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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这个世界,芸芸众生,人海茫茫,可看似毫不相干的两个人说不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什么场合就碰上了,还一见如故,成为一生的至交好友。

我认识鲍勃后,常常这样想。

大二那年暑假,杨帅和几个驴友约我一起去可可西里,可那段时间我刚刚无可救药地暗恋上了班花李明珠,又没信心表达,心里难受得只想回到拉萨父母身边,就没和他们同行。

现在,就是这盛夏的深夜

拉萨,已变成一座空城

我熟悉而又陌生的空城

一个人的高原空城

窗外灯火朦胧

我熟视无睹

只沉静地端坐在期待里

眼前是一座城

心里却只有你的影子

原想安静地待一段时间,好好梳理梳理我那摸不着边际的爱情。却不想刚一到家,第一首思念的情诗还没写完,阿爸阿妈就指派给我一个不能推脱的艰巨任务——陪扎西巴杂回康定!

“为什么突然要回去呢?”我很吃惊地问阿爸。在我心里,扎西巴杂就是我们家里的一员,我从没想过他会离开,虽然我很不愿意和扎西巴杂在一起。他的话太多了,一说起来就无休无止,似乎只有他睡着了,才会安静下来。而且,他的声音嘶哑得像一面炸了纹的破锣被一根劈了杈的旧竹竿轻轻地无休止地敲击。所以,我情愿听火车钻山洞的声音,也不愿意听他絮叨。

“前几天有人从康定来,和扎西巴杂说起老家的人和事,让扎西巴杂想起了一些好朋友,就打算回去了。”阿爸说,扎西巴杂老了,这可能是他一生最后一次回康定呢。

虽然我中学时就离开藏区到汉地上学,但还是明白阿爸的意思,知道扎西巴杂这是想要落叶归根,只好答应去送他。

没想到“计划没有变化快”。上午,我和扎西巴杂正收拾行李,央金拉姆从成都打电话来,风风火火地先给了我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然后才说,她正带团去理塘,她带的那个旅行团里,有个背包客偏要先参观布达拉宫,快到了,才想起还是有人接站好。通话最后,她特意说:“你只负责接站,游玩不用陪。”

从成都坐火车到拉萨,怎么也得要两天时间吧?她居然不提前通知我!我心里隐约觉得她是有意的,可她不说,我也不好意思问——央金拉姆经常这样临时抓我的差,我对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是我阿爸当年在牧区工作时的同事的女儿,怎么说我们两家也算是世交,而且阿爸阿妈没有女儿,很喜欢她,自小她在我们家的时间比在自己家的时间还多。她也知道自己地位特殊,所以一向给我安排任务,都像一个任性的妹妹在使唤哥哥。可她真见了自己的亲哥哥丹珠活佛,却又战战兢兢,只会像信徒们见了活佛那样,讲些道吉祥的话。

于是,我只得推迟一天去康定,赶紧先拨打了那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让对方告诉我火车到站的时间。

收起手机,我发现扎西巴杂正盯着我。

“意西尼玛啊,你娶央金拉姆吧……”

我打断他的话,问:“央金拉姆要我帮她带朋友去布达拉宫,你和我们一起去吗?”

“不去。”扎西巴杂弯腰继续收拾他的东西。

“为什么不去?你来拉萨这么些年,我都没见你去过布达拉宫。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还是去看看吧。”

“谁说我没去过?”扎西巴杂在他的床头坐下,捻着痦子上生出来的几根分不清是白色还是黄色的毛,看着我说,“我去的时候,还没有你呢。”

“那个时候的布达拉宫是什么样的呢?”现在不着急走,我有些无聊,也有充足的时间,居然不顾及扎西巴杂的絮叨,有心情和他闲聊起来。

“那时候,布达拉宫没有围墙,后面是龙王潭,树多,草多,还有一条石头路。顺着石头路上去,后宫门上横了一根又粗又长的铁棍,中间是一个比你的拳头还大的锁。我站在外面,通过门缝往里看。里面没有一个喇嘛,只有乌鸦和野鸽子飞来飞去。到处都是鸟屎。”

扎西巴杂说话的时候,一点表情都没有,我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但我知道那荒凉的一幕已经镌刻在他心里了,你就是下刀子剔,都剜不出来。

