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红圈会案

“哦,瓦伦太太,我看不出你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好烦恼呀,我同样也不理解,为什么要我来插手这件事。我的时间非常宝贵,我正有别的事忙着呢。”歇洛克·福尔摩斯这么说着,一边转过身去整理他的一大本剪贴簿,里面都是分门别类收集的最新资料。

但这是一位执拗的女房东,还有女性的细巧。她毫不让步。

“你去年给我一个房客办过一件事,”她说——“费戴尔·霍布斯先生。”

“噢,是的——一件小事。”

“可是他一直念叨不忘——多亏你好心帮忙,先生,说你有办法,一团漆黑之中给亮起了明灯。现在我自己完全陷在了黑暗中,我记着他的话不忘呢。我知道,你能有办法,只要你愿意,什么都能成。”

福尔摩斯是三句好话一听心马上就软,而且本性仗义,心地仁慈。仗义、仁慈,在他是不可违抗的力量,于是放下手中的胶水刷子,顺从地叹了一口气,把椅子转过来。

“好吧,好吧,瓦伦太太,那就让我们来听听。你不介意抽烟吧,我抽上一口行吗?谢谢你,华生——火柴!你心不安,我理解你,因为你的新房客待在他房里,你始终没见着他人。啊,上帝保佑你,我要是你的房客,你会一连几个星期都见不着我人影。”

“那敢情是,先生,可这不一样。事情可吓人啦,福尔摩斯先生。我吓得睡不成觉,只听得见他有脚步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晚上、早上、中午,可始终见不着一眼人影儿——这叫我怎么受得了!我丈夫跟我一样,也紧张得要命,可他整天工作在外,我就躲不开呀。他在背着人干啥?他在干什么?这屋里就我和他房客两个人,还有一个小姑娘,这样子我的神经受不住。”

福尔摩斯向前俯身,细长的手指搭在女士肩上。他要安抚人的话,简直有本事能把人催眠。女士眼睛里惊吓的神情在消退,激动的面色也回复平静,在福尔摩斯指的椅子上坐下。

“要办事,先要让我知道具体情况,”他说。“别急,好好想一想,一点点小事说不定是最大的大事。你说这个人是十天前来的,付给你两星期的膳宿费?”

“是他问我要多少钱,先生。我说一星期五十先令,一间小起居室和一间卧室,家具齐全,是在顶楼。”

“然后呢?”

“他说,‘我付你五镑一星期,我按我的价来付你费。’我是个穷女人,先生,瓦伦先生挣得不多,我的开销又大。房客拿出一张十镑钞票,当场给了我。‘如果你能答应条件,我每两星期都这样付,会有一段时间住你这儿,’他说。‘否则,就不行了。’”

“是什么条件?”

“哦,先生,也就是他要这屋子的钥匙,这当然没问题。钥匙,房客总是要有的。还有,让他单独一个人,不许有打扰,什么情况、理由,都不允许有打扰。”

“没什么了不起的条件,对吗?”

“听听也是在理的事儿,先生,可实际上完全没有道理。他来十天了,瓦伦先生也好,我也好,小姑娘也好,都没见过他一面。我们只听见他急急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白天,夜里,中午也是,除了那第一天晚上,从来没见他出过屋门。”

“哦,第一天晚上他外出了是吗?”

“是的,先生,到很晚才回来——我们都已经睡觉了。他租下了房子以后,告诉我,他要出去,叫我别把门闩上。半夜以后,我才听见他上楼梯。”

“他吃饭呢?”

“他特地关照,他一打铃,我们就把饭放在他门外一张椅子上,他吃好饭,也是打铃,我们到这张椅子上把盘碟收拾掉。要什么别的东西,他写条子放在那里,是用印刷体写。”

“写印刷体字?”

“是的,先生,铅笔写的印刷体。只写一个字,不多写。我带上一张,给你看——SOAP肥皂。这里另一张——MATCH火柴。这是头天早上他写的——DAILY GAZETTE《每日新闻》。每天早晨我送早餐都连同送上这份报纸。”

“我的天,华生,”福尔摩斯说道,惊奇地看着这几张女房东给他的大裁纸。“这可是非同一般。深居不出,尚可理解,但写字用印刷体为什么?印刷体写起来费事,为什么不用手写体?这意味着什么,华生?”

“那是存心要掩盖他的笔迹。”

“为什么要掩盖?房东太太有了他的写字手迹,那又怎么样呢?这个就算照你说的吧。那么还有,写张条子都要写得这么简单,为什么?”

“难以想象。”

“这是给智力活动开辟了园地。这些字,用紫颜色粗芯铅笔写的,笔是普通的笔。你看见吗,纸是写好以后撕下的,所以这SOAP的S撕掉了一点。有意思,华生,你说呢?”

