揍人的冲动。

徐凤年重新转头,好像视线越过了院墙,越过了太安城的城墙,越过了大山大水,望向那遥远的南方。

陈渔哦了一声:“原来是她啊,难怪你要带着北凉铁骑去广陵道。”

徐凤年柔声道:“我跟她说过,她,我欺负得,谁都欺负不得。她可能不信,那我就证明给她看。”

陈渔有些没来由地黯然。原来有些男女之间,有些不用太多力气便说出口的平淡言语,是如此有斤两。

其实有句话,徐凤年没有说出口。以后,他也不再欺负她了。

“我的小泥人。”

齐阳龙还真就去了下马嵬驿馆,亲自催促年轻藩王带兵离京,只不过等到老人才下马车,驿丞就跑到跟前,双手捧着一个小布兜,因为不敢确认老人的身份,小心翼翼问道:“敢问老先生是不是中书省……”

驿丞的问话点到即止,没有直接问是不是中书令大人,而是折中提到了衙门而不提官职,即便出错,也能补救。

老人点头嗯了一声,问道:“北凉王难道已经离京了不成?”

驿丞膝盖一软,好在这个时候老人已经一把拿过了布兜,掂量了一下,纳闷道:“印章?”

差点跪倒在地的驿丞硬生生挺直腰杆,手足无措,涨红了脸。下马嵬驿馆一直是个寻常官吏避之不及的瘟疫之地,他也是去年不小心惹恼了兵部一位职方清吏司的主事大人,才被丢进这里自生自灭,哪里能想到会有跟中书令大人面对面说话的一天?驿丞当时听王爷说中书省的齐阳龙今早会来下马嵬,也没当真,觉得撑死了来个三四品官员就算自己祖坟冒青烟了。他一咬牙,也顾不得唐突,满脑子都想着跟齐首辅多说一个字就多为家族增添一分荣光,颤声问道:“中书令大人,要不要进驿馆小憩一会儿?”

齐阳龙笑了笑,正要婉言拒绝,突然想起一事,问道:“这下马嵬有没有绿蚁酒?”

驿丞小鸡啄米道:“有有有!”

驿丞领着中书令大人进入驿馆内院的时候,故意兴师动众地让驿馆诸多小吏忙这忙那,齐阳龙也没有揭穿他这份浅显心思,任由驿丞带路跨入那栋僻静小院。

驿丞连忙给老人搬出一把藤椅,解释说王爷有事没事都喜欢躺在藤椅上养神,听上任驿丞说过王爷上次进京也是这般,对这藤椅可谓情有独钟。

齐阳龙在藤椅上躺着,看着像是在闭目养神。驿丞从下属手中拎过了两壶酒,也不敢打搅,就弓着腰站在檐下安安静静候着。

齐阳龙休息了一炷香工夫左右,睁眼后轻声问道:“把东西交给你的时候,那位年轻王爷说了什么?”

驿丞一拍脑袋,赶忙说道:“小人差点给忘了,王爷的确叮嘱了句,如果是中书令大人大驾光临,那就让小的跟大人说,这小玩意儿是一个姓张的读书人暂借给他的,如今就当还给天下的读书人了。如果不是中书令大人亲自来下马嵬,那就什么都别说。”

齐阳龙愣了一下:“姓张的读书人?”

碧眼儿?肯定不是,张巨鹿绝对不会跟北凉有任何私交。即便果真有这遗物留下,那也是交给桓温才对。

哦,那应该就是张家圣人衍圣公了。

齐阳龙缓缓站起身,收起小布兜后,从驿丞手中接过那两壶绿蚁酒,笑问道:“喝过这酒?”

驿丞汗颜道:“昨儿才喝过几口,有些难入口,太烈了,火烧喉咙似的。”

驿丞说到这里,溜须拍马道:“中书令大人,便是要喝,也慢些才是。”

齐阳龙一笑置之,拎着酒径直离去。

给银子?老人没有这个念头。真要给了银子,这名不知姓名的官吏,如何敢拿自己中书令的名号去与同僚吹嘘,如何心安理得地凭此谋取前程?

