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崇尚科学,时髦的口号是“上帝已经死了”。说到信念,就是唯心,也就是迷信了。唯心,可以和迷信画上等号吗?现在思想进步的人,也讲“真、善、美”。“真、善、美”看得见吗?摸得着吗?看不见、摸不着的,不是只能心里明白吗?信念是看不见的,只能领悟。从“知”到“悟”,有些距离,但并非不能逾越的,只是小小一步飞跃,认识从“量变”进而为“质变”罢了。是不是“迷”,可以笨笨实实用合理的方法和逻辑的推理来反证。比如说吧,假如我相信大自然有规律,我这点信念出于我累积的知识。我看到一代代科学家已发现了许多规律。规律可能是错误的(如早期关于天体运行的规律),可以推翻;规律可能是不全面的,可以突破,可以补充。反过来说,大自然如果没有规律,科学家又何从探索?何从发现?又何从证实呢?大自然有规律这点信念,是由知识的累积,进一步而领悟的。然后又由反证而肯定。相信大自然有规律,能说是迷信吗?是否可以肯定不是迷信呀?
科学愈昌明,自然界的定律也发现得愈多,愈精密。一切定律(指经过考验,全世界科学家都已承认的定律),不论是有关天文学、物理学、生物学等等,每一学科的定律,都融会贯通,互相补充,放之四海而皆准。我相信这个秩序井然的大自然,不可能是偶然,该是有规划、有主宰的吧?不然的话,怎能有这么多又普遍又永恒的定律呢?
有人说,物质在突发的运动中,动出了定律。但科学的定律是多么精确,多么一丝不苟,多么普遍一致呀!如果物质自己能动出这么精密的定律来,这物质就不是物质而有灵性了,该是成了精了。但精怪各行其道,不会动出普遍一致的定律来。大自然想必有神明的主宰,物质按他的规定运动。所以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是由累积的知识,进而成为信念,而这个信念,又经过合理的反证,好像不能推翻,只能肯定。相信大自然的神明,或神明的大自然,我觉得是合乎理性的,能说是迷信吗?
大自然的神明,或神明的大自然,按我国熟悉的称呼,就称“天”,老百姓称“老天爷”或“天老爷”,文雅些称“上天”、“天公”、“上苍”,名称不同,所指的实体都是相同的。
例如孔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阳货十七 》)“吾谁欺,欺天乎?”(《 子罕第九 》)“知我者,其天乎!”(《 宪问十四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 八佾第三 》)“天生德于予……”(《 述而第七 》)以上只是略举几个《论语》里的“天”,不就是指神明的大自然或大自然的神明吗?
有人因为《论语》樊迟问知,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雍也第六 》)就以为孔子对鬼神敬而远之。但孔子对鬼神并不敬而远之。《中庸》第十六章,子思转述孔子的话:“鬼神之为德,其盛矣乎!视之而弗见,听之而弗闻,体物而不可遗;使天下之人齐明盛服以承祭祀,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诗》曰:‘神之格思,不可度思,矧可射思。’”又,《中庸》第一章:“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中庸》所记的话,我按注解解释如下。第十六章说:“祭祀的时候,鬼神虽然看不见,听不见,万物都体现了神灵的存在;祭祀的时候,神灵就在你头顶上,就在你左右。”接着引用《诗经·大雅·抑》之篇:“神来了呀,神是什么模样都无从想像,我们哪敢怠慢呀。”这几句诗,表达了对神的敬畏。
《中庸》第一章里说:“最隐蔽的地方,最微小的事,最使你本相毕露;你以为独自一人的时候没人看见,就想放肆啦?小心呀!君子在独自一人的时候特别谨慎。”
读《论语》,可以看到孔子对每个门弟子都给予适当的答复。问同样的问题,从没有同样的回答。这是孔子因人施教。樊迟是个并不高明的弟子。他曾问孔子怎样种田,怎样种菜。孔子说他不如老农,不如老圃。接下说“小人哉,樊须也!”(《 子路十三 》)一次,樊迟问知(智)(《 颜渊十二 》),子曰:“知人。”樊迟不懂,问这话什么意思?孔子解释了一通。他还是不懂,私下又把夫子的解释问子夏。他大概还是没懂,又一次问知,孔子曰:“敬鬼神而远之。”这回他算是懂了吧,没再问。可是《论语》和《中庸》里所称的“鬼神”,肯定所指不同。《中庸》里的“鬼神”,能“敬而远之”吗?《中庸》和《论语》讲“鬼神”的话,显然是矛盾的。那么,我们相信哪一说呢?