“小心提防着什么吧?”

“一点不错;会有明显的证据,有拇指印呀什么的,这就会留下这个人的人证痕迹。好,瓦伦太太,你说这人中等个子,黑皮肤,留胡子。有多大年纪?”

“挺年轻,先生——不超过三十。”

“噢,还有没有别的特征?”

“他英语讲得很好,先生,但说话的口音听得出是外国人。”

“穿着考究吗?”

“可讲究啦,先生——绅士先生一个,深色衣裳——倒一点不引人注目。”

“他没说名字?”

“没说,先生。”

“没有信来,也没人来找他?”

“都没有。”

“你或者小姑娘,早晨总进过他房间的!?”

“不,先生,他一切都是自己照料自己。”

“哦,天哪!那可是绝对不一般。他有什么行李?”

“噢,随身一个咖啡色提包——没有别的。”

“好吧,看来对我们有用的材料还不多。你知道他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带出来过没有——什么东西也没有?”

房东从她的包里取出一只信封,信封向桌上一抖,抖出两根燃过的火柴,一个烟蒂。

“这是他今天早晨放在盘子里的,我带了来。我听说你能从小事情上看出大问题。”

福尔摩斯耸耸肩。

“这些都没什么,”他说。“火柴,当然是点香烟用的,燃得只剩很短的一截;点烟斗或是雪茄只要半根火柴。哟,这烟头,很有名堂。这位先生上唇下巴都有胡子,你说的是吗?”

“是的,先生。”

“这就不理解了。我该说,那只有是刮了胡子的人才会吸成那个样子。哦,华生,就连你这么一点小胡子也要烧焦的。”

“用烟嘴呢?”我想到了,便说。

“不,不,烟头给衔碎着。我看你那房间里没准是两个人吧,瓦伦太太?”

“不会,先生,他吃得那么少,真担心他一个人也吃不饱呢。”

“好,我想必须再等一点材料看看。毕竟你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你只管收你的房租,这个房客又没有惹你什么麻烦,不过就是有些与众不同嘛。他付的钱很高,如果他隐瞒点什么,不关你的事。我们没有理由去干涉人家的私生活,除非我们拿到证据事关犯罪。我已经接手这件事了,也就不会放手不管。有什么新的情况就向我报告,一有需要,我立即效劳。”

“这桩事,当然有几点可予关注,华生,”女房东走了以后,他说道。“有可能,当然,不过是小事——个人的古怪行为。或者就是比表面现象要深刻得多。引起注意的头一桩事,就是大有可能,现在的住客同租房的根本是两个人。”

“你凭什么这样认为?”

“哦,是这香烟头,不是可以联想到租房人租好房就马上出去了吗?他回来——或者是另外什么人来——这时候根本没有谁见证。我们没有根据说回来的就是出去的人。另外,租房的人英语很好,而现在这一个,用印刷体写的match(火柴),这里应当用复数matches。可想而知,写这个词是翻词典翻出来的。词典上列出的词目,名词不会是复数。写条子又是只写一个词,简单到如此程度,那是为了掩盖不懂英文这一真相。没错,华生,有充分理由怀疑,住客换人了。”

“这又有什么目的呢?”

“啊!问题就在这里。弄清这一点也不难。”福尔摩斯取下那个大本子,这是他把平日伦敦各种报纸的私人广告栏编辑成册了。“哦,我的天!”他翻过一页又一页,嘴里说道,“简直是大合唱,都是大呼小叫,有哭有笑,闲言乱语、一派胡闹!社会之大,无奇不有!可是里头大大地有价值,是大猎场,猎奇、追踪、研究,其中大有油水。我们的这个人,是单身一人,他不以通信方式向外联系、接触,以免暴露机密。有什么消息有什么通信,怎样从外面传递呢?通过报纸,刊登私人启示这一途径,别无其他方法。我们有幸,只须要注意一份报纸就可以了。这里有《每日新闻》的剪报,近半个月的都在这里。‘王子溜冰俱乐部,黑长围巾女士’——不管这个。‘吉米绝非伤其慈母之心’——与我们无关。‘若该女士晕厥于布里克斯顿公共汽车上’——与我无关紧要。‘我心每日渴望’——胡扯淡,华生——你看这不是无聊闲扯吗!啊,这个倒有点像了。你听这里:‘请耐心,即将有可靠通讯方法,仍见此栏,G·’这是瓦伦太太房客来住的两天后登的报。这就听上去大有苗头,是不是?神秘客还是懂点英语,尽管不会写。我们再看下去,还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有,看这里——三天以后又有了。‘将有妥善安排,耐心、谨慎,乌云即将过去。G·’此后一星期,什么也没有。之后又来了,更确定无疑了。‘道路已畅通。我若获机会,当发信息,请记住密码——一A,二B,依此类推。你即可听到消息。G·’这是昨天的报纸,今天报上没有。完全符合,就是给瓦伦太太房客的。我们再等上一等,华生,我确信,事情必会进一步明朗化。”