太安城太安城,是很太平的一座城,可这儿没有几个真正心安的人啊。

今日朝会,昨天那个到了门口却反身的年轻藩王,终于没有再次露面,这让那支声势比昨天更为浩大的胭脂军,大失所望。

礼部侍郎晋兰亭已经接连两日没有参与早朝,跟礼部老尚书司马朴华告了假,近期连衙门也不会去了,闭门谢客,据说连高亭树、吴从先这些人也不接见。

在吏部侍郎温太乙和安东将军马忠贤分别出任靖安道经略使和副节度使后,彭家当代家主火速接任吏部左侍郎,禁军高层将领李长安顶替马忠贤成为新任安东将军。

就在京城早朝散会的熙熙攘攘之际,有八百轻骑在京畿西营主力骑军的小心“护送”下,已经在奔赴蓟东边境的路途上。

京畿西骑军中上下眼瞅着不太像会有风波了,有些如释重负,都说请神容易送神难,这位西北藩王和八百白马义从,真是请神送神都不容易啊。听说征北大将军马禄琅都已经活生生吓死了,麾下某支兵马也在前天遭受一场大劫,钦天监门外那条大街到现在都还没有擦干血迹。兵部尚书吴重轩带到京畿南大营的私军更是无缘无故受到重创,起因好像是在兵部衙门那边跟那位年轻藩王起了冲突,当场就有一位南疆悍将被打得半死不活。

出身天潢贵胄的安西将军赵桂好像身患重病,别说披甲骑马,就连起床下地都困难,所以就只剩下一个胡骑校尉尉迟长恭担任西军主心骨。

过了京畿西营百余里路程,北凉骑军中数骑拨转马头,停在原地。只敢远远跟在八百北凉轻骑后头的西营骑军见状,尉迟长恭亲自一骑出阵率先靠近,见到其中那位北凉王的身影,顿时提心吊胆,缓缓前行。

身穿素雅便服、腰系一根白玉带的徐凤年轻轻夹了夹马腹,单独来到尉迟长恭身边,沉默片刻,望着那幅离阳大队骑军驰骋尘土飞扬的画面,开口说道:“尉迟校尉,先前去往京城,让你们为难了。”

尉迟长恭愣了愣,心一抽紧,咋的,这是要先礼后兵?这位胡骑校尉一时间不敢搭话,生怕惹恼了这尊嚣张跋扈的徐家瘟神,就要连累他的两营骑军。

徐凤年微笑道:“再往西去,估计很快就会有蓟州兵马相迎,你们就送到这里吧。”

尉迟长恭硬着头皮说道:“王爷,不是末将不肯领情,委实是上头有军令,一定要让京畿西营骑军护送王爷到蓟州边境上。”

徐凤年笑问道:“是吴重轩还是唐铁霜?”

尉迟长恭脸色尴尬。

就在此时,有单独一骑从东北方向狂奔而来。

徐凤年叹了口气,缓缓前行,迎向那名不速之客。

两骑隔着二十几步对峙。徐凤年面前的这个男子,比他年岁稍长,既无安西将军赵桂那种纨绔气,也没有尉迟长恭这种武人的沙场气息,如果不是他出现在这里,在太安城大街上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士子书生。

那名男子抬了抬屁股,伸手揉了几下,嗓音沙哑道:“一直不敢相信真的是你。我回京后,听说之前太安城出现一个向祁嘉节挑战的年轻剑客,就叫温华,我也不信,那么到底是不是当年我见到的那个家伙?”

