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8

我和明珠在街边吃了午饭,晃悠着走在回去的路上,途中碰到古玩店、装裱店,都要进去看看,结果直到傍晚才回到笔向街的李家大院。

把白天拍摄的图片整理好以后,我去问明珠要她记录的“领导讲话”。

明珠坐在窗前,什么事情都没做,像是在想什么的样子。我叫了她一声,说明来意,她听了,半天才回过神,把笔记本扔给我。

我说:“我们明天回成都,好吗?”

“明天再说吧,我今天好累。”明珠的脸上,不是疲倦,是木然。下午看到那个唱道情的清瘦老人后,她就一直是这样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那你早点睡,我一会儿去后面洗漱。”我帮明珠拉上窗帘,然后走出去,又转身带上门。

老太太的叫嚷声像黑色的大鸟,在大院的几个天井间扑腾,我站在走廊上,尖锐的喊叫声刺疼耳膜的时候,脸上和身上也感到有黑色羽毛扫过的惊恐。想起昨天这个时候还很安静,我猜测她的歇斯底里是完全没有规律的。但和昨天刚听到她的嚎叫时相比,我今天已经没有那么深的感触了,不用谁提醒都能做到“好像没看见、好像没听见”——也许是因为已经明白她的言行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吧。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开始有些理解李家的人了,至少我可以理解明珠和胖大妈。

回到房间,我把文字敲出来,连同图片一起发到了鲍勃的邮箱。

本来打算关电脑休息的,但喊叫声还在继续,我听着,像着魔了一般,刚才还觉得和自己没有关系的人物和往事,猛然间却因为夜色成了一个诱人的谜。我一直都不知道怎么样走进明珠的生活,而这谜却成了我唯一的机会。当那些陌生的名字被老太太念叨着在我耳边轰鸣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已经亟不可待地想要知道那个谜底了。

我给古城佬翁留言,请他帮我查找杨孟真、李瑶姬、李元东,还有梁山关、脏蛮子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和故事。我和他开玩笑说,也许因为这个,你会解密一段古城历史呢。

这一夜,我睡着了,睡得很熟。梦里有一朵格桑花在静静地开放,但却不是开放在高原上,而是开在一个秀美的江南小城里。

第二天早晨醒来的时候,屋外很安静,有鸟在外面天井里叽叽喳喳地叫。我做着扩胸运动站在门口,看鸟在大石头水缸边沿蹦来跳去。等了一会儿,看明珠还没有动静,我就拿着毛巾到后面去洗脸。胖大妈正在天井里用劈柴炖着什么,一口黢黑的锅里咕嘟咕嘟地响个不停。淡淡的炊烟缭绕在天井里,让我想起了牧区的味道。我没话找话地和胖大妈闲聊:“你锅里煮的什么呀?”

胖大妈赶紧把我拉进餐厅,悄声说:“莫要张扬,外面锅里啥子都没有,只有开水。饭在里面天然气灶上煮,三姑她偏要吃柴锅里煮的东西,我就在里面煮饭,在外面烧起烟哄她。天天烧柴,居委会不准,说污染环境。”

我“哦”了一声,赶紧洗漱了,回到中间天井里。看明珠的房间,窗帘已经拉开了,明珠正在叠被子。她没穿那件白色的风衣,瘦小的身形因为黑色的T恤和长裤,显得更加娇小。我透过木窗棂看她,看着看着,发现窗户上的图案非常美丽:一只鸟张开翅膀,嘴里衔着两枚古玩店里常见的铜钱,旁边还有两个饱满的桃子。我惊讶地喊明珠出来看。

“那是蝙蝠,两个铜钱寓意双全,两个桃子是寿桃,整幅画的意思就是福寿双全。你在古城待久了,这样的窗花会见到很多。不仅我们古城有,全国各地都有,你没注意就是了。”

我问她:“我们今天走吗?”

