赭石青的大轿,抬到了相府的大门前,平稳落地。
高大的府门朱漆华彩,顶上一方金边匾额,书着丞相府三个大字。
气势恢宏,高贵庄重。
府门之外,一众衣着贵重,气度沉稳的仆从,在门外翘首以盼。
这些仆从都是相府二等以上的管事,听闻商不换回来,自发到门外迎接。
只是一众仆从之间,并没有半个相府的主子来相迎。
轿子压下,商不换从轿子款款走出,竟然有些人红了眼眶。
这些管事都是在府中伺候多年的,自小看着他长大,对于他离府三年有着疼惜与感慨。
长安城中,世人都道相府大公子,是为情伤而上山隐居。
只有他们这些相府的人,才知道府中是何等情况,逼得商不换不得不上山。
商相爷严厉苛刻,继室夫人挑拨离间,异母弟弟丝毫不敬……
这样的相府,叫他如何待得下去?
只看今日,明知商不换回府的消息,二公子却没有出府相迎。
“大公子,你终于回来了!快快入府吧,相爷正在厅中等你呢!”
背脊微佝的管家,迎上前来,揖了一礼。
“有劳莫管家。”
商不换不经意地朝人群扫了一眼,一面抬脚朝里走,一面忽然开口问他。
“二弟呢。”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反像是一个肯定句。
莫管家一下子听懂了,他不是在问二公子去哪了,而是在指出二公子没来迎接他这件事。
“二公子身子不适,在屋子里休息。”
莫管家嚅嗫了半日,说出来的话,连自己都不相信。
早没有不适,晚没有不适,偏偏在商不换回府时不适。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商不换并未露出气恼之色,反而笑了笑。
他那一笑,似林稍的春风拂过,最终卷起了地上的落红。
隐约还是从前的明朗,却夹杂着深邃的忧郁。
这三年,他终是从意气风发的状元郎,长成了一个成熟稳重的男子。
一脚踏进相府高高的门槛,他袍角卷起褶皱,很快又被抚平。
身后一众管事们,默默地跟随其后,直到他走进了正厅。
又不约而同地缓了脚步,在门外静心等候。
一个年纪稍长的管事,不禁出声问道:“莫管家,你说相爷这回,还会对大公子那般态度么?”
莫管家轻叹了一口气。
“前几日相爷不顾寒疾,亲自登上了法空寺,找到了住持大师,连大师都为相爷的诚心动容。这般辛苦找回来的,想必舍不得再让他离开了吧?”
“我担心的,反而是……”
莫管家不自觉喃喃了一句,那问话的管事忙道:“是什么?”
他想着商不换眉宇间的冷冽,隐藏在那满面春风的笑容下,又是忌惮又是怜惜。
“这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便是相爷能改了态度,大公子也未必领情啊……”
莫管家的声音,越到后头越轻,似乎不欲多言。
而在场的那些老管家们,早就听进了耳中……
他们更加担忧了起来,恨不得亲自到前厅之中看一看。
商不换脚步行经之处,平坦的砖地纤尘不染,庭中种着松柏等树。
乍一眼望去的碧青之色,与他三年前离开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
商丞相喜欢这些常青之树,说是能寓意家门长幸,永耀门楣。
府中的下人也喜欢。
因为这些树掉的叶子少,打扫起来方便。
他的脚步跨上厅前的台阶,纤尘不染的白色松糕底乌缎靴子,踩上了一片小小的落叶。
原来台阶的两边,不知何时摆上了两排小缸大的花盆,里头栽着些许花树。
地上便落了不少花瓣,和被春风吹落在地的枯叶。
商不换无声地笑了笑,朝着正厅中走去。
厅中上首摆着乌木台子,两侧的位置,坐着一个略显沧桑的老者,和一个中年贵妇。
两人的目光从他走进来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
一道目光带着隐隐的慈爱,似乎又不敢全然表现出来,显得隐忍又无奈。
那是身为父亲的慈爱,而身为相府大家长的骄傲,让他的慈爱不得不收敛。
另一道目光充满了忌惮和挑衅,中年的贵妇保养得宜,面目尚可看。
只是目光过于尖锐,看起来显得阴毒狡诈。
“孩儿拜见父亲,拜见夫人。”
他得体地拂开袍角,姿态不卑不亢地跪在地上,而后深深一拜。
商丞相扶在椅子上的手,忽然有些颤抖起来。
期盼了三年,他终于回来了,就跪在自己的面前。
仍是三年前俊美的容颜,却少了三分生涩,多的是内敛的气度。
他抬起眼来,没有想象中见到亲人的欢喜,也没有对他这个苛刻父亲的敌意。
只是淡淡的,像是一切都不曾发生。
就像他只是从朝上回来,晨昏定省,而后便要回房去歇息一般。
三年的光阴,在商丞相眼前一晃。
“起……起来吧。”
商不换从地上起身,在下首两排的太师椅,左首第一的地方坐了下来。
丫鬟端上茶盏来,闻着那茶香气,陌生而又熟悉。
那是三年前,他最喜欢喝的明前龙井,入口回味最甘甜的茶。
商丞相无声地抬了抬手,示意他喝茶。
商不换略点了点头,将茶盏捧起,只在唇边润了一润。
父子间三年未见,坐在一处反倒像是陌生人,不知如何交流。
气氛一时僵了下来。
有许多话在喉间,商丞相想说些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对着这个气韵全变的儿子,他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调,重新找回父子的亲情。
“大公子终于回来了,府里前年做了些整修,只怕大公子不习惯呢。”
沉默之中,商丞相的续弦夫人谭氏,忽然笑着开了口。
前年?
那不就是商不换刚刚离开相府,不久后的事么?
商丞相面色一变,嗔怪地看了谭氏一眼,暗自警告她别谈不合时宜的话。
商不换笑着朝门外看去。
“怪不得,父亲以前从来不喜落叶的花木,如今也摆在正厅外头了。”
时移世易,三年后的相府,与三年前早已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