徐凤年点了点头:“就是他。不过……如今他不练剑了。”

男人脸色苦涩:“那当初在吴州那边,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

徐凤年无奈道:“好几次醉酒后,你自己跟温华说你是本朝大将军的嫡长孙,我又不是聋子……温华当然不信,就像他一开始觉得我也是吹牛皮不打草稿……等我回到清凉山,就知道你马文厚是谁了。征平镇这几个字的将军,离阳王朝屈指可数,姓马的,更是就一家。”

男人呢喃道:“那时候买不起好酒,劣酒一喝就容易醺醉昏头,我有什么办法。”

徐凤年看着这个当年在吴州偶遇的读书人,神情复杂。那时候,吴文厚是个负笈游学独自行万里路的士子,喜欢撰写游记,恰好遇到在小巷下棋赌钱的自己和温华,输光了银钱,然后就赖上他们了。一起厮混过两个多月,温华跟吴文厚好像格外不对路,双方看不顺眼,总能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红脖子瞪眼睛。温华总不相信这个抠门的贫寒书生出身名门望族,吴文厚则不相信挎木剑的游侠这辈子真能练出个名堂,只不过那时候离家在外的吴文厚不愿动用家族在地方上开枝散叶的人脉,一直囊中羞涩,加上又愤懑于师承离阳棋坛国手的自己,跟姓徐的下棋竟然一盘都没有赢过,硬是跟这两个无赖货色纠缠不休了差不多三个月,后来他要渡江南下前往南疆游历,这才最终分别。

吴文厚看着徐凤年,直截了当问道:“如果不认识我马文厚,你这趟入京,是不是会登门拜访征北大将军府,是不是要兴师问罪?”

徐凤年点头道:“当然。”

吴文厚神色痛苦。

徐凤年淡然道:“老一辈的恩怨反正摆在那里,你要是觉得愧对你爷爷马禄琅,觉得那笔旧账没有结清,如今变成是我徐家欠你们马家,大可以将来向我徐凤年讨还,你既然是马家的嫡长孙,我不会觉得奇怪。”

马文厚突然怒吼道:“难道你北凉王觉得我会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徐凤年伸手拍了拍腰间的北凉刀,身体微微后仰,面露讥讽道:“你我都是穷光蛋的时候,你马文厚下棋赢过我一局?如今我徐凤年已是天下四大宗师之一,更是麾下三十万铁骑的北凉王,想跟我掰手腕?我估计一个六部侍郎都没那脸皮跟我横吧?尚书还算凑合,你马文厚有本事就当个中书省或是门下省的主官,那才勉强有资格跟我做对手!就像碧眼儿跟我爹徐骁差不多!话说回来,马文厚啊马文厚,需要我徐凤年等你几年,还是几十年?”

马文厚眼睛通红。

徐凤年笑问道:“怎么,不服气?一千好几的马家重骑军也就那么回事,你一介书生,要自取其辱?”

徐凤年拨转马头,抬起手,挥了挥。这个动作,显然充满了讽刺意味。

马文厚喊道:“徐凤年,你就是个王八蛋!你给我等着!”

徐凤年根本没有理睬,扬长而去。

远处,大致看到两人见面不太愉快的尉迟长恭,在听到这句话后,为那位马家长孙捏了把汗:北凉王要杀你那可就白杀了,我手底下这两千多骑军最多就是帮你收尸而已,这位藩王在太安城闹出那么大动静尚且没见有谁出来主持公道,这出了京城,刚刚没了定海神针的马家嫡长孙,在他跟前算什么?尉迟长恭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打消了继续“护送”凉骑入蓟的念头,有马家大公子这么一搅和,他这个胡骑校尉真怕被北凉王当成出气筒。

在尉迟长恭跑去跟马家公子套近乎的过程中,刚好跟年轻藩王擦肩而过,后者笑着抱拳告辞,受宠若惊的尉迟长恭吓得连忙还礼。

回到队伍中,贾家嘉坐在马背上,望着徐凤年,一脸不解。

徐凤年拿起她头顶的貂帽戴在自己头上,轻声笑道:“只许我是徐骁的儿子,就不许他马文厚是马禄琅的孙子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人活着,有念想比起没有念想,肯定更好。”

徐凤年瞥了眼那掀起的车帘,那半张绝美容颜,打趣道:“行了,不用藏藏掖掖了,跟屁虫都走了,就算你陈渔出了车厢,骑马狂奔也没人管你。”

白马义从,准确说来是凤字营都尉袁猛策马而来,这位当年一路跟随世子殿下游历江湖的魁梧汉子笑道:“王爷,那帮京畿骑军也真是孬,太没劲了!”