果然如此。早晨,发现我的朋友背朝炉火站在壁炉地毯上,一脸满意的微笑。

“你看怎么样,华生?”他朗声说道,从桌子上拿起报纸。“‘高红房,白石面墙,三楼,左第二窗,天黑后。G·’足以确定了。我考虑,早饭过后,去瓦伦太太家,对邻近房屋作一番侦察。啊,瓦伦太太来了!今天早晨有什么消息了!”

我们的委托人气冲冲闯进屋里来,说明事态有重大发展。

“这个事得要报警了,福尔摩斯先生!”她嚷道。“我再也受不了啦!非得叫他卷行李滚蛋不可。我本要直截了当同他讲,但回头想到,还是先听听你的意见再说。可是我已经忍耐到头了。事情发展到竟打起我的老头来了——”

“打瓦伦先生?”

“反正对他可厉害。”

“谁对他厉害了?”

“啊!我们也正要知道呢!今天一清早,先生。瓦伦先生是托特纳姆宫廷路莫顿-威莱公司的考勤计时员,他要在七点以前出门。谁知,今天早晨一出家门还没走几步路,冷不丁蹿上来两个人,拿一件衣服往他头上一兜,把他捆了塞进路旁的马车。马车赶了一个钟头,后来打开车门,把他推下车。他跌倒在路上,吓得掉了魂,没看马车往哪儿跑了。等他回过神来,才知道是在汉普斯特德野林地。他乘上公共汽车回了家。这会儿还躺在沙发上呢。我赶快来这儿告诉你听,出这事儿了。”

“真有意思,”福尔摩斯说。“他看清楚这些人的模样了没有——听他们讲话了吗?”

“没有,他给吓蒙了,只记得自己给人变戏法似的,抬上车里去,过后又给扔出来。至少是两个人,也没准是三个人。”

“有人来这么搞一下,你联系到房客身上去了?”

“是呀,我们住那儿有十五年了,以前从来什么事也没有,我当然认准是他。钱不在乎了,我要天黑前赶他走。”

“等一下,瓦伦太太,别莽撞。我在想,这事比初上来的时候严重了。现在很清楚,你的房客遇上了危险。事情也清楚,他的仇敌等在你家门口附近,早晨有雾,光线不好 ,错把你丈夫当成你家房客。后来发现找错人了,所以把你丈夫放掉。如果他们没有搞错,他们要怎么做,那就难讲啦。”

“我该怎么办,福尔摩斯先生?”

“我倒有兴致要见见你的这位房客,瓦伦太太。”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见他,要么你闯门闯进去。我每次把吃的给他放好,下楼梯,就听见他开门锁的声响。”

“他要把盘子端进去,我们找个地方躲着,就可以看见他了。”

房东太太想了一下。

“也好,先生。他房间对面是储藏室,我给你们一面镜子,就行了,你们躲在门后——”

“好极了,”福尔摩斯说。“他什么时间吃午饭?”

“大约一点钟,先生。”

“那么,华生医生和我差不多时间就过来。就这样,瓦伦太太,再见吧。”

十二点半,我们踏上了瓦伦太太住宅的台阶——这是一幢高大、黄砖板式房,在奥梅大街,靠大英博物馆东北面这条街的窄段上,立于此街不远的转角处。从屋子楼上望下去,能看到整条霍伊大街,以及街上更为华丽的房屋。福尔摩斯笑着指指一排公寓住宅中的一幢,这一幢突出在外,所以最显眼,一望便知。

“你看,华生!”福尔摩斯说道。“‘高红房白石面砖’,就是这个,是信号台,没错。我们知道了这个地方,又知道了密码,如此看来,我们的任务也颇简单。在那扇窗上正贴着‘招租’呢。你好,瓦伦太太,情况怎么样?”