她说:“走啊,吃过早饭,慢悠悠地走。”

看来,睡过一觉之后,明珠的心情还不错,我放心了。

这天早上,明珠带我沿双栅子街过了中天楼,在北边的“独门绝技”小店里吃了红油包子。进了小店,我发现每个客人面前都放了一只竹编的小蒸笼,里面放着的小包子比大蒜大不了多少,但却不像寻常白面粉做皮蒸出来的包子那样白,而是油亮亮的、鲜红的——每一个褶子都是油亮亮的、鲜红的!

当这样的包子放在我面前时,我实在按捺不住,没和明珠说句客气话,就夹起一个送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口,两股红油顿时顺着我的嘴角流了出来……我吃第二个的时候,抬眼看明珠,她也没有耽误时间,正吃着包子欣赏我的馋样呢,脸上还有淡淡的笑。我任她嘲笑,一口气把一蒸笼包子吃完,然后对着小二叫道:“再来一笼!”

两笼红油小包,一碗绿豆稀饭,几样家常小菜,吃得人心情舒畅。

出了小店,我问明珠:“这小包子的味道真是太特别了,你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吗?”

“怎么?觉得不错?想想你昨天早上怎么说的?真是的,山猪没见过细米糠。”她那最后一句话是用古城方言说的,虽然意思很不文雅,但因为是她说的,我还是喜欢听。她说完这句,看看我,这才回答我的问题,“一般的包子,蒸熟了就上桌,这个呢,要把刚出笼的包子浸泡在上好鲜亮的辣子油里,等面皮把油吃透了,再全部捞出来,重新装进蒸笼蒸得上了汽儿,然后才上桌。做法谁都知道,可真做出来了,却未必都能这么好吃。要不,人家怎么会叫独门绝技?”

我想起昨天明珠说吃红油包子时,自己居然会那样问,有些不好意思,哼哼哈哈地左顾右盼。明珠看我知道错了,也不痛打落水狗,厚道地转移了话题。到了中天楼下,她却突然不走了,拉住我,问楼旁超市的老板:

“请问,去张桓侯祠怎么走?”

“啥子张桓侯祠哦?都没听说过。”老板脱口而出。

“就是埋葬张飞的地方。”明珠很有耐心地解释。

“那是张飞庙嘛,你说是张飞庙不就行了?真是的。往西走,一直往西走,走不了五分钟就到了。”老板解释得虽然耐心,但却很是不屑地看了我们一眼。

我不知道明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呆呆地看看她又看看老板,看看老板又看看她。

明珠拉拉我的袖子,说:“我们去张飞庙。”

果然走不到五分钟,我们就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庙宇外面,明珠站在街心,仰着头叫我看山门上的牌匾。我说:“看清楚了,这是赵朴初题的‘张桓侯祠’,你以前没来过这里吗?”

“我怎么会没来过?小时候这里不收门票的,每年还可以到后面去打秋千。”

“那你问人家做什么?戏耍人家?”

“我是问给你听的!”明珠头一偏,嘿嘿笑着,我一天多没看到她像这样古灵精怪,突然看到,竟有欣喜若狂的感觉,傻傻地盯着她。

“你说那老板能不知道张桓侯祠吗?看他说起张飞庙的神情,就像是在说自己的邻居,太熟悉了,只知道他的小名,不清楚他的大号。”

明珠说完,看我半天没反应,瞟了我一眼,又说:“以后不许嘲笑我不知道圣约翰大教堂就是福音堂啊!”

我这才明白了她的良苦用心。想想她居然如此兴师动众地向我说明这个道理,我觉得自己在她心里还是很有分量的,暗暗地有些感动。

回到李家大院,推开院门就能听到老太太在吼叫,我和明珠都没吭声,各自开了房间门,然后,我收拾行李,明珠去向胖嫂辞行。

一会儿,我听到夹杂着老太太的咒骂,明珠在后面大叫:“意西尼玛!意西尼玛!”