徐凤年瞪眼道:“少在这里阴阳怪气的,窝里横就是英雄好汉了?”

袁猛满脸幽怨道:“王爷,末将这不是舍不得凤字营都尉的官职嘛,王爷要是准我以都尉身份去边关参战厮杀,末将这就直奔虎头城去了!”

徐凤年没好气道:“如今幽州骑军缺少将领,卸任凤字营都尉,去当个正四品的骑军将领,干不干?”

袁猛嬉皮笑脸道:“干他娘的干,末将又不傻,不干!打死也不干!幽州那地儿的骑军将军,都比不上咱们凉州边军的校尉,傻子才去,跌份儿!”

徐凤年笑眯眯道:“袁大都尉,这话说得挺硬气啊!行,过幽州的时候,本王肯定跟燕文鸾、陈云垂、郁鸾刀这几位好好说一声,也好让幽州方面知道凉州有你袁猛这么一位好汉。”

袁猛赔笑道:“王爷,燕大帅、陈副帅那边倒是无所谓,毕竟是步军的头头而已,管不着末将的官帽子,但是千万别在郁将军那边说这话,万一他以后做了咱们北凉铁骑的副帅,末将咋办?”

徐凤年笑骂道:“滚蛋!”

袁猛灰溜溜离开。

接下来陈渔果然出了车厢,只不过她骑术平平,生怕因为她而耽误行军,所以就跟头顶帷帽一袭红袍的徐婴同乘一马,徐凤年和呵呵姑娘以及她们并驾齐驱。

陈渔好奇问道:“我能问那位世家子是谁吗?”

徐凤年叹气道:“最早那次游历遇到的一个……朋友。当年,除了两人之外,就数这家伙跟我最投缘了,当然跟他算是善缘,跟大雪坪轩辕青锋那就是孽缘了。其实那三年,遇到过很多人很多事,大多也就一笑而过了。比如我曾经遇到一个还未成名的女侠,好像是姓齐,脾气很好的,武艺如今看来,很一般,但是她的胸脯……真的很大,每次与人比试,她都会束手束脚,因为会觉得丢人……她是我那三年遇到的唯一没有对我们恶言相向的江湖女侠,只是很可惜,如今离阳江湖上再没有她的传闻,也许是嫁人了。刚才那个家伙,当年也拜倒在某个仙子石榴裙下,结果有一次那位白衣飘飘的仙子与另外一位仙子交手,那时候在我们眼中,打得满是仙气,只不过他心目中的那位仙子,打斗时被对手长剑划破了腋下衣衫,然后,就没有然后啦。”

陈渔一头雾水:“这是为何?”

徐凤年眯起眼,笑望向远方:“因为我们都看到了那位仙子的……腋毛。”

陈渔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徐凤年笑眯眯道:“其实有意思的事情多了去了。比如说有个家伙比武招亲去凑热闹,唯一一次打赢,是因为对手打擂台的时候突然闹肚子,然后难得风光一次撵着对手揍的他,拽着那家伙裤腰带死活不愿撒手,结果……你大概可以想象一下那幅画面,不堪入目啊……又比如说有个年轻英俊的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时候,很是让人佩服,也生得相貌堂堂,结果一开口说话就完蛋,糙得一塌糊涂,都不晓得是哪个地方的古怪腔调,真是让人感到惋惜。可见出门在外行走江湖,想当个人见人爱的少侠,真心不容易啊,是吧?”

陈渔无言以对。

徐凤年看到远处一骑出现在一处山坡上,大笑一声,快马加鞭。

贾家嘉和徐婴也跟上。

陈渔看着前方这个背影,突然有些明白这个年轻男人的心境转变。江湖,是一个人人不想死就很难死的地方,而沙场,是一个人人想活却未必能活的地方。两者没有高下之分,但有生死之别。这个叫徐凤年的男人,未必就是单纯喜欢青衫仗剑的江湖,未必就是真的反感金戈铁马的沙场吧?