“给你们都准备好了。你两个脱掉皮鞋,搁楼梯口,我领你们就上去。”

她安排了一个很好的隐蔽处,镜子放的地方,使我们坐在暗中可以很清楚看到对面的房门。瓦伦太太把我们安顿好,刚走开,这时远端一阵铃声响起,正是那个神秘的对门客拉的用餐铃。一会儿房东拿上餐盘,放在紧闭的房门旁边一张椅子上,然后蹬着响步离开。我们蜷缩身子,躲在门角落里,眼睛紧盯住镜子看。等房东脚步声没有了,就马上听得钥匙开锁声,门把手转动,两只纤细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很快将椅子上的餐盘端进去。稍等片刻,餐盘又忙放回,这时让我看见一张深肤色的美丽而惊恐的脸,向这边贮藏室门开的缝隙瞅了一眼,接着房门就砰的一声关上,又是钥匙转动声,此后便一切复归平静。福尔摩斯揪揪我衣袖,两人一起蹑手蹑脚走下了楼梯。

“晚上我再来拜访,”福尔摩斯对期望心切的房东太太说。“我想,华生,这事我们回去讨论比较好。”

“我的推测,你亲眼见了,证明是对的,”福尔摩斯说,身子沉沉地埋在安乐椅中。“房客给掉了包,出乎我意料的,没想到是个女的,还不是个一般的女士,华生。”

“她看见我们了。”

“哦,看见了令她惊慌疑惑的现象,这是肯定的。事情总的说来相当清楚了,不是吗?一对夫妇来伦敦避难,想躲过紧急可怕的危险。这危险有多大,看他们预防有多严就知道。这个人有什么事必须要做;先把女的安顿可靠,不会有丝毫闪失,他才放心去做事。这不是件轻易事,但是他安排得万无一失,也很巧妙,女的住进去,就连房东给端吃的去,都没觉察出来,写印刷体字的条子,现在已经确证,不用手写体是防止暴露女性身份。男的没法来和她一起住,否则会把仇敌引来。也不能和她直接通信,只能利用报纸登私人启事栏的广告传递信息。至此真相大白。”

“但是,事情的根由呢?”

“啊,是的,华生——这依旧是个棘手的问题,需要探明!这一切到底都是为什么缘故?瓦伦太太想得太怪,把问题搞得不着边际了,我们一上来无从下手。这里,我们完全可以说,根本不是一般的爱情纠葛。你看见了,这女人的脸色,是面临着危险的迹象。我们也知道,男房东被绑架,这显然是针对房客而来。这些险象,又都要严守秘密,就雄辩地说明内中是生死攸关的问题。攻击瓦伦先生进一步表明,仇敌,不管是什么人,他们压根儿不知道男房客已经由女房客替代了。这事很离奇,又复杂,华生。”

“你为什么要追踪下去?你从这里面会有什么收获?”

“确实,为什么呀?这叫为艺术而艺术,华生。我知道,你本人行医看病,最关心的是病情,不去想收多少费,是吗?”

“为了提高技能,还要学习研究,福尔摩斯。”

“提高技能,永无止境,学到老学不了,华生。那是一系列的研究课题,越到后来,成绩就越大、越出得来。本案是有深刻意义的案子,不为金钱也不为荣誉,只为希望早日查个水落石出。天黑以后,我们将看到侦查工作会前进一大步。”

我们再到瓦伦太太的住宅。伦敦冬季的阴郁黄昏已成浓重的夜幕,死气沉沉的单调暗色,被窗户透出的黄光及煤气灯的昏晕冲破。我们从这寄宿住宅黑暗的起居室望出去,望到对屋高处,一道浅浅的灯光在朦胧闪烁。

“那屋子里有人在走动,”福尔摩斯轻轻说道,情急瘦削的脸探向窗前。“是他,看见是他的影子。他又出现了,手里拿着蜡烛。现在他在向对面这儿张望,在叫女的注意接头信号。现在,闪烁光,打信号了。数数记下信号,华生,我们两个好核对。一闪——这是A,没错。好,现在,又在亮。你记下是多少?二十。我也是二十。那是第二十个字母T。AT——这是个词,意思很清楚。又是T,这是第二个词的第一个字母,没问题。下面,是——TENTA,停住了,结束了。不完整嘛,华生?ATTENTA,没有这个词,没有意思。拆成三个词AT,TEN,TA,也不成意思。除非,要么T·A·是人名首字母。哦,又来了!那是什么?ATTE——怎么,打的是重复的信号。奇怪,华生,真奇怪!又来了,再打一遍!AT——噢,重复第三遍。ATTENTA打了三遍!为什么一连三遍?好,这才好像结束了,从窗前走开了。你看是怎么回事呢,华生?”

“密码联系语,福尔摩斯。”

我的同伴发出呵呵笑声,恍然大悟似的。

“并不十分深奥的密码,华生,”他说,“噢,是意大利文!这A,意思是向一个女人招呼。‘当心!当心!当心!’怎么样,华生?”