我放下手里的三脚架,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后院跑去,脑子里一片混沌,实在想不出明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才一脚迈进后院,我就看见不大的天井里扔满了东西:有瓷器、有玉器、有银器、有铜器……还有东西正从老太太房间里飞出来。

“‘一马’早上走后,三姑就犯病了。我给她端饭进去的时候,她就正在床头柜上东摸西摸,看我进去,不摸了。等她吃了饭,我把碗端出来,又听到她在偷偷地摸。她没喊我,我也就没管。她一向是这样的,什么都当宝一样护着,也没人敢动她那屋里的任何东西。哪晓得过了一会儿,她就开始吼叫,边吼叫边往外面摔东西。这些怕都是三姑父当年留下来的,宝贝得很,也不晓得哪个惹着她了,突然变得这么疯。”胖大妈说话的时候,眼光像丝线一样在我身上绕来绕去。

我知道是我惹祸了,但却不知道是如何惹祸的。听老太太的咒骂里,一句一个“脏蛮子”。我觉得有些不妙,问胖大妈:“脏蛮子是什么意思?”

“不是脏蛮子,是藏蛮子!”胖大妈一解释,我突然明白了:她骂的是藏蛮子,是在骂我们藏族人!

“她是在骂我吗?”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求证。

“她下身瘫痪了二十多年,就骂了二十多年,谁知道骂的哪个?不过,我看今天骂的还真是你,你早上来洗脸的时候,她肯定从窗户里看到你了。”

我看着胖大妈蠕动的嘴巴,想起临来的那天晚上她一听明珠说我是藏族人,回过头来多看了我两眼,还嘀咕什么“藏族人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呀”之类的话。

“意西尼玛,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拿个口袋来,帮我把东西收捡起来。”明珠一脸怒气地站在墙角,我“哦”了一声,正准备转身,突然从老太太房间里又飞出一样东西,我条件反射般地用手接住,却听到老太太在里面又哭又笑地喊叫:“李瑶姬——李瑶姬——我看见——你变成藏蛮子了——拿起你的格桑花——滚……”

我打开手掌,看见手心里安然躺着半个花朵,几近透明的四个花瓣簇拥着半圆的浅黄的花蕊,那么美丽,美丽得让人心动。

我的心在动。不是动,是狂跳。我几乎要窒息了!

“这个就是格桑花吗?好美丽啊!我以前怎么不知道家里有这样的东西?”明珠眼睛亮亮地盯着半朵格桑花,伸出手指轻轻拿过去,放在她的小手心里,像是捧着一件上天赐来的宝玉。

我看着明珠,看她的脸庞,想她的所有种种……双手交叉着按在胸前,我觉得自己真的要窒息了——那一瞬间,我似乎茅塞顿开,知道了李瑶姬是谁!

“意西尼玛,走,去拿口袋呀,我们把东西装起来,给爸爸和二叔带回去。”

明珠拽着我往中间的院子走,我的脑子里却还在嗡嗡地响,听不清老太太的咒骂,看不清明珠的容貌。

回到房间,我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直到明珠过来问我:“好看吗?”

我看到她用一根红丝线穿过花瓣和花蕊之间的小孔,把格桑花吊在了脖子上。

“好看吗?”她有些撒娇似的又问。

“好看,非常好看,好看极了。是美丽的格桑花啊,怎么会不好看?”我呆呆地看着,说道。

“是格桑花吗?真是格桑花吗?藏族人最喜欢的格桑花吗?仓央嘉措最喜欢的格桑花吗?一——二——三——四——这是半朵,只有四瓣,那完整的格桑花有八个花瓣吗?”明珠对那半朵格桑花爱不释手,满心欢喜地问。

“我们民族的传说,谁要是能找到八瓣格桑花,谁就能找到幸福。”我看着明珠清亮的眸子,发现她的眸子清澈得就如同那四瓣水色格桑花。

“意西尼玛,你说,我能找到另外那四瓣格桑花吗?”

“能。一定能。”下意识地,我又双手交叉着按在胸前,像是要捂住一个暂时不能泄露的秘密。

“我找到了那四瓣格桑花,就能找到我今生的仓央嘉措吗?”