徐凤年好像猜中陈渔心中所想,突然转头笑道:“沙场其实才是最壮阔的江湖,真的,总有一天,我会在那里好好杀一场。万人敌万人敌,要是在江湖里,你上哪儿找一万个人来给你当绿叶?”

陈渔好不容易生出一点好感,顿时烟消云散。

徐凤年扭头后,看到那一骑,笑喊道:“姑姑!”

然后,覆甲女子身后远处,又突兀出现一骑两人。

武帝城于新郎,怀里抱着一个绿袍小女孩。

徐凤年勒马停在姑姑赵玉台身边,于新郎骑马临近后,轻笑道:“王爷不介意的话,让于某一同前行?”

徐凤年皱眉道:“楼荒并不在北凉。”

于新郎动作温柔地揉了揉小女孩的脑袋,平静道:“与师弟无关,就是想去西北关外看一看。”

徐凤年沉默片刻,展颜笑道:“现在看一看也好,趁着这个时候北莽蛮子还没有喘过气,边境上还算安生,以后就不一定能够舒舒服服看大漠风沙了。”

于新郎开门见山道:“无妨,若是真有战事,只要你们北凉用得着,于某大可以投军入伍。”

徐凤年好奇问道:“不为你师父报仇?不怕你师兄妹们心生芥蒂?”

于新郎坦然道:“本就是两回事,何况我们几个还不至于小心眼到这个地步。话说回来,我师父,王仙芝,什么时候沦落到需要他那些不争气的弟子为他报仇了?”

徐凤年笑道:“这倒是,当初那一战……”

于新郎苦着脸赶紧摆手道:“那一战到底如何,是你和师父的事情,输赢生死也是你们两人的事情……但是如果王爷你多说什么,我恐怕就要忍不住明知是输,也要跟你拼命,到时候我就难堪了,去北凉没脸皮,不去北凉,这丫头要跟我闹别扭。”

徐凤年点了点头。

赵玉台欣慰地看着徐凤年。能够让于新郎这般骄傲的武夫如此“退让”,可不是只靠着北凉王的头衔,甚至不是凭借那雄甲天下的三十万铁骑。

上坡时三骑,下坡时已是五骑。

徐凤年突然对于新郎问道:“听说你比楼荒更专注于练剑?”

于新郎点了点头。

徐凤年犹豫了一下,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当年与人比试的时候,剑气纵横,意气磅礴,然后旁观者拍手叫好,‘好剑,好剑啊’,不会觉得别扭,有点煞风景啊?”

于新郎一头雾水:“这有何别扭?如果觉得无聊,置若罔闻即可。何况我若是与人切磋,多半是生死相向,自然顾不得旁人如何看待了。”

徐凤年撇了撇嘴,嘀咕道:“练剑练傻了,算什么少侠。”

于新郎笑问道:“何解?”

徐凤年刚笑眯眯想说话,陈渔已经从中作梗道:“于先生,我劝你还是别听他的解释为好。”于新郎果然转过头,摆出要把那个话题高高挂起晾在一边的高冷架势。

徐凤年只好退而求其次,转头面向自己娘亲的剑侍,不承想这位姑姑也微笑摇头道:“我也不想听。”

四处碰壁的年轻藩王,当下有些忧郁啊。

百无聊赖的徐凤年哼起了一支小曲儿,是当年跟某人在市井巷弄学来的。

“莫说我穷得叮当响,大袖揽清风。莫讥我困时无处眠,天地做床被。莫笑我渴时无美酒,大江是酒壶……世上无我这般幸运人,无我这般幸运人啊……”

绿袍小孩听着那曲子,觉得挺好笑的。但是她环视四周,为什么没有谁笑呢? 4u1dppz9ElfRL0Tu5Sk4cpT0wbrsl/nyq13s691WqYCfvXGby6wBKbLZ+NJdlTF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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