“相信给你说对了。”

“肯定没错。这是紧急信号,一连三遍这样发,更显得情况紧急。要当心什么呢?等一下,他又到窗前来了。”

又看见了一个低头弯腰隐约的侧影,在窗上闪着小火光,再发信号。信号很快,比刚才快得多——快得没法跟得上。

“PERICOLO——pericolo——唉,什么意思,华生?‘危险’,对不对?对,没错,发出危险信号。他又来了。PERI。咦,怎么回事——”

烛光突然熄灭,方窗框上亮光全无,第三层楼成了这幢高屋的一条暗带,其他各层窗扉依旧明亮。这最后的警报呼叫突然中断,怎么回事?被什么人打断?我们两人不约而同立刻发问,福尔摩斯从蹲着的窗边一跃而起。

“情况严重了,华生,”他叫道。“一定出事了!正发信号怎么会这样打断?这个事我得跟苏格兰警场联系——不行,太急迫,太危急,我们走不开。”

“我去警场行吗?”

“我们要把情况再摸清楚一点,说不定其中并没有什么意外事。走,华生,我们到对面去,到现场看个究竟。”

我们快步走上霍伊大街,我回头看看离开的屋子。顶楼上的窗户隐隐有光,可以看见一个头影,一个女人的头影。在定定地呆望着夜空,似是屏息等待着突然中断的信息重新继续。在霍伊大街公寓的门道上,有一个人倚着栏杆,围着围巾,穿着大衣。当我们的脸给门后的灯光照着的时候,这个人一惊跳了起来。

“福尔摩斯!”这人叫道。

“啊,格莱格森!”福尔摩斯说,马上同这位苏格兰场警探握手。“有缘千里来相会。什么风把你吹到了这里?”

“你怎么来,我也是怎么来,想必一样,”格莱格森说。“你怎么也搭上这件事了?真想不到。”

“殊途同归,我在记录信号。”

“信号?”

“是呀,从那个窗口打的信号。半途断掉不打了。我们过来看是怎么回事。既然在你手上处理,那就没事,不必追究了吧。”

“等一下!”格莱格森紧迫地叫道。“跟你讲句老实话,福尔摩斯先生,我办的案子,有你在我一旁,我才能感觉踏实。这公寓只有一个出口,所以他跑不了。”

“这是什么人?”

“啊,啊,这一回我们可跑在你头里了,福尔摩斯先生。这一次你得让我们领先了。”他拿手杖往地上嗵地一戳,一个马车夫应声出现,手里举着鞭子,从街的另一头一辆停着的四轮马车那边悠闲地过来。“允许我向你介绍吧,这位是歇洛克·福尔摩斯先生。”他向马车夫道。“这位是莱弗顿先生,美国平克顿侦探事务所。”

“就是侦破长岛洞穴奇案的英雄?”福尔摩斯道。“先生,幸会得很呀。”

这美国人是个沉静、精明的青年,胡子修得很干净,瘦削的长脸,听到这赞扬的话,不由得脸红。“混口饭吃呗,福尔摩斯先生,”他说。“要是能抓住乔吉阿诺——”

“什么!红圈会乔吉阿诺?”

“哦,他闻名于欧洲了,对吗?是呀,在美国,我们也早闻他的大名。我们知道起码有五十桩谋杀案都是他干的,可是我还没有把握能逮住他。我从纽约追踪过来,在伦敦紧跟他一个星期了,就等候机会向他下手。格莱格森先生和我一起追到这儿大公寓,此地就只一个门,他溜不掉。他进去之后,有三个人出来过,但我可以发誓,三个人中没有一个是他。”

“福尔摩斯先生说打信号,”格莱格森说道。“我想,像以往一样,他知道的好多事,我们可不知道。”

福尔摩斯言简意赅地讲了一下我们所掌握的情况。

美国人两手一拍,颇恼怒的样子。

“我们给他发现了!”他叫道。

“你怎么知道?”

“哦,八成是这么回事,肯定是!他在这里向同谋发信号,在伦敦有好几个同党。但是突然,正像你讲的,他在告诉他们有危险,然后中断信号。他在窗口,要么忽然发现街上有我们的人,要么意识到危险近在身边,所以就得立刻采取行动躲避。只能是这样,还会有别的吗?你怎么看法,福尔摩斯先生?”

“我说立刻上去,亲自去查看一下。”

“可是我们没有逮捕令。”

“他是在无人居住的空屋里,在可疑的情况下,”格莱格森说。“这个时间再好也没有。原来我们跟踪他,只好等纽约那头能否协助我们来逮他。可是现在行了,我负责将他逮捕。”

我们的警方侦探,可能脑子不足,但勇气有余。格莱格森登楼梯往上冲,去抓这亡命之徒,一副绝对沉静、持重的公干人的威势,一如正在苏格兰警场的官场上步步升迁。那个平克顿人想超前上去,但格莱格森硬把他拦在后面。伦敦的警情仅属伦敦警察的权限,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声!