“能,一定能。”

我心疼地看着明珠,用一颗滴泪滴血的心,感受着她的快乐。

当我们在咒骂声中捡起小天井里的宝贝,又在咒骂声中出了李家大院时,我回过头,看着这个古城里深深小巷中的陈年老宅,像在看一座似乎有些熟悉却又完全陌生的、曾经演绎过无数陈年往事的废弃舞台。

“怎么了?舍不得走?住了两天,有感情了?”明珠远远地在笔向街口喊我。

我回望着来时的小巷,仿佛看见有一个人,穿着华美的藏袍,款款而来……

来时是明珠不吭声,回去的路上,换我没有话说了。

明珠却兴奋异常,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抓着胸前的半朵格桑花,给她所有的朋友打电话说,她距离仓央嘉措又近了一步,她有了半朵格桑花,等她找到另外半朵格桑花,就能找到自己今生的仓央嘉措了。

我看着她幸福的样子,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给她更多的激动和幸福,只暗暗地想着,要尽我所能,让她得到更多的幸福。

“你陪我去?是不是真的啊?不过我还是想要意西尼玛陪我,我觉得有他在身边,安全得多;有你在身边,不安全得多。你肯定是那个一见熊来就躺下装死的。”明珠打着电话,偏过头来对我悄悄说,“是杨帅。”

我笑笑,没吭声。

“央金拉姆也去?我巴不得,有专业向导嘛。具体去哪里呀?我也不知道,等回家把东西带给我爸爸和二叔以后,才能决定什么时候去、去哪里。”

终于,明珠关机了,像小鹿一样安静地蜷在椅子里,两眼放着光。我问她:“在想什么?”

“想格桑花,想那半朵格桑花在谁手里。”

“你就不想想家里为什么会有半朵格桑花吗?”我试探着问。

“你又不是没看见,古城那么多古玩店,要弄明白每一个藏品的来龙去脉,根本是不可能的。我才不管之前这朵花是谁的,现在到我手上了,我就是她的主人。”

听到明珠这样说,我知道再问下去也没有意义,只得把其他的话全咽回肚子里了。

我们回到成都的时候,已经是月上柳梢头了。明珠兴奋过头,已经睡着了,我把车停好,先把她抱回我的房间。央金拉姆正在厨房做晚餐,见我把明珠抱进我的房间,气得拿着铲子就冲了出来,我朝她努努嘴,示意她别吵着明珠,她愤恨地把铲子举得高高的,咬牙踩了杨帅一脚。杨帅抱着脚在客厅转圈,疼得呼呼直喘气。我把明珠放在床上时,央金拉姆跟进来。这个姑娘最大的好处就是母性强烈,特别会心疼人,即使她讨厌的人,只要需要她照顾,她也会把人家照顾得舒舒服服。我不看也知道,她是进来给明珠拿被子盖的。

央金拉姆给明珠盖被子的时候,我和杨帅已经出来,去车上取行李了。没过一分钟,央金拉姆几乎是冲了出来,她的脸涨得通红,到我面前时几乎刹不住脚:“意西尼玛,你看见了吗?意西尼玛。”我扶着她,让杨帅先帮我把装摄像器材的包背进去,然后把央金拉姆半推半抱弄到了墙角,对她说:“我知道你看见她的半朵格桑花了。”

央金拉姆点点头。

“不要和她说起任何一句关于那半块格桑花的话。”

“为什么?”也许是我的手用劲太大,央金拉姆的眼里流出泪了。

我赶紧松了手,双手扶在墙上,把她圈在中间,几乎是贴着她的脸说:“我们谁也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让佛祖来决定吧。我们之间也不要说起这事,好吗?”

央金拉姆使劲点点头,泪像两条小河一样地淌着。

“你们在干什么?”杨帅走到我们面前,探着头,扶着眼镜问。

“没干什么,意西尼玛说他累坏了。”央金拉姆扒拉开我的手臂,走到后备箱去取我的笔记本电脑。

杨帅看着她的背影问我:“你累坏了,她哭什么?心疼你?”

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我这个妹妹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你要珍惜啊。”

杨帅仰起亮晃晃的脑袋说:“这我知道,不用你吩咐。” Y0OoWEgbmRdcFSE7VIsF14uvgAWf5ebETvz3vklWPs3x0rA8yFN5L0JtHViPBIO9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