从拉萨市区到火车站,路况和风景一样好,而上了拉萨大桥后,即使是最优秀的司机,也会忘记路况,只感觉自己是美景的一部分。极目望去,是和大朵大朵的白云依偎着的远山,远处的每一座山峰上,都有蚕丝般的白色云朵笼罩着,一团接一团地铺排开去,直到视线的尽头。远山脚下,随着色彩的渐次丰富,是望不到边的青草和藏在里面的格桑花,而拉萨河虽然静如处子,她柔美的河岸线和中间大大小小的沙滩,却让整幅画有了流动的感觉。沙滩上不时有几株矮小但身姿灵秀的小树木,在静静流淌的河水里努力生长着。自小我就知道,青藏高原是长不成大树的,所以,无论是布达拉宫,还是扎什伦布寺的柱子,都是用一棵棵碗口粗的树身并在一起,围成它们需要承载的重量的“合欢柱”,然后就那样紧紧地抱在一起,千百年地支撑着殿堂,支撑着喇嘛和藏民们的神圣信仰。

缘于这些自小熏陶出来的情感,我每次离开拉萨和回到拉萨的时候,觉得每块车窗玻璃都是一个画框,从哪个角度看出去,都是一幅迷人的画。这样的时候,我就会很敏感,一会儿激昂,一会儿失落,不知道自己选择绘画作为一生的追求是不幸还是幸运——一个人一生怎么可能画出比大自然更完美的图画呢?

在拉萨,似乎任何建筑都能配得上“庄严肃穆”这个词,就连远离宗教和历史的火车站也是这样。上午的简短通话,背包客只给我说了他到站的时间,我关了手机才发现竟没问他的名字和穿着特征,想想反正有手机,就没再联系。如此一来,到了车站,我既不用举牌,也不用四处张望,只需要远远地欣赏火车站的庄严肃穆和如过江之鲫的匆匆人流,安静地等人家主动和我联系就可以了。

人群蜂拥而至,又蜂拥散开,大概每次火车到站前后都是这样吧。我看着聚散无常的行人,想像他们来拉萨或者离开拉萨是什么样的心情,猜测他们中谁是我要等的背包客。人快散尽了,我的手机才响,我看看是背包客的号码,就没接,四下张望,寻找着拨打我的手机号码的那个人。一个瘦瘦的、高高的、金发碧眼的家伙迎面走来,他拿着手机,小拇指居然还挠着自己像是用高级洗发水洗过的山羊胡。我目瞪口呆:不会是他吧?

当然就是他,鲍勃!他循着我的手机铃声——亚东的《格桑花》,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说:“你好,我是鲍勃,英国人,在北京工作。”

“Welcom to Lhasa……哦,你好!”没想到普通话说得那么好的背包客,居然是个英国小子,我顿时有些窘迫。

鲍勃像个搞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一样大笑起来。

他接了我的电话,故意说流利的北京话,故意不告诉我名字,是想给我个惊喜呢,还是在捉弄我?我赌气地撂下他,独自扭头朝我驾来的车子走去,愤愤地拉开车门。

“意西尼玛,不要生气,我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布达拉宫,也是为了你。央金拉姆没有告诉你吗?”尾随而来的鲍勃把包扔进后座,老朋友似的坐在副驾位子上。

他知道我的名字,一点都不奇怪,央金拉姆把他托付给我,自然不会连这点信息都不透露。但要说到为我来拉萨,恐怕就是开玩笑了。我看着他,冷冷地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泪水?是因为这玩笑开得太过分。”

“这句话好,我还没听说过,下次一定要用上,并说明摘自意西尼玛语录。”他说着,掏出了手机。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这不是我的原创,好像是一个著名的河南籍作家说的……喂,你知道河南吧,中原、中州,中国文化的发祥地。你真把这句话当成我的语录了?你不会是当真了吧?”我见他边重复我那句话边往手机里保存,乐了。心想,你小子这么年轻,中国话虽然说得溜儿,未必对我们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知道多少。

“知道,知道,河南——洛阳、开封、安阳;龙门石窟,白马寺;铁塔,包公;殷墟,甲骨文……呵呵,真是河南的作家说的,那我更得好好记着了。我是比较爱学习。真的,我一向坚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把手机小心地装进口袋,双手放在蜷着的两腿上,侧过身,很严肃地告诉我。这小子!说了乱七八糟的几个关于河南的关键词,真把自己当中国通了。

他的腿太长了,坐在那里的确很委屈。我笑了笑,把车发动了,问他:“姑且相信你的话。这么远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想和你合伙做生意——赚钱!”鲍勃回答得非常干脆。

虽然同学中从大一开始就有在外面挣钱的强人,但我却从来没动过这个心思,一直花着父母按月寄的生活费。偶尔捉襟见肘,也想去找点零花钱,可一直没机会。见鲍勃这样说,我有点动心了,但看他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样子,又怀疑他是不是在说着玩儿。

“央金拉姆给我看过你的画,我盯着你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样?合作吗?你要是答应合作,我们签第一笔合同,然后去布达拉宫参观。OK?”

“我要是不答应呢?”我盯着前面,很专心地开车。

“你要是不答应签这笔合同,当然,明天我也要去布达拉宫。”鲍勃翘着他褐色的山羊胡子说。

我从见到他第一眼开始,就觉得眼前这人不对劲,可直到他说这句话,我才搞明白:我看不惯他的胡子!一个英国人,居然留这样的山羊胡子,我越想越觉得不伦不类,想着想着,笑出了声。

就这样,也就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在从火车站回拉萨市区的路上,我和鲍勃成了合作伙伴兼朋友。我答应根据他提供的资料,为他临摹一批民国风景画。他也答应直接去我家,不住宾馆。

吃过晚饭,我俩都进了客房,关起门来天南海北地聊天,当然主要是谈合作细节,凌晨四点了才迷迷糊糊地睡下。

第二天我送鲍勃去布达拉宫时,已经是午后了,一路上不时碰到磕长头和转经的人,还有他们随意在路边点燃的桑烟。我对鲍勃说:“拉萨有三条转经路,第一条在大昭寺里,围绕大昭寺主殿的廊道;第二条,是围绕整个大昭寺的街道;第三条是最长的,由大昭寺、小昭寺开始,经过老城区,最后绕布达拉宫一圈。我们现在走的,就是当年文成公主来拉萨的老路……”

鲍勃似乎心不在焉,“唔唔”着,只顾拍照。

我原本就不喜欢给人讲这些,看他好像没什么兴趣,正好可以不再接着往下说。

很多人对进入布达拉宫前繁琐的手续极不习惯,鲍勃还好,他跟着我出示预约票、通过安检,都一声不吭,像个很听话的邻家傻大哥。

如同北京人不会天天去故宫,拉萨人也不会有事没事去布达拉宫。我最早来布达拉宫,是在父亲从牧区调回拉萨那年,后来更多的是陪同学和朋友来参观。每参观一次,我就会郁闷很久,画不出东西来。

和扎西巴杂记忆里的布达拉宫不同,我印象里的布达拉宫是一个壁画和雕塑的世界,一个让人忘记时间和方向的世界。那些上上下下的楼梯和七弯八拐的大殿小殿所承载的,并不是游人的脚步,而是足以穿越任何生命的目光——但那些我们熟悉的酥油灯火,却总是把我们往某些方向吸引;或者不仅仅是我看到的酥油灯火,还有扎西巴杂看到的铁棍和大锁。

我一直不喜欢以游客的身份参观景区,更愿意在旅游淡季,或者干脆选个暴风骤雨的日子去仔细和那些建筑、那些佛像、那些唐卡交流。央金拉姆和我正好相反,她就喜欢喧闹的地方,景点里人越多她越兴奋,要是带个上百人的大团,她甚至会激动得忘记说汉语。好在她知道我有这个毛病,从来不强求我帮忙当临时导游。我和她能保持这么多年的兄妹情谊,就因为她总是在我忍受得了的范围内折磨我。这一点,她和明珠又不同,明珠总是在挑战我的忍受极限。

“这里就是西藏以前的政教权力中心吗?”踏着凹凸不平、不知道被多少朝圣者踩过的古老石级,鲍勃问我。

经过一夜促膝长谈,我们早已经没有了刚见面时候的陌生感。但面对这么弱智的问题,我除了故意不理睬他、一直往前走,似乎别无选择。他大概也知道我不会回答,就没再追问,只是左顾右盼地跟在我身后。用预约票换了门票,付了参观费,我这才对他说:“跟个旅行团,你想知道什么,都有导游给你讲。你出来给我打电话。”

鲍勃摸摸他的山羊胡子,问:“你为什么不进去?”

我说:“等你出来的时候,要是还不知道,再问吧。”

我转身刚要走,听到身后有导游说:“请不要拍照。”扭头一看,被警告的居然是鲍勃,这家伙明目张胆地举着相机。

我远远地高声责问他:“你存心的是吧?从大不列颠跑这么老远来,还不知道哪些地方不能拍照?”

隔着高高矮矮、似乎都急不可耐地要走进这个闻名天下的圣殿的人们,鲍勃对我做了个“OK”的手势,笑了笑,收起相机,跟着导游进去了。 b45n7Q2JirmPEZIg2gzj6xYlQEQg/S82fIsjWdTbmoFwIry875spgD8HomGaKFx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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