到了三楼楼梯口左首的套间,门虚掩着。格莱格森上前推开,里面一片漆黑,毫无一点声息。我擦亮一根火柴,点亮侦探的手灯。灯光一亮,我们大家吃了一惊,倒抽一口冷气。在没有地毯的松木地板上,有一条鲜血血迹,还有带血脚印向我们方向又转向内房间。内房的门关着,格莱格森上去一脚踹开,拿灯照向前面。我们从他身后赶忙朝里张望。

空屋一间,地板中央,一个个子不小的人体缩成一团,脸刮得很干净,皮色黝黑,面孔歪扭,五官变形。额上是一圈血印,躺在光地板上一个血画的圆圈中间。他双膝竖起,两手伸出仍作挣扎状。粗脖子上开了一个大血口,一把白柄的刀直插喉管深入胸腔。他身材奇大如巨人,一定是在这插刀之前,如同牛挨屠牛斧,已被击倒。在他的右手边地板上丢着一把极锋利的牛角柄双刃匕首,匕首旁有一只山羊羔皮黑手套。

“啊!这正是黑乔吉阿诺本人!”美国侦探叫道。“这一回给别人跑在了我们前面。”

“窗台上有蜡烛,福尔摩斯先生,”格莱格森说。“怎么,你要做什么?”

福尔摩斯跨上几步,点亮蜡烛,拿在手里在窗前一前一后地移动。他又向夜色中探望,吹灭了蜡烛,扔在地板上。

“我估计这对我们管用,”他说。他走过来,站着不出声,努力思索着。两位刑侦专家正在检查尸体。“你刚才说,你在楼下守候的时候,看见有三个人从这公寓里出去,”最后他说道。“你看得清楚吗?”

“清楚,看清楚的。”

“有没有一个人,约摸三十岁年纪,黑胡子,黑皮肤,中等身材?”

“有,最末一个,打我身旁过去。”

“他就是你要找的人,我看就是。我可以给你讲他的样子,我们还有他一个很清楚的脚印。你有这些就足够了。”

“不一定行,福尔摩斯先生,伦敦几百万人,靠这一点未必找得出来。”

“可能还不行。所以我考虑最好还是把这位太太召唤过来帮助你们。”

我们一听此言,都转过身去。那边门口,出现了一位高挑美丽的女子——布卢姆斯伯里 的神秘房客。她缓步走上前来,面色苍白,紧张而且恐惧,两眼定神凝视,惊愕地盯住地板上黑糊糊的死尸在看。

“你们把他给杀了!”女人自言自语道。“哦,Dio Mio(天主),你们把他杀了!”忽然我听见她尽情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高兴得一声欢呼,跳了起来,在空屋里打着圈手舞足蹈,一个劲鼓掌。深色的两眼闪出如见奇迹般无比兴奋的光芒,嘴里涌出千百遍优美动听的意大利赞叹语。哦,看着如此一位女子见到如此情景竟欣喜若狂,令人可怕而又称奇!忽然她又停住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们几个,目光在探询。

“你们!你们是警察,对吗?你们把奎赛佩·乔吉阿诺杀了,对吗?”

“我们是警察,夫人。”

她向屋子四周阴影里瞧瞧。

“可是,那么,根纳罗,他人呢?”女士问,“他是我丈夫,根纳罗·卢卡,我是伊米丽亚·卢卡,我们俩一起从纽约来。根纳罗呢?是他刚才在这窗口叫我过来,我赶快就来了。”

“叫你来的是我,”福尔摩斯道。

“你?怎么会是你?”

“你们的密码并不难懂,夫人。你来这里,欢迎光临。我知道,只要打出信号Vieni(来吧),你一定会来。”

这位意大利美人敬畏地看着我的同伴。

“我不明白你怎么知道这些事,“她说。“奎赛佩·乔吉阿诺——他怎么会——”她蓦地顿口,接着脸上放出胜利和喜悦的光彩。“啊,我知道了!我的根纳罗!我的英雄,漂亮的根纳罗,他把我安全藏好,不受到伤害,他就着手,他强有力的手,亲自把魔王杀死!哦,根纳罗,你真了不起!什么样的女人才配这样的男人呀?”