孔子十九岁成家,二十岁生鲤,字伯鱼。伯鱼生伋,字子思。伯鱼先孔子死。据《史记·孔子世家》,伯鱼享年五十。那么,孔子已经七十岁了。而颜渊还死在他死以后,子路又死在颜渊之后,孔子享年七十三。他七十岁以后经历了那么多丧亡吗?而伯鱼几岁得子,没有记载。孔子去世时子思几岁,无从考证。反正孔子暮年丧伯鱼之后,子思是他唯一的孙儿。孔子能不教他吗?孔子想必爱重这个孙儿。他如果年岁已长,当然会跟着祖父学习。当时孔子的门弟子已有两位相当于助教的有若和曾参,称有子、曾子。子思师事曾参。如果他当时已有十五、六岁,他是后辈,师事助教是理所当然。如果他还幼小,孔子一定把他托付给最信赖的弟子。
曾参显然是他最贴心的弟子。试看他们俩的谈话。孔子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孔子走了,门人问曾子,夫子什么意思?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里仁第四 》)哪个门弟子能这么了解孔子呢?子思可能直接听到过祖父的教诲,也可能由曾参传授。
《论语》子贡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公冶长第五 》)。这不过说明,孔子对有些重要的问题,不轻易和门弟子谈论。子思作《中庸》,第一章开宗明义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这是孔子的大道理,也是他的心里话,如果不是贴心的弟子,是听不到的。子思怕祖父的心里话久而失传,所以作《中庸》。这是多么郑重的事,子思能违反祖父的心意而随意乱说吗?
“鬼神”二字,往往并称。但《中庸》所谓“鬼神”,从全篇文字和引用的诗,说的全是“神”。“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就是《论语》“祭神如神在”的情景。所谓神,也就是《论语》里的天,也就是我所谓大自然的神明。加上子思在《中庸》里所说的话,就点染得更鲜明了。神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能“敬而远之”吗?神就在你身边,决计是躲不开的。
孔子每次答弟子的问题,总有针对性。樊迟该是喜欢谈神说鬼,就叫他“敬鬼神而远之”。这里所说的“鬼神”,是鬼魅,决不是神。我国的文字往往有两字并用而一虚一实的。“鬼神”往往并用。子思在《中庸》里用的“鬼神”,“鬼”是陪用,“鬼”虚而“神”实。“敬鬼神而远之”,“神”是陪用,“神”字虚而“鬼”字实( 参看《管锥编》第一册《周易正义》二一《系辞》五,93—95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 )。鬼魅宜敬而远之。几个人相聚说鬼,鬼就来了。西方成语:“说到魔鬼,魔鬼就来。”我写的《遇仙记》就是记我在这方面的经验。
我早年怕鬼,全家数我最怕鬼,却又爱面子不肯流露。爸爸看透我,笑称我“活鬼”——即胆小鬼。小妹妹杨必护我,说绛姐只是最敏感。解放后,钱锺书和我带了女儿又回清华,住新林院,与堂姊保康同宅。院系调整后,一再迁居,迁入城里。不久我生病,三姐和小妹杨必特从上海来看我。杨必曾于解放前在清华任助教,住保康姊家。我解放后又回清华时,杨必特地通知保康姐,请她把清华几处众人说鬼的地方瞒着我,免我害怕。我既已迁居城里,杨必就一一告诉我了。我知道了非常惊奇。因为凡是我感到害怕的地方,就是传说有鬼的地方。例如从新林院寓所到温德先生家,要经过横搭在小沟上的一条石板。那里是日寇屠杀大批战士或老百姓的地方。一次晚饭后我有事要到温德先生家去。锺书已调进城里,参加翻译《毛选》工作,我又责令钱瑗早睡。我独自一人,怎么也不敢过那条石板。三次鼓足勇气想冲过去,却像遇到“鬼打墙”似的,感到前面大片黑气,阻我前行,只好退回家。平时我天黑后走过网球场旁的一条小路,总觉寒凛凛地害怕,据说道旁老树上曾吊死过人。据说苏州庙堂巷老家有几处我特别害怕,都是佣人们说神说鬼的地方。我相信看不见的东西未必不存在。城里人太多了,鬼已无处可留。农村常见鬼,乡人确多迷信,未必都可信。但看不见的,未必都子虚乌有。有人不信鬼(我爸爸就不信鬼),有人不怕鬼(锺书和钱瑗从来不怕鬼)。但是谁也不能证实人世间没有鬼。因为“没有”无从证实;证实“有”,倒好说。我本人只是怕鬼,并不敢断言自己害怕的是否实在,也许我只是迷信。但是我相信,我们不能因为看不见而断为不存在。这话该不属迷信吧?
有人说,我们的亲人,去世后不再回家,不就证明鬼是没有的吗?我认为,身后的事,无由得知,我的自问自答,只限于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