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游推门而入。KFC里只有一位身形纤巧的客人,戴着一顶鸭舌帽,背对他靠窗而坐。服务员留意到周游的目光,说:“欢迎光临。先生,您是和这位女士一起的吗?”
周游说:“是。”这时窗边的客人转头望来,周游愣住了,又说:“不好意思,应该不是。”他记得表姑说女方二十八岁,但那位客人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
服务员说:“那先生您是要在这里等人吗?”
那客人眨了眨眼,似是被周游的表情逗笑了,她招手示意周游过来坐。
周游僵立了两秒,走到那女孩对面坐下,说:“你是……秦玉的妹妹?”
那女孩低头摆弄着手机,没有回答。
周游说:“你想吃什么,我去点餐。”
女孩加快了敲击手机屏的速度,仍低头不语。周游看到她正在玩一款消除类的手游。
周游说:“嗯,我叫周游,是……”
那女孩忽然抬头说:“我们结婚吧。”
周游吓了一跳:“你说什么?”
那女孩歪过头,把目光对准周游的视线,说:“我们不是在相亲吗,相亲就是为了结婚吧?我觉得你人很好,我们可以结婚了。”
周游硬着头皮端详了少女一阵,没看出她是否在开玩笑,只好按照言情剧里的台词说:“……可你根本一点也不了解我啊。”
那女孩说:“未必。这是你第十二次相亲,你在网吧工作,还是个三流写手。我说的没错吧?”
周游说:“没错。不过‘三流’这个词,我觉得有待商榷。”
那女孩抿嘴一笑:“少来,你明明写得很差,我读过的。”
周游说:“但有人觉得好。”
两人目光一触,那女孩撇撇嘴说:“那么认真干嘛。”
周游说:“你怎么会读过我的小说?”
女孩说:“因为想和你结婚呀。”
周游说:“少来。”
“不要学我说话,你的语气超怪的。”女孩笑了,“帮我点一份儿童餐。”
周游去柜台点了两份儿童餐,端回来坐下。
“又学我,没主见。”女孩说,“你也喜欢吃儿童餐吗?”
周游说:“只是想尝尝。小时候吃不起,长大后又找不到理由来吃。”
女孩说:“吃不起?”
周游:“我小时候几乎没什么零用钱,我爸总是对我说,家里没钱没背景,以后一切都得靠我自己努力;那会儿我常幻想我爸其实偷偷存了很多钱,他只是怕我不努力而骗我……但我爸很诚实。”
女孩说:“我不介意的。”
周游一怔:“什么不介意?”
女孩说:“我不介意你家境不好,我们还是可以结婚。”
周游说:“我不光家境不好,脾气性格也不好。”
“没关系呀,我不介意。”女孩说。
周游想了想,说:“就像你说的,我没主见,还是个三流写手。”
“这些我都接受的。”女孩的嘴角勾起一丝笑,仿佛在说:还有什么招数,不妨都使出来呀。
周游说:“我有个弟弟,今年十二岁,是从孤儿院领养来的,他有自闭症,智力发育有些问题……”
“那太好了,”女孩俏皮地眨眨眼,“我一直想有个弟弟,我会照顾好他的。”
“可我……”周游苦笑,“算了,小姑娘,别闹了。”
“可你怎么样?”女孩眼睛一亮,“你想说什么?说完嘛。”
周游有些生气了,他侧头躲开女孩的注视,说:“不怎么样。”
女孩拿起汉堡咬了一口,又吃了几根薯条,这期间周游试着把注意力集中到食物上,但女孩不停地用手机屏的反光刺他的眼睛。
“喂,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不敢说吗?”
“没什么不敢说的。”
“那就说来听听。”
“我刚才是想说:可我……”周游突兀地顿住,他觉得莫名其妙,似乎很久以前吃下了一根鱼刺,但那鱼刺一直隐形在他的喉中,直到他要说这句话时才突然鲠住了他。离开网吧前他对老徐说过同样的话,当时他意存敷衍,说得很顺畅,但此刻面对这个陌生的女孩,却难以自抑地较起真来,仿佛在输入拆解炸弹的密码,言辞稍有不诚心里就会有什么东西炸开。他深深呼吸了一次,那根鱼刺棱角毕露。他忍着记忆的刺痛,继续说:“可我有喜欢的人了。”
“真的?不会是单相思吧?”
周游说:“三年前……”鱼刺忽然碎成了冰粒,磨砺着他的喉舌,那三个字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片重量如雨水如乱瓦哗啦啦堆砌在他身上,压得他吐字艰难;他听见星星流动的声音穿过餐厅,似乎人世被调低了音量,遥远的天籁纷纷降临,小城成为宇宙的中心,星图微旋,随着他每一次发音而校准:
“三年前……她说,她愿意做我的女朋友。”
他像咀嚼冰雪和刀剑似的、说得很慢,一句话就用尽了全身力气,透支了三年的心事。他端起可乐喝了一大口,发现女孩正用奇特的眼神看着他,像在看一只发光的刺猬。
“擦擦汗吧。”女孩递给他纸巾。
周游说:“谢谢。”
咔嚓。女孩举起手机给他拍了张照,她嘻嘻一笑:“你现在的样子好有趣,像一只雨天的鸟儿,被淋得惨兮兮。你要看一下照片吗?”
周游说:“不用了,听着就很狼狈。”
女孩说:“鸟儿是飞不出暴雨的。你死心吧。”
周游说:“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他继续端着纸杯,似乎这样更自在些。
“但如果你就是固执地不肯死心,那么……听仔细哦,”女孩放慢了咬字,仿佛也同时放慢了分秒,在时间的气泡破碎于可乐杯中之前,那漫长的一瞬,他明白了,他预知了女孩要说什么。他脸色苍白,心跳似乎加剧了,又似乎停了。
女孩说:“如果有个机会,能让你找到她,你愿意试一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