“好吧,卢卡夫人,”格莱格森没趣地说,一手拉住女士的衣袖,态度冷峻,好像是对付诺丁山歹徒一般,“我还不清楚你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事,凭你自己所说已经很清楚,我们请你警场走一趟。”

“等一下,”福尔摩斯说。“我倒是想,这位女士正急着要把情况告诉我们,我们也正急于要了解情况。你知道吗,夫人,你的丈夫为了眼前这个死人要被逮捕、受审判?你讲的话将用来作为证词。不过,如果你认为他的作为是出于非犯罪目的,他的目的希望为公众所了解,那么,你对他最有利的做法就是把全部事实真相和经过告诉我们。”

“现在,既然乔吉阿诺已经死了,我们什么也不怕了,”女士说道。“乔吉阿诺,这个魔鬼,魔王,我丈夫杀死他,世界上没有一个法官,会判我丈夫有罪。”

“那样的话,”福尔摩斯说,“我的建议是这样,我们把这门锁了,这儿一切如我们初见一样,原封不动,和这位女士一同到她的房间里去,听她告诉我们情况之后,再作出我们的意见。”

半小时以后,我们都已坐定,一共四人,坐在卢卡夫人那间小小的起居室里,听取她对那些非同寻常的凶险事件的陈述。事件的结局,我们碰巧已经亲眼目睹。她说话很快,英语很流利,但不符正规标准,我为了清楚起见,作了语法修正。

“我生于玻西利玻,在那不勒斯附近,”她说道,“是古斯托·巴雷里的女儿。父亲是大律师,曾经是地方代表。根纳罗在我父亲手下做事。我爱上了他,别的女人也一定会爱上他的。他没有钱,也没有地位——什么也没有,有的是相貌、才干,身体棒,有能力——父亲不准我同他结婚。我们就一起跑了,在巴里结了婚。我变卖了首饰,凑足钱到了美国。这是四年以前,我们一直住在纽约。

“一上来,运气真好,根纳罗给一位意大利先生做了件好事——在一个叫鲍厄里的地方给他在一伙歹徒中解了围,救了出来。这样就交上了这位有钱有势的朋友。他的名字叫梯托·卡斯塔洛蒂,是卡斯洛莱-赞姆巴大公司的主要股东,这是一家纽约水果的主要进口公司。赞姆巴先生是个病人,我们的新朋友卡斯塔洛蒂掌握着公司的实权,雇员有三百多人。他把我丈夫雇到他公司里,让他当部门主管,各方面对他另眼相看。卡斯塔洛蒂先生单身,我想他把根纳罗当他儿子来对待。丈夫和我也都爱他,把他当作是我们的父亲。我们在布鲁克林买了栋小住宅,撑起了一个家。我们的前途从此得到保障。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不久天空乌云密布,压在了我们头上。

“一天晚上,根纳罗工作回家,他带来一个家乡人,名叫乔吉阿诺,也是从玻西利玻来的。这人个头特别大,你们已眼见为证,他的尸体你们都看见了。不光是身材奇大,他这个人一切都怪,同常人不一样。他在我们小屋子里讲话,那声音就像是打雷,还老是指手画脚,我们的小房间都不够他挥手的。他的脑子、脾气,都不正常,好激动,性格很激烈,说话夸夸其谈,一张口简直就是吼叫,连珠炮似的轰你,那声势逼人,逼着你非乖乖听他的不可。两个眼珠朝你冒火,能叫你受他摆布。这个人可怕,厉害得不得了。感谢主,他终于死啦!

“他一次次地来,我感觉得到,根纳罗见他上门,比我更不乐意。我可怜的丈夫,坐在那里,铁青着脸,没精打采,要听他没完没了地对政治、社会问题肆意攻击谩骂,他一来光讲这种事情。根纳罗不说话。我从他脸上看出他内心很痛苦,这是以前一直没有的。起先我想他是讨厌,后来慢慢地,我明白了,不止是讨厌,而是害怕——深藏内心不便说,想躲又躲不了,是这种害怕。那天晚上——我看出他内心害怕的那晚上——我两臂勾住他,对他说,你是爱我的,疼我的,不忍我有丝毫损伤,我恳求他,要他告诉我为什么这个大个子就使他这样晦气。

“他告诉我了,我一听,心一下子冷得结成冰块了。我可怜的根纳罗,在他那些野蛮激烈、疯狂挣扎的日子里,整个世界都跟他过不去;他的心碎了,不公平的生活逼得他走投无路要发疯,在这种情势下他加入了那不勒斯的一个社团,红圈会,属于老烧炭党。会内的党纪会规极其严厉。一旦入了会,再想退出绝对没门,只有死路一条。我们逃到美国以后,根纳罗以为同这个党从此一刀两断,永远脱离了关系。谁知,有天傍晚,根纳罗在街上竟遇见了这个人,根纳罗在那不勒斯加入社团就是他给介绍拉进去的,巨人乔吉阿诺。在意大利南部,大家送他个绰号叫‘死神’,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根纳罗这一吓真是非同小可!乔吉阿诺来到纽约是为避开意大利警察,他在这个新居住地建立起恐怖社团的分支机构。根纳罗把这些事都告诉了我,还把那天收到的一张通知给我看,顶头上端画有一个红圈,通知他某日开会,必须听命,不得缺席。

“这够糟糕了,可是更糟糕的事接踵而来。我已经注意了有段时间,乔吉阿诺晚上到我们家来,他是经常来的,老爱同我搭话。尽管他在同我丈夫闲扯,一双贼眼,野兽般的,老向我身上瞅。一天晚上,他的不怀好意彻底暴露。我才看清他常挂在嘴上的‘爱’是什么货色——畜生,什么爱——不是人。那天他来,根纳罗还没回家。他闯进了门,两条大臂把我搂住,搂进他狗熊似的怀里,劈头盖脸地吻我,求我跟他一块儿逃走。我拼命挣扎,喊叫,正好根纳罗进门,就揍这畜生。他把根纳罗打昏在地,就逃出屋,从此再也不上门了。这一夜,我们就惹上了死敌,结下冤仇。

“几天后,会期到了。根纳罗开会回来,脸色告诉我大事不好,事情比我们想象的还糟糕。红圈会的经费一贯是靠向有钱的意大利人敲诈勒索来筹集的,要是他们胆敢抗拒,就进行暴力威胁。事情找到了卡斯塔洛蒂头上,我们的亲密朋友和恩人。他不屈服,不怕威胁,把通知单交到了警察局。于是,红圈会决议,拿他开刀,杀一儆百,叫别人不敢违抗。在会上决定用炸药把卡斯塔洛蒂同他的房子一起炸掉。由谁去执行这一任务,用抓阄来决定。根纳罗伸手进袋子里去摸的时候,瞅见仇人的脸在朝他狞笑。不用说,抓阄事先做好了手脚,阄儿上有红圈会红圈的,摸到了就得去执行死命令,结果落到了他的手上。他要去杀死最好的朋友,否则他和我都要遭到会党的报复,绝对没有活路。这也是他们的一套恶毒手法,消灭他们最恨的异己,连同这些所爱的人一同株连。情况非常清楚,厄运临到了我可怜的根纳罗的头上,逼得他走投无路,简直要发疯。

“那天夜里我俩一起坐着,手挽着手,互相勉励同命运、共患难。实施爆炸已给定在第二天的晚上。但在中午,丈夫和我踏上了前往伦敦的旅途。可惜没法向我们的恩人发出危险警告,也没法报告警察来保护他今后的生命安全。

“其余的事,先生们,你们都已经知道了。我们清楚,我们的仇敌像影子一样,走到哪里跟到哪里。乔吉阿诺有个人的怨恨要报复,但并非完全为的私人恩怨,这个人生性就是极残忍、狡诈,一不做二不休。意大利和美国都有他的恶势力,罪恶累累,说也说不完。他恶贯满盈,现在是到头了。我亲爱的丈夫抓紧时机,抢着开头他们还没有追上我们,给我安排好避难的地方。办法非常巧妙,我不可能有危险。至于他自己,他要摆脱他们,脱出身来同美国和意大利警方当局联系。我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怎样过日子。我只从报纸的私人广告栏中得到信息。有一回,我向窗外望,看到两个意大利人在监视这房子。我意识到恐怕给乔吉阿诺发现我们隐蔽的地方了。最后根纳罗告诉我,也是通过报纸登启事告诉我,他会在某个窗口发信号给我。可是发的信号不是别的,只有警告,又忽然一下子断掉了。原来,噢,感谢天主!乔吉阿诺撞上来,正好叫根纳罗收拾了。现在,各位先生,我想问一问,我们担心的是法律不知怎么样,法官对根纳罗这样做到底会不会定他罪?”

“哦,格莱格森先生,”这时美国人瞧着警官说道,“我不知道你们英国的看法怎么样,在纽约,这位夫人的先生将会博得一片感激声。”

“夫人要随我一起去见见我们的上司,”格莱格森答道。“只要夫人说的都是实话,我不认为她和她的丈夫有什么好顾虑的。但是,这叫我摸不着头脑,福尔摩斯先生,你怎么回事,给搅和到这件事里来了?”

“学习呗,格莱格森,活到老、学到老,在这所老大学里,学无止境。好啦,华生,你又添了材料,可悲可叹又可笑,收进你的集子里去凑一份。哦,我说,还不到八点,考汶花园今晚在演瓦格纳歌剧!我们马上走,还赶得上第二幕。” Iup1KhPek+Zs4jX4AgY7fOUrY3gwvGhOvCGYDy12Sbh9C8lydRy33/zbSZac